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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侣

2016-05-06董本祺

北京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彩霞

人的爱情纯洁,还是动物的爱情更纯洁?老诗人董本祺的小说《雁侣》把人和雁的爱情交织在一起,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世界上最忠贞的爱情的同时,也使我们羞愧。生而为人,我们为什么在雁面前羞愧?

新人自白

早年,为了反映改革初期新貌,按照毛主席“生活是创造的源泉”的教导,我曾和几位业余作者一起徒步走遍南昌市郊周边区域,收集素材,其中就包括新建的南矶公社。

从日出走到日斜,上了岛,到公社交了介绍信,在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应我们的要求,公社安排我住进了小说主人公陈凡经的穷家破屋,并开始采访岛上的农民、渔民、石工、医务所工作人员等。

我一边采访一边记笔记,心里只觉得新鲜、充实、具体、生动,几天之内记了整整一本子。但那时还根本想不到写什么,觉得有趣的材料就用就捡,还到过打雁现场去参观过。文字都不是成品,而是素材。

时间一晃就过了30年,我1995年退了休,才有时间考虑写作的问题。5年间共写了19篇中短篇小说,其中就有《雁侣》在列。

那时,翻开笔记本,所记之事,无论人物、地点、场景、家居情形,犹如昨日,均历历在目。真是人熟岛熟,我跟陈凡经一起生活了一个礼拜,以后还有来往,所以他那破家,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见。

雁不改配的故事,是采访中听当地人讲的,心中着实感动了一番,只是把守节的封建伦理道德改成了真爱无价的新价值观念而已。

打雁的具体方法,就是一段当时的现场笔记,原汁原味。

小说的另一个手法特色就是通俗化、口语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突出地方风味、岛民风味的生活气息和改革开放早期的真实状态。现在看起来,未着重点破打雁会破坏生态环境问题,是本篇小说存在的一个不小的缺点,只是侧重从人性出发写了丧偶后,雁不改婚、成了孤雁的轶闻趣事。

从写作这篇小说中,我个人有以下四点体会:

一、向生活学习,向工农兵学习。认定生活是不竭的源泉,人民大众是文学的主体主角,这是我终生不变的方向。显然,不去南矶,不去接近岛民,我写不了这个作品。

二、深入生活,深入实际,躬身践行是我明确的创作态度。我农、工、兵、学、商都干过,写一行、干一行、学一行,行行都是先做学生,后当作家。我的大学是社会,我的老师是人民大众。在每一个职业者面前我都是学生,只给学习写作者当先生。

三、笔记不停,手勤脚勤,勤访、勤问、勤记,积累资料素材是我基本的创作方法。

四、有了素材,怎样变成作品,要提炼、提纯、提高。

本来雁的故事,与陈凡经的爱情是不搭界的,与改革开放也不搭界。但是我把三者结合起来,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完整的时代故事。

这四者,在我59年的写作生涯中,一个都没有少,也一个都不能少。《雁侣》这一篇,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南矶山是鄱阳湖西南区的一个小岛,岛形似凤凰,宽五里,长十多里。历史上,它为元末明初朱元璋和陈友谅交战之地,是有名的古战场。朱在余干康山,陈驻南矶。岛上现还有陈头嘴、马子山、穿盔甲几个村名沿袭着。

1980年,它的行政区域名叫新建县南矶镇,下辖三个大队——红卫、向阳、朝阳。岛上住户约4000余人,人均不到4分地。所以多数居民亦农亦渔。上半年种棉花,下半年种油菜,仍不足衣食之需,生活很贫困,只好靠捕鱼来帮衬缴用。农闲时,还要开凿矶石卖钱补贴生活。就这样,一年忙到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为吃穿二字发愁。岛上住户还有三怕——一怕染上血吸虫病,没钱治(在历史上,此岛因血吸虫病泛滥,而被称作“瘟神岛”);二怕结婚,付不出彩礼、礼金,老婆娶不进门;三怕修缮破旧老屋,买不起青砖灰瓦。

南矶岛虽然荒芜,也有自己得天独厚的地方。每年春夏二季,鄱阳湖水上涨,岛上四周成为一片汪洋。秋季开始至来年春初,湖水下降,河渠纵横交错,湖洼星罗棋布,水草碧绿如茵,大量鱼虾、螺蚌滞留浅滩湿地,为白鹤、天鹅、鸿雁、野鸭等候鸟提供了丰富的饵料。加之这儿适宜的气候,纯净的湖水和僻静的环境,共同造就了北来的各种候鸟越冬栖息的天居场所。直到次年三月至四月天气回暖花开满枝时,才又结队迁徙北上,重返故土,按此规律周而复始。年年如此,从不耽误、改变。

南矶岛上住着一个我每每回忆起就久久无法平静的人,就是现在我写着的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他叫陈凡经,住在南矶山顶西端一幢破旧老屋里,是全岛最穷的一家。

陈凡经是条光棍,快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娶上老婆。不是人丑,论身材长相,他在全岛是数一数二的帅哥俊崽,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凭长相找老婆,他可以连脚踢;也不是人懒,他是全岛数得上的一位勤快能人,种地捕鱼、炸石驾船,无一样不行。

那为什么打光棍呢?不为别的,就为穷,就为倔。陈凡经住的屋子,天晴漏太阳,夜晚漏月光,落雨挂水帘,下雪飘满床。他睡的床,就是晒鱼虾的篾摺子两头架在条凳上,家就是一锅一灶而已,被子破烂得就像一张渔网,又腥又脏。你看,这样子,哪个女崽子肯嫁这样的人呢,那不是吃苦要吃到死吗?

好在他脾气倔,就靠这每天7个工分8角钱活命,再苦再累,不借不贷不求人,不为非作歹犯法,自己一个人撑着,干最苦的活,挣最干净的钱。

硬是苍天有眼,想不到就这样一条硬汉子,让新建县城一位来岛上做客走亲戚的女崽子看上了。怎看上的呢?说来真是天缘,天作之合呀!

县里来的这位女学生姓杜,芳名叫彩霞。一听名字,就准知道她人长得有多标致。她那年19岁,在县里上高中,成绩靠前,不数一就数二,绝数不上第三。她有个姑姑,是位护士,嫁给了公社卫生所何所长,夫妻二人就在岛上唯一的卫生所操办看病和拿药这一档子事宜。

1981年8月彩霞听她姑姑说,南矶岛上风光如何如何美,便特意走来观赏一番。她在昌邑码头公共汽车站下了车,顺着湿地上人们用脚走出来的唯一小道,泥一脚、水一脚地往南矶岛上走,边走边在水洼圹泥中捡些螺丝、蚌壳玩。走了大约一小时,抬头看,炊烟袅袅,岛已在望了,忙加快步伐前进。正走着,忽然看见路边一个草窝小洼里有一条鱼,在干不干湿不湿的污泥中挣扎,大约有一斤多重的样子,仔细观察了一下,还是条乌鱼哩!她兴致来了,便伸手去捉,手够不着,再朝前跨一步想踩在草棵上,脚刚落下,“扑通”一声,糟了,掉进一个水潭里了。水深至脖,泥淖齐腰,怎么努力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叫喊“救命!”

傍晚时分,这儿哪有什么人来呢?眼看凶多吉少,危险万分,也是无巧不成书,草窝中忽然钻出一个人来,是位青年后生,衣衫未脱,纵身跳入水潭,先把她托了起来,放在岸上,算是救了她一命,然后自己再跳出了水潭。

杜彩霞一看这小伙子,虎背熊腰,眉阔眼大,筋强骨健,忙连声道谢。两个人来到溪边洗净了污泥脏水,因为无衣服可换,就这么水淋淋地穿着。洗涤中,小伙子问清了杜彩霞的来意,便说:“正好,我就是南矶山的,跟我走吧!”此刻,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两个人一忽儿男前女后,一忽儿男左女右,边走边聊,衣服都由湿到半干了,话还没说够。青年健壮朴素热情真诚,姑娘美丽聪明温柔浪漫。两个人虽然自始至终手都没有碰一下,然而心有灵犀、心心相印。那叫什么?叫一见钟情,还叫相见恨晚,更叫一救定终身,所谓自古英雄救美女,向来美女配英雄。上岛了,小伙子把杜彩霞送到公社卫生所,因身上邋遢不好意思进去,才回家去洗澡换衣服了。

这个小伙子,就是光棍陈凡经。

当夜,县城姑娘杜彩霞经历了平生第一次失眠之夜。她的眼前脑海和心头翻来覆去总是出现陈凡经的身影。一会儿是他的眼睛,那眼睛透彻善良;一会儿是他的脸,那脸上荡漾着笑容;一会儿是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托举过自己,是否他在无意中摸到了自己,他究竟摸到了自己哪里?虽然她说不出他摸了她身体的具体部位,但是似乎一瞬间她的身体,每个部位都沸腾着他的体温。她感受到了旷世刻骨的人间气息。那时,在黑暗中,她还不知道救她的人叫陈凡经。不知道归不知道,不知道也抵挡不住爱。她清楚自己这是爱上他了。这爱来得太突然,令她睡不着。

第二天,光棍湖洼救女子的事,口耳相传,顿时传遍了全岛,弄得家喻户晓。人人都说他俩是天缘,苍天撮合成世上最般配的一对夫妻。

人是般配,可钱却不般配。

杜彩霞是新建县长堎街上一家做建材生意老板的独闺女,家里要啥有啥,电视、电话、冰箱、洗衣机,还有空调,一样不缺。朋友们,要知道那时可是1981年啊,电视冰箱空调还远远没有普及呢。她家资金有多少那是保密的,别人无从知道,随意估量一下,四位数嫌少,五位数正好吧!而陈凡经家要啥没啥,爱是爱了,可婚姻二字怎么搭得上来呢?

那年头,农村人娶个老婆,光彩礼一项至少上千元。天上不会掉钞票呀,强劳动力做一天7个工分,才8毛钱。上千元,哪儿捡去,哪儿偷去?

所以当陈凡经有心送杜彩霞回县城的时候,也只能是把家里独有的正在下蛋的母鸡绑了,作给杜彩霞父母唯一的见面礼。

杜彩霞的父母听女儿一讲洼地被救的经过,那是一脸的欢喜,嘴里千恩万谢。

可一听女儿情意绵绵以身相许的表示后,杜彩霞父亲却大为不满,只说一句话:“要娶我女儿,拿彩礼来,3000块,一文也不能少。”

陈凡经一听这话,扭头就走,却被杜彩霞拦住,叫他坐下,让她进房里慢慢和父母商量。

母亲说:“3000块不多,把你养到快20岁,不说辛苦,就一天吃一个鸡蛋,算算也得花上千元吧?”

父亲说:“不送彩礼,左邻右舍会笑话,被人看不起,面子上难做人!”

母亲说:“现在一斤肉都七八角,大姑娘一百多斤,3000块卖了还多呀!”

父亲说:“光给你陪嫁妆,至少就得1500到2000块哩!”

母亲说:“是嘛,纯一桩亏本买卖。”

父亲说:“前些年,我娶你娘,花的还不止这个数呢!”

说来倒去,反正就是一句话:“没钱,不成!干指头蘸芝麻吃,休想!”

鼓捣来,鼓捣去,足足扯了两个多小时,还是不欢而散。

临别时,杜彩霞父亲给陈凡经撂了一句话:“赶紧找钱去!你们那南矶岛上人,靠水吃水嘛!可以捉鱼捞虾卖呀,可以打雁网雀卖呀,挣钱不难啵。现在城里人都爱吃野味,一只雁可以卖到五六块钱,还买不到,赶紧去打呀!”

真是一句话点醒了懵懂人。陈凡经回来考虑了一夜,心里就只剩下一句话:有理,做得!再说了,不做也不行。他的眼前时刻浮现出杜彩霞送别他时的情景。他无法忘记,他怎能忘记?他虽然没文化,形容不出杜彩霞对他的依依不舍之情,但是他从杜彩霞的眼晴、脸颊,以及身体各个部位的姿态,都看出杜彩霞是爱他的。他是一个被爱干旱了许久的人,一个渴盼爱的人,更是一个懂爱的人。他明白,他遇到了那个他生命中一生一世生生死死都再也不能分开的人。他只是一半,她只是另一半,他们两个必须加在一起才完整,才是生活,才是生命,才是人。

1981年那时候,人们还不晓得天地人和谐、要保护生态环境的大道理,又刚进入市场经济阶段,反正一句话:什么事,只要人们需要,就可以做。

陈凡经下了决心,要打几十只大雁,捞回几百块钱,先把订婚彩礼钱交掉。红绳子打了个结,要解就难解开了。

陈凡经把想法和杜彩霞一商量,杜彩霞也同意他的做法,并表示要帮他办成这事。两个人在这栋破房旧屋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找到了父母留下的一管破铳,经过清洗、修复,掂在手里觉得可用了。

但陈凡经从来没有打过雁,为此,他买了一包烟专程向岛上一位姓樊的老师傅请教。樊师傅那年58岁,蒋巷三屋大队人,自家无土地,从13岁打雁起,就靠这管铳吃饭。老樊打雁出了名,外地学打雁的年年都来拜师学艺,或是请他领头,给他多分东西,一般是分一半给他作报酬。

老樊见陈凡经是自己岛上人,条件优惠,不收礼,不分成,前前后后给他讲了以下一番话:原来这鄱阳湖里禽鸟资源十分丰富,向有七鸡、九雁、十八鸭之称。

七鸡是青鸡、林鸡、飞鸡、草鸡、沙鸡、野鸡、冠鸡(红肉如鸡冠长的头发)。

九雁是金圈子(小雁)、末尾子、短颈大雁、长颈大雁、黄头脑、大花嘴、鹅雁、斑雁、草雁。

十八鸭是对鸭、青头对鸭、四鸭、黄头冬、乌头冬、琵琶、花秋、花鸭、草鸭、绿鸭、八鸭、鱼鸭、鱼排子、泳鸭、草鸭(黄毛)、冬鸭、长颈子鸭、山鸭。

此外雀禽还有白鹤、天鹅、驼鹅、白老鹳、乌头鹳、青障大白鹭、小鹭、野鹭鸶、勾鹰、红蹄子、青蹄子、蓑衣锦(花雀)、鹞鹰、猫头鹰、鱼鹰、鱼雕、鹅尾雕、乌风雕(大的能长17至18斤)、迷水鬼子等几百种。

捉这些水鸟,一般有三种办法——一是挂网绊,如用虾子网捉活鸭,头、翅、爪碰到丝网插网,挣不掉,一网能装七八十只。二是用“三步倒”毒。三是用铳打。

铳打也有三种——一是船打,二是车打,三是排打。车打、船打都是单打,排打是排铳埋打。子雁在岸上打,用推车靠近,人用膝盖推,带一只狗,要黄的或黑的,狗在前面走,起掩护作用,还要估计距离。人穿乌衣,戴乌帽。

船打,船头要挂草排子,防止船形暴露,或用一块白布蒙住船。船头上有洞,水都分开,或小舱要漏,有洞,水响,形似天鹅吃水状,否则,离一二里雁就会飞掉。

排打,要看天气,听收音机的天气预报。一次可装20多管铳,打到雁50至60只,装十次铳,有把握的达八成。管铳长一丈二尺,底二尺四。无缝钢管的铳能打150步,土铳只能打60步。

打雁还是单铳打的人多。湖南土铳要腐铁卷,卷成一丈二尺筒,再斗拢,成本要360元一支。中间装铁子八两到两斤,尾部装混合的碳、磺、硝,有点火孔。打雁时,点火、燃硝、发热、起冲力,把铁子从铳口推射出去,击中目标。铳重的有50至80斤,轻的20来斤。雁厚(多的意思)距离近,用小铳打。大铳打得远,但子硝数量大、成本高。

单铳打雁,有技术,要高推前低拉后。平打,铳能打六尺高,打高了,子会飘掉;打低了,会栽掉。后面火一点,雁惊飞,起到个把人高,子到了,雁伤了,扑下来。铳打的距离,大的打120步,中的打30步,小的打20步。

铳打三至四年要修整一次。

打雁的人要懂雁,晓得雁的习性。

俗话说:“八月初,雁门开”。每年阴历八月,雁从北方飞到鄱阳湖安身过冬。转年三月清明边子离湖飞回北方,在青海湖下蛋,雁一年下两次蛋,叫早窝、晚窝。

荡里打大雁要选夜晚,白天雁到湖里游水去了,夜里才进来睡觉。先是有孤雁来,绕两圈,见没什么动静,便飞回去,再带雁群来。孤雁带头落,群雁“呷呷”叫,孤雁应声“各落、各落”,雁群再慢慢落下。雁不到水中睡觉,睡在泥滩上。雁有巡逻的,整夜不睡。

雁头向风(起东风就向东,起南风就向南)。打雁人行二三里,从雁背后绕到雁前头来,否则雁闻出硝味就飞掉了,逆风闻不到,顺风就不行。打,先把雁的岗哨打掉,铳一响,雁先不晓得,摸不清头脑。一只洲,雁靠草边落,看向那头吃,看雁屎。雁不吃原食,都争头食。雁喜欢吃沙子、苇草。太阳一落山,打雁的人逆光爬近,月头打,点铳要估路,听雁吃的声音。草雁吃食,不管雁多雁少,吃了两三天就变地方,今天来这儿吃了,明天它还来,三天后食吃残了准不行。中午等它吃饱了,赶紧布铳,装铳要装在雁屎厚的所在,人多了,雁就要变场。老樊讲,有一回,用排铳,七天打了三次,打了上百只雁,打到小雁、老雁“咿咿咿”就飞。

刚解放时,湖口出水岭,老打雁的走水里进,草长。进去19个排子,一人一管铳,统一用火打,前面的打,后排的捡雁,是人都有份。不从水里进,会打误会,打死人。有一个撑船的,误点火,伤了两个人,把大家教乖了,做事要按规矩办……

陈凡经听了老樊师傅以上的一番传授,便按照规矩一一操作起来。但不晓得是经验不足,还是时运不济,头天扑了个空,无功而返。

第二夜,风转运转,果然打到了一只活的。陈凡经对这一次初战获胜非常得意,迎着曙光笑容满面,提着两只雁脚边走边唱“采茶戏”调,走回家来。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提雁在前头走,却有一只雁跟着他后边飞,或是在头上旋圈。他走多久,雁跟多久,一路上还“嘎嘎”叫着,耳朵听得像一个人的哭声。他讨厌这声音,回头赶了几次,也赶不走,你赶,它飞开一阵子,等你回身走了,它又“嘎嘎”跟了上来。下半夜背铳挎包走了五六里湿地,终于到家了。

陈凡经前脚刚进门,在姑姑家学护理的杜彩霞早已闻讯赶来,后脚跟进门连声贺喜称赞。他指给她看,是只老雁,公的,白头白肚,嘴口全是斑,铁子伤到翅膀,站起光扑腾,飞不了。杜彩霞连忙解开雁爪上的绳子,准备用鸡罩罩住。陈凡经立马进房去收拾身上的湿衣服,准备天亮时带上街卖去。

杜彩霞刚把老公雁放进罩里,那另一只雁就飞来了,落在住屋上“嘎嘎”直叫,还上下绕圈,一步也不离开了。

雁叫声吵醒了睡觉的人,惹得左邻右舍出门来观望。有人说:“雁讲义气,只配一次,关住的是只公的,那飞来相伴的肯定是只母的。”

也有人说:“杀了卖去,省得吵!”

陈凡经说:“那不行,活的一只要卖10块钱,死的只能卖5块,耽搁了一天一夜的工,划不来!”便用鸡罩改罩在大门外,催杜彩霞回去休息,自己也关门睡了。岛上都是熟人或亲戚,放心,不会有人偷的。

母雁见公雁被罩在外边,这下不叫了,便冒险飞下来,隔罩伸头与公雁交语、接吻,就好像一个女人探坐监的男人一般。

陈凡经半夜开门看了一下,自言自语说:“唉,造孽呀,看都看不下去,不是我等钱娶老婆,我都会把你放了。今夜等你两个亲热亲热吧,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卖掉!”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急促的拍门声,打开门一看是杜彩霞,便说:“天还没亮,时间还早哩,急成这样子干什么?”

杜彩霞指着门外说:“急什么?你去看看!”

陈凡经赶紧出门一看,鸡罩被两只雁头钻出了一个窟窿,外边的母雁把头伸进去,里边的公雁把头伸了出来,头靠头,颈交颈,两只雁都断气了,缠得紧紧的,用手剥都剥不开。

陈凡经说:“也好,一只活的变两只死的,还能卖10块钱。”

话刚说完,谁知杜彩霞竟用手掩住脸,哇哇地哭了起来。

陈凡经忙问:“你哭什么呀?”

杜彩霞也不回声,光哭。

等杜彩霞哭了一会儿,陈凡经才扒开她的手说:“雁死了就死了吧,又不是你家什么人,你哭什么呀?”

杜彩霞一听,用手指头戳住陈凡经的胸口说:“你就不会用这颗心想一想呀!”

陈凡经莫名其妙,说:“想什么呀?”

杜彩霞说:“你看,雁是禽鸟,畜牲,都有这样的义气,同生共死。何况我们还是人,万物之灵的人,不能做得连禽兽都不如吧?凡经,我告诉你,不管你有钱没钱,我都要嫁给你,我说话算话。下年过年边子我嫁过来做你老婆,不要你一分钱彩礼,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就像这对雁一样。顾好这个家,你放心,我今天说了这话,是当夫妻雁的面讲的,决不会自己吐痰自己舔吃掉!”

杜彩霞和陈凡经商量,这两只雁也不卖了,就在门口三十步外,挖了个坑,埋了,还堆了一堆土,插了一块木牌,取名叫“雁冢”。

隔年春节,陈凡经和杜彩霞两个人就在雁冢前拜了天地,结了婚成了家。这中间,没有人知道杜彩霞是如何做通了她父亲母亲的思想工作,同意把她嫁给身无分文的陈凡经的。也许,杜彩霞给她的父亲母亲讲了两只雁侣的故事。两个老人被雁侣的故事感动了。无论何时何地,钱的力量大,真情的力量更大。通过雁侣的故事,不仅杜彩霞的父母变了,整个岛上的居民全都变了。岛上的居民再也不打雁以及所有其他鸟儿了。

从此,岛上再有外边的人来打雁,都被居民阻止了。

1985年,陈凡经杜彩霞二人搬进了新建县城,开了一家小铺子,取名叫“雁侣轩”,专替岛上的乡亲门卖售鱼虾,代买日常用品。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孩子,三口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其乐融融。他们的故事和雁侣的故事传遍县城里大街小巷,渐渐传到市里甚至省里。

当年,我听见后,去他们家访谈,并记录下上面部分文字。今夜难眠,再次整理成为这篇小说。

现在我80岁了,一生坎坷,虽然结过两次婚,都离掉了,孤独寂寞。加上多病,不得不住进养老院。而陈凡经和杜彩霞两口子还在鄱阳湖街上过着神仙一样幸福的生活。

他们的人生像童话,我的人生像悲剧。

我的人生真的只能以悲剧收场吗?然而我曾经听谁说过,任何事的结局都是好的,如果不是好的,说明还不到最后。我要等着我的最后,看看我的最后是否真是好的。

作者简介

董本祺,男,1935年生于江西省南昌市郊区一菜农家,当过兵,被打成过反社会主义分子。一生热爱写作,曾发表过少量诗歌散文和楹联。200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他写作的研究古代官场的《官经》,用的是笔名干戈。这是本人首次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小说。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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