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十二散简

2016-05-05雷晓宇

前卫文学 2016年2期

雷晓宇

之一:春风斩

集合秘方、巫术、玄铁、水与火等多种元素,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锻打,穷其一生修佛的老鳏夫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制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此刀薄如蝉翼,视之透明,除了能断一切金石,还能轻易斩断世间所有的无形无质之物:比如春风、流水、月光,对于这样一把匪夷所思的利刃的命名,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只能即时在被它斩断的事物之后加一个斩字,比如:春风斩、流水斩、月光斩。刀挥向流水时,被刀切割的河流就不再是一条河,而是两条或者很多条支离破碎却又能自在流淌的河流,所以,只要一个人跨立在河的断痕之上,就能一次性站在两条河流之间。那个流行多年的哲学命题:人不能同时踏上两条河,就会不攻自破。如果将一条大河比喻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水族大军,无论布下的是一字长蛇阵还是九宫八卦阵,河水斩都能轻易地将之攻得溃不成军。被此刀斩落的月光,因为没有地面的支撑,会像风中的梨花一样飘落,在地面堆积一层薄薄的银箔,收集月光银箔锻造而成的银饰品,会像夜明珠那样昼夜闪光。还有时间,刀可以将时间切割成无数块可能随意组合的积木,善用时光斩的人,从此可以不再承受轮回之苦。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它还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将两个相濡以沫的人变得形同陌路。据说管宁用于割席的,就是此刀。故事发生在三国时期,由此可以考据,刀盛行于三国,绝迹于盛唐——有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为证。以诗仙太白的见闻和他对刀的偏爱,怎么可能不尽知天下好刀呢?

世间最决绝的事,莫过于一刀两断。最锋利的刀,莫过于情义斩。

之二:失眠

根据权威机构的调查发布,失眠已经成为困扰当今社会的十大病症之一,全世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也就是二十多亿人不同程度地患上失眠症。每晚二十多亿人失眠,像无法消解的弃物堆积如山且得不到有效处理,已经严重影响社会生活的运转秩序。消息一经发布,就引起社会各阶层的广泛关注,世界睡眠组织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召集了大量的科学机构着手研究失眠的根源和治愈失眠症的办法。有人认为是现代人的生活压力过重,引发官能性神经紊乱而造成失眠,也有人认为当代资讯过于膨胀,人们在价值判断上乱了心神,很多人深夜不睡觉上网玩手机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还有人提出人类的作息与起居已经发生结构性的变化,像猫头鹰一样昼伏夜出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发展趋势——听起来更像一种诡辩。不过不管哪一种推测,最终都不能作为帮助人类治愈失眠的依据。

经过很多年的研究,终于找到了一种可信的推断:睡眠是人类乃至整个生物界的原始本能,天地万物——包括日月星辰有一套严整的作息秩序,人的生死也是从睡眠开始到睡眠结束的。起关键作用的是人与生俱来的睡眠因子。但这种基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时光中慢慢损耗,消耗的那部分必须由月亮补充才能保持平衡。经过进一步分析化验,研究团队还发现了月亮上有一种与睡眠因子高度吻合的物质,通过光的形式注入每个人的体内。现代人之所以失眠,是因为大气污染太过严重,月光早已无法穿透被高度污染的大气层,为人类补充睡眠因子了。研究团队找出事情的症结之所在,如释重负。其中有几个热爱文学的科学家,在阐述这个观点的时候,还用苏轼《赤壁赋》中“不知东方之即白”的辞章作为理论支撑,顺便表达他们的稽古之思。

他们发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零度污染”活动,号召世界上所有的人停止一切污染行为,回归到古人的生活方式,呼吁所有工厂停止废气排放,要求所有战争都不能使用有污染的武器,如果万不得已要用战争的方式解决争端,只能使用冷兵器。一些激进分子还进行了游行示威,与维护秩序的警察发生了流血冲突。经过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事情终于有所好转,一部分月光可以透过厚厚的污染照到了千家万户的窗棂前。只是,因为大气结构的复杂性,整个进程有点缓慢,要让天空完全恢复到“零度污染”状态,最少还要等一个世纪。

很多医疗公司从中窥到商机,把生意做到了月亮之上,他们租用中国的飞船登上月亮,采集一种形成月光的元素,用一贯的手法混合比率高达99%的淀粉,把它制成蓝色药丸,以高得离谱的价格卖给经济实力不凡的失眠症患者。对于让人瞠目结舌的高价,厂家给出的解释是,因为是从天上获取的药物,当然要天价啦。不过一则药价成本太高,常人难以承受。二则操作起来不如月光方便,失眠症患者都有失忆之类的伴随病症,经常忘记服药。大多数人还是赞成停止污染,让廉价的月光照到每个人的窗前。

不过,仍有很多利欲熏心的药商不肯这么干,总是利用各种阴谋制造事端,以打乱环保组织的恢复月光计划。最近发生的几起粉尘污染和毒气排放事件,都是这群坏蛋在捣的鬼。

这些人为了牟取暴利,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即使是躲在钱堆里,也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之三:追风少年

从前有一个名叫飞廉的少年,奔跑的速度极快, 人们都叫他追风少年——与大多数徒有虚名的称号拥有者不同,追风少年经常在原野和大风进行长跑比赛,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轻易获胜。就算大风采用接力跑的方式,也只有输的份。追风少年每次在奔跑的时候,耳边响起的尽是风从四面八方撤退的声音,像一支溃败之军的四面楚歌。

跑着跑着,他就跑到风的尽头,在那里经过常年的观察,他发现风的尽头一般在山崖、寺庙、洞穴,有时也会是一棵树、一个在风中行走的人,行人飘飞如暮云的衣裳,或者一颗在草叶上滚动的水珠。更多的时候,风还会消失在一个人的呼吸之中。后来追风少年还从古人的养生之法:长啸、透饿、倒走得到灵感,独创一种倒着奔跑的办法。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倒着奔跑时,风的起止顺序和结构也会跟着变化。这样,他又可以跑到风的源头,在那里,等待着一场风从流水和蝴蝶的双翼上吹起。再后来,追风少年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跑道也从原野移到水上甚至云中,当他在云中来回奔跑时,就像是一束光在天上闪过。很多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流星,赶快许愿。

我的一位气象播报员朋友,因为常年播报与实际相反的预测,受尽了观众的嘲笑与奚落。在得知我的故事里有一位追风少年之后,恳请我也把她写进故事之中。她绕过文字构筑的重重院落,终于在故事的第一段找到了这位追风少年,重金聘请他加入气象研究团队,建议用他的速度优势帮助气象部门研究由风带来的一系列气象表征——几乎所有的气象都与风有关:风把江河搬运到天上不同的高度,形成冰霜雨雪,还有雾气。把地球吹到轨道不同的位置形成分明的一年四季,风把云吹散就是晴天,把云堆积在一块就是阴天,把火焰吹到云气之中,就会出现美丽的霞光……追风少年欣然接受邀请,很快就投入工作,每天在原野和天空追逐长风,并将采集到的信息反馈给我的那位气象播报员朋友。气象机构根据他采集到的信息,分析出大风精密而复杂的结构,终于初步掌握了气象规律。这样,在气象预报的时候就多了几分把握,也更多地赢得了世人的尊重。经过研究,气象部门还掌握了改变天气的办法,比如在飓风的源头,放上一块小小的防风挡板,就可以阻止飓风的发生,从而可以免除世界上很多灾害。

追风少年一直在练习跑步,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后来快过了闪电,甚至快过了时间,可以赶在事情发生之前,阻止它的发生。有一次,他跑到了时空的前面,发现那里一片空茫,整个世界包裹在一片温暖的澄明之光里,犹如一场地老天荒的剧场,美得无法用词语来形容。

之四:一纸状书

一位街坊邻居公认的老好人有一次在雨中行走时被闪电击中,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一头秀发被烧得像乌鸦窝,很不雅观,而且引来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和非议。老好人满腹辛酸地顶着一头被烧焦的头发——做为证据,一纸状书,把闪电告到了法院。他在状书中先是陈述了自己的清白:生于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传统教育,从来没有害人之心,廉洁奉公,一生未贪污侵占国家一分钱财产,欠别人的钱都会如期归还,对老人孝敬,对小孩礼让,热心公益事业,还多次获得政府的表彰,除了抽烟,几乎没有不良嗜好。“美名在邻里有口皆碑,这点大家都可以作证”,接着,笔锋一转,开始痛斥闪电这种颠倒黑白无法无天的恶劣行径,并将之上升到人民安全感和社会公平的理论高度。状书推理严谨,逻辑缜密,让人一致认为不缉拿元凶归案不足以平民愤。

尽管这看起来让人忍俊不禁,但出于高尚的职业道德和深刻的悲悯之心,法院还是受理了这起案子,并用特快专递把传唤书寄到闪电手中。经过一系列侦查和审讯,闪电供出了这起案件的真正幕后主使者:长期盘踞在这一带城市上空的乌云。

乌云被传唤到法庭,由于法院的审讯大厅容不下乌云庞大的体量,只能暂时开设到一片户外的开阔地审理此案。乌云倒也十分坦诚,主动交代了这起案件确实由他主使,但这只是一次无心之过,他们原来只是想教训一下几个当地顶着一头黄毛的恶棍,没想到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竟然误伤到一个既无现实过错,又无历史污点的好人头上了。理由无可辩驳,只是乌云一开口,就是轰隆隆的几声雷鸣,让在场者闻之胆寒。

接着是辩方律师辩护,在一番陈词之后,辩方律师给出了让人信服的解释:近年来频繁出现的雾霾严重阻断大地和天空的连接通道,也影响到闪电的判断,让他背负是非不分的恶名,误伤事件的肇始者应该是人类,闪电和乌云反而是受害者,并隐晦地提出吸烟也是雾霾日益严重的原因之一。事已至此,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一清二楚,乌云和闪电并无主观性过错,老好人也不便再做追究。

在案件的最后审判阶段,考虑到他们同属于人间和天界的正义维护者,一再声明绝对公平正义的大法官还是偏向了被告方,只是轻描淡写地责令乌云和闪电向原告道歉,下不为例。反倒是转过身来劝诫原告遵从他老婆大人的一再警示,从此以后戒烟,如有再犯,以妨碍警务罪论处。

之五:天上人

“天上人”在故乡专指那些说话办事不着边际,行踪飘浮不定的神人,整天无所事事到处晃荡的游手好闲者。我就曾认识一位“天上人”,他就是我妹妹小学时同班同学徐最强。此人性情闲散,特立独行,从来不写家庭作业,除非班主任用一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放荡不羁,无视旧时礼法,曾以一张三寸不烂之舌,骂得他姐姐要投河自尽,幸亏被邻居拉住;还曾将自己喜欢的同桌女生的名字刻在手臂上——要知道那个时候让别人知道自己暗恋谁,绝对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就因为收到一位女生写给我的信——也不知道信中写些什么——而羞愧难当,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把信撕成碎片,一整天都无心上课。

徐最强曾在一纸作业中暴露出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话说有一天班主任发现他一改旧习,竟在满纸虚白的作业本上题了几行大字,“今天我在天上玩,玩了一天又一天,还在天上打圈圈(很欢乐地绕着某个地方转之意)”,当即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朗诵全文。从此,徐最强“天上人”的大名就流传于江湖之中。

听妹妹不厌其烦讲述其人其事时,我最关心的不是徐最强的生平事迹,而是那类似禅门偈语的几句话,特别是在我痴迷于诗歌之后,更为其中的辽大意境和奇崛想象而深深折服,那种遗世独立、独于天地往来的风骨, 那种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朝为须臾的时空观念,以我写诗多年的经历,非神启难以得之。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竟出自一个不务正业的小学生之手,让人怀疑事件的真实性,难道他真的去天空玩了一趟?故乡多高山,山上多白云,以徐最强常年游山玩水的经历,在一个天门开启、白云出岫的时刻,顺着一条直上高峰的山路,走到天上,也并非不可能。不然以他连年留级的学识,何以能在“今天”和“一天又一天”时光相对论中,体悟到“天上一日,地上三年”的大道?

我一直记着徐最强,想对他进行一次专访。几次托妹妹打听“天上人”的下落,多方寻而未果。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神仙列传中那些得道高人一样,早已生活在我们想象之外的青峺之峰和鸿蒙太空?

之六:慢时光

三爷自幼骨格清奇,面相异于常人。三岁那年,一个云游至此的道人见他之后,面带悲悯之色,预测他在二十岁那年有一场难逃的劫难,除非能悟透时光的幻术。为此,三爷穷究易理、漫读诗书,终于在他二十岁前夕独创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历法,此历法与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历法都不一样,因为它既不以日月星辰的运行为参照,又不以大地上的四季更替为周期。三爷的历法有一套极为复杂的结构,比长寿国的历法还要缓慢。

从此三爷的时光变化无比缓慢,永远活在比别人慢三拍的节奏之中。别人日出而作,他却蒙着头在屋子里睡大觉,别人日落而息,他却经常一个人趁着月色耕种到天明。他一生所嗜好的就是打纸牌,打牌时,总是叼着一个烟袋,半眯着浑浊却仿佛能穿过时光之河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手上的牌。等别人不耐烦了,才在众人的催促之下理出一张。只是他的牌技高超,一时难逢对手。约他打牌的人都会这样致邀请函:三爷,今天手痒,送些钱给你老人家喝酒。一面暗地里诅咒:这个老不死的,打算真的有这么狠?没有人知道,其实在他的慢时光中,世事洞若观火:因为时间差的缘故,他才出第一张牌时,别人一副牌早已出完,所有的底牌都亮在他的眼前,焉有不赢之理。很多人不愿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为他买酒,对他敬而远之。很多时候,他只能装傻,故意把牌打错,输一部分钱给那些在桌上骂骂咧咧、对自己牌技失去信心的人。

三爷似乎对时光的奥秘了如指掌,甚至精通时光的幻术。由此可以推断,他应该能预知世事。只是他从来守口如瓶,不会透露任何机密。就算有人一而再地请他预测后事,他也只是语焉不详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慢慢地就有人怀疑他不过尔尔,只不过是在故作高深。

只是檀江乡一带最负盛名的算命先生上老板对他十分崇敬,既敬且畏。每一次见到三爷,都是毕恭毕敬,礼数有加,像一个学艺不精的隔代弟子。

之七:花中的大理段氏

金庸先生在其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写到了一种解酒的妙法:但说段誉和萧峰在松鹤楼上斗酒,才饮四五碗,就已不胜酒力,乃用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法将体内的烈酒从小指中逼出,与萧峰各饮四十大碗而不醉。不过,六脉神剑不管怎样神乎其技,解酒的效力仍然不如一种花:白葛花。长在白葛藤上的花,其藤根扎在云南,花却开在贵州,拥有双重省籍。一般的葛藤开花,都为淡紫色,唯独这种葛藤开纯白色的花。花开之时,白如雪片,遇风则散。所以要在云贵高原上找到这种花,和寻访终南山上的隐士一样难。白葛花焙干之后研磨而成的粉末有一种惊人的解酒功效,饮酒时,只需剔一指甲盖那么多就能千杯不醉——应该不比松鹤楼上的四十大碗少。用手指拾一小撮放在坛中,能使一坛的白酒化为水。鉴于此花有独特功效,古时酒楼一般都会备一些在厨房,以防客人醉死。稍逊于六脉神剑的是,此花没有制敌于十步之外的无形剑气,对面野兽的爪牙之利和人类的刀斧之毒,其自身防御值无限接近于零,隐形深山大壑是它唯一的自保之策。

只是,如今云贵高原一带的风越来越大,越吹越没有规律,白葛花越来越难找了,几乎濒临灭绝,要和六脉神剑一道消灭在烟云般的时光之中了。白葛这位花树中的大理段氏,已经很难传承剑谱已焚为灰末的功夫绝学。

所幸,几年前我曾有幸目睹其尊容。花是父亲从云南赶回来的一位朋友带过来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多,渗落在掌纹的缝隙之中,视之不见,形同无物之象。那天我正喝了几小杯酒,迷迷糊糊,一闻到白葛花清冽的气息,顿时神清气爽,并且,从此以后养成了过人的酒胆。

之八:左右手互搏

从前有一个高手,自幼研习武术,寒暑无间,更兼天赋过人,属于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一类,不及而立之年,练就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他的功夫高深莫测如颜回所言:宫墙数仞,世人难以窥探到其中的奥秘。尽管如此,他仍不满足于此,还在不分昼夜地练习。几年之后,他变成了真正的孤独求败,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称职的对手,也没有任何人敢接受他的挑战。他变得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自负。

在找不到对手的那些年,他从体内牵出了自己的影子,经常乘着月亮在华山之巅与自己的影子过招。不过影子拳脚太过轻飘绵软,不到几招就被打得东倒西歪,唯一的好处是影子有着不可思议的抗打击能力,随便你用什么招式打在他的身上,都不会对影子构成伤害,就算你用一记重拳把他扫翻在地,他又能迅速弹跃而起,重新投入战斗,像个没事人一样。即使用“月光斩”把影子劈成两半,只要有光,影子又会满血复活,重新站在高手的面前,接受他的挑战。尽管他每次都能轻易地击倒自己的影子,但从来没真正打败过影子。在影子的面前,孤独求败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就像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一部永远没有结果的章回小说。这场游戏在自身的循环里越来越无趣,最后让他和影子都厌倦了,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选择了退出,从此踏上了各奔天涯的路。

孤独求败又独创了一种新的搏击方式:左右手互搏。他把自己分成截然独立的两个人,一个拥有他的左手,另一个控制他的右手,然后开始较量。左手和右手有时能分出胜负,不过更多的时候势均力敌,比上三天三夜,也只能打一个平手。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孤独求败一直沉湎在这个没有尽头的游戏里,功夫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从此他不再孤独,也不再满世界地寻访高手,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谦和隐忍,他很怕败在自己的手上,更明确地说,他怕右手败给自己的左手,更怕左手败给自己的右手。哦,忘了告诉你们,这位武林高手是左撇子。

他还怕这个世界上有人和他一样会左右手互搏,此人的左手可以击败右手,右手可以击败左手。那么,他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之九:雨弄子

因为总会丢三落四,从小我就不喜欢携带身外之物,其中最不喜欢的就是手电筒和雨伞,总感觉这些东西像无形的手铐一样将我的双手限制在自由之外。不带手电筒还好办,山里常有澄明的月亮为我照亮归途,即使没有月光,也有无处不在的天光云影。不爱带伞却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我经常会在雨天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随后患感冒卧病在床。不过久而久之,我也因此练就了一身风寒不侵的体魄,应验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谁能断定任性就一定是坏事呢?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有一天天降大雨,放学后我冒雨回家,在路上遇到精于谶纬之术的郑五爷,他见我身上没有淋透,大惊失色地问:你还会走雨弄子(注:弄子意既弄堂,雨弄子便是老天在雨中开的一道口子)?我突然从中窥得玄机,从此开始夜观星象,日行大雨。终于发现在雨天——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牛毛细雨,大地上方,总会有一道滴水不漏的晴空,正好可供一队人马经过。这在故乡的老一辈人那里,被称为“雨弄子”。据说农村很少有人能在漫天大雨中识别“雨弄子”,郑五爷也不过只从他的爷爷辈口中听过。其实,这在老子的《道德经》中早有暗示,《道德经》第二十三章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连降三天的暴雨我都见过,何来“不终夕”?这句话一定另有所指。起初我还以为有一个会念“避水诀”的人在前面引路,其实不然,因为很多次,我跟随着雨弄子一路狂奔,想一探究竟,可是走到雨水的尽头,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这么潇洒从容地在雨中漫步。下一次,当我孤身穿过一场滂沱大雨,干燥地走到你的面前,请不要惊讶。

之十:水脉

故乡有一个极为动听的名字:澄水。在自来水管尚未遍布阡陌之前,故乡有四十八口水井,一座比一座清澈,一座比一座深邃。整个村子,人畜饮用、衣物浆洗、酿酒浸种、水田灌溉所用,皆出于此,村里借以命名的澄水溪,其水源也拜这四十八口井所赐。四十八口闪着澄澈光芒的水井对应天上的四十八座星宿,乃是大地的水脉之所在。

在我屋前的观岭山——谓之观岭,是因为山上有一座道观,“文革”时期被拆除。半山腰原来有一口古井,井水大过两车(车:农村从低处引水的工具),终年不竭。后来被封盖了,其原因是有一位小道士下山挑水,弯腰提桶的一刹那,灰色道袍飘然一闪,突然就不见踪影。有人猜测小道士是被藏匿在古井中的一条巨蟒吞入腹中的,遂用一口大锅连蟒带井一同罩住。几乎与此同时,在距观岭山大约一公里远的农岗,就有消息传来:有一口井,井面陡然上涨,大水冲散几丘水田,见之者无不骇然。之后,道长外出云游,从此亦不见踪迹。终至道观破败,被拆除,混迹尘土。

另一口消失的古井在刘家岭石山东侧,水从一个漏斗形开口的山洞里流出,水势浩大,足足四车,供应十几户人家用水,附带灌溉山冲几十亩农田、几口水塘,还绰绰有余。几十年前有人在洞口看到一只锅子一般大的乌龟,带人抓缚,大龟转身入洞,水势从此小了一半。2000年修高速公路,劈开了水井旁的半座石山。之后,水势渐弱,今年春节回家,才知道井竟然已经枯竭了。祖上留守农村的几户人家,掘地十丈,才找到一脉弱水,此为后话。在此之前,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受武侠电视剧的蛊惑,想到洞中寻找宝藏。下午放学之后,托同学给家中带了一份遗书,就往洞子里钻,绕到半夜,却一身湿淋淋地从山下的一口井中浮出水面。

在我向朋友讲述这些异事的时候,第一则故事的结果很少有人能够预料得到,那个传说被巨蟒吞食的小道士,几十年后,竟然白须飘飘地回来了,当他看到道观原址上的一地残砖,突然泪流满面,随后冥然坐化。有人说他已经得道升天,也有人说他对道观的破败,难辞其咎,只能以死谢罪。

之十一:以毒攻毒

歪脖子刘二是被一场邪风把脖子弄弯的,原本灵活自如、顾盼生姿的脖子在经受一场风寒之后,呈四十五度角弯在一边,像是被一只手强行摁倒,五官纠结成一种异相,看人也要斜着眼睛,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能恢复如初。原来堂堂正正的一个汉子从此变得狼狈不堪,此后的命运也开始急转直下:谈妥的姑娘退回了彩礼,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朋友也开始避而远之,做什么事情都要受制于歪掉的脖子。

刘二四处求医,偏方、秘方,汤药、针灸,都用遍了还是徒劳,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不治了,任何好心人提供的药方都被他付之一炬。刘二从下定决心的那天起,把自己关在屋里,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磨出了一把利斧。之后,一个人钻到山里,没日没夜地砍柴,再把堆积如山的柴火一捆捆驮回家中,换作酒钱。那些时日,漫山遍野的枯木和那把斧头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像焰火一样在他身边飞的木屑,成了他唯一的抚慰。山上的草木几度枯荣,事情的转机在他入山的第五年终于出现了:一棵刘二觊觎已久的大枫树在一个春天耗尽了它的时光,不再抽芽。刘二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走到树下,抡起大斧,就朝枫树枯朽的根部砍过去。不料才砍几下,就有一只破空而来的大马蜂,像从上空射下的毒箭,钉中他的脑门。刘二气急败坏,挥动手上的那把大斧向头顶削去,只是斧头才挥到中途就突然停滞不前,刘二的整个身子已变得僵直,紧接着昏迷过去,委顿在地。醒来之后,那只马蜂已经奄奄一息,垂死中还停在他的脑门,向他注射最后的毒液,不过刘二眼中的万物不再歪斜了,他的歪脖子不治而愈,重归正道。刘二从此对山里的蜂虫毕恭毕敬,逢人就说那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山里一流的针灸大师。

每到开春的时候,刘二都会带上一壶酒,一罐蜂蜜,坐在那棵枫树下自斟自酌,一饮就是一整天。

如果说蜂毒可与人体内的风邪针锋相对,以毒攻毒,最后相互抵消,让刘二坐收渔翁之利,尚可解释,下面的另一则故事就显得更加蹊跷了。

邻村的活驼子在六十岁之前身健如牛,行走似飞。从未有疾病侵扰。不想刚跨过六十岁的门槛,潜伏了六十年的“老对头”就找上门来了,他的胸口经常刺痛,胃口大不如前,到医院一检查,胃癌晚期,基本被判了死刑。一口大刀悬在脖子上,只待秋后问斩,在那些像囚徒一样等死的日子,活驼子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如此熬过三月,活驼子忍无可忍,终于萌生死志,在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将满满的一瓶“敌敌畏”灌进喉咙,发誓要与体内猪嬲的癌细胞同归于尽。

只是农药远不像米酒那样容易下肚,才吞到肚子里就往回涌,一部分吐到地上,农药连同胃里的残菜被一只闻声而来的狗吃掉,狗还没走出村口就倒下了。一部分吐到鱼塘里,一塘鱼虾翻着白肚悉数往水上漂。最后剩余的一部分,硬是被活驼子强压在腹中。

饮下农药后,活驼子没有一丝寂灭的悲哀,反倒像在易水悲歌中慷慨赴死的勇士,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过,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之后,活驼子竟然没死,只觉得胃里空空荡荡,饿得不行,起来吃掉了一大锅饭菜。再耐心地等,五天,十天,一个月过去了,非但没死,身上诸般病痛逐渐消散,完全不像是癌症晚期的样子。活驼子不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拿着之前的病历本又到医院去复查一番,医生惊得目瞪口呆,根本就没胃癌那回事。

活驼子从此百毒不侵,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而那个农药瓶一直被他视为宝物藏在床底,里面剩的几滴农药,不管后来经历多少患难,他都舍不得喝一口。

之十二:前世兄弟

不知道是故乡历来剽悍的民风影响了牛,还是生性偏执的牛在暗中启示了人。三湘子民多有犟气,和牛有得一拼。犟如牛者,可用一句话形容:“扛着牛脑壳犟。”

长子口的霍爷即是此类人物的代表。霍爷本不姓霍,只因为生性执拗,从小就落到一个绰号:甲巴子。甲在故乡是用来形容尚未成熟的青果(如柿子)的味道,引申意为执拗、犟。秋后山里到处都是野果,勉强可食,但大多“甲”得开不得口。上世纪80年代电视剧《霍元甲》风靡一时,又兼甲巴子生得孔武有力——据说掰手劲方圆几十里无敌手,遂升格为“霍元甲”,尊称霍爷。

霍爷办事,张弛有度,率性而为。闲的时候可以整天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忙的时节一个人一天能犁三亩田——从早到晚撵着耕牛在水田里几乎飞动。不过,这在当时诸事繁忙的农村,常常被人定义为游手好闲。一天,他老娘从外回来,看到水缸里空空如也,而霍爷还在床上睡大觉,埋怨了他几句。霍爷二话没说,操起一根扁担两个空桶直奔井边,不知疲倦地反复往家里运水,挑了一担又一担,挑了十担又二十担。水缸满了,用澡盆接,澡盆满了,还有坛坛罐罐,最后连猪槽里的水都溢出来了,霍爷竟把目标指向门前的水池。任旁人怎么苦苦相劝都没有用,只剩下他老娘暗自垂泪。最后在水池与井之间辗转了几十趟,终于无力为继,一头栽倒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一场顺着破瓦落下来的大雨淋醒。而长子口的那口终年不竭的水井,也被霍爷挑干,冒出几个浑浊的气泡之后再也不见出水,只得另掘一口。

就在霍爷担水的同一天,在农岗发生了一件奇事。张师傅家的一头水牛凶性大发,追着邻水路过的一头牛斗架,任凭别人怎么拉也拉不开。主人见势不妙,心想如此缠斗下去肯定要陪别人家一头牛,遂从村里请来十几个青壮年,各执千担、火把,企图将牛分开。邻村的那头牛觅得一丝间隙,转身逃之夭夭。不料水牛见对手走远,竟然开足马力朝着主人就冲过去,只听到咔嚓一声响,主人飞到空中又跌到田里,当时就断了三根肋骨。直到听主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牛才伏法认罪,任由旁人把自己捆送到栏里。

村里人感到此事蹊跷,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莫非霍爷与此牛有心灵感应?有好事之人趁着霍爷还在昏睡之际,跑去数了一下霍爷头上的旋毛,再数水牛头上的旋毛,不仅个数一样,而且旋转的方向也惊人的一致。大家一致认为,此牛和霍爷是前世兄弟。

主人余怒未消,本来想杀牛以解心头之恨,听到这个传言,一把屠刀在屋檐下的磨石上磨了半天,迟迟不敢动手。最终只好把牛牵到霍爷家里,以低于市场三成的价格卖给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