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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线

2016-05-05高满航

前卫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教导员营长警卫

高满航

张光国——张光国——

二楼营部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时,警卫营文书张光国正带着两个列兵在策划营里迎接上级军事训练达标考核的黑板报。一听声音,不敢耽搁,大踏着步子就奔到楼上。“到——”张光国的声音比人更早到达。

干啥去了,磨磨蹭蹭。教导员怒火中烧,张光国心里清楚不是冲他,而是另有原因。

在下面出黑板报。张光国如实回答。

关上门,有人来找就说我不在。下达完命令,教导员哐的一声把张光国甩在了门外。营部共有三间,中间大的是营长、教导员的共用办公区域,面向门左边的小屋是营长宿舍,右边是教导员宿舍。此时,教导员甩的是自己宿舍门,他让张光国把守的是开在办公区域中间的营部门。

大上午的,营长已经带着队伍出去训练,整个营里除了门外出黑板报的张光国和两个新兵,就剩教导员,被谁打扰的概率微乎其微。张光国悄悄拉上营部的门,静站片刻,听到教导员开始在宿舍压着声音打电话。少顷,声音高起来,见此,张光国就下楼去继续策划黑板报。昨天下午教导员下的死命令,今天出不出来,肯定又要挨收拾。只是有些魂不守舍,在下面呆上一会儿,他就要蹑手蹑脚跑一趟二楼,见无别事,再折返到楼下。

就在半个小时前,教导员和营长进行了一场火星撞地球的较量。

老话重提,还是为吴江南转下士。

景林啊,这个事咱们还得商量一下。教导员走进营长的小宿舍之前,示意张光国关上了营部的门。把门虚掩上后,张光国没有走远,他知道教导员和营长有重要的事情讲,怕人搅扰,就和往常一样充当门神。

哪个事?营长一身训练行头穿戴完毕,正给作战靴上鞋油。

还能啥事,就是吴江南转士官的事。

老周啊,这个事,我觉得咱得从大局考虑。

啥是大局,给吴江南转个下士还真能影响了大局。

你也知道。营长说,今年咱们在军里的警卫专业比武中拿了六个单项第一和团体总评第一,军里首长说了,明年可能要进行整个军区的警卫专业比武,咱们肯定要提前做好准备。既然把警卫营这个金字招牌给到咱手里,咱就要齐心协力把这支队伍带得呱呱叫。要在明年军区的比武里拿到好名次,现在就要选好人,转士官是个关键,我的意思,必须把那些军事素质过硬又有管理能力的人留下,确保咱们警卫营个个都是精兵强将。

可是。教导员说,一个吴江南也影响不了大局。

可不能这么说。营长有理有据:吴江南转了下士,就占用一个下士指标,可能就挤走了一个专业尖子,考核就要丢分,警卫营就要丢人。

没那么严重吧,再说,军区比武的事不是还没定吗?

定不定都要做好准备啊,不能到时候通知一来才仓促应战,咱们当主官的丢人事小,砸了警卫营的金字招牌咱可担不起责任。再说了,吴江南的情况咱都清楚,给他转下士,别人怎么想,这要坏了警卫营的风气。

可是——可是姜副参谋长那儿没法交代啊。

咱只对工作交代,不为哪个具体人交代。营长坚持。

早在一个多月前,吴江南的将军舅舅就把吴江南转下士一事委托给军里的一个副参谋长,副参谋长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正巧那回他到警卫营检查工作,就顺带给教导员七七八八说了一通。副参谋长如此亲近地交代始料未及,教导员当然激动紧张语无伦次,说啥记啥,当场拍着胸脯给副参谋长保证没问题。知道营长难说话,但想着手握尚方宝剑应该能做通营长的工作。挂完电话,他就把副参谋长的请托一五一十说给营长。

不表态,不反驳。营长说,这事到时候再说。

到了时候,却先在营长这里卡住了。

咱得讲政治啊。教导员说,你说的在军区比武拿到好名次当然重要,可也不能因为小事得罪了军里的首长,你想啊,单位建设搞得再好,得罪首长,首长不叫好,咱也就白干了。我的意思呢,咱不能意气用事,还得通盘考虑,你的公平公正是为营里建设添砖加瓦,但是遵照首长的意思给吴江南转士官同样是给营里做贡献,出发点不同,落脚点都是一样的。

警卫营不需要吴江南这样的贡献。营长初衷不改,警卫营的训练水平怎么样,建设成果怎么样都是有目共睹,咱们用成绩说话,不需要哪个首长特别关照,也不害怕哪个首长因这个对咱有意见。作为一个带兵人,咱最起码自己要讲求公平正义,要一碗水端平,要有一个起码的是非标准。

景林啊,咱不能意气用事。

这不是意气用事,咱们要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景林——

老周啊,我看咱就不要争执了,为了一个吴江南犯不着。

可是副参谋长那里?

咱是照章办事光明正大,不犯错误不犯纪律,谁能怎么样?

静默片刻,教导员酝酿话语,也酝酿情绪,一时两人都缄默,几十秒钟里,宿舍里的空气凝滞了,张光国也在外面屏住了呼吸。

预料之中的,教导员发作了,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强烈。他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哀怨地说,景林啊,你替我考虑一下行不行?你觉得我不讲政治、不讲原则,据理力争要把一个不符合要求的兵转成士官。可是我也不藏着掖着,咱把话都说到亮处。我是一个农村娃,当年考上军校不容易,在我们那里也算是光宗耀祖,我本也觉得上了军校肯定前途一帆风顺,可是军校毕业到部队十几年了,当年一批毕业的那拨人,要么转业了,要么都跑到我前面去了。你也知道,通信团那个王团长,我们一批的,可人家干上正团都两年了,我才是个正营,怎么比,要说能力吧,我刚毕业的时候是第一批挑进团机关的,不敢说没人比得上我,但起码我也不比谁差,可是你看看,人家在奉献我也在奉献,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走着走着,人家都跑到我前面去了。这还不算,人家一步领先步步领先,现在副团的在奋斗正团,正团的瞄着副师的位子。可我呢,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年龄偏大职务偏低的一批人,莫说晋升无望,还要时时提防着被安排转业。你想想,加上军校的四年,我在部队差不多呆了快二十年,不说对部队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吧,可是就我现在这情况,到地方上又能干什么,家里没人当大官,自己也没有天线,只有转业找个闲差在地方上等老,也就把这辈子等完了。现在我算是醒悟过来了。

教导员望着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管在哪里,没天线就没出路。你看看王晓文,一个学什么车辆制造的中专生,摇身一变却干上了政工,啥也不会,一写材料就瞌睡,开会也瞌睡。也真是怪事,按道理,这样的人早都应该安排转业了,可是呢,人家领导说了,既然晓文弄不了材料,也不愿意开会,那就专门负责接待。什么狗屁搞接待,就是整天吃吃喝喝。就这样一个干部,竟然被领导吹到天上去了,说什么晓文同志吃苦耐劳、顾全大局,大家都要向他学习,竟然就干上了政治处的副主任。我呸!堂堂的一个政治处副主任,你倒是去问问他,什么是强军目标,我敢跟你赌一个月的工资,他但凡要是能说得沾上一丁点的边,这个月我告诉财务把工资打到你的卡上。神奇吧,啥也不会的当上了政治处副主任,而我们这些人呢,天天加班熬夜又能怎样?人家领导会说,哎呀,这个周江鹏能力是有,但一直在基层,缺乏机关工作经验。你听听,你领导不把我调机关,我哪里来的机关经验,总不能没事在机关门口坐一坐来积累经验吧。结果呢,我们是到头了,人家却等着入团。先前我还真以为王晓文有什么我孤陋寡闻不知道的长处,有我目光短浅看不到的能力,后来才知道底细,原来军里的副政委是他亲舅舅。你看看,还是戏文上的话,朝里有人好当官,上面有人,傻鸟也能加官晋爵。

咱是农村娃,命里没有那根天线,着急也是没有办法。说来也是自己不会混,你看看于立生,也是农村娃,可人家自力更生,凭着聪明伶俐,自己给自己架上了一根天线,结果这辈子坐上了顺风车,算是改头换面了。

于立生以前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营长抿着嘴,摇摇头。

公务员,以前那个张军长的公务员。教导员斩钉截铁地说,他算是在部队里投胎投对地方了。你知道吧,于立生家里也是一穷二白,兄弟姐妹三四个,就靠着父母种几亩地养活。念书自然是连学费都交不起的,作为老大,于立生念到初中就自动退学回家,帮着家里养活兄弟姐妹,砖瓦窑搬过砖,工厂里站过流水线,走街串巷卖过冰棍,可是都不行,心一横,就想起了当兵。可是他们那个乡上卡得严,没钱没关系想当兵,门都没有。怎么办呢,于立生的父亲也算有魄力,家里最值钱的一头猪,拉到交易市场换了钱,一股脑给了乡里的头头,说,家底就这么多。算是幸运,于立生穿上军装。临走,他父亲说,去了就别想着回来的事,弄不成军官,回来就是家里那几亩地,一辈子慢慢折腾吧。其实不用父亲说,于立生就知道自己想要啥样的生活不想要啥样的生活。那小子,虽然说文化不高,可是聪明着呢。你看看他那脑袋,真是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啊。

于立生一到新兵连就显出了和其他新兵的与众不同,刘道江说,整个两个月新训里,没见他苦过脸,但凡见到,总是乐呵呵,特喜兴。刘道江知道吧,就是以前那个后勤处的协理员,前年转业的,他和于立生一批兵,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入伍,可又怎么样,混得还不如初中没毕业的于立生,别说刘道江,就是他们那一批人,也没有一个比于立生混得好。排长见于立生乖巧,就选了他同住。按理说排长没有公务员,但和排长一个屋就算是排长的公务员,可除了于立生,同住的还有两个新兵,那两个就没有于立生会来事,挤牙膏、倒洗脚水、叠被子、洗衣服这些琐碎的事情,开始的时候那两个新兵也抢着干,但是抢不过于立生,时间一长,习惯了,也就是于立生一个人包办。有时排长晚上和其他班长、排长在仓库里吃个小火锅,于立生也不知道怎么弄到外面小卖部的电话,拨过去,什么豆腐干、竹笋、大地猫锅巴,甚至凉菜都从门外递了进来,排长吃到紧要处,于立生就把这些东西提了进去。排长嘴上说,你他妈的这是干啥,心里却高兴。于立生俘获了排长的认同,新训结束,上级机关来挑公务员,排长和营长关系好,就推荐了于立生,于立生和机关的处长关系好,也推荐了于立生,顺风顺水,于立生就到了军机关的公勤队,才有机会给军长当上公务员。

军长的公务员年年换,可就是于立生混得好,不是于立生和军长混得好,而是和军长的父亲、母亲还有军长的老婆混得好。一年干完,军长老婆就让军长给于立生提干,军长瞪大眼睛说,没啥文化,就一个公务员,提什么干?这话没刺痛于立生,倒是刺痛了军长老婆,她说已把于立生当儿子待,如果军长不给于立生提干,军长也就别回家了。别看军长在外面叱咤风云,在家里也是做不了主,但提干的诸多条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于立生一个也不符合,也不能明目张胆违反规定。后来曲线救国,于立生先出去上了两年学,回来后直接成了副连职干部,鸟枪换炮,一步登天,光宗耀祖。你看看,这才多长时间,人家顺风顺水,都干上军政治部的秘群处长了,听说他当年那个新训排长也才调的副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谁也不是三头六臂,但成长进步没法比啊。教导员长叹一口气。

咱们干好自己的,不用跟他们比。

不跟他们比?教导员冷笑说,一起进的部队,甚至人家比你晚,你正营,人家副团了,你急不急?人家副团准备冲正团,你因为正营年龄超限,时刻面临转业,急不急?谁要说不急,反正我是不相信的。除非上面有天线,人家一举一动都是安排好的,心里有数,否则像我们这样自生自灭的农家子弟,心里是一点谱都没有的,过了今年,还不知道明年在哪里!

我也直说了吧,我也看不上吴江南,也压根没打算给他转下士,你说说,营里有这么一个兵最忙的是谁?还不是我教导员,得做让他安心服役的思想工作,还得做让其他人接受他的思想工作,想着都头大,可是就算不愿意,咱们也得给他转,谁让他有个将军舅舅呢,谁让副参谋长给咱说了这个事呢。要是没人说,咱们公事公办,没啥说的,可既然副参谋长说了,如果咱们没转,那就是得罪了副参谋长。知道的,说我们秉公办事,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后面有另一个人撑腰,成心和副参谋长对着干,尤其副参谋长那边没法交代,好歹人家也是军里的首长:我就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只要人家不高兴,随便给团里打个招呼就能让我年底转业走人。景林啊,秉公办事是工作,办好首长交代好的事也是工作,后者是更能检验一个人政治觉悟和党性的工作,我可不能成为副参谋长的敌人。

咱们问心无愧,不用怕谁。

咱们?你是你,我是我。我知道你想拿吴江南转士官的事情在营里立威风、树名声,你当然也不怕得罪副参谋长。可是我呢,我只是一个老百姓的孩子,辛辛苦苦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也不指望着副参谋长能许诺给我一个什么位子,我只是希望不要得罪他。景林啊,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让我怎么说,你不怕副参谋长,我怕,他决定不了你的前途,可能够决定我的,我明年还能不能在部队继续干,可能并不取决于我这十几年干得怎么样,而只是首长的一句话,你能不能也替我想想?

你想的过于复杂了。

一点都不复杂,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当兵期间就能立二等功,能从正连直接干到正营,有一个副军长的侄女当老婆,有一个在军区当首长的舅舅,我他妈的当然谁也不怕,天天秉公办事,谁求到我头上,只要是和制度规定不相符合,我就喊着让他滚出去,大张旗鼓地让每一个官兵都知道我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是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大英雄。

不是你说的那样。

不说这个了,千言万语还是转到吴江南转士官这个事情上,就算我们不报,副参谋长肯定会再把电话打到团里,团长、政委肯定要给吴江南转,这样一来,吴江南的士官转了,我也把人得罪了,里里外外,我是唯一一个受害者。你卖我个人情,高抬贵手,全票通过让我把吴江南报上去。

沉默良久。营长还是说不行。

王八蛋,自私自利,不为别人着想……教导员在电话里分外激动。

张光国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

初冬的训练场,虽有薄薄的阳光照下来,却抵不住寒冷。青草已经失去了夏秋季节的油光,稀疏干枯,微风一扫,便贴着地皮瑟瑟地发抖。

警卫营官兵比青草坚强,一大早就生龙活虎出现在训练场上。他们下身穿着迷彩长裤,却没有像驻地的老百姓那样,里面套着秋裤,再套上毛裤,层层叠叠把微弱的温暖裹在身上,而是光着腿。上身更清凉,有的穿一件T恤短袖,有的干脆就只是背心,任赤臂裸在风里。即便这样,寒风的冷却似乎对官兵们毫无作用,他们亢奋的身体汹涌着淋漓的汗水。

这才像警卫营的样子嘛。

团长在去年底的考核现场伸着大拇指评价这支“罗家军”的时候,罗景林内心由衷高兴,说起来,他陪着这支警卫营也走了一段起起伏伏的路。

刚当兵那阵,营里有一群生龙活虎的陕西兵,身体素质好,训练标准高,都是班长、副班长,有的还是代理排长,把警卫营带得井井有条。打篮球,回回拿第一;走队列,经常是标杆,各种比武考核摘金夺银也是家常便饭。虽然他那时身体弱,但跟着班长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罗景林的成长进步也是突飞猛进,作为一个新兵蛋子,他那时候最喜欢听的话就是“别跟他比,他可是警卫营的”,你听听这话,大有会当凌绝顶的优越感。在罗景林看来,当个警卫营的兵就是与生俱来的荣誉感,倍爽倍自豪。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就在他上学提干的前后一两年,那批陕西兵陆陆续续都退伍离队,顶上来的那些班长、副班长虽然兵龄跟上了,但是能力素质跟不上。一个班长,如果自己能力素质不能呱呱叫,就说话没分量,也带不起一支队伍,结果也就一两年时间,当年鼎鼎大名的警卫营就散了架子,精气神丢了,就像败退之军迅速丢盔弃甲。

第一回篮球比赛丢了冠军,官兵中有的落下眼泪。

第一回队列示范班换了其他营,官兵颇有微词。

第一回体能比武未进前三甲,官兵已经麻木。

扛着中尉军衔的罗景林一腔热血,准备在光荣的警卫营大展身手,结果冷冰冰就碰到了这种现实。说实话,在警卫营练出了好底子,加上罗景林刻苦努力,军校里从班长、区队长一直干到代理队长,样样领先,门门过硬。可是进了如今的警卫营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哀兵满营,万不是一个罗景林就能改变面貌的,何况他只是一个副连长。

有那么几年吧,具体多长时间罗景林已经记不清了,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愿意想起那段光景。营里不行,那就把连里的兵练得强一些吧,可就算罗景林费了十八分气力,成绩起色一些,好不容易碰到出彩的机会,团里压根就不会想起警卫营,他们总是说,警卫营啊——还是算了吧。

就这样,警卫营蛰伏了好几年,从一个叱咤风云的金牌营到了无人问津的烂摊子。当年的威猛之师在外人眼里只剩下站站岗、出出公差。其他人怎样想不知道,反正罗景林一口气堵在心里,他连做梦都在想着,迟早一天要重振警卫营的虎气和霸气,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营。

打造第一营可不是说着玩的,必须有实实在在的动作。

罗景林坚持一点:想干事,必须有能干事的人。

为这,他一个副连长竟然和连长指导员顶着干了一回。

话头扯回去,还得提到武装越野回回拿第一的毛德旺。

好几年前的事了。又到年底立功受奖,连里只有一个三等功指标,连长、指导员已经商量好了,给即将退伍的文书小刘。想着也是人之常情,文书满满当当在连部跑腿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就是这板上钉钉的事情,在原本只是走形式的支委会上,却遭遇罗景林坚决抵制。文书端茶倒水完毕尚在边上站着,心潮澎湃,不知这平时温文尔雅的副连长到底要唱哪一出。“不能把三等功当成人情。”罗景林拍案而起惊动四座。

你说给谁合适?

毛德旺。

又是毛德旺。指导员眨巴眨巴眼睛,喝一口水,望一眼连长,又望一眼文书,最后把目光落在罗景林身上。景林同志啊,大家都知道毛德旺各方面素质都不错,你也和毛德旺走得近,可是9月份骨干调整的时候不是已经让毛德旺当班长了吗,虽说他只是个上等兵,怕不服众,可是连里坚决让过硬的同志走上关键的岗位。事实证明他也干得不错,可9月份刚当班长,年底又立三等功,全连百十号人,好处不能都让一个人得了,这对毛德旺本人也不好,树大招风,会影响他和战友们的团结。

我不同意。罗景林已经坐了下来,从上到下都在讲,部队建设要向战斗力聚焦,什么是战斗力,今年团里参加军里的体能比武,毛德旺是全连唯一一个代表团里参赛的战士,也是全团唯一一个在军里拿到名次的,他是连里的光荣、营里的光荣,也是团里的光荣,当班长是实至名归,立三等功也是理所当然。依我看,别说三等功,给他立个二等功也不为过。停息片刻,罗景林又说,立功受奖不是按需分配,想给谁给谁,必须把实实在在的成绩和贡献摆在桌面上,让有贡献的人得荣誉,真正树立起人人学榜样、见贤思齐的氛围,只有这样才能都愿意练本领长本事,部队才能带起来。

小刘整天忙前忙后,就没有贡献了?连长反问罗景林。

营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贡献,但要看是怎样的贡献,对连队建设的促进作用有多大。有人的工作是可替代性的,换了谁都能干,干成怎样从根本上不会影响全局,有人却是不可替代。就像毛德旺,你换了别人就是没有他体能好,就是没有他跑得快,就是不能代表团里在军里拿到名次。

小刘的工作也不是说谁都能干,要是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文书还用选吗,随便找个人不就得了,肯定不是这样,最起码要学历高,写字好,人勤快,麻利周全,一百号人里面还真是挑不出几个来。

可是将来打仗用的是毛德旺这样的人还是小刘这样的人?罗景林憋红了脸坐不住,又站了起来,给谁荣誉是导向问题,一定要服众。

连长和指导员讲了一堆道理,硬是没有说服罗景林投下小刘立三等功的赞成票,那次的支委会开了个不欢而散。小刘快退伍,也不管那些,会后就跟进罗景林的宿舍质问为啥跟他过不去。罗景林说,你退伍回地方要三等功有什么用。可要是给了毛德旺,他既是班长又立三等功,就有了提干的机会。你想想,要是毛德旺这样综合素质过硬的兵提成干部留在连里,是不是对连里建设的贡献会很大,是不是我们应该把三等功给毛德旺。

小刘怒目圆睁,能把罗景林瞪进眼睛里去。

胳膊拧不过大腿,那次的三等功还是给了文书小刘。连长、指导员为了安抚罗景林,打包票说,明年如果毛德旺仍旧能在军里比武中拿奖,肯定给他立三等功。他们也知道罗景林并无私心,就是想把综合素质过硬的毛德旺弄成干部,留在连里。指导员说,毛德旺这才上等兵,明年立功后年提干一点不迟,晚一年未必不是好事。可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连里果真给毛德旺立了三等功,可是提干政策有变,以前的硬件是当班长和立三等功,可等毛德旺具备条件时又加了一条,须是大专以上学历,这一下子就把高中毕业的毛德旺挡在了门外。干部苗子一天天熬成了老兵。

已经中士了,毛德旺已然是营里无人能及的兵王。五公里武装越野是他的强项,上到军里下到团里,都知道警卫营有个“跑不死的毛德旺”,荣誉得了一大堆,证书获了一大摞,可是今年底,毛德旺也得走了。

警卫营不像电力营、通信营,技术岗位多,转个上士轻而易举。在这里,能干到中士已经是封了顶,毛德旺虽然优秀,可是兵路走到尽头,前面已经无路可走。想起这个,罗景林就心痛,如果当时三等功早立一年,改变的岂止是毛德旺的命运,可是,一切都不可逆转了。

那回,副团长带队到警卫营组织军事训练达标考核。两年前,副团长是警卫营的营长,那时候罗景林还是连长,他们经常一起站在这块训练场。

和今天的场景如出一辙,整个营都在训练场上散开了,挽着裤脚,赤着胳膊,都拼尽了力气朝前冲刺,毛德旺仍然是跑在最前面。

毛德旺来之前,那个位置一直是你的。副团长指着遥遥领先的毛德旺。

就现在,我也可以和他一拼。罗景林信心满满。

是啊,都是当警卫兵的好苗子。副团长一声叹息,真是可惜了。

罗景林心里清楚,副团长说的可惜是不愿意把毛德旺这样一个好苗子从警卫营放走,可是警卫营就是这么个情况,并不能解决上士问题,可以解决的办法似乎只有当年的提干,那条路堵死了,注定再无选择。

是啊,以他的本事当个标兵连长没问题。罗景林感慨。

啥都好,就是缺根天线。副团长说,上面没人还真是不行。

当年副团长也当面这样说过罗景林,可是罗景林的成长轨迹远远超出了副团长的预料,高兴归高兴,却有点猝不及防。就是现在,见了罗景林,他突然会点着手指说,你小子藏得深啊,永远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罗景林赶忙摆手,哪里哪里,都是副团长栽培。副团长立马打断,我可没有栽培你,也不敢栽培你,以后我还指望着你栽培呢。两个警卫兵出身的人在一起,没有那么明显的上下级约束,拍拍打打亲如兄弟。可到底里,罗景林在副团长心里都是一个谜,你想想,当时副团长都已经是副营了,罗景林才是个上等兵,可几年工夫,副营长也就登了两个台阶,他却是跑步前进。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天线。副团长直肠子。

真没有。罗景林说,你还信不过我。

信得过,信得过,你小子。

副团长哈哈哈,罗景林也哈哈哈。罗景林能读懂副团长的哈哈哈,副团长却读不懂罗景林的哈哈哈,当警卫营长时读不懂,现在依然读不懂。正如那些见惯各种奇人轶事的老江湖一样,副团长坚信总有一天罗景林的天线会浮出水面,或者和他猜测的一样,或者不一样。谁知道呢,保留一点神秘感,慢慢等着吧。他有预感,总有一天罗景林在仕途上会超越他。

考核中毛德旺还是第一,整个考核组都对他伸出大拇指。

可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毛德旺跑出世界纪录的水平,在警卫营里也不会有出路。当兵,到中士已经到头,正如在警卫营当干部,干完营长,转业或者挪窝,必须得走了,警卫营已经没有容身之地,再优秀也无例外。

这都是命,得认啊。

本来有机会的。

终究没有抓住,就是没机会。

哎。

立冬不久,气温就骤然降了下来。天气预报一天天说要下雪了,憋了一周,雪未下,却飘起蒙蒙的细雨,落在地上,湿漉漉铺展开,冬天就这样冷冰冰接管了生活。终于,在一个潮湿漆黑的夜里,玉米粒大小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下来,一夜时间,整个大地都套上了白色的罩子。

漫天飞雪里,老兵走了。一行行眼泪,一次次拥抱,任凭怎样的惋惜也没留住那些老兵。毛德旺走了,永远的回到家乡。吴江南也走了,调往另一个营,从警卫营的上等兵变成了其他营的下士。正如教导员声嘶力竭控诉的那样,吴江南转下士根本不可逆转。只是他担忧的事情也不见得会变成现实,军里的副参谋长丝毫没有做出要难为他的迹象性动作。

接到去新兵营做报告的命令,教导员心里顿时一片明亮。

最近几天他正纠结着呢。前段时间团机关传出风声,说是今年底正营职要转业四个,坐在那儿从前往后捋一遍,再从后往前算一遍。要走四个正营,肯定是从年龄大的、任正营时间长的开始排队,不偏不倚,他正好排在第四个,要是不出意外,年底转业就是板上钉钉。他不免伤感起来,加上四年军校,在部队干了已经快二十年,虽然知道转业迟早都要到来,可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一方面是离不开这战斗了十几年的火热军营,另一方面是对地方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听已经转业到地方上的战友说,像他这样快四十岁的人,地方上的单位基本不会要,就算花钱找人托关系勉强进去了,也是给个闲职,进去啥样,将来退休也就啥样。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能看到六十岁的结果,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头皮发凉。

又后悔起来,当时同一个学校毕业了四个人,其他三个都在副营之前排着队打报告走人了。当时也动员过他,说在部队迟早得走,既然走,不如趁年轻有资本的时候早走。他犹犹豫豫了好几年,想过要走,又下不了决心。同时也想着,其他三人要走是因为在单位都混得不如意,相比较来说,他能写一笔好材料,和当时的军政主官也相处融洽,还万没有到必须转业的地步。再说了,从上到下都看好他,他还真想弄个主官干干再说。有了念想,坚守的意志就分外坚决。回头再看,当时确实是失策了,就像战友说的那样,没关系、没后台、没天线,在部队干个正营以下倒不成问题,可再要往上走,几乎难于上青天,这时候再走,到地方也是废人一个。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家要你干什么。可教导员当时不是这样想的。都正营了,距离入团还会远吗。万一命好运气好,干个副团甚至正团也不一定呢。

现在来看,当时有点想多了。

军营是养小不养老的地方,年轻时候,极力要转业,申诉了一级又一级,就是批不下来。可是正营之后,整日通宵达旦加班加点,企图以优异的表现博得领导同情,多留一年。可组织决定坚若磐石,绝对不可动摇,说走就得走。对于教导员这样半生戎马的人来说,的确是晴天霹雳的打击。

走就走吧。教导员悲伤地想着。

和战友喝酒的时候也豪言壮语,没啥怕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可是喝着酒又开始打听,谁认识军区首长,团长、政委有什么个人爱好。那种急切想留下的心情镌刻在言谈举止里,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就在这种苦难深重的焦灼和纠结中,吹来一缕春风。

团里司令部的副参谋长和团长干了一架。一听此事,教导员内心天然产生了一种温暖的痉挛。他隐约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摩擦会决定他的命运。细打听,果真如此。团长性格急躁,有时会骂人,一般人遇到此种情况,红着脸自认倒霉。可年轻的副参谋长也是意气风发,听了两回就不爽了,横眉冷对说,你批评我可以,但不能骂人。团长不依不饶,不想挨骂就给我滚蛋。副参谋长咽不下这口气,转身就回办公室打了转业报告。

有人说,团长当下就批准了。

有人说,这个团长批了不算数,要等开会决定。

不管怎么说,在教导员已经封闭的军旅生涯里打开了一个小口,投进了一缕阳光,让他泯灭的希望又滋养甘霖,开始倔强地成长。

如果——教导员想着,如果副参谋长占去一个转业指标,那么他就从原来的第四位排到了第五位,转业就和他没有一丁点关系了。思想到了这里,他也就更加坚定了一条,要好好干啊,不能悲观失望坐等命运的安排,要动起来,越在这个时候,越要把营里的政治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让团领导也看看自己是多么优秀的一个政工干部,别说正营职教导员,就是给个副政委,也照样干得风生水起。思想一转化,精神状态立马就换了样。

恰在这个时候,机关下了命令,让教导员到新兵营做报告。

这更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你想想,年底让谁留让谁转业团领导都是心中有数的,如果确定划在转业名单里,这会儿哪里还会安排干这干那,只想着怎么稳住,好好地做做思想工作呢。干了十几年革命,这个套路教导员还是懂的。再说了,这给新兵作报告看似不是重大任务,却事关讲政治、讲党性的问题。要是确定教导员转业了,再让他去给新兵作报告,你想想,万一要是他思想一抛锚,嘴上一拐弯,讲出什么莫名其妙的弯弯道道来,可真不是闹着玩的。都说新兵的可塑性很强,这要两方面看,遇到坏人,他就变坏人,遇到好人,他就变好人。如果在这场合,教导员心情不畅,说出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话来,也是会极大左右新兵们的人生。所以说,哈哈哈,教导员会心一笑,内容全藏在悄悄上扬的嘴角里。

“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军营是一所大学校,历练精神,锤炼品质。”

“军人的第一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多少年了,教导员口若悬河的优势丝毫没有减弱,说谁好,恨不得扑上去在他脸上绣朵四季常开的鲜花,说谁坏,那一定是在咀嚼饭菜的时候也常常腾出舌头来骂人。他精心准备了讲稿,一句一句都背过了,在讲台上熟能生巧信手拈来,新兵们都伸长了脖子,接受精神和灵魂双重洗礼。

吃完中饭,午休完毕。教导员还沉浸在自己精彩的报告中。直到电话响起,他的脸上还带着温暖的笑容。可只几秒钟,贴着电话的脸就僵硬了。

电力营的营长借调到军里军务处当正营职参谋去了。

乍一听是八竿子打不着,可实际上是教导员继续留队道路上的节外生枝。从开始他盘算的转业名单里的前四名到后来的第五名,这个电力营的营长都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可突然就传来其借调到军机关的消息,严重打乱了教导员心中的转业排序表,这不啻晴天霹雳。

没听说电力营长有天线啊,谁给调过去的?

转念一想到吴江南是到电力营转的下士,心中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那是一笔潜移默化的交易,电力营长把吴江南转成下士,吴江南的将军舅舅投桃报李,让副参谋长把电力营长调到机关。别看这一调,不光避免了年底的转业命运,而且在机关调个副团轻而易举。看看吧,就是一个小兵吴江南,不光可以策划自己的命运,还能决定别人的命运。教导员简直悔到肠子青了。吴江南是他的兵啊,为什么拐来拐去倒是让电力营长沾了吴江南的光。一转念,就恨起营长罗景林来。

军里的新闻干事来团里,说要把我们警卫营的一连树立成建设和谐军营的典范。又是采访我又是采访教导员,当然了,重点是景林。还搞了调查问卷,开了座谈会,不到半个月时间,军区报纸上就连着出了三篇新闻稿,题目我还都记得,第一篇叫《好连长名叫罗景林》,第二篇叫《好连长是怎样炼成的》,第三篇叫《探寻一个标兵连队长盛不衰的秘诀》。题目取得好,文章也写得好,一下子就让我们警卫营出了名。又过了半个月,《解放军报》也登了景林的事迹,篇幅短一些,好像是叫《好连长罗景林尊兵敬兵爱兵受赞誉》,毕竟是大报,一下子就把我们捧上天了。那一年景林还是优秀基层带兵人、学习型干部十佳标兵、感动营区十大人物,反正荣誉一箩筐,照这趋势,年底的全军优秀指挥军官也就顺理成章。

工作组把陈年的文件全部调出来,对着罗景林的立功受奖情况一一对表,甚至早几年的军事考核成绩表都要了过来。嘴上不明说,但团里的干部部门清清楚楚,上级如此大动干戈,就是要彻彻底底看看这个有着大官舅舅和副军长亲戚媳妇的营长到底是不是一个水货,而且据说这段时间新上任的军长拍着桌子说要刹一刹部队的不正之风,这是在找反面典型。

真不凑巧,档案也翻了,成绩也看了,种种痕迹证明,罗景林就是一个全面过硬、样样突出的优秀带兵人,真没找出他不优秀的丝毫破绽。就算有天线,也没有靠着天线不学无术、为非作歹,而是一心为公、钻研打赢。

一番大动干戈,调查之事就算了结,接着要继续进入任用程序。

罗景林能不能干上参谋长,没人知道。大家拭目以待。

找了一天一夜,没有任何结果。

副营长手里提着罗景林的那只作战靴刚从河边找回来,此刻抓在他的手里,硬邦邦挺立,鞋帮以下涂满了同样冻硬的污泥,像断掉的残肢。

副营长说,一看到那棵横在河中央的白桦树,我就感觉不对劲,到处找营长,可是天太黑,河面上的人又乱,我就一边找一边大声喊。你知道吗,那棵白桦树横在中间,河面上的杂草树枝就都堵着不走了,最容易决堤,再加上还有冰碴子,一层一层就像等红绿灯的汽车,都攒到了一起,真是火烧眉毛,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涌出来。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是着急,越是着急也越没有办法,我知道这个时候营长肯定要第一个跳下去,我找他就是要阻止他跳下去。那水有几米深倒不是问题,营长的水性众所周知,就是掉进大海里也没事,可问题是那水太冷,挨着身子就会结冰,分分钟就会把一个人冻在河面上,我可不能让他去送死。可我也着急,就算把他拉住了,黑天半夜的,这问题也没法解决,总得有人要跳下去疏通河道防止决堤,要不然这一河滩的战友和百姓就都性命不保。我当时真想了,不行就我下水,先把白桦树挡着的树枝杂草清除掉,再和岸上的战友一起拖起整个树干,再难也得这样干啊,不能坐以待毙。可是来不及了,我看见营长的时候,他已经在河中央了。我喊他,他根本听不见,光着上身在清理杂物。他动作算快的,十几分钟弄完杂物,我们就开始一起挪动那棵白桦树,也是运气好,树干很长,却不粗,很快就排除了险情。正当大家庆幸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营长不见了。你看,我当时也是光顾着忙了,竟然完全忘记了河中央的营长。天呐,真的不见营长了,刚才还堵成一锅粥的河中央,没了那棵白桦树之后,泛着冰凌子的河水呼啦啦朝下游奔去,月光下,都是水面上泛起的寒光,根本就看不见营长的影子。我当时想着把全营都动员起来去找营长,可是也不现实,毕竟还要加固堤坝,就带了一个排顺着石川河往下找。河面太宽了,真是没法找,真希望营长发挥特长,能自己游到岸上来,可是又不现实,那么冷的天,是谁都得冻僵了。我真是替营长捏了一把汗。真是急死人,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只作战靴就在副营长手里,那个脚后跟最为显眼,都快磨秃了。警卫营的人都知道,这就是营长的靴子。靴子找到了,营长不见了。

事不宜迟,团里又组织了几百人沿着石川河两岸寻找,还协调地方弄了两条电动轮船,突突突顺流而下,又突突突逆流而上。宽阔的石川河逐渐平静下来,可是连罗景林的影子都看不见,上下弥漫着悲伤绝望。

三天之后,营长罗景林成了烈士罗景林。

灵堂设在团里的礼堂。礼堂宏伟壮阔,建成也就两三年时间,罗景林在这里领过奖,做过报告。今天,就一张英俊明朗的照片贴在幕布中央。

团长政委以为副军长会参加追悼会,毕竟是亲戚。

副军长没来。团长、政委惶惑不解,开始调查。

一通明察暗访。脉络浮出水面。

以为是亲戚的理由仅仅因为罗景林的媳妇姓端木,叫端木云燕。

可以理解,副军长也姓端木。

这个比欧阳还要稀罕的复姓很多人以前根本闻所未闻,到了军里当兵,才知道端和木抱团还可以是一个姓氏。再后来,罗景林打结婚报告,他媳妇那个端木又引起政治处干事的重视,一传十十传百,虽屡次求证都得到罗景林的矢口否认,可罗景林媳妇是副军长侄女的谣言却讹传成真。

一个信了,两个信了,大家都信了。

也难怪,那整整齐齐的两个端木一块提,可不就是一家人嘛。

但问题是一个山西运城,一个陕西渭南。隔了黄河的九曲十八弯。就算五百年前确是一家,现在也早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这么一考据,真相大白。可知道真相的就局限于那么几个人,谣言则刻在了更多人的脑子里。

端木云燕没有任何要求,哭干了眼泪就发呆,突然的,又会放声大哭。她想不通一个人好好的,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她过不了那个坎,他说过要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可漫长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他却撒手人寰。

罗景林抽走了端木云燕的骨骼,她悲伤成了一摊柔软的水。

官兵们能怎么办呢,就算身体里蓄积着能够打死一头牛的力气,也是无济于事,他们只能垂泪肃立,目睹嫂子经受内心折磨。

送他回渭南老家吧。端木云燕说,他常说会想起春天里老家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花,姹紫嫣红,芬芳扑鼻;他常说会想起夏天里老家汹涌澎湃的麦浪,一片金黄,恣肆壮阔;他常说会想起秋天里老家星辰一样繁密的酸枣,星星点点,耐人寻味;他还说会想起冬天里老家赤地千里的荒凉,万物屏息,令人着迷。送他回去吧,那理应是他梦中所想的宿营地。

一个醉红色的衣冠盒抱在端木云燕的怀中。就像无数次拥抱自己的爱人罗景林一样,紧紧地,紧紧地,她宁愿把盒子贴近自己的心脏。以为永远相守,却失去一回了,她多么后悔,后悔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抗洪。

又有什么用。悲伤已经那样无情地定格了。

火车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罗景林的衣冠也是。

就在那年,办完随军手续的端木云燕和罗景林一起回部队,在同一条线路上,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罗景林惆怅地望着窗外,良久,他说,此一走,养育我们的渭南可能就从家变成了客栈,再不会长久回去了。

会的。端木云燕说,我们要回来养老。

天地悲戚,一语成谶。她此刻多么希望,跨越千万里的时空,再回到那趟开往部队驻地的火车上,收回那句无缘无故的话。不回去,永远不回去,哪怕在外面孤零飘摇,也不回去。可此刻,什么都阻挡不了他们。叶落归根,只是罗景林这棵树刚刚沐浴雨露阳光,即将繁茂,却过早凋零。

下了火车,县里武装部的车子已经等着。

从县城一直往北,过了一个多小时开始进山。渭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那样秀美繁茂,远远地就呈现出裸露黄土的本色。刺进黄土的,是一株株密密匝匝的花椒树。此刻,它们同样裸露。青灰色的枝干冰冷而坚硬。

暮色四起的窗外,正呈现着罗景林向往的那种冬天的景象。麦苗蛰伏在地上,已经被沁入骨髓的寒冷催眠了,和黄土融为一色,彰显着赤地千里的苍凉本色。这一幕,罗景林是再也看不到了。

一到村里,悲伤的氛围就迎面而来。

白色的花圈从村口一直延伸,将车子引到一座农家小院。红色的大门,两边已经贴上了白色的挽联:居安思危,热血男儿精忠报国谁可见;鞠躬尽瘁,铁胆忠心醉卧沙场万古传。门里门外,一片披麻戴孝的颜色。

车一停,就是止不住的哭声。绝望哽咽,催人泪下。

不哭了,哭什么,景林这是为国捐躯,立了二等功,是英雄,是我们这些人的骄傲,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光荣和自豪。轮椅上,一个干瘦的老人尽量掩饰自己的伤心,他擦拭掉的泪水很快又从眼角里溢了出来,扭一下头,旋即抹在耸起的肩膀上。他自己转动轮椅,一直到政委前面,首长同志,谢谢你把景林送回来,他和战斗英雄一样,这是荣归故里。

老人是罗景林的舅舅。唯一的舅舅。

老人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次突击任务中踩上地雷,被炸断了一条腿,立二等功,光荣复员回乡。原本安排了工作,但老人直言,我一个残疾人啥也干不了,不给组织添麻烦。就打报告回乡种地。

罗景林舅舅是北京首长的消息从哪里来?已经无从考证。

一个道听途说的版本,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推敲。

罗景林给舅舅打电话,总要大着嗓门开玩笑喊一声“首长好”。

舅舅是老兵。入伍后,罗景林就这样称呼舅舅,是亲爱,也是敬重。喊首长后的通话里,又暴露出甥舅关系,一来二去就被耳闻者复杂化。通过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功臣、老战友、首长等等关键词任意组合,演绎成了广泛流传的版本。于是所有人都坚信,罗景林的天线是大首长舅舅。

一层层剥落,曾经谣言加身的罗景林在另一个世界里赤裸孤单。

他的媳妇并不是副军长的侄女。

他的舅舅也并不是北京的大首长。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更多人的脑子里。既然没有天线,罗景林怎么用了11年就从一个战士成为正营职主官,而且眼看着就要成为副团职参谋长。

不切实际,不可思议。

更想不明白的是,罗景林敢于因为战士转士官、上学、入党这些事情和军里、团里首长顶着干,胆子从哪里来,想干什么。

想不通,就更要打听。另一个世界的罗景林比曾经的罗景林更受关注。他俨然成了一个课题,被认为有天线的时候,关于他的任何流言蜚语都是理所当然,当天线的预设结论被推翻之后,一切都成了谜。

好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通过自身的努力根本不可能实现从战士到干部的跨越,更不要说眼看入团只用了神奇的11年。好像一个解放军的营长不可能对自己士兵的转士官、上学、入党等涉及切身利益之事做主,而必须听从于那些掌握他们仕途命运的更高一级首长。好像所有通过努力奋斗而获得成功的故事都不是那样单纯励志,而是背后有着深不可测的阴谋;好像那些杰出人物所有令人振奋的报告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结果光鲜亮丽,过程龌龊不堪。不能理解的疑惑潮水般汹涌泛滥,淹没军营。

灵堂撤了。副营长接替罗景林当了营长。

一个新的周期开始。口号声依旧,训练场上的生龙活虎依旧。

听说没,副营长不是一般人。

咋了,能有三头六臂?

三头六臂是妖怪,人家上面有天线,是天庭里留了名的神仙。

哪路神仙?

听说是以前军政委的公务员,军里上下都好使。

怪不得呢,才干上副营长没多久就能当营长,真是没看出来。

所以说啊——

口口相传里,又是一个关于天线的冗长传说。

风来了。从夜里十二点起,西伯利亚绕道过来的白毛风就贴着地皮呜呜咽咽地怒吼着,摇下一地的枯枝败叶。雪花也随风而来。早上推开门,外面已经是厚厚的一层,漫天的雾霾被大风吹散了,微弱的阳光千万里穿透而来,金黄,温暖。打在雪上,亮晶晶一片,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一色的雪白里,万物都被覆盖或者压倒,那是一整晚摧枯拉朽的征服。可是,在阳光的明亮里,却分明有一株绿色的枝干倔强地挺立着,带了叶子,带了饱满的蓓蕾,成为漫天雪地里最为突兀的一枝。真不可思议,那纤细的绿枝如此顽强,抵御了强风侵袭,也摆脱了大雪的征服。

《植物大典》里有记载。这种茕茕孑立的植物叫逆强草,大多时候隐匿在丛生杂草间并不显眼,随风枯荣,越是在艰难恶劣的环境中,它越是生长迅速,极寒天开花孕籽,花期无定,看天随风,生长于中国北方。

明明是花,为什么叫草。书中并没有更仔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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