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
2016-05-04克里斯安•布伦南
[美]克里斯安•布伦南
那年春天,我和史蒂夫爱得一发不可收拾。
夏季来临,我家前门廊里那四根有格子棚架支撑的柱子因络石的缠绕而变粗,周围的空气中飘浮着醉人的芳香。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史蒂夫决定同居。
那个周末,我们开着他的橘紅色菲亚特汽车,去了库比蒂诺的史蒂文斯峡谷路上的最后一幢房子。那里一派阿巴拉契亚山脉边陲的景象,静谧而古老。
接待我们的人叫阿方索·塔托诺。房子里散发着一股霉臭味。我首先注意到一个白色大降落伞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覆盖了深色的木墙,这是用来给他正在制作的影片增加亮度的。我们顿生敬畏之情。住在这里的人是个真正的嬉皮士。阿尔带我们看了看木屋,木屋空间很小,光线很暗,但打扫得很干净。家具是四五十年代的,其中不乏从大自然中偶然拾到的天然艺术品,他的穿着打扮是六七十年代的风格。这里与我们沿途经过的单一乏味的美国郊区大牧场式住宅完全不同。
阿尔大约二十五岁,看上去十分老成。他在圣何塞州立大学学习电影,正在制作一部关于他那位意大利移民父亲的影片。得知阿尔可以使用大学电影资料馆,史蒂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趁他们聊天的工夫四下转了转。
阿尔肯定看我们很顺眼,所以他提出,把卧室租给我们一个夏天。
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搬进了小屋。搬进木屋没多久,我们就邀请史蒂夫的父母来吃晚饭,不过只有克拉拉一个人来了。现在回想那顿晚饭,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因为她欣然接受我们的邀请而感到特别惊讶。作为我们的贵宾,克拉拉表现得优雅得体,我和史蒂夫都因为她能来做客而非常开心。为她准备的饭菜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对此我们很是自豪,还像小鸟儿一样忙前忙后,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把饭菜鼓捣熟的,还询问她是不是喜欢吃,我本来还以为那天晚上气氛会很僵,大家会互相较劲,然而事实却相反,克拉拉安静地坐着,很羞涩,很高兴,而我们就走来走去,向她展示我们有多高兴,请她吃我们最好的意大利面和蔬菜沙拉。我看得出来,她陶醉于我们的安排。而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保罗会娶她了。
夜晚的小木屋堪称我们的伊甸园。
我们会随时醒来,因为彼此相守而满心愉悦,我们不必回家,因为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这又让我们大感难以置信。有些时候,我在半夜三更睁开眼睛,忽然想起我们正紧紧相偎。我可以感觉到他,鼻间充斥着他的气息,我就会伸手去摸他,接着他就被我摸醒,我们会紧紧拥抱在一起,亲吻,开心地笑,惊讶于我们靠得这么近,爱情竟能带给我们如此美妙的感觉。我们会搂着彼此,继续沉沉睡去。那段时光让我记忆深刻,因为那时是那么快乐,那么自由,而且爱情又是那么纯粹。我们年轻,怀揣梦想,我们的身体被卷入了一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成的旋涡中,时间和世界都被包容其中,我们拥有一切,却对这一切茫然无知。
在这一个星期里,史蒂夫总是对我讲我们是诗人和幻想家联盟的一部分,他称之为麦田俱乐部。我们一起看向窗外,他说我们和其他人一起注视着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满心期待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对我来说,这并非一个比喻。我知道这是真实的。我这一生都对迷人的故事渴望至极,他给我讲的故事不仅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也是我听过的最美妙和最渴望的故事。我有时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小屋的墙上有一扇窗户,还可以感觉到那些诗人和我们同在房间里。
史蒂夫一向都很自恋,从他的私家神话故事中就可见一斑。我非常珍视他的神话,想要保护他这份天赐的诗意和那个无形的俱乐部,况且他已经告诉我入口在哪里。我认为,共享麦田俱乐部的某些知识就像是某种入会仪式,因为后来我发现,在史蒂夫的葬礼上,有几个人放在他棺材上的是小麦。他肯定一生都和这个麦田俱乐部保持着联系。
那个夏天,我和史蒂夫会熬夜与阿尔及阿尔的哥哥一起看电影。在那个没有家庭录像、DVD、在线电影网站和视频直播的时代,发出嗒哒声的盘式电影放映机可谓奢华的感官享受。我们看的大多是学生电影,是阿尔从电影资料馆的档案室中翻出来的,其中很多包含东方艺术。那些画面非同凡响,完美无缺,六十年代那些混浊且有些卡通式的艺术永远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
一般来说,一过晚上九点半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我就去睡觉,而史蒂夫会熬夜写诗或者和阿尔聊天。史蒂夫有办法度过这些夜晚。他会把打字机拖到客厅里,我就在睡睡醒醒之间,透过自客厅照进来、笼罩在床上的光亮,在他进我们的房间拿东西时观察他。他总是优美地陷入自我专注的情绪中,一只手把头发向后捋——这一方面是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方面也是青少年自我控制的一种姿态——然后寻找想要的东西,比如一支钢笔、更多的纸或是一本书。
晚上我会听着他那台电动打字机的按键飞快地移动,直至沉沉睡去。他经常改编迪伦的歌曲,赋予它们他自己的个性。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他是个孤独的人,没有过多的言语,我觉得,他通过巧妙地处理迪伦的歌来了解自己的世界,表达他自己的世界。
当时我对迪伦的作品毫无兴趣。事实上,我从心里对史蒂夫那些拼接的诗词甚至不屑一顾,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能写些原创作品。要知道,女孩子对她们的男朋友是非常挑剔的。
关于诗人,我有着浪漫的想象,我觉得他们是一群纯粹的人,宁愿跳崖,也不愿意让自身远离真理与生命的本真。我以为史蒂夫就是这样——纯粹如初。
搬进小屋没多久,我们发现那些山羊会做出非常讨厌的举动,在我们下车时,竟然从后面顶我们。这些坏脾气的家伙很狡猾,动作敏捷,这件事真是极其烦人。只要我们离开公路,驶入山谷,那些山羊就抬起头,看着我们把车驶近。接下来,它们就迈着谨慎的步子,悄悄地向我们的车靠过来,还会微微退缩一点儿,以免动作太明显。可我们早就发现了。
要是我们不注意,有时候即便我们已经很小心了,二十英尺的跑动距离也足以让这些家伙把我们顶个正着。在被攻击了很多次之后,我们找到了窍门,那就是史蒂夫大战领头羊。他会跑去找那头攻击性最强的黑山羊,抓住它的两只长角,然后推它,与它缠斗,我就趁此机会拿起车里所有的东西,远离危险区域。我一跑到门廊上就不禁失笑,为他这份顽皮的骑士精神而兴奋不已。接下来,他就尽快地转过身,跳到台阶上和我会合,我们就在那里一起笑,一起心慌慌。
盛夏时节,我和史蒂夫去了旧金山北滩的一个小型影院看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我们没什么钱,而且未来也没有什么可以预见的赚钱途径,可他喜欢经典电影,也喜欢给我介绍它们。那天晚上看完电影,我有一丝紧张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把剩下的大多数钱都用来吃晚饭和看电影了。倒霉的是,我们发现车上居然有一张二十五美元的违规停车罚单,我只好绝望地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个遍。史蒂夫却很冷静,似乎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些。事实上,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表情——悲伤、屈服和若有所思。我看得出来,他正在思考他的未来。
后来我们开车去了旧金山的克理斯场公园,然后去沙滩上看日出。我在散步时说起对钱的担忧,那一天我多次说到这事。他久久地盯着我看,有些恼怒,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把我们剩下的钱都拿出来,扔进了大海。哎呀!谁会这样做呢?挫败和钦佩一股脑儿填满了我的心,我开始哈哈大笑,笑完了就哭,哭完了又笑。我怎么能不爱他呢?这份胆识胜过一切。这就是纯粹。这才是诗人,他再也不是那个熬夜改写迪伦歌词的人了。
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沃兹来到小屋,交给史蒂夫一些钱,他刚卖掉了一台蓝盒子,所以有钱。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史蒂夫通过这些东西赚钱。我没有把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而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瞒着我。我依旧没法让我的大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和史蒂夫经营地下生意的事实。
那年夏末,我们三个人开车去德安扎学院看那里的招聘信息。我们找到了一份工作,圣克拉拉的一个购物中心需要四个人装扮成《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人物。这份工作为期两天,每人能得到二百五十美金,在一九七三年,这可是一大笔钱。我们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还叫来了我們的室友阿尔,这样就正好四个人了。
我看起来就和爱丽丝一模一样,小身体、大脑袋、长卷发、黑眼圈。他们三个人轮流扮演疯帽子先生和白兔,需要穿戴一直垂到膝盖的巨大头饰。那个周末,商场里的空调坏了,天气又闷热,所以每次他们只能忍受穿布偶装十分钟,时间长了就热得受不了。即便在头饰里塞了冰袋,这三个家伙还是要不停地跑进更衣室,替换头饰、喝水。他们看起来真是难受极了,却也非常滑稽。
那年秋天,在史蒂夫去上大学和我返回高中之前,我画了一幅画,献给我们的那个夏天。在这幅早已不知去向的画里,有一个提线木偶在一片蓝绿色的闪亮空间里飘浮。那是一个小小的法式木偶,看起来很像史蒂夫,灿烂又快乐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