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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弓,河南文学的旗帜

2016-05-04张守仁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铁匠小王

张守仁,一九三三年九月生,上海市人。一九五七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精通俄语、英语。一九六一年毕业分配到《北京晚报》任副刊编辑。“文革”后到北京出版社工作,与同事创办《十月》杂志。先后任编辑、副主编、编审,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废墟上的春天》《文坛风景线》《你就是爱》《寻找勿忘我》等书。译作有《道路在呼唤》《魏列萨耶夫中短篇小说选》《屠格涅夫散文选》等书。散文《林中速写》被编入数十个散文选本以及中学阅读课本。曾编辑出版了《高山下的花环》等多部名作,被文学界誉为京城四大名编之一。

惊闻张一弓因患严重肺气病,于二○一六年一月九日十四时五十九分在河南人民医院去世。得此噩耗,我很伤心。

近几年,他因病很少来京,我们只能在深夜用长途电话交谈。他气喘严重,靠呼吸机维持呼吸。我请他少说,听我介绍首都文坛情况。即使这样,他仍咳喘不止,难以持续听下去,我便建议下次再谈。

后来,我打电话过去,多次无人接听,我猜想他住到医院里去了。同时担心他能否健康出院。如今,我的担心不幸证实了。

我认识张一弓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这三十多年间,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有时我去郑州,有时他来北京,有时同居一室,有时傍晚散步,或到长春、南京、成都开会,前后见面十多次,谈写作、谈生活、谈社会现实,互坦心胸,无话不说,两人真正称得上是肝胆相照的挚友。

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发表在一九八○年第一期《收获》上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那部作品沉甸甸的分量,深深地震撼了我。在一九六○年春天大饥荒大灾难的岁月,河南省十里铺公社李家寨大队支书李铜钟眼见村民们身体浮肿或饿死或逃荒或外出讨饭,未经上级允许,毅然带领饥民去公社粮库强行“借粮”给社员,让群众免于饿死,结果成为一个手戴镣铐的犯人,被审判、关押起来。一弓以沉痛、悲壮的笔调塑造了一个救民于水火,对虚报、浮夸、高征购以及极左思潮嫉恶如仇的英雄形象。我想,敢于写出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部作品的人,必是一位有勇气、有良知、有责任感、体恤人民疾苦的作家。

一弓创作出惊心动魄的《犯人李钟铜的故事》,有特定的、历史的背景。三年苦难时期,河南农村问题严重,强迫命令、瞎指挥、虚报高产,导致高征购,结果老百姓没有粮食吃,只能吃榆树皮、白薯叶、玉米芯,将其粉碎后弄成“饭团”充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秘书长的习仲勋,奉周恩来、邓小平之命,率工作组到河南调查。他到了农村,发现老百姓营养不良,老人浮肿严重,中年妇女子宫下垂,孩子面如菜色,痛苦得暗自流泪。他来到长葛县尚桥公社杜村寺大队调研群众口粮问题,亲自检查粮仓。结果发现,粮囤里,竹竿片儿撑了个拱,用布罩在拱上,布上边,摊着薄薄一层粮食。见此情景,习副总理生气地说:“你们这样造假,不顾老百姓死活,欺骗上级!”他听说长葛县火车站有许多人携家带口扒火车,外出逃荒寻活路,便带领工作组赶到火车站,动情地说:“乡亲们,大家生活困难,我们非常理解。我也是咱河南人,老家在南阳邓县。我爷爷遭遇饥荒,全家人逃到了陕西。那时是旧社会,老百姓的死活没人管。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有党和政府做靠山。这里的情况,我们已向党中央、毛主席作了汇报,一定想方设法进行救助,让乡亲们度过饥荒……”

一弓用中篇小说尖锐地反映了河南农村的真实情况。我佩服他打破常规,视人民生命为第一,是位有良心、有胆识的作家。

一九八一年,中国作家协会派我参加由团长舒群率领的采风团,赴河南兰考县体验生活。途经郑州,当地一位作家朋友偷偷告诉我,张一弓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张铁匠的罗曼史》,原是河南文联办的文学刊物的约稿,由于掀起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浪潮”,河南文联领导指示该刊“此稿要慎重处理”,便搁置了下来。趁此机会,我把稿子拿来一看,十分精彩,便编好了迅速交给编辑部发表。张一弓为难之际,我如获至宝地肯定了此稿,从此我们之间建立了友谊。后来一弓当了河南省作协主席,发表了短文《“张铁匠”是怎样“罗曼”起来的》感谢我们。该文说,北京来的人“准备把它带回《十月》发表,希望能得到我的同意。此人便是《十月》杂志社的著名编辑家、散文家张守仁同志。守仁不怕烫手,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岂有不同意之理,便鸡啄米一样地向他点头。守仁回京不久,就来信说,稿子已发排,正在画插图。接着就出现在《十月》1982年第1期头题位置上……于是我知道了,即使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在同样的新旧交替的阵痛中,在不同的地域加上不同的胆识,事情的结果也会是大不一样的。还有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情,就是我还没来得及看到《十月》上的‘张铁匠是什么样子,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同志就打来电话说,他们已决定将此作改编为电影,竟成了那一年秋天推出的畅销片……感谢《十月》,感谢守仁!”

一九八三年春天,《张铁匠的罗曼史》荣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1981—1982)中篇小说奖。北京颁奖前报到那天晚上,我赶到获奖者住处向他祝贺。走到贴着他姓名的房间前,摁了门铃,无人答应,房门锁着,一弓还没有到京。我忽然想起,年初他从郑州来信告诉我:“春节后要去登封开一个业余作者座谈会,会后要去临汝县采访。也许我在那儿能找到一位新的生活造就的新的人物。我感到,这个转折时期正在经历着诞生新人物的临产的阵痛,作者也在经历着孕育的痛苦……”

我猜想,一弓到临汝去了。如果缪斯成全他,也许他能孕育出一个不同于张铁匠的新人物来。

晚上十点再去敲门,见他刚刚来会报到。他沾一身从豫西农村带来的仆仆风尘,眉宇之间却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我们刚刚坐下,他就性急地告诉我:“农村变得我不认识了,农民变得我不认识了,农民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思想方式、行为方式以及心理状态,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其变化速度之快,催逼我们及时去感受它、认识它、理解它。临汝县寄料公社寄料大队四队,两年前还是个没钱买统销粮的队,现在变成当地最富的队了,人均年收入九百多元。农民中间酝酿着创造力、主动性,一旦真的释放出来,他们就可创造许多财富,使生活迅速改变原来的面貌。前年,他们那个队经过民主选举,选了一个冒尖户当队长。他叫郭明,今年四十一岁。人很正派,有头脑、有科学文化知识——他自己一家就订了十多种报刊。上台前他的‘就职演说有三条:一、既然大家选我,希望大家听我的指挥;二、不要补贴;三、一年之后没有富起来,我主动下台。在这之前,他们这个队,一个工才一角八分钱。寄料公社是山区,他们人均不到半亩地。他担任队长之后,把地包给各户,结果剩余了大量劳动力。他根据各人的特点,分配他们干不同的活茬。有种地的,有就地取料炼硫磺的,有搞运输的,有剃头的,甚至有镶牙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时干杂工的,一个工兑现一元钱,队里没有钱,他就把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他说:‘我把自己劳动挣来的钱拿出来,大家别夸我。我永远忘不了乡亲们的情。我困难时,一位乡亲给我捎来一提兜大麦,让我挨过了困难的日子。现在我富了,乡亲们穷,我吃肉不香。”

一弓说到这里,抽了一口烟,兴奋地说:“新的生活需要新的认识。这几天,我住在郭明家里,了解他的身世、抱负,精神处于持续亢奋之中。郭明对我说,有一次他在一个运输公司澡堂里洗澡,听见两个司机骂农民如何落后,如何小气,他跟他们吵了一架。他讲,有人说我们农民落后,我们就要立下志气,改变农村面貌。有人说,成了冒尖户,树大招风。如果大家都富了,树木成了林,还怕什么风!去年郭明一人就买了五千元的国库券。他说:广播里报道常香玉买了五千元的国库券。常香玉唱腔高亢优美,我学不来,可是为国分忧,我要学习她。我们农民和常香玉一样,热爱自己的国家,热爱自己的土地。”

听到这里,我感慨:“郭明和张铁匠相比,他身上有了一种改革时期赋予的新的素质。”

一弓沉思了一会儿,说:“张铁匠与命运抗争,带有悲剧的成分。历史没有成全他,我们应该理解他。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产物。张铁匠这样有个性的人物,也摆脱不了历史对他的制约。我写张铁匠时,农民已看到了生活的光明和希望,但也分明带着历史的忧伤。当时的农民,怀着亦喜亦忧的心情,迎接农村中刚刚开始的变化。而现在,农民变得自信了,他们放开手脚,创造着未来。我从郭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主人翁的自豪感……”

一弓的小说连连获奖:《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铁匠的罗曼史》《春妞儿和她的小嘎斯》分获全国第一、第二、第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黑娃照相》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流泪的红蜡烛》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有的被改编成话剧演出。再加上他能歌善舞、谈吐幽默、为人儒雅,身后有了众多“粉丝”。敬仰他、恋慕他的女读者也不少。由于他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坚守着传统道德约束自己,许多浪漫故事处理得当,结果许多“艳遇”都没有变成绯闻。一弓的感情生活,好比一条河流,向前流淌,会有猝不及防的新奇的际遇,穿过峡谷或拐弯时不可避免地会激溅起一些情感的浪花,但因有坚实河岸的约束,故从没有泛滥。

记得一九八七年十月三十日,我应郑州市文联之邀去郑州市文联讲学。河南省文联主席何南丁请我吃饭,同桌的还有葛洛、于黑丁等人。那天喝了不少杜康酒,我和一弓已呈微醺状态,便至文联宿舍404室休息。那天,他对我说了几位女性对他的爱慕之情。有几位的故事我已忘记,但有一位卖服装的个体户女郎对他的关爱、恋慕令我难忘。

一弓成名之后,创作常受到干扰,他托人在洛阳找了个清静的招待所埋头写作。有一天,他上街买了一件灰青色的上衣穿在身上。卖服装女郎粲然一笑:“瞧,你穿上多合适、多帅,我像是特地为你批发来似的。”一弓礼貌地表达了谢意,转身离开。卖服装的向张一弓同来的伙伴说:“他的气质真好,像是个有修养的文化人。”同伴答道:“是的,是位小说家。”“写过什么作品?”“《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铁匠的罗曼史》……”“啊,他就是名作家张一弓!我看过根据他的《张铁匠的罗曼史》改编的,王馥荔演的电影。”一弓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回头朝她笑笑。她也笑笑。有一天,一弓正在招待所里埋头爬格子,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他起身开门,一看是卖服装的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想不到我来吧?”“想不到,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认识人多,打听到的。给,这是你爱抽的烟。”一弓连忙掏钱。“哟,你以为我是来卖烟的!?我卖衣,不卖烟。那天你买衣,我瞥见你裤兜里揣着一条双狮牌香烟,就知道你爱抽这种牌子。”“姑娘,你观察得很细致。你叫什么名字?”“我姓王,就叫我小王吧。哟,你们文化人,就这样整天写、写,不觉得生活枯燥吗?”一弓说:“写作是我的职业。你爱看小说吗?”“爱看琼瑶写的书,看多了,没劲,全是一个套套。你白天晚上都写,什么时候休息啊?”“白天、晚上都写,晚上写到十一点,停下笔来,吃点东西,踱踱步,休息个把小时,再写。”“那我到时候来陪陪你,说说话,好吗?”“那……不方便吧。再说那么晚,看门的老头也不让你进来。”“看门老头好办,我送他两包烟就行了。”一弓犹豫着,没有明确答复她,就把她送走了。第二天深夜十一点,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弓开门,又是小王来了。她把手里的一包点心放在桌子上,说:“瞧,这屋里烟雾腾腾的,空气多不好。”她看见昨天送给他的双狮牌香烟已抽掉了三包,便惊呼道:“哟,你抽烟太多了,一天三包!烟抽得太多,尼古丁对身体有害。你们文化人怎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啊!”第三天深夜,又响起了敲门声。一弓去开门,见身材姣好的小王一天换一身衣裳。小王进了门,对一弓说:“张老师,我在引领着这个城市的新潮流。我像个模特儿似的把时装穿在身上,人家女孩子觉得好看,就爱买我穿的衣服。”说着她像个模特儿似的,扭着胯,晃着肩,迈着一字步,在房间走了一个来回。走到一侧,停住,亮相,笑问一弓:“你瞧我怎么样?像不像一个模特儿?”一弓说:“像。”小王说:“市里新来了一个霹雳舞舞蹈团,张老师,明天我们去看看吧?”“不去了吧。我得赶稿子,这几天就得把它赶写出来。”“你们文化人生活得窝囊,不潇洒,不懂得玩。”“好姑娘,我的年龄已过了潇洒的阶段。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我抽了你的烟,吃了你的点心,我想明天请你吃午饭,行吗?”“好呀。”次日他俩来到一家酒店。小王点了几个清淡的素菜,不让一弓多花钱。席间,她告诉一弓:“张老师,几年前我上高中时还是个校排球队的二传手呢。参加高考,只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只好摆摊卖衣服。”一弓说:“没有考上,就引领时装新潮流,不是挺好吗?”小王天真地问:“张老师,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一弓睁大眼睛,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倒觉得相反,是你们看不起我们,你不是说我们文化人‘生活得窝囊吗?”小王听到这儿,开心地笑了。一弓问:“你住在哪儿呢?”小王说:“我就租住在这酒店楼上。待会儿你到我那儿坐坐,看看我布置的房间,我那儿可整齐干净呢。你还可以在我屋里午睡,休息休息,我呢,守在门外看书。你爱听什么音乐,柴可夫斯基?贝多芬?莫扎特?这些碟带我都有。我放给你听。”吃完饭,他们来到楼梯口。小王邀请他上楼,一弓迟疑不决,抬不起步子。“哟,你脚步沉,上不了这十几级台阶,是不是?”一弓婉谢道:“我不上去了,下午还要赶稿呢。”小王面露被拒绝的不悦,说道:“那,好吧。岁月让你背上了蜗牛似的壳,你沉重得上不了小楼,那我就不勉强你了。”他们就在楼梯口告别。一弓走到酒店外,回头仰望,见小王从卧室窗口里探出头来,跟他频频挥手。

一弓对我感慨道:我曾经在洛阳那个城市,遇到了那样一个女孩子,也算我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吧。我感到欣慰的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造就了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热情、单纯的姑娘。我曾经迷恋过文学作品中的卡尔曼、芭拉、娜达莎、伊豆的舞女。如今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一个比她们的性格毫不逊色的卖服装的女孩子。我从她身上汲取了朝气和勇气,以及没有束缚和因循的生气。我是幸运的,我感谢她。都说洛阳牡丹美,那卖服装的姑娘小王,不正是开放在我生命途程中的一朵娇美的洛阳牡丹吗?

一弓晚年埋头写作那部三个知识分子家庭忧国忧民、追求光明、报效祖国艰难历程的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它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七年一月出版之后,获得很大反响,并成为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我和他继续保持着密切联系,到郑州开会,跟他一块儿散步,爱听他吹口哨。在我的作家朋友中,他吹的口哨最好听。他歌唱得好,很有情。听他唱歌,我懂得了以情带声、声情并茂的重要。

张一弓是新时期以来河南文学的一面旗帜。他冲破禁区,连连获奖,是豫军的领导人物,对河南文学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如今他骤然离去,这是河南文学界,也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

文末,我借用文艺理论家鲁枢元先生赠他的挽联——“八十年风雨兼程,铁弓铮铮,肝胆照人秦时月;四百万锦绣文章,碧血斑斑,柔情润物陌上云。”送他驾鹤西去。一弓,你走好!

2016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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