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自故乡的单词(组诗)
2016-05-04范剑鸣
范剑鸣,江西瑞金人,有小说、散文、文艺评论、诗歌见于《诗刊》《诗歌报月刊》《中国诗歌》《特区文学》《青年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京文学》《延河》《延安文学》《文学港》《芒种》《诗潮》《星星·理论月刊》《2012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3中国年度诗选》《2013中国诗歌选粹》等处。汉语言本科学历,在乡下教书十五年,从事记者、编辑十年,现在宣传部门工作。
1、红薯
一个安静的梦想家:它躺着
在隆起的土堆里睡上一个秋天
接着在地窖里冬眠
从童年到中年,我从来没有打听过
它梦到的,是不是与我一样多——
一个喻体:它的成长史
与我约略相同。父亲腿上的泥巴
母亲手上的柴火,无尽的阳光雨露
围着它一年四季不停地转
却只有一点清香报答苍天大地
一个故乡的词根:关于土地和时代
它反复验证的年成,折射宏大的
叙事背景:农耕文明的衰退
生产关系的变幻,在原始的农具下
它的面孔陈旧而新鲜,像人类生活本身
一个可靠的预言:永远吃不透的根系
大地周而复始的绿色。生命从泥土中诞生
到人间流浪,岁月的馈赠不多也不少
2、水陂
我热爱它的干净。浣衣的人已离去
泥巴沉入水底。阳光照着人间的幽微之处
除了多出来的几粒鱼虾,沧浪之水
保持了山中的模样。水边的乡村
像树木的影子不见瑕疵——但我也热爱
它的肮脏。洗菜的人挽起了衣袖
丢弃的叶子开始腐烂。锄头把泥土的咸味
吐进水中。粪桶将剩余的营养
留给岸边的水草:这热闹的一切
酿造了乡村醇酒一般的黄昏
我还热爱它的枯竭,一种坚持到底的意志
像饥馑年代,乡亲们难以迈过的坎
但过不了多久,春水就涨起来
归还它源远流长的梦想——一直以来
我渴望着像它一样丰富和成熟
生命的停顿和流淌,融汇着人类的希冀
但我又向往它的单纯:冬天的清晨
清浅的水面上薄雾散去,几只鸟吃过的柿子
咚的一声,就让它记住了大地的恩情
3、耕牛
它继承了乡村久远的传统:在地里耕种
就是要让孩子们到学堂里读书。在上学路上
透过一丛丛芦苇,我看到春天的水田里
它低头使力的样子,却从来没有去思考
这牢不可破的因果,是不是农耕文明的原罪
而作为受益者,我知道应该做一些什么——
忘却它是可耻的。在故乡的田园里
我看到它的后代,进化成一些钢铁的骨架
我只能在想象中,用一捆捆青草
或一盆盆搅拌着糠料的红薯,慰劳它
恢复它英姿勃发的肉身。古老的生态正在
消逝:缰绳与牧歌,青草与田园
在人类的血液中渐渐磨损——多年以后
当我读到《圣经》,发现它负轭的样子
其实就像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区别在于:
它不创立任何一种教义,只是把遗传的力量
用完,包括对异性的激情,对胃口的满足
对沉重的岁月的不加反抗的忠诚
4、民宿
最先是一位戴眼镜的人,像医生,又像画家
反复打量着这些废弃的土屋,他用青山绿水的
目光,发现乡村另一种笨拙的美
接着是一批工人。像面对一位年迈的病人
用减法和加法开始手术:把发黑的灶台
拆除,把零乱的柴薪搬走,把断腿的木凳
清理,把腐败的檩子更换,把原汁原味的生活
掏空。然后为门窗房梁上油,为石器,木器,竹器
除去尘埃,归置一隅,并标注名称。而房前屋后
小径铺上了卵石,青竹掩映着清池,仿佛迎接
归来的隐士——但入住的,是一批衣着光鲜的
过客。他们看完了村里的山水田园,吃过了
农家菜蔬,却并不走进现代气派的宿处
他们把灯光打开又关上,走到小院里在青瓦之下
一弯新月斜挂,钩沉乡村往事。就像改造的民房
在月光下辨认自己的前身
5、神像
如果忠实地跟随那尊木偶
走村串巷。如果你沿着它的目光
看懂了那些喝酒的人,突然变幻成无数的
鸣放鞭炮的人,招呼亲朋的人
谈论收成的人,抨击腐败的人
痛悔一生的人,憧憬未来的人
看懂了无心的呵责,慈爱的微笑
乱窜的孩子,以及他们之间存在着
严谨的链条。如果你看懂了人车散去
九月的乡村风云微茫
繁华的集镇收敛了洪流般的欲望
那抬着的木偶就不再是木偶
而是阅尽沧桑的神:它一言不发
那些人世的悲喜,是它永恒的食粮
6、重量
在人间,总有些庞然大物无法计算出重量
比如一个村庄,一片土地,一个秋天
在梅江边,不管是作为队长,还是责任田的承包者
父亲光溜溜的算珠,都没有找到那个想象中的数字
——这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我曾经和父亲一起
用秤砣和纸张,观测秋天的收获:木仓的稻谷
加上地窖的芋头红薯,按照曹冲称象的老办法
就得出了故乡的重量。然而父亲不承认这个结果——
年成丰歉不一,变动不居。何况这些年种地的越来越少
水稻两季变为一季,一垄垄菜地退耕还了林
但故乡并没有变得越来越轻——这些年
我一次次把故乡和父亲写到诗中,像荷尔德林一样
冥冥中似乎迷信:故乡,就是一首诗歌的重量
7、河滩
在诗人的故乡,这些河滩,丘陵,田园
按照另一套修辞进入深沉的内心
它的荒凉和粗砺,只沿着一条线路
展示神秘的美学——当夕光
镀亮了茅草,这时光的分泌物
又一次侵蚀村庄破败的砖墙,倔强的树木
石桥苍老的脸上野花摇曳,透露了多少
一闪而过的明眸皓齿。流水哗哗地
冲刷河堤,四十年前的烟柳繁华
隐匿于浪花之下——这就是诗人的故乡
艺术完成了加法和减法,与本体完全重合
的确,更多的美停留在生命源头,与诗人一起
固守单纯的情感取向,拒绝别人的参与
但我相信诗人跳跃的语调。相信他额上的
一根白发,蕴藏着鲜为人知的红尘
8、屋顶
悲欣交集的生命气息
局限和宽容,阳光和雨水的更替
苍天所不能见的哭声,呼唤,扭打
江山之间,这群缓慢变幻的浪花
记住吧,多少傲慢的生,苍凉的死
9、川上
它收容泥石,层层的光阴
峰峦深沉的倒影
还有中年矜持的脚步
让孩子们把钓杆抛向它
我是心甘情愿的水族
在那河湾,繁茂的灌木丛
水鸟都回来了。逝去的日子
我们都不曾挽留流水
但有生之年,我将和逝者
彼此垂钓
10、竹篮
旧宅里依然有熟悉的气息
成长开始于仰望。一只竹篮
悬挂在天井边。一张木凳
帮助了攀登和获取——
如今,这只蒙尘的竹篮
诱惑和神秘不再呈现
在时间的流水中我没有更多的指望
空空的竹篮什么也不会盛放
除了瓦缝里透下的阳光
除了阳光里
曾经的菜蔬,时节,一位乡村之子
对母亲恒久的孝心
11、四季
无尽的落叶承担再生的责任
树叶间布下星光
和无可解读的密码
为万物补充新鲜的血液
注入新欢
又把美好的事物统统销毁
从无悔意。但生生不息
这位淡泊的智者
默许无限的物质追求
抵达,然后轻视
12、大雾
宽大的白袍子
将小镇揽在怀里的时候
近旁有节奏的书声并未停息
在一份文学期刊上
汉字仍是黑色的
我感到了母语的清凉
以及乳汁滋养之后的生动
这一刻,雾气里受洗的
不仅有青山、河流
还有新鲜的阳光
像诗中的心力
越来越明朗,纯净
逼近半生的悲欣
13、山火
摧毁的力量往高处膨胀
在红色的气流中
那些不断升起的星粒
并未抵达夜空
它们陆续变成灰烬
扬撒在中断的时间里
和我们的衣领上
让大地恢复信心的
是穹顶之上那些真正的星辰
从山村的木窗里看去
那发亮的眼睛
没有劫后的余悸
山火照亮了半个世界
我已忘掉了人力的浅薄
14、命运
他们命该如此:那个受不住折磨自尽的
五类分子,那个激流中溺亡的
捞虾女童,那个毒蛇咬死的
捕蛇者,那个逞强的浪里白条
那个沉船中找不到归途的
年轻母亲……
父亲说,他们注定不属于故乡
——在苍凉的语调中
这些逝者,这些乡村的灾祸和疾病
不再触及父亲早岁的忧愤
岁月的判决已经改变:所有骂过的牲口
咒过的乡民,都不再是
该死的——在暮年的追忆中
15、山路
就像现在,我们在山路上
随意提起的一本书
瓦尔登湖,呼兰河传,额尔古纳河右岸
我们走向的这座青山
并不以海拔动人。它只是按时地呈现
月亮的盈亏,落叶的归宿
所有的人都在离开
而它留下,为一个衰落的山村
一些坟茔,一段终将完成的旅途——
它的走向始终是一个谜:对于生者
它趋向远方;对于逝者,它指向苍穹
也就是我现在仰望的方向
16、先贤
在晚年的一首祭妻诗里
他侠骨里的江湖,腹中的翰墨
终于露出虚弱的本相
——对于消逝的爱
称作瑶琴也罢,鼓盆而歌也罢
最终归根于那些遗留的针线
在故乡一个孤寂的夜晚
他独坐床头,衣襟上的补丁
被月光反复补缀
啊,长久以来被诗书绑架的身心
终于化解,返朴,归真
像村夫一样,像生活与诗歌之间
古老的敌意一样
17、承担
火焰对骨灰,是一种承担
纸钱对血脉,是一种承担
墓碑对人世,是一种承担
泪水对生活,是一种承担
不止一次听父亲讲述
背着患病的小弟四处奔走
他的茫然和绝望
对无可更改的命运,是一种承担
不止一次听父亲讲述。在早逝的
和活着的孩子之间
他的追忆成为一座永远的拱桥
把天上人间牵联起来
他的苍苍白发
对所有的幸与不幸,是一种承担
18、山寺
去往山寺的路,愿望与青草
一样多。世俗构成的伤害
让我与它一次次相遇
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
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我顺从
一只山雀没有思考的自由
时至今日,万物的秘密
我所知甚少:对于《金刚经》
宗教是另一回事,对于无神论者
钟声是另一回事。人,总是难免
在世间进退失据,心像晃荡的木桶
不断寻觅取水的地方。我不向此处寻觅
但我需要记住,它在少年时给予的
温暖:山寺里的一炷香,向母亲
虚拟了我一生的安康
19、薄奠
此时山坳静寂。芟除杂草,挂上草纸
此时仰华山如一群伤逝者肃穆的背影
青烟上升,鞭炮鸣响。此时身上的血脉
像梅江一样奔涌。洒上薄酒,端上牲品
此时在三百年时光里,我摸到了一粒粒
养活亲人的谷粟,现在变成了坟头的碑文
——亲人们,清明的大地是属于你们的
我们又一次交还,连同你们品尝过的
灾难或幸福,连同吻合于你们的朝代
适用于你们的土房、田园、山路、迷信
以及无法考证的命运、传奇……
20、菜地
我喜欢观察从地下冒出的事物
比如竹笋
它证明了许多
并不直观的存在——
在祖父劳作过的菜地上
今年的春雨
被两三枝竹笋占领
它们的腰身
渐次坚韧,沉默
但从不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