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身体道歉(外一篇)
2016-05-04祝成明
祝成明,男,一九七三年七月出生,江西广丰人,文学硕士,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做过十年乡下中学教师、群艺馆职员、报社记者、杂志编辑。现客居东莞。已在《诗刊》《中国校园文学》《山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文学港》《星星》《诗选刊》《诗潮》《青海湖》等报刊杂志发表习作六百多篇(首),有诗作入选各种选本。已出版诗集《河流的下游》、散文集《九楼之下的城市》。
我们的身体一生都在奔跑中。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它在奔跑;当我们喘息的时候,它在奔跑;当我们欢笑、痛苦,或者沉默,它都在奔跑;当我们奔跑的时候,它尝试着和我们比赛;当我们生病的时候,它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但是,我们看不到它奔跑的身影。它像一列穿行在隧道里的火车,拖着长长的车厢,满载着皱纹、白发、疾病、饥饿、意外以及遗憾,在我们的皮肤上、血液中、脏器内、骨头里呼啸着驶过,朝着那个远方的终点疾驰。所以,有时候我们咳嗽了、流泪了,有时候体内的关节会发出“咯”的一声,有时候眼皮会跳个不停……这些都是旅途上所经历的风寒。这趟列车终将我们从呀呀学语的婴儿拉到白发苍苍的暮年,中间经过了很多站台,我们可以一一历数,却无法返回。
我们这一生就栖居在身体里旅行,身体是我们唯一携带着的寓所。我们是它的主人,在喜怒哀乐的旅途中挥霍着身体,让它受伤,流泪,甚至是伤痕累累。年近四十,我回头一望,这个修修补补的身体,已经开始磨损,衰老,生活中的恶习又加速了它的垂直下落,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原谅的过错,是的,我们必须向我们的身体道歉。
向身体道歉!向那些损害身体的行为和恶习道歉,我虔诚地在白纸上写出一连串的词语——酗酒,熬夜,抽烟,贪欲,劳累,炎热,寒冷,地沟油,有毒食品,不吃早餐,暴饮暴食,生活无规律……我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唯一的身体的,像对待一个敌人一样。
“炎热”这个词语对于身体的摧残,在南昌,我算是结结实实地品尝到了。二○○三年七月八日,为了考研,翻越英语这座“火焰山”,我携带着几本书和几套衣服,从乡下中学来到了热得像蒸笼一样的“火炉”南昌,在南昌大学边上的青山湖小区一楼,租了一个二室一厅的房子,进入一种半隔离的冲刺状态,开始长达半年的苦读时光。南昌的毒日像一锅烧开的铁水,热气腾腾的,悬在我们的头顶上,整个城市都在高温的煎烤之下。白天要去上钟鸣老师的英语培训班,晚上累了,就铺一张竹席,睡在地板上,整整睡了四十二天。每天深夜,我都打着赤膊,汗涔涔的身体直接躺在地板上,一架台式电风扇也搁在地上,一刻也不停歇,整晚整晚对着身体“呼呼”大吹,风一阵一阵传递过来,空气中都是热气,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凉意。吹着风是热,但关掉风扇,却更加闷热,只能一直开着。身体里好像有无数个泉眼,汗水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冒出来,源源不断的,聚集起来,汇成线,汇成流,朝着身体的下方跌落,最后全部都流到席子上。不一会儿,竹席上满是汗水,湿湿的,黏稠,散发着汗臊味。我起身去灌了一通凉水,回头看到竹席上赫然画着一个大大的人印,那都是汗水的杰作。辗转反侧好久,一直不能入睡。只好去卫生间再冲个凉,连自来水也是热的。回来继续闭眼睡觉,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迷迷糊糊中,才进入浅睡状态。居住在另一个房间的祝昌鸿和他的女友,也和我一起备考,他对我说:“成明,睡在地板上,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炎的。”但我为了那一点点接近地气的凉快,只有牺牲自己的身体了。那个夏天,南昌两个多月没有下雨,毒日当空,天天都是四十一度,干燥,酷热,一天比一天攀高的气温,听人说,“一个鸡蛋放在八一广场的水泥地板上,半个小时之后就蒸熟了”!二○○四年九月,我考进了贵州师范大学,在贵阳这个城市,最热的七月下旬,平均气温为二十四摄氏度,像一台天然的大空调,怡人、舒适的气候,让我渐渐褪去了对于南昌夏天的恐惧。
别看南昌夏天酷热,冬天的寒冷一点也不含糊,呼啸的北风,从城市的上空掠过。南昌的朋友周斌给我送来了两张橡胶的写字垫,我在书桌上铺了一块,在床上铺了一块。接上插头,苦读的时候,我把手放在越来越热的垫上,滚烫的热量烘烤着我的身体,我很享受这份暖意。有一天深夜,床上的那一块垫板揭竿起义了,一根有点凸起的铜丝熔化了外层保护的橡胶,我没有发觉。直到暗火把我的棉絮烧了一个大洞,烫到我的脚,我才猛地一抽脚,一骨碌爬起来。居室里烟雾弥漫,差点酿成一场火灾。
“熬夜”也是一个黑色的名词。在南昌,我创下了今生最长时间的熬夜记录——两个多月,彻夜不睡,通宵达旦背诵英语单词,做英语阅读理解。守着木板搭建的简易书桌,夜色一点一点浓郁起来,城市的灯光逐渐暗淡下去,我像神一样坐在房间里,守着耀眼、憧憬的台灯,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笔一刻也没有停留,涂涂画画,翻拣着排着长队的英语单词。不知过了多久,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光亮一点一点地充盈整个小区和房间。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我一直守着它的脚步,看着它猫一样悄悄地潜入这个城市,亲吻着高楼大厦、河流湖泊、花草树木和苏醒的市声。六千多个英语单词,在短时间内,就这样被我一点一点地啃下来,烂熟于心。等到太阳升起,城市开始沸腾,毒辣的阳光持续散发热浪,我才出去吃个早餐。整个上午便进入了酣甜的梦乡中。下午起床,继续埋头于书本,这就是我短暂的备考生活。我来到南昌的时候,体重一百二十八斤,我返回故乡的时候,只剩下一百零四斤。现在,回过头来,我可以肯定,我已经不可能再有如此决绝的勇气、耐力和爆发力去挑战自己了。毕竟,我已经老了,我的身体习惯了在安逸的日子里,在妥协的生活中,慢慢燃烧、消耗自己。
然而,我始终没有改掉熬夜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我无法计算,有多少个晚上熬夜打牌到天亮?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书本和电视剧中度过的?有多少个夜晚在电脑前面上网、打游戏,抑或写作?我抚摸着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那日渐增多的皱纹和白发,深凹的黑眼圈,粗糙的皮肤,我应该停下来,听听身体的声音,听它说一说它的委屈和劳累,它的渴望和疼痛,它的快乐和忧愁。我需要面对自己的身体忏悔,深深地鞠上一躬,“我错了!”
“酗酒”甚至是“醉酒”,也是我必须道歉的。酒精是身体和心灵中的一种剧毒,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始终没有改掉酗酒的豪气。我也数不清楚我多少次喝得酩酊大醉,呕吐,跌跌撞撞回家,在床上昏睡。没有一天的调养,身体根本不能还阳。喝水就吐水,喝稀饭就吐稀饭,吃面条就吐面条,翻卷上来的胃液都是酸涩的,直到胃囊里空空如洗,什么也吐不出来。在老家,在县城广丰,在东莞,我总是有一帮喝酒的朋友。
那是二○○五年春天吧,我从贵阳回到广丰,带了两瓶金沙回沙酒,与周忠岭一起来到林云霞家里。林老师下厨房炒菜去了,我和老周坐到桌子边,打开酒瓶,把酒均分,倒在碗里,一人一大碗。林老师的菜还没有炒熟一个,三下两下,我们的一瓶酒早就“咕噜、咕噜”下了肚子。酒精有时候就是我们的语言和黏合剂,不管是重逢还是离别,不管是欢乐还是忧愁,我们都在酒精的芳香中再一次迷路。每一次醉酒的记忆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二○一○年清明节,我从东莞回到老家,中午,兄弟祝建正在县城某单位食堂招待我吃饭,喝酒是必不可少的。我一高兴,不顾旅途劳累,就多喝了几杯四特酒,头脑顿时眩晕,脚步飘飘然,碰上雨天台阶湿滑,在下楼时,一脚没有踩好,身体后仰,脑袋摔在水泥地板上,裂了一个大口子,流了一摊血,急忙到县中医院缝了几针,挂了几瓶点滴。妹妹和妹夫闻讯从家里赶来,把我接回了家。回家后,我三岁的儿子还摸了摸我头上的纱布。后来,我的儿子经常会说,“喝酒不好,爸爸喝酒就摔跤了。”这件事情让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看来,我应该对酒精保持足够的距离。
醉酒,醉酒,我们的青春沦陷在酒精中不能自拔。二○○五年暑假,中午,在广丰实验中学边上的一个小饭店,我和周福富两人喝了十八瓶啤酒、一斤高粱酒,我们都喝高了。他从桌子边站起来,“啪”的一声,摔倒在地板上,再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起身,还没有站稳,再次摔倒,还碰碎了一个热水壶。我们回去休息。他就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尿急了,他摸索着走到房间里,在墙角拉了一泡尿。他竟然迷迷糊糊地把房间当成卫生间了。我虽然神志清醒,但是头很沉,很痛。酒精对于身体的伤害,像毒品,直接加害于我们的身体,含着不可剔除的瘾,带来短暂的疯狂和满足,也带来了长久的内伤和愧疚。
在东莞,我也聚合了一帮写作上的酒友。有一天晚上,詹老师、侯山河、侯平章、禾丰浪和我,喝酒归来,醉酒的侯山河大哥在街边,紧紧地抱住一棵粗壮的大树不放手,自言自语地,和大树诉说衷肠。我想,也许我喝醉了,也会抱着一棵大树,和它说说话。路过的行人会笑话我,但大树不会。至于我说了一些什么,我自己记不得,大树应该也记不得,但是我呕吐在树根的污物,一定被树木吸收了,有一部分酒精还进入了它的根须和叶脉,因而也有了酒精的气息。关于酒精的文字,我写过很多,在散文《在酒和时间的河流中》和《酒精中的东莞》中都有描写,我想,我是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写下的。酒精给我们带来了激情和快乐,也带给我们更多不可知的隐患和伤害。
我们就这样混乱而疯狂地将酒杯高高地抛起,落下,摔出一地的破碎和尖利,划破了身体中的脾胃、肝脏、大脑,还有生活。我们把身体浸泡在酒精里,供奉在水的烈焰中,让人疯狂,堕落,让人上升成神仙,也让人堕落成魔鬼。酒精是矛盾的复合体,是神魔交替控制的液体,在我们的身体里争斗,撕杀。当有一天,我们不能再喝酒的时候,那一定是我们的健康出了问题。这就是身体的代价!
…………
我们的一生,就是身体的一生。身体的内部曲曲折折,像幽闭的山洞,阴暗、潮湿、深邃、悠长,包裹着尘世的柔软和坚硬、热爱和疼痛。负重的身体驮着生活的重量和自己的墓碑,与很多向上或向下的力量互相牵引、纠缠,然后,结伴出行。是的,我们可以怀疑生活的真实性和人的真实性,但丝毫不要怀疑身体的真实性,身体的疼痛和疾病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一根针扎进我们的肌肤,锥心的痛在身体中扩散开来,让我们禁不住颤抖、呻吟,在黑暗中加速下落。
我们总是舍弃身体的意愿,与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们是身体的罪人,我们必须向我们的身体道歉——向我们曾经水深火热的生活道歉!奔跑着的身体,依旧携带着光、热、汗水和微笑,在时间的河流中逐水而下。我们听到了身体内部汹涌的涛声。
南城的光影
当“光影”这个词在键盘上飞出的时候,我南城六年的暗淡生活顿时变得清晰可辨,斑斓纷呈,有一缕光亮穿越迷茫的城市生活,抵达我焦灼的内心。
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南城。自从迁徙到东莞,我一直在南城居住,六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燃烧的青春,悬浮的漂泊,困窘的生活,让我在出租屋里开始认真阅读和思考这个城市——明亮的是光,是阳光照耀的汗珠,酒杯里跳跃的花朵,夜幕下闪烁的灯火,诗歌里飞翔的意象;阴暗的是影,是漂泊不定的轨迹,简陋逼仄的出租屋,窘迫羞涩的钱囊,弥漫着不明气味的城中村。光与影在这里相互交替、相互纠缠。它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构成了我水深火热却又多姿多彩的南城生活。
二○○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南国毒辣的阳光照耀着城市的水泥森林,我从“凉都”贵阳来到了东莞南城。这一天是中秋节,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东莞的诗友热情地接待了我,酒足饭饱的晚餐之后,带着醺醺的醉意,我和陶天财走出饭店,开始寻找住宿的地方。夜幕下的中心广场一改白日的朴素容颜,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此起彼伏的音乐喷泉,踏歌而舞的市民,一边奔跑、一边欢叫的孩子……编织着城市的万千风情。而我刚刚只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迷茫,前路未知,心里忐忑不安的,无心欣赏这一切在今天看来是很赏心的风景。我需要尽快将自己安顿下来,在东莞,在南城,给自己找一方小小的、可以寄身的生存空间。就这样,在中心广场边上,在中秋节,两个不幸福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搁置在一家叫做“幸福旅馆”的大床上,启动了光与影、明与暗重叠交叉的梦想按钮。
第二天上午,我拖着行李,携带着几本书,在广场边上的亨美社区,一个阴暗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单间,文林坊六十五号,五楼,我不止一次地在散文和诗歌中写过。跨过国庆节的门槛,我进入了东莞群众艺术馆(现改名为东莞市文化馆),写材料,做策划,这是我在东莞的第一份工作,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单位有规定,凡是新进人员,本科生一千两百元,硕士一千五百元,博士一千八百元),我在这里只做了三个多月,就离职了。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我都要穿过葱茏、开阔的中心广场,往返在出租屋和群艺馆大楼之间,这十分钟的路程,是属于诗歌的,很享受,惬意,我在诗歌里如此写道:
以匆匆的步履,以最短的距离
穿过广场。这是我反复行走的结果
穿过一栋建筑,一片开阔地
一个篱笆的缺口,一段镶着麻石的小径
一截地下通道,一座小桥,几级台阶
我迈着异乡人的脚步,新莞人的脚步
和主人翁的脚步穿过广场
不去践踏草坪,并且钟爱树荫
保安在四处转悠
清洁工阿姨和浇花的大叔正在忙碌
花坛里的玫瑰悄悄开放,灯光彻夜不灭
天空中的星星面容暗淡
——我千百次地穿过广场
肯定有一脚踩痛了广场
不知它是否记得这个年轻人
神色匆匆,模样冷峻
中心广场是东莞的心脏。它的美丽、活力和大气,在我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它是我认识东莞的起点,也是我行走东莞的起点。大凡外地人来到东莞,都会到中心广场走走、逛逛,这竟然与我的遭遇吻合了。我想,我注定就是一位测量者,用肉体、用心灵、用生命去丈量东莞的深度和广度。这段短短的旅程铺满了我的体温和虔诚。
后来,老婆也从老家来到了东莞,我不可能天天带着她去单位食堂吃饭。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中午回来,我首先到楼下的快餐店(这里的菜不贵,五六元钱,饭可以随便吃)炒一个很辣很辣的蔬菜,再打一大盒饭,用饭勺压了又压,盛得满满实实的,带到出租屋里,两个人一起吃。我的饭量大,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的,不剩下一颗饭粒。现在回过头来,我才知道,那看起来非常油腻可口的菜肴,都是地沟油的“杰作”,但是在二○○七年的东莞,“地沟油”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恐慌。吃了两个月的快餐之后,我们开始自己做饭,沙苑市场的蔬菜很便宜,我们是那里的常客。
二○○七年的东莞,夏天竟然很短暂,国庆之后没有热几天,天气就陡然温凉起来。进入十二月,我从老家带来的毛毯,盖在身上,透身寒冷,瑟瑟发抖,看来是熬不过去了。我到楼下的杂货店买了一床三十五元的、看起来蛮好、摸起来很厚的被子,来抵御这个冬季。便宜没好货,这条被子没有盖上两个月,就变成了千疮百孔的地图,不安分的棉絮溜到一块去,聚成小山,空洞的地方就成了一个个通风的盆地。晚上,冷风通过这一个个的豁口,像河流一样,源源不断地将寒气灌输进来。我把被子卷起来,身子缩作一团,挨到天亮。
这就是我最初的东莞生活。我应该感谢初来东莞的那份贫穷、艰难和锤炼,是内心的信念让我坚韧、努力、向上,慢慢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和空间。现在,我不可能再回到那种窘迫的生活中,我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和享受的生活方式。我会在我的文字里一次次地擦亮自己、证明自己、照亮自己。
二○○八年三月,《东莞时报》创刊,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成为一名风里来雨里去的新闻记者。诗歌和想象离我越来越远,现实的事件和纠纷每天都在上演,“本报讯”或“热线记者某某某报道”是我在电脑上敲下的第一句话。我开始关注菜价、天气、停电、垃圾堆、小偷、黑中介、飞车抢劫、油荒、水浸街、车祸、私宰肉、手足口病、火灾、劳资纠纷、跳楼、撞车党、问题奶粉、大规模械斗、网络骗子骗色骗财、某小区自来水管爆裂、长满病虫的绿化树、柜员机吐出的假钞、大街上罢工的红绿灯和失踪的水井盖、某店铺音箱从早上八点一直叫到晚上十二点的高分贝噪音……我的笔尖切入了城市的水火之中,那些文字纷纷从版面上走进现实生活,为这座坚硬的城市诉说一些柔软、温情或义愤的话语,为它呼喊,为它泻火,为它降温,也为它带来抚慰和思考。我的手机就是热线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铃声响起,随时准备出发。我每天穿行在东莞的大街小巷、阳光风雨之中,风尘仆仆,一身臭汗。傍晚时分,才急急赶回报社写稿。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我逐渐熟悉了东莞的每一条街道和社区、每一份失落和渴望、每一缕悲伤和幸福。我确信,我深浅颠簸的脚步中,有一脚已踩进了城市的内心,探摸到城市的呼吸和心跳,那绝不是钢筋和水泥,也不是喧嚣和繁华(那仅仅是表面的假象),在城市光鲜、丰腴的外表之下,集合着一大群脆弱、易碎的心灵,他们日渐贪婪、膨胀的欲望,抬着城市的浮华不断上升,汇聚成上空厚重的灰霾和雾霭,阴影低低地罩着大地上的高楼大厦、汹涌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群。阳光穿透而过,折射出一片迷茫的幻影。
当城市的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瞬间点亮,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屋。城市的灯光真是耀眼、璀璨,流动的红,奔泻的绿,闪烁着夜色中的狐媚。所有的大楼都披上了金灿灿的外衣,莞太路、鸿福路、石竹路、元美路,长龙一样的街灯次第亮起,一盏连着一盏,一盏对着一盏,笔直的,弯曲的,金黄的雪白的灯光纠缠在一起,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汇成灯光的海洋。城市几百、几千平方公里的灯光啊,它的明亮比我老家一千个村庄的灯光还要闪烁、丰富,统统塞进了一个异乡人敏感、多汁的小小心灵。有时候,并不是光明照亮了一切,而恰恰是黑夜照亮了事物,正是黑夜的到来使我们领略了脚下的土地,身边的城市和无穷的星空,白昼将我们锁在现实的平凡和琐碎中。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图画一样的美景,思绪飘飞在这方魔幻的景致当中。从报社到出租屋这千米的路程,就是我一天之中思维最活跃的时候,我的心灵被点燃了,我想飞,我想和城市一起飞翔,去拥抱星空的光芒。但狭窄的出租屋里已搁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短暂的兴奋之后,就是疲倦和劳累,草草地吃了晚饭,我不得不早早洗漱入睡,为明天的忙碌和生计养精蓄锐。当我透过小小的窗户,眺望城市金碧辉煌的夜空,那么喧嚣、宽阔、深邃,让人有一种无力的自卑和虚空。激情消失,疲乏袭来;光芒褪去,阴影降临。我在惯性的生活中进行着自己的缓慢转身。
我的东莞,我的南城,我要在你的怀抱里展翅飞翔!我抛弃了贵阳安逸的工作,在这里从零开始,去追寻一份下落不明的生活。老婆带着一岁的孩子也来到了东莞,我过着“一拖三”的生活,我的压力与日俱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筹莫展。但孩子的快乐从来不会打折,白天天气凉爽的时候,老婆带着他在中心广场玩耍;有时天气炎热,就带他去鸿福路口沃尔玛的地下商场,那里有免费的空调、小滑梯、小秋千和跷跷板,以及其它玩具。夜晚,我们一家三口也会一起出去散散步。对于孩子来说,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和充满色彩的,他被城市变幻的灯光吸引了,他的小眼睛盯着那些流水一样的波光,沉浸在汹涌的浪涛之上。是的,他的童年并不缺少光,但缺少玩伴,缺少乡村春天里一野灿烂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不绝于耳的蛙鸣、狗吠、牛哞,在暴风雨之前急着搬家的蚂蚁,提着灯笼飞翔的萤火虫……城市偌大的词典里面,不可能查询到这些生长在乡村的偏僻词条。
在南城,我也曾有过长达十个月的失业。二○○九年三月,新年刚过去不久,我年轻的弟弟患上了尿毒症,在杭州的医院里接受遥遥无期的治疗。我就在南城,亨美社区,文林坊六十五号五楼的出租屋里煎熬,我的手机像发烧的婴儿一样,一刻也没有歇过,我不停地拨打着全国各地的电话,拨打着希望和失望、拒绝与援助,给医院,给朋友、同学和老乡,寻找各种渠道和办法,咨询,筹款,借钱。我从来不跟人借钱,但这一次是例外。我从来没有这么乞求过,但在那时,我却挖空心思,去拼凑一份当时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的人民币。我在东莞节衣缩食三年存的人民币,还有借来的六万多元,都塞进了医院的小窗口,换来一张轻飘飘的发票。时过境迁,虽然这个疾病一直无法解决,但我毕竟挺过了生命中那道难以逾越的关隘。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了,这是东莞给我的机会。
感谢东莞,感谢城市生活,感谢这颗永不言弃的赤子之心!一棵来自乡村的野草,在水泥地板上悄悄地生根发芽、抽穗灌浆了,这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二○○九年七月,我进入了东莞市文联做杂志编辑,开始在文学的草原上驱赶着一群文字的羊群,放牧、唱歌、舞蹈,构建起自己的纸上帝国和梦中花园。我几乎跑遍了东莞的三十二个镇街,和臭味相投的朋友们一起交流、喝酒、打闹。我为自己的后院腾出了一方足够巨大的空间,种植一些野花野草,用以安放我热爱的书籍和生活、还有渐渐归于安静的灵魂。
南城的六年,像奔马一样远去,留给我众多的回音和幻象,光明和阴影、真实和虚幻结伴而行,一路相随。现在,我可以悠闲地坐在书桌旁,喝着茶,听着音乐,写下我想写的文字,记录下旅途中的那些光,那些影,那些汗珠、叹息和微笑,那些绽放的花朵、摇曳的枝叶和骤然而至的风雨。它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部分的生命。苍凉的时光映照着我不再年轻的身体,一束追光跟随着我的身影,将我推上舞台的中心。我禁不住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捧着这束焦渴的光,抚摸着这枚晃动的影,我需要它们,需要它们不断地砥砺和引领,我的生命才不至于生锈,始终保持着碧波一样的亮度。
毕竟,“卑微地活着,也是一件美好的差事”。当我们开始回望,歌唱,我们已经不可救药地衰老,沉沦。我们只不过是喧嚣城市中,时间和光影凝聚的唯一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