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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失声痛哭(外一篇)

2016-05-04杨献平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巴丹吉林沙漠戈壁沙漠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大家》《中国作家》《芙蓉》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有《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匈奴秘史》《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及诗集《命中》等著作。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最突兀和典型的是灯火,比任何夜晚都要灿烂。我站在结着霜花的窗前,撕开发黏的嘴唇,对自己说:“还有这样繁华的孤独吗?”这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年我十八岁。几个月前,穿上肥大的军装,一块石头一样晃荡向西,几天后又像一根羽毛落在巴丹吉林沙漠。在新兵连,从军姿到操枪,手、脚从红肿痒痛到渐渐如常,感觉漫长如铁。大年三十晚上,礼花从营区各个部位腾冲而起,在幽深的沙漠天空绽开。其他战友都围在大屏幕前看虚拟的锣鼓笙箫、歌舞升平与吉祥安泰。我借口上厕所,溜回十几个人联排躺在一起的大宿舍。

我确信那时候确实是一种“繁华的孤独”。一个少年,从偏僻乡村走出,就深陷到三千公里外的沙漠地带。此时此刻,父亲一定在贴着新对联的门扉上下挂上了灯笼,红色的光在寒冷刺骨的南太行乡村夜晚,把一家人贫贱的生活照得满目吉祥。母亲一定在一个人包饺子,包了素馅再包肉馅。弟弟大致放鞭炮,拿着燃烧的木棍,手尽管冻得好像十根并排燃烧的红蜡烛,但乐此不疲。还有爷爷、奶奶及其他村里人,他们也都如此,尽量用彩纸、灯泡和蜡烛把这个夜晚装点得异于寻常。

窗玻璃冰得咬手。我刮掉一层白色窗花,张着眼睛看了看喧闹的外面,再看看沙漠缀满星星的墨色天空。宿舍里,除了我衣服的划动和日光灯的咝咝声,安静得像是一个人的岛屿。我哭了,眼泪打在已经缀上领花肩章的军装前襟。我没有擦,而是看着那些黑色的斑点,只觉得一个人初在异乡的春节竟然是如此空洞,曾经的场景和氛围被置换,而且天经地义;曾经的场景虽然简陋,但其中堆满贫穷的温暖。我又想到:繁华的孤独只针对个体人,夜晚、灯光和烟火则不管这些,它们合谋将这个夜晚推倒我面前,并且毫无理由地将我笼罩,这就是掠夺与篡改。

这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经历的第一个春节。过了那个年,我十九岁。第二天,和其他战友们一起吃了饺子,我就趴在床铺上给爹娘写信。大致写了十几页,但没有提“繁华的孤独”。只是说了自己在沙漠军营对他们的感念,还夸张了灯光和烟火的美妙性。当我把信件装好,放在连队统一收信木箱里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空空如也。回身,我对自己说,杨献平,你说了假话。烟火和灯光再好,也都是人布置的,它们再美丽,也进入不到人心里。“繁华的孤独”只可以分享给自己,说给父母爹娘,他们不会理解不说,还会说我故意玩文字游戏,让他们“看不懂”。

我所在的沙漠名叫巴丹吉林。一九九二年一月,火车擦着祁连山行驶,到酒泉下火车,又乘坐大巴车不知道还要去哪里时,我就看到了黝黑的戈壁,在稀疏的城镇和村庄外围坚硬无际。临近营区时候,下起了雪。米粒一样大小的雪粒把玻璃敲得叮当作响。我看到,黑色戈壁上敷了一层白色,好像一个粗壮的男人身上佩戴的一面镜子。我隐约知道,此后几年,我将在这里度过。一个人将以陌生身份,进入到一片比天空辽阔的大地;也以异乡人的姿态,在如此荒凉与空旷之所消耗以迷惘、激越与无助为主题的青春旅程。

下分到连队当年,我又被分到一个技术室,跟着一名干部学习操作中央空调。几乎每周都要坐车去一次机场外围。那里是指挥控制中心所在。任务间隙,我站在楼顶上,放眼四望,发现我和这座军营被沙漠戈壁包围或者说围攻。北边黄沙次第堆积,浑圆如乳,有的则如连片的黄金营帐。近处戈壁一色铁青,纵横无忌,一匹马或者一台车无论怎么样奔跑,也毫无尽头;一个人狠心将自己放逐,也还会落足荒漠。当年冬天,风暴席卷整个沙漠,巴丹吉林似乎一头暴躁的狮子,不停抖动全身毛发。老同志告诫我说,不要在外面小解,还没撒完,就冰棍了。这好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沙漠禁忌,就像在沙漠深处唯一能够返回原地的只有自己曾经的印迹一样。

春节前几天,我就想回家,正抓耳挠腮,有一个天大的好事落在我身上。室主任让我去把他几个亲戚送到郑州。我趁机说到郑州就到我家了,那时候也正是春节。室主任犹豫了一下说,可以吧,但要早点回来。我欣喜若狂。离别一年,南太行故乡就在我记忆里模糊了,原先可触可摸的岩石、枯草和尘土遥不可及、薄脆如纸。赶到家,年味已经以零星鞭炮的形式弥散开来。乡村如旧,平时寥落的灯光也沸腾起来,家家户户都把自家内外的黑夜置换成白昼。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包饺子,我和弟弟放鞭炮,凌晨三点起来吃饭,再跟着父亲到长辈家磕头拜年。南太行这种风俗,显然混杂而古老,充满纲常气息与伦理氛围。可一旦到了大年初一,太阳升起,就宣告这一年的春节又成为了过去。几天后,我乘车西行。从邯郸、郑州,再西安、天水、陇西、兰州、武威、酒泉,再次进入巴丹吉林沙漠,我蓦然觉得了一种生硬。从那时候开始,我确信,对一片地域来说,一个人长时间在,它自觉接纳并用它特有的气味熏染你,你一旦离开,它便会迅速解套。事实上这也是一种放逐,是一片地域对于一个人不闻不问的坚决流放。

好在我还是单位在编人员,这是我与巴丹吉林沙漠唯一名正言顺的维系。春天在五月中旬来临,沙尘暴连续奔袭,杏花、梨花、桃花和沙枣花接连开放,痒人的蜜香铺天盖地招摇,这是沙漠唯一的嗅觉和视觉盛宴。花朵总是先行者,以献身结果的奇异方式,引出万千绿叶。好像一些个如我一般孤独的人,想要更多的他者贴身喧哗一样。夏天大抵是沙漠最美的季节,风尘不惊,沙尘安卧,众多的绿叶在人类的一年当中找到自己的存活与展露方式。秋天也是,新疆杨叶子由青而黄,黄得似乎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铮铮作响。临水的那些,还冒出血红的颜色来,令人想起在这里发生的诸多游牧民族的战争,以及在沙漠行走不知所踪的人。

冬天从十月下旬开始,沙尘暴再起,大多时候,捧着沙子往人身上扬。在沙漠,每一个人都是沙子食用者,不管你是否愿意,尽管会遮挡,但微小的事物总是以连续的方式实施它们的行动。不过,春节前几天,几场风暴以后,就是冷清的艳阳天了,太阳和它的光芒似乎虚设,不过是用来证实白昼存在。几年后的某个冬天,我由基层技术室调到了政治部机关,主要做电视新闻采写和编辑。身份也发生了变化。单位电视台一共七八个人,四个干部,两个战士。一到春节,大部分都请假回家了。我刚到新单位,自然要留下来值班。

春节开始了,零星的鞭炮声在不远处的家属住宅区炸响,小卖店和超市迎来了最佳进账期。买东买西的人聚在一起,尔后又提着沉甸甸的大塑料袋散落营区各处。考虑到值班人少,单位给发了一箱子方便面,还有几十根火腿肠。拿回宿舍,我长出一口气,想这个春节不会饥肠辘辘了。前些年有几次在沙漠过年,大年初一没处可去,到饭堂已经饭菜结冰,饿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有了那些方便面和火腿肠,就暂时不用为“民以食为天”、“果腹”而忧虑了。食物的安慰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关照。

大年三十晚上,我买了一些东西,挨家挨户看望了领导和老乡,回到所在单位,灯火如昼,大门和走廊光亮得令人心虚。打开电视机,春节联欢晚会正是开场锣鼓,沉寂空漠的单位瞬间喧闹起来。这还是一种个人的繁华。电视屏幕上衣袂飘飘、歌舞升平,声音在天空传导,进入耳朵。看小品、相声,忽然发笑。可是,一个人的笑竟然那么脆弱,没出口,就被更多的声音杀死了。那么多人在作姿作态,用技术和素养说逗人乐的话,发出悦耳之声。在一片祥和之中,我却觉得了一种冷漠和虚假。时间是没有春节等节日的,所有的节日都是人用来表达自我的情感,赋予某些时间以悲伤和快乐,暧昧与温情,实质上也是矫情的自我安慰与告诫。我还想到,此时此刻,也一定有很多人蜷缩在流水成冰的桥洞下、灯火灰暗的街角,甚至还有人就此了结了在此世的生命历程,在某些地方遭遇人生之大不幸。所幸的是,欢乐的人永远占据多数。人也需要更多的“假象”乃至“无意识的娱乐”来填充某一些时间和内心的酸与麻。

孤独在众人隆重的时候愈加深刻,甚至绝望。一个人在异乡,特别是沙漠,就像是一口倒扣大钟之下的一只蚂蚁,就像是想要从沙漠这边迁徙到那边的一只蜥蜴。更深重的是除了你自己外,一切都是物质,以及笼罩物质的空气及时间分解的事物的惨败粉末。时间久了,一个人也就成了物质之一种。尽管“万物有灵”,可很多的物质是以沉默的方式面对一切的,人极容易受感染,久了,残存的那点灵性也随之消弭。好在我想睡了,关掉电视机,躺在床上。风和冷,带着它们尘土的儿女从窗缝里成群结队,在我身体上放肆抚摸,并且以一种杀戮的方式,将我往沉沉的睡眠与孤独深渊狠推。

对孤独的人来说,白昼是一种拯救。更多的同类来到堪称再生。第二天一早,领导来查看安全情况。同乡打来电话或者从各个单位到来。平素,我是懒得和同乡们闲坐胡谝瞎扯淡的,认为那是一种自我戕伐。可大年初一早上,我的这种认识被世事逆转。见他们来到,我异乎寻常热情,拿出各种小吃,任他们吃,乱丢垃圾。并且买了酒,几个人就着小吃把自己弄得头脑发胀,晕乎乎不知所以。说起话来,也特别偏爱笑话和黄段子。从那时候开始,我以为,高尚使人痛苦,庸俗才是真正的快乐。可一旦黄昏降临,人相继散去之后,孤独卷土重来,在漫天炸开的礼花和鞭炮当中,一个人在沙漠的孤独如刀刻,深重而尖锐。

我二十四岁了,青春在沙漠作蛇蜕状,被风暴和干燥淘洗得薄如蝉翼,还有一些明亮的斑点。我知道那是明确的暗伤与刀疤。我想我需要一个人在身边,或者以一种若即若离的方式和我骨肉相连,最好是血浓于水。我母亲也觉得我该有对象了,奶奶说她想在去世之前能够抱上重孙子。我都明白。可是有人不明白我。我爱了,只能张望。世俗在每个人面前都划下鸿沟。在我最落魄时候,一个女子让我遇见。第一眼,我就知道,她肯定是一位好妻子!我追了。她也答应了。几年后,突破岳父母及其亲戚的种种说法,她和我结婚。婚后第一个春节,我和她在沙漠过。因为经济拮据,岳父送来一些钱。两人在单位的房子里过了一个相互拥抱取暖的年,用红酒往脸上涂抹喜色的方式,把前些年的“繁华的孤独”开除在外。再几年,我们有了儿子,母亲春节来,一进门,就摸孩子,说我们儿子脚好看,长得胖嘟嘟的,是我们家几代人里面最有福相的。再一年,我请岳父母来单位和我们一起过年。妻子和岳母包饺子,忙活饭菜。我和岳父喝酒,翁婿俩你一杯我一杯,一会就都晕了。

这是我在沙漠生活最喜欢的一个“节目”。和岳父在一起,感觉就像是父亲。他本分又善解我意。我说的每句话他都表示理解。这时候,我总是要流泪的。为了掩饰,就喊妻子再弄一个菜来。随着经济状况好转,我逐渐学会储藏好酒。把最好的留给自己和岳父春节时候喝。再些年,我和妻子一直坚持春节为岳父母家采购年货,弄一台车,吃的用的送的都弄回来,不要他们再去买。大年三十,先把他们接到单位。初一再回他们家。晚上继续喝酒,在沙漠外围,岳父母家里,我俨然主人,他们也放心,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征询我意见,或者由我来拿主意、出面。妻子是西北人,距离巴丹吉林沙漠和我单位很近。每年春节,我就有了家。在岳父母家打电话给亲生爹娘。他们说,在那里好,有人照顾了。他们也安心。

人和人之间,基本的是信任。亲人尤其如此。人也需要相互取暖。有了家,巴丹吉林沙漠与我都显得与众不同。似乎那个庞大无比的僵死之物瞬间有了生机,枯燥也充满了某种喧哗。这肯定还是内心及可以慰藉的情感在起作用。是爱,那种在时间的沙漠慢慢深入灵魂的柔软之物,将一个人从孤独与空漠当中解救了出来。记得有一年春节前两天,来自西伯利亚的风似乎杀人钢刀,我忙完单位任务,即和妻子到市区去采购年货。送到岳父母家就要走。岳父说,晚上咱爷俩喝点,好长时间没喝了。神情坦诚,还有一些渴求。我过去抱了抱他,说:爸,我们明天下午就带孩子回来,我陪您喝。岳母嗔怪岳父说,谁都像你没事干啊,孩子还忙!

沙漠的春节一如往常,和岳父喝酒,儿子在闹。也装模作样给姥姥姥爷敬酒,祝福福寿康安。我开始笑,进而眼角有泪。抓起一杯酒灌下去,装作呛了的样子,到外面去把眼泪擦掉。几年后,儿子节节成长,一瞬间就到我胸口了。有一次,我带儿子去营区外围的假山上玩。看着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老营区,以前的电视台成为了办公楼,和妻子住过的临时家属房也被一大片新住宅楼房替代。我对儿子说,以前,爸爸就在那个地方上班,可现在没了;以前,我也和你妈妈在那个地方住过……儿子睁着眼睛环视了半天,又看看我。我潸然泪下,人在时间中总想在大地上做点事情,留下自己的痕迹。权利和个人都是如此。想起曾经的“繁华的孤独”,心里竟有点温暖和惋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青春本来就是孤独的,繁华中的孤独更楚楚动人。那时候,我胡子还像春天的细草,现在一周不刮就草木葳蕤了;那时候我在迷惘荒野奔行,现在我已被生活和某种既定轨道捆在拉开的弓弦上。我只能说,在时间中,青春疼痛是每一个人必读课程,孤独火烧不尽。孤独是每一个人毕生用以自戕的刀子,也是生命乃至灵魂中最隐秘的疾病,持续无度,还无药可救。

每一个人的青春都可以长期抚摸,尤其是走过之后,青春会越发地毛茸茸,越发地淋漓尽致,成形成块。堆积在肉身和内心的某一个地方,那么沉甸甸,又烟云蒸腾;那么轻飘飘,又泥沙俱下。我的青春是在巴丹吉林沙漠展开并消耗掉的,就像风中不断磨损的沙子和鞋子,茧花与头发。特别是那些深切入骨的孤独,应当是青春的印章,也是一生不断线的路由器。几年后,在我离开巴丹吉林沙漠到成都的第一年,春节前,我独自一人,乘坐列车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站在曾经的营区外围,我忽然感到凄凉。十多年在沙漠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个人在一个单位的痕迹很快被填充、抹平。我再次体验到,人太多的时候,人就不需要更多人了;一个人之后,是更多的人;谁觉得这个世界舍我其谁,谁就是人的敌人。一片地域也是如此,它是开放的,任由来去,不管怎样的事物,它都可以承受,也可以放逐。

春节时候,我和岳父喝了几场酒。他老了,我也马上中年了。我心里知道,翁婿俩在沙漠喝酒会越来越少。看着他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佝偻的腰,不刮就泛白的胡须,我无话可说,也不再掩饰流泪,而是沉沉地叫他一声“爸”。此时,我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可以让我喊“爸”了。

再些天,我特意去了一趟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在黄沙和戈壁交汇处停下车,一个人爬到一座沙丘顶上,张目四望,沙漠还是那么大,甚至比我在的时候更大。大得让我想纵身奔跑,想在沙丘上建造一座虚幻的宫殿。天空还是那么深邃,井口一样对着空旷之地,而且充满被探测和吞噬的欲望。我大喊几声,声音被风打回口腔。我沮丧,我想我越来越像一匹狼了,被沙漠放逐到繁华都市,一片沙漠却进入了我的肉身。它可以无视我,让我远离,而我却装有了它和它的一切外表和内里。避开同行的人,在一座高大沙丘背后,忽然想哭,我没有强行阻止,而是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哭早已被时间解决的青春;哭一个人此生遭际;哭世界之大,个人却如此单薄;哭风为什么不带来只带走;哭生命深处总是会有那么多的无助、悲哀与疼痛;哭我的亲人微贱而心怀慈悲;哭沙漠对我一个人的打击和恩泽……然后擦掉眼泪,疯狂跑回车旁。回程路上,我忽然想到,在大地上痛哭的人是有福的,自觉皈依大地,就像肉身及其包藏的灵魂,此前和往后,你们和我。

在沙漠的美好时光

周末早上,可以自由支配,可以放纵,甚至可以让自己在单位乃至这个世界上消失两天。在巴丹吉林沙漠这些年,我的大部分周末是清净而懒散的。醒来时,躺在温热的被窝里,恍惚觉得,就像一个人不带一丝杂念地,赤身裸体躺在深山的野草地上。

妻子照例去拿回订好的牛奶或者去买菜,总是起得很早,但声音很小,她怕惊扰我的睡眠。从周一到周五,我算是紧张的,自己不属于自己。有些事情是职责,非做不可;有些人情,不得不为。整个人就像弓弦,以生命为箭矢,引而发,再连发,但大都是在虚空中的动作,自觉呼啸,细看却无迹。

只有到周末,忽然放松下来,像一只紧压的弹簧终于回到了原位,负重的终于可以暂且放下了。妻子当然理解,每当周末,都会让我多睡一会儿,哪怕睁着眼睛在床上看天花板,也想我多躺一会儿。剩下的事情她一个人揽过来。结婚几年,我总是自觉地将自己和自己的日常生活乃至身心交付于她。我感到幸运,妻子,应当是一个男人一生的精神支撑、同程行者。是一种赐予。

通常,睁开眼睛,阳光已经打在了窗帘上,再把那些绣嵌的花朵送到我身上来。倾耳一听,屋里静,没有一丝声音。我伸伸懒腰,心想:妻子一定是去取牛奶了,路程不是很远,转过几座楼房,走过几道窄街,送牛奶的女士很早就在服务中心的灰墙根下候着。到那里,妻子有时候会和那位“牛奶女士”说几句话,有时候不说。有时候会去一边的超市买些诸如油盐酱醋的东西。

然后回来,放下牛奶,看我醒来了,就说,你起来热了喝,我去买菜。

剩下的时光,我会看会书,或者看电视。我的床头甚至地上放满书籍,大部分是邮购或者出外时买的。我喜欢睡前阅读,还有冥想。喜欢读自己喜欢的那些书籍,它们是诚实的,有一种铺展开来的优雅与细致,光芒与气味,让我在阅读之中觉得了这个世界的丰富和驳杂,喧哗与躁动。

电视上都是新闻,有些我厌倦,一看就换台或关掉。有些我喜欢,它们是说实话报实情的,我总是能够从中觉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关乎自己,他人,国家乃至世界和人类的,愤怒或者欢悦,沮丧或者无奈,情绪极其不稳定。

更多时候,我不打开电视。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读《参考消息》,报纸是从单位拿回来的,躺在床上阅读,感觉真好。而且,我还发现,《参考消息》当中也总是有些隐隐约约的讯息,虽不甚明朗但可以使自己胸中有所知觉,而且是关乎大方向、大现状和大思维的。

还有些周末早上,我就那么躺着,假寐,或者假寐想心事。过往的、烦心的,自己的和他人的,当然还有隐秘的甚至说不得的。想一会儿,我会再次伸懒腰,再次躺好,放松心情和身体,尽可能地拖延睡眠时间,不去关心时间,甚至把手头一些紧要的事情也丢在一边,潜意识里要将五天来的劳累和烦扰打磨殆尽。

太阳越升越高,要是夏天,可以明显地觉得温度的上升(沙漠昼夜温差大,夏天也是如此)。我总是想到这样一幅景象:太阳从沙漠平坦无际的地平线,像个莽撞的少女,一抬头,就把人间的黑暗窥破了,黑夜的颗粒沙子一样飞散,霎时间,天地澄明。就连戈壁上黑色的沙砾和卵石,沙漠深处的芦苇和倒毙的胡杨树残骸,也都渐次清晰,充满细碎或斑驳光泽。紧接着,阳光驱散楼房及其他建筑的阴影,最终落在青草和败叶上,也洒在早起的人们身上。

这是新的一天,我也知道,很多的同事也像我这样,在周末的床上安躺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些什么。

他们也会像我这样,长时间地依赖于被窝的温暖和芳香,那是一种肉体的芳香,叫人沉迷。很小的时候,我以为肉体是不洁的!可多年之后,我发现,人在世上,唯有肉体是可靠,并且属于自己的,任何物质不可替代、凌驾,更不可模仿。肉体是精美的,是灵魂的可靠巢穴,承载着快乐、庸俗、智慧、创造和发现。

躺得久了,胡思乱想一顿,有时候会再不知觉地睡去。通常无梦,要是做梦的话,睁开眼睛后,就是一边回忆梦境的具体细节,一边想着梦境的蕴意。有时候自感吃惊,有时候一笑而已。看看总是不紧不慢的钟表,指针已经越过十点,还在踏踏向前奔行。我想我该起床了。时间真是一个杀手,它的走动是一种消失,也是一种逼迫。

门开了,妻子提着蔬菜和肉类,带着一身热汗或者一身冷气进门。我起来的话,会接过来,没起来的话,就赶紧起床。去卫生间,这是一个繁琐甚至有点无奈的身体事件。在很多年前,我就开始讨厌并且怀疑身体的某种代谢行为,也常常想:人要是不需要食物和水该有多好!

妻子的动作很轻,将蔬菜和其他吃食放进冰箱,就又开始了一天的清扫,这里扫、那里擦,然后涮了拖把,地板上泛滥水滴。这时候,她的脚步依然是轻微的,碎步挪动,听来特别悦耳。

妻子的忙碌使我不安。这应当是两个人的。美好需要恰如其分,缩短或者漫长都将使之失去意义。给予也是相互的。特别是在巴丹吉林沙漠,我们可以挥霍黄沙,挥霍生命中的腐朽部分,但不可以挥霍少之又少的水、绿叶及家庭的温暖。这些总是在消失,一去不复返。这令人悲哀。

收拾完毕,妻子走进厨房,锅碗瓢盆碰撞,水声四溅,然后是食油与食物俘虏和被俘虏的声音,是饭菜的香味。

周末真好,我们自己的时间,虽有点短暂,可相对于消泯个性,压抑甚至令人麻木的集体运作,自由再短暂也可贵。

吃过不早的早饭,时间显得缓慢。通常,我会和妻子一起,到外面转转,有时候一起去假山和人工湖边,这些人造的自然,总是在心里有点尴尬意味。回到家里,通常我洗衣服,妻子准备做午饭,菜刀和案板的响声,干脆且有些残酷意味。哗哗的水在洗衣机里翻江倒海,使劲儿甩着衣服,灰尘、汗碱和油污从水和洗衣粉中一再被分离出来。

正午时分,阳光热烈,我将衣服挂在院里的铁丝上,不多的水分迅速逃窜。我还想到,衣服上的水一定会变做雨滴,稍待时日,它们还会落在巴丹吉林沙漠上面。

我这样想,是不是太幼稚了,太阳和风的运作谁可以看见?看起来冠冕堂皇和必然的东西,总怀有惊人的黑暗。

阳光穿过屋顶厚厚的水泥,使得整个房间变得闷热异常。我会汗流浃背,有些年用风扇,呼呼地吹,但炎热还是不肯走散。窗外幸好有几棵杨树,青叶茂盛。不知疲倦的知了爬在树上使劲鸣叫。

经常有电话来,为了逃避领导和公差,电话请妻子接。但通常朋友的电话居多。在我的意识中,周末就是我和妻子,还有和朋友们的专属时间。朋友打电话来,或者我打电话去。我会说,到我这里来,吃顿饭,重要的是说说话。朋友大都会来。除非他们和其他朋友早有约定。朋友也会要我去他们那里,可他们大都住在单身宿舍,没有地方炒菜做饭。没有酒的聚会一定会少点什么。

好朋友叫人心安。我参加工作十多年了,在巴丹吉林沙漠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经过的事成千上万,邂逅的人也有数千,可以称作朋友的很多。可检点内心,真正朋友却屈指可数。我总是暗自想:朋友也有点流水的意味,一个时期、一种境遇,会遭遇到一些朋友,而这些被时间和世俗置换之后,也会带来一些朋友。朋友轮换,其实也是时间和人事的一种自然规律。

早十年前,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最要好的有三位朋友,都是多年积攒和检验出来的那种,彼此的交往已经深入心灵,相互之间的聆听、诉说、理解和影响让我倍感荣耀而温暖。常常,即使我不打电话给他们,妻子也会提醒说,叫庞、裴和杨来吃饭,喝酒说话吧。

妻子的理解让我感动。在生命当中,一颗水珠,太阳的照耀,让灵魂充实而柔绵。

朋友来了,我起身,请他们坐下。啤酒或是白酒已经买好,放在显眼的位置,像是在列队欢迎。朋友们不说什么,酒就是喝的。我们已经形成了共识:喝酒不是目的,是手段,是媒介。其中,手段一词蕴意丰富,指向一目了然。媒介则是清浅的,温馨的,目的不明,或者干脆得就只剩下一种心情。

妻子炒菜的速度极快,红烧的肉块,青绿的蔬菜,香气四溢的汤,接二连三地落在饭桌,诱人的味道打断我们的谈话。朋友说,吃饭真是一种享受,没有了饭,活着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学者裴总是在思想,就连饭从哪里来的,都要牵连出农民、教育、政体、个人权利等话题。庞和杨也会就着话题,说出自己对问题的主张和观点。我也不沉默,思想、发现和表达是个人的基本权利,连上帝都不能够统一。所有纷纭的思想,都应当有自己试验和生长的土壤。

妻子吃完,我们还在吃,话比酒还长。偶尔会冒出一个自以为新颖的思想,就放声大笑。惹得邻居不满地敲墙壁。赶紧收住笑声。往往,妻子会去向邻居道歉。邻居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们的话题继续着。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维系的是彼此之间的信任、诚实,天性中的悲悯、怀疑、善良,以及热爱书籍、令人沉醉的思想和交谈。这对身居沙漠,目前尚还年轻的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我一直认为,一个人,没有了怀疑、思想、发现和表达,简单得只剩下日常生活,那将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

那些年,我和他们三个是最活跃的,也是最紧密的。裴早就有了家室,儿子在读初中了;他的家、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籍,也常借给我看一些前沿学科的专著,每每给我推荐一些他以为好的书;庞还是单身,有几个女孩子喜欢,追得甚紧;杨和我同在一个单位,做新闻时常发牢骚,单身至三十多岁,方才在北京找到一个相当的女子。

吃了喝了,说了,有时候会意见不一,争吵起来,闹到面红耳赤,第二天见到,又是一脸微笑。若是其中一个休假一段时间,会念想不止,时常电话催着赶紧回来,说:我们都想你了!

朋友走了之后,堆在面前的是残羹剩肴,还有脑子里的他们的声音和思想。之后,帮助妻子洗刷,坐下来,捧起书。至今,还有两个人的话我牢记不忘。

西蒙娜·薇依说:“人以三种方式活着:思考、冥想和行动。”

奥森汉姆说:“每个人面前都敞开着/多条道路……而每个人决定/自己灵魂要走的道路”。

沙漠落日被唐代的王维状写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句足以千年。直到现在,巴丹吉林沙漠还保持了王维在世时的落日景象,除了没有“孤烟”,弱水河河水逐年减少之外,其他完好无缺。吃过晚饭,我和妻子锁门,下楼,出门洞,迎面是夕阳,大规模地倾泻在院子里,楼体上,还有远近的杨树、沙枣树和红柳树丛上。

夏天的孩子们在外奔跑,三五成群,相互追赶、嬉闹,大人们则穿着单薄的衣裳,露着胳膊和大腿以下部分,在树荫的马路和休闲广场散步、倚坐、说话。

沿着马路行走,渐凉的风穿过身体,连毛孔都是清爽的。

杨树叶子哗哗作响,沟渠里的流水推拥着青草,蝴蝶在低处,鸟雀在高处,飞翔有时候没有高低之分,只有优美与否,独特与否。

我们走着说话,说到这些那些,自己的和他人的,熟悉的和陌生的。每一次也都会想起在家乡的父母,他们是农民。我说:这时候,爹娘肯定还在地里干活。然后是喟叹。妻子说,他们要来这里多好!我沉吟一下,说,即使他们来这里,也不会和我们一起这么悠闲的。妻子说,散步不应当是某些人的权利。还说了一句《圣经》上的话:“你叫他比神明、比上帝微小一点,又以荣耀与尊贵为他的冠冕。”

我莫名感动,虽然我不信仰,但是这句话是很准确且富有平等与怜悯意识的。

太阳向西,它红红的脸膛逐渐黯淡。余光懒散地披在绿树上面,巴丹吉林沙漠极少的鸟儿聚集在红柳树丛,唧唧喳喳,不停晃着脑袋,警惕的眼睛一闪一闪,时刻提防着可能的危险。

在巴丹吉林沙漠,鸟们的敌人不是很多,除了弹弓、石块和鹰隼外,最难预防的恐怕就是人了。

路过的花池水流潺潺,菖蒲、月季、臭金莲朵朵鲜艳,就连花下的短草,也棵棵头顶水珠,在时光中静静拔高。

迎面而来的人们,大都神态悠闲。他们在说着什么,声音大或者小,走近,声音突然在他们的口腔消失,走过一段路,就又冒了出来。碰见熟人,招呼是要打的,尽管不大情愿,毕竟都在一个单位工作,虽然隶属不同,但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尤其是领导,不管现在是否归属人家“麾下”,总要驻足说句话的,而且你要先开口,挤出一脸的笑。

往往,走过后,妻子就说我,你刚才的笑很勉强,挤出来的一样。我笑笑,她看了看说,这会儿很自然。

多年来,不善于和领导相处,在单位,是一个大的缺点,我曾努力改正过多次,但收效甚微。尽管有同事说,这至关重要。

人工的湖泊耀着金子的光芒,枯树和假山之间,散步的人也多,看起来人人都心安理得,且神色悠闲。我和妻子向着僻静处,走过长长的水泥路面,踏上粗石和碎土的乡间小道,风吹着头发和脸,感觉愈加舒畅。清新的空气,似乎在帮我整理脑海里纷繁一天的混乱。身体也舒适极了,像是透明的一般。

我和妻子也总要说些什么。琐碎家常、紧张压抑的工作和难缠的人际关系。我一直想抛开,把它们当石头踩在脚下。可妻子会说,这是生存环境问题,关系到个人的前途。所谓的前途也就是领导意志和个人好恶。

有段时间,我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不是做事,而是向上,坐在某一个显要位置上,才是大家认同的成功。我觉得这很可怜。人总要做些什么,而某个位置,对谁而言都是适合的,不是能否干好,而是一种应付。

直到现在,在单位,我仍旧没有太多的想法,我只是一个半道出家,硬撑着有一份较满意工作的人。我已经满足了,我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安静的生活,向着某种方向履行自己的职责,更多的时间读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人理解和同行就足够了。

可是,事实不那么简单。我们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突然说:“爸爸,人一生都是被强迫的!”我吃惊,才八岁的孩子,如何能说出如此沉重而富有哲学意味的话语呢?这使我想起艾略特的一句话:“持久的诱惑是最大的背叛,为了正确的事情需要错误的理由。”这是一个强词夺理的,且充满悖论的真理。邓恩也说:“没有一个人是完全自立的孤岛……”

不知不觉,我和妻子接近村庄,傍晚的炊烟从黄土房屋顶上滚滚而出,向着树冠和天空,传递着人间的生活气息。马路两旁遍植杨树,茂密的树叶遮盖了整个村庄。宽阔的沟渠里流淌着来自祁连山的雪水,在众多的田地边缘兵分数路,冲进玉米、麦子、棉花和西瓜的脚下,在流动中渗透,在渗透中蔓延。

看到上了年岁的人,就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在遥远乡村的生活,充满艰辛,庄稼是一粒粒地种植,用手掌和汗水收获回来的,一点点的金钱是没日没夜地给别人打工挣回来的。他们的辛苦我曾经体验过,他们经年的忧郁心情至今我还有着。我们一家五代都是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就我而言,尽管十多年时间过去了,除了生活较为轻松,活得体面一些和远离土地之外,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民。

“我们相信人类在上帝面前是平等,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

夜色完全降临时,我们回到小区,街灯先后亮起。但还有许多的人,在昼夜交替之处散步或者倚坐。风有些凉了,我和妻子快步回返,先前路过的花池和杨树有些灰暗,但风吹树叶的声音,清水流动的声音,在渐趋冷静的小区黄昏,却愈加响亮了。

在沙漠之外生活的人一定意想不到,这里的夜晚寂静,落寞,一个人也没有。要是没有风,所有的声音都是你自己的。脚下的粗砂发光,一粒一粒,向着你的眼睛和身体。一个人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戈壁上敲响,鞋底的石头几乎接触到骨头,我能够听见它们碰撞或亲热的声音。

在戈壁深处,我时常这样,忘却模棱两可的俗世声色,安静下来。连房门都不锁,从幽深的宿舍出来,越过楼房和杨树,到水泥路面的尽头,围墙过后,就是一色的铁青色戈壁了。因为靠近生活区,很多的垃圾堆在那里,有风时,各色的塑料纸飞起来,连同破旧的裤头、小孩的内衣,风筝一样,在旋风中,被飞行的沙砾裹挟,盘旋上升,一直到看不到的苍色天空深处。

一个人的时候,晚上有月亮,我总是要到戈壁深处走走,很多时候一个人。我不需要任何人在身边聒噪。我总是觉得,月夜戈壁是安静的,像一个巨大的疆场,沉寂而弥散着悲剧的苍凉味道。我一直觉得它的下面有很多灵魂:无奈的、自愿的、战死的和被风沙掩埋的。他们的尸骨早已钙化成灰,我很多次在漆黑的午夜看见快速奔行的磷火,我想那就是所谓的灵魂吧!一些人走了,剩下的骨头是唯一的证实。现在,我们来了,又是一群人,我们不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就像戈壁本身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心事一样。

月光省略路灯,除了窗棂里面的,四周空旷,黄色的光亮在建筑和树木上安静,它的样子像是想象中的女子,她等待、过往、消失,无论我们怎样,她都没有表情。她温柔得有些过份,让我没有非分之想。其实,我仍旧是一个世俗的人,喜欢声色,也曾经有过灯红酒绿醉死梦生的生活,但回过头来,世界依旧,生活照常。而在戈壁月光下,我是安静的,纯洁的,全身洁净透明。

通常,还没有吃晚饭,日光仍顽强停留,面带黑丝的月亮就挂了起来。抬头看见它,温和和柔情迅速充溢,我又可以到戈壁上散步了,一个人,除了自己什么都不携带。

我总是觉得,这样的夜晚,两个人一同到戈壁上散步还行,要是众多的人一起,唧唧喳喳,脚步沓沓,肯定是不美妙的。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过自私、偏激和霸道,但谁也没有权利干涉。傍晚,我换了轻松的布鞋,不告诉任何人——他们在各自的房间游戏或者说笑,我不惊扰他们。就像不要他们惊扰我一样。戈壁上的人迹早已被风磨平,风过的痕迹皱纹般明显。太阳的温度仍在,温热的黄沙和石子是对我的一种安抚。身边的骆驼草身子虚肿,尖利的枝叶上挂满尘土,它们稀疏的叶子被月光照成暗黑色。我路过,它们的手指拉扯着我的裤腿。

是不是要我停下来呢?

远处沙丘低纵连绵,黑色的轮廓看起来温柔恬静,隆圆的天空隐藏在它们之后,太多的星星隐匿了,剩下的那些,光亮黯淡,面色憔悴,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病痛。近处有物在动,两只驼峰载着整个戈壁,嘴巴嚼动,在月光下缓慢行走。起初,它们把我狠狠吓了一跳,我转身回跑。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它们并没有追上来。我蓦然想到那是骆驼,有人放牧和管理的沙漠的独特的生命,荒漠的王和孤独英雄。到现在,我再也不会那样惊恐了,骆驼和我同样没有恶意。我们两种生命,在戈壁的月光下面,实质上是一种美妙的陪伴和邂逅。

尽管这样,我一个人还是不敢和不能够走得太远,戈壁太大,哪里才是它的尽头?我只是看到它的荒凉、沉稳和焦躁的一面,而忽略了它原本强大的内心——多少年了,在这片戈壁上,在我之前之后,又有多少人来到、消失和走开呢?我一个人的漫步,与它身上的任何一颗滚动过的沙砾没有区别。只是形体稍微大一些罢了。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了。

偌大的戈壁,它能够容纳多少像我一样的生命和肉体?

有时我也想,应当还有一个人的——进而我想到一些人,一一闪过的形象,叫我安慰和忧郁,即使那些糟糕的同类,在此时我也没有一点怨恨。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是宽容的。在戈壁中,我通常会遇见蹲在沙棚里的沙鸡、野兔、出其不意的蜥蜴和沙鼠,它们被我看见或者踩着身体,它们惊呼,我大骇。之后是相安无事。十多年来,我先后在月光的戈壁捡回一些形状奇异的石头和漂亮的断羽,放着放着,好多都不见了。几次搬房间,发现一些在老鼠的洞口,有的被撕碎了,有的虽然完整,但覆上了厚厚的灰尘。

返回时,远望的营区灯光大都熄灭了,戈壁上只剩下单纯的月光,只有颜色,没有声音,我在其中。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行驰,围墙静默不动,楼房和树木跟随人的鼾声进入梦境。上了水泥路面,使劲儿跺掉鞋上的灰尘,入营区。一个人的脚步拍打着附近的砖泥墙壁,月光停靠在天空正中,黑丝的脸颊洋溢着笑容,它的光亮向下,从我的头顶,贯穿形体,连地上的影子都好像是透明的。偶尔会有几片黄了的叶子,穿过细密的枝条,在我身后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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