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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春天的一场电影

2016-05-04段舒航

躬耕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亮检票疯子

段舒航

天刚透亮,小亮便悄悄地起床了。轻轻开门走进院子,鹅圈那里马上就有了一阵轻快的响动,十一只白鹅的小脑袋迎着他齐刷刷举了起来。小亮急忙努起嘴巴嘘了一声,鹅们这才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鸣叫出来。推开圈门,众鹅便争先恐后着扑出院子,像是一片生了腿脚的白云一路飘摇着去了村外。晨光飘洒的村外河堤上,嫩绿的青草正头顶晶莹的露珠在那里等候它们。

小亮带着鹅们回到院子里时,阳光已经爬上了高大的香椿树梢。天空里纤尘不染金光耀眼,鸟儿们清脆的鸣叫声溅落得到处都是。瓦蓝色的炊烟在院子里弥漫,然后又迅速向着天空里飘散。父亲正在对着猪圈撒尿,母亲被烟火熏呛了的咳嗽声,十分猛烈地从灶房里冲出来。

小亮站在父亲身后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嗫嚅着叫了一声。

爹。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扭过头来,神情冷漠地看着小亮。

小亮心里一阵紧张,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想……今天……去趟县城。

这句话憋了一夜,现在终于当着父亲说了出来,小亮顿时感觉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见父亲低下头去没有吱声,身体里面那个美丽的想法,刹那之间便种子破土一般冒了出来。

学校今天放假,老师和初中学生全都进城看包场电影。张老师手里有票,他答应骑着车子带我进城,电影票不用花钱,你只给我三毛钱的饭钱就行。

父亲突然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神就像盯着一个怪物。

进城看电影?你一分一文不挣,倒先学会花钱享清福了?

父亲突发而起的大声呵斥,吓得小亮打了一个寒噤。他害怕父亲,从记事儿那天开始,父亲阴郁的面孔一直让他不寒而栗。很多时候小亮都会想到,如果没有母亲护着,父亲手里的那根棍子,说不定哪天就会要了他的小命。

可是今天,那可是县城里白天的一场电影啊!一旦错过,他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有这样一个机会。小亮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父亲,但他听到了自己嘴巴里发出的声音。

你给我三毛,我保证暑假以前不再问你要钱。

三毛?一毛钱老子也不给你!你问你妈,咱家谁去城里看过电影?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电影院的大门朝哪开呢!

发起火来的父亲又一次吓住了小亮。他想继续恳求父亲,可是心里已经没有了那份坚持下去的勇气。他没有想哭,眼泪却一下子汹涌着夺眶而出。

母亲湿着两手从灶房出来。她看了一眼鹅圈,又看了一眼怒火中烧的丈夫,然后便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小亮长这么大,真还没有去过一次县城呢。你看这鹅都已经吃饱了,要不就让他去一回吧!

父亲立即冲着母亲瞪起眼来。

鹅是吃饱了,可是猪呢?猪就不吃草了?咱这村子里,谁家小孩去县城看过电影?

母亲苦了脸说:他这不是已经跟老师说好了吗?你就让他去一回吧,回头我让小光去割猪草。

小光是小亮十岁的弟弟,这时正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父亲训斥哥哥。听见母亲说他,马上不高兴地嘟囔道:爹还让我去外婆家给他拿膏药呢!

母亲瞪了小光一眼,说:上次你害病,是不是你哥深更半夜跑去给你请的大夫?

小光不再说话,撅着嘴巴从母亲身边闪了出去。小亮抬头看看父亲,父亲的两只大眼珠子还在瞪着母亲。平时沉默着的父亲样子就有点吓人,现在发起火来,光那目光简直就可以杀人。小亮又一次低下头去,耳边全是父亲训斥母亲的声音。

你就知道护短!豆子大个人儿,倒先学会偷懒享清福了。三毛钱?三毛钱得是多少天的盐钱?看电影?我不信那电影能当饭吃!

盛怒之下的父亲,让母亲遭了霜杀似的没了脾气。她走过去一把拉住小亮,赌气说道:一分钱,磨盘大,你这不是在剜你爹身上的肉吗?这次咱不去了,等过年时把猪卖掉,有了钱妈带你去,让你好好在城里玩一天。

母亲软弱的表现,让小亮感到失望,他知道母亲已经不敢再帮他了。这个家从来都是父亲一手遮天,母亲一分钱的家也不当。父亲的态度如此强硬,除了哭泣,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父亲。然而,对于电影的渴望让小亮心急如焚,他仿佛看到张老师已经在村口马路上焦急地等着他了。想到这里,小亮的倔强劲儿就又回到了身上。他用力甩开母亲拉他的手,两眼含泪昂首对着父亲。

不给算了,反正今天我要去看电影!

父亲飞起一脚,便把小亮铲倒在了地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狗日的,你要翻天吗?今天就是不准你去,你要敢去,当心回来老子揭你的皮!

暴跳如雷的父亲,已经杀气腾腾地在院子里寻找那根打人的棍子了。

小亮领教过棍子的厉害,此时发起狠来的父亲,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害怕。母亲正用身体拦挡父亲,小亮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抹着眼睛去到墙边,呜呜哭泣着一把抓起了割草筐子。

母亲说:吃了饭再去割吧!

小亮没理母亲,一边哭一边奔跑着冲出院子。父亲愤怒的叫骂声更加高亢地追了出来。

败家子,丧门星,你天天不吃不喝,老子们这才省下了呢。

小亮听见自己在肚子里狠狠骂着父亲。

狗日的张大眼,总有你打不动老子的时候!

小亮一路饮泣着来到村外的河堤上时,阳光已经铺天盖地般将天地照耀得一片辉煌。他看见这个春天的阳光又壮又旺,流金泻玉一般在广阔的原野上滚滚流淌。蹲下身去割草,眼里面却生长起又深又厚的绿色忧伤。老师手里的电影票火苗一样在他胸口燃烧,灼热的泪水又一次汹涌着模糊了眼眶。

电影,神秘而又玄妙的县城里白天的电影哟!

为了这场电影,有谁能够想到,十二岁的少年小亮,在昨天那个星光满天的夜晚里,平生第一次轰轰隆隆地失眠了。

从来没有进过县城的五年级学生小亮,第一次从班主任那里知道,城里人白天也是可以看电影的。张老师说,城里的电影院比学校那个操场还要大出很多,影院门前还有一个更大的广场。张老师晃动着手里的电影票,他说学校让老师们带着家属一起去看,我这两张是二楼三排七号和三排九号。电影院里的座位分单号双号,所有观众都必须对号入座。坐在电影院里那种感觉十分美妙,几千瓦的灯光下面,楼上楼下的观众席里充满欢笑。那些带着靠背的座椅光滑舒服,头排最低末尾一排最高,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谁也遮挡不住谁的视线。张老师又说,那些玻璃窗子全都挂着金丝绒窗帘,电影放映前那一瞬间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无票罚款,吸烟罚款,随地吐痰罚款,随地大小便更要罚款。张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调皮的男同学忽然大着嗓门问道:老师,电影院里放屁放响了是不是也要罚款?全班同学哈哈大笑,正在兴头上的张老师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说:不许放屁,放屁的死啦死啦地统统枪毙!全班同学又一次哄堂大笑。大家都跟着说:不许放屁,放屁的死啦死啦地统统枪毙!

小亮早被老师绘声绘色的描述激动得目乱神迷。他盯着两张红色的电影票,双脚仿佛已经踏上了那条通往县城之路。下课的钟声刚一敲响,小亮便第一个跟在了老师身后。他说老师,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电影。张老师回过头来看着小亮,笑了笑说:那么大个县城,人比蚂蚁都多,一不小心弄丢了你,我上哪儿找去?

张老师喜欢小亮,聪明乖巧的小亮一直都是老师眼里的宠儿。张老师告诉小亮,只要他跟家里说好,老师骑着车子,第二天早晨可以在小亮家的村口马路上等他。

小亮在放学回家的小路上一路高唱,欢快的思绪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飘荡。燕子们剪着黑色的小翅膀从油绿的麦田上空掠过,小亮兴奋的目光追着燕子飞翔。一直到他走近村子,一直到他迎面撞上父亲冰冷的目光,小亮这才忽然之间情绪低沉下去,想到家里日子的艰难,他不知道该怎样张口向父亲要钱。

窗外星汉灿烂,月光犹如水银泻地一般在院子里静静流动。失眠了的小亮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他凝视着窗外深蓝的夜空,眼前不断浮现出父亲那张阴郁冷硬的面孔。弟弟在床的那头嚼嘴磨牙说着梦话,小亮望着窗外,恨不能立即插上一双翅膀飞向县城。

然而此刻,小亮却是一个人孤独在河堤上黯然神伤。太阳已经爬上了东半天空,那条通往县城的马路上再也看不到一个学生。下午一点半的电影,他不知道在这之前自己能不能赶到县城。

但他还是咬咬牙横下了进城的决心。小亮把镰刀和筐子交给附近一个割草的伙伴,告诉伙伴他要去县城看一场白天里的电影。没等伙伴反应过来,小亮已经飞一般向着那条黄土马路扑了过去。

十二岁的少年小亮,在1976年春天的某一个日子里,一个人在他家乡那条黄土马路上撒腿狂奔。春风豪爽,温情飘荡,田野里绿波翻浪,马路上尘土飞扬;蝴蝶们在野花丛中飞舞,白杨树哗啦啦在风中歌唱。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小亮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他要用拼命的奔跑缩短与那些初中学生的距离。跑呀跑,追呀追,只跑得嗓子冒烟,只追得两腿发软。他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多少小桥,也不知道自己穿过了多少村庄。通往县城的道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乡村少年的心头洋溢着浓郁的甜蜜忧伤。渴了喝水,饿了喝水,沟里的水,河里的水,他听见肚子里咣当咣当一片乱响,仿佛一个水浪拍打着另一个水浪。县城像块巨大无比的磁铁,牢牢吸引着小亮奔向前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小亮的意志表现得如此顽强。试想班里那些同学,有谁能够像他这样单枪匹马独闯县城?又有谁能够像他这样,坐在电影院里看上一场县城里白天的电影?两眼冒金星,心中想县城,县城快快到,我要看电影……

小亮被自己的壮举感动得心旌摇荡热泪盈眶。他奔跑一会儿急走一会儿,急走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泪水和着汗水雨一样流进嘴巴,两腿酸痛他也不敢停下脚的一步伐。天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地上的影子越跑越短。小亮头晕眼花,心乱如麻,四十里的黄土马路,他不知道他的气力能不能撑到县城。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成年男人痛苦的哀嚎,哀嚎声杀猪一般惨烈,听得小亮心惊肉跳。好在这是白天,紧追一阵赶上去看时,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仰面朝天被捆绑在架子车上。中年男人嗷嗷哭叫着满脸泪水,颠簸着的架子车弄得他呲牙咧嘴。前面拉车的是个青年小伙,后面推车的是一个矮小黑瘦的中年妇女。青年小伙埋头奋力拉车,中年妇女一边推车一边抹着眼泪安慰车上的男人。她说县城立马就到,你再咬牙坚持一会儿,到了医院你就好了!

这是路上第一次有人引起小亮注意。在此之前的奔跑途中,那些南来北往的拉车的、挑担的,全都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小亮顾不上留意他们,留意他们只会耽误自己进城。然而哭声,尤其是中年男人惨烈的哭声,却让小亮心里顿生同情。男子汉有泪不轻弹,母亲说过,不到万般无奈,男人们只会把眼泪憋在肚里。小亮把红领巾从裤兜里掏出来戴上,然后便跑上去帮着中年妇女推起了车子。中年妇女感激地看了小亮一眼,大声对车上的男人说:快别哭了,人家这娃儿都在帮着咱们推车了。小亮一边推车一边在想,如果中年妇女一会儿问到他的名字,他一定会学着雷锋叔叔那样大声说道:大娘,我是红领巾!你就叫我红领巾吧!

哎哟!哎哟!中年男人又一次哭嚎起来。他说你们把老子放下来吧!老子就是不去医院!老子不信真能把老子憋死!那张被疼痛折磨得蜡黄的黑瘦脸上泪汗交流,中年妇女心疼得直抹眼泪。她说真是见了鬼了!好好一个大活人,还真是能被一泡尿憋成这样!

架子车在时而平坦时而坎坷的黄土路上前进,小亮已经累得没有了推车的力气。他看着那张被折磨得变了形的面孔,忽然之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不喜欢小亮,但是小亮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原因。母亲说,小亮三岁那年得了支气管炎,爷爷抱着他趟水过河去看大夫。看病之后需要经常去诊所抓药,爷爷就得一次一次趟水去到河的对岸。河上没桥,又赶上天降大雨,不断上涨的河水野马一样奔腾。父亲那时正被生产队派去外地干活,在兴修水利的工地上,父亲接到了爷爷被河水卷走的死讯。父亲幼年丧母,是爷爷一手把父亲拉扯成人。父子情深,多少年来父亲一直都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因为小亮而死,小亮自然就成了父亲的眼中刺肉中钉。父亲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发起火来的时候,总是叫他败家子丧门星。可是父亲毕竟还是他的父亲,家里的日子那么难过,再苦再累父亲总是把好吃好喝的留给他们。母亲说父亲几年都没吃过肉了,长年累月还在盘算着要给他和弟弟再盖三间房子。想着想着,小亮就把车上的病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他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簌掉在了地上。

前方突然有汽车的喇叭声隐隐传来,小亮惊喜地抬起头来向远处张望。他看到就在这条黄土马路的尽头,一条奔驰着解放牌卡车的林荫公路横亘而出。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一辆漂亮的长途客车,客车脊背的行李架上堆放着很多东西。

是不是马上就要到县城了?他听见他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抖。

是啊,你看那些冒着黑烟的烟囱,烟囱下面就是县城。中年妇女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向西北方向,小亮这时便看到了四五个高大的冒着滚滚黑烟的烟囱。黑烟一堆一堆地飞动在天空下面,阳光又为这些奔腾的黑烟涂上一抹金色的光晕。

县城就要到了!小亮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飞出来了。

车上的病人这时候却十分轻松地大叫了一声:好了,尿出来了!

中年妇女急忙俯身去看,病人裆部果然一大片湿漉漉的。中年男人如释重负,女人脸上绽开了笑颜。她兴奋地朝着青年小伙大声喊道:娃儿啊,你爹好了!尿出来了!

青年小伙停止拉车,一边擦汗一边朝着父亲跑来。他见父亲果然好了,赶忙弯下腰去给父亲解开身上的绳子。

小亮也为病人一家感到高兴,他说咱们快点走吧,我还急着进城看电影呢。但是病人却说啥也不往前走了。为了说服老婆儿子,他还伸展四肢在马路上蹦了几蹦。女人还是坚持着要去医院,男人这就气呼呼地冲着女人瞪起了眼睛。

尿都尿出来了,还去医院干啥?你是不是钱多没处花了?

于是,一家人欢天喜地调转了架子车头,小亮也在他们的感激声中兴高采烈地奔向县城。

小亮一路打听着快步走在县城中心的街道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过街标语。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小亮感到了县城与乡村的巨大不同。街道、楼房、商店、五颜六色的气球、花红柳绿的衣服,沿街广播里的革命歌曲和自行车的铃铛声混成一片,空气里充满了爆米花和各种糖果的香甜气味儿。城里人的穿戴,城里人走路的姿态,甚至城里人说话的腔调都让小亮感到新鲜。如果不是挂念电影,小亮真想慢下脚步认真仔细地感受一番。

在一个叫做丁子口的街头西侧,小亮终于看到了“人民电影院”五个金色大字。电影院高大气派,楼顶上的三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广场右边的影壁墙上镶嵌着一幅巨大画像,画像上的毛主席手拿雨伞脚踏青山英姿飒爽。小亮热血沸腾,满面通红,他环顾巨大的广场,眼睛里闪动着喜悦而又幸福的泪花。

人家城里人可真是有福气啊!

平生第一次,小亮为自己是个乡下孩子感到了一些遗憾。

小亮开始在广场上寻找老师,他也渴望看到他所熟悉的那些学生。然而寻找的结果让小亮感到紧张,那么多的人群里面,居然没有找到一个他所熟悉的人。经人指点之后他才看到,电影院大门的检票口那里,这时候已经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带着红色袖箍的检票人员,面对面坐在凳子上说着闲话。广场两侧高挂着的扩音器里,此时正播放着一个中年男人激越雄壮的声音。

什么是资格?我们无产阶级有我们无产阶级的资格!这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

小亮这才猛然意识到电影已经开了场了。这可怎么办啊?小亮在心里面惊叫了一声。他焦急地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一张他所熟悉的面孔。售票窗口那里有人正在排队买票,小亮急忙跑了过去。他问一个买票的女孩,女孩告诉他人家买的是下一场的电影。小亮心里暗暗叫苦,眼睛里面焦灼得可以冒出火来。这时他才看到,售票窗口旁边的广告栏里,贴着一张彩色的电影画报。画报上是扮演李向阳的那个演员,演员高高扬起的手臂旁边写着“决裂”两个大字。这就是今天要看的电影!小亮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又一次焦急地四下张望,奇迹却在这个时候咣当一下子出现了。一张和老师手中一模一样的红色电影票,此时正安安静静躺在自己脚下的水泥地上。小亮顿时心跳加速,两眼放光,瘦小的身体激动得一阵颤抖。看看身边没人注意,小亮迅速捡起那张电影票握在了手里。

小亮轻咳一声稳住情绪,然后便故作镇定地向着电影院门口那里走去。

一个检票的看了看小亮递上的电影票,对另一个检票的说:

我靠,乡下土鳖也来混场子了!

他们看着小亮,其中一个突然大声喝道:滚!滚一边去!

小亮吓了一跳,不由得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但是他不甘心,嘴巴里面硬硬地说:这票真的是我老师给我买的。

两个检票的笑了起来,拿票那个随手把票扔了出去。

滚远一点,乡下土鳖!

小亮这才意识到一定是电影票出了问题,黑瘦的小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但是为了电影,他决定央求他们。

你俩行行好,让我进去看一会儿吧!

扔票那个把眼一瞪,说:看啥?没票看个鸡巴!

小亮又被吓了一个哆嗦,但他继续央求他们。

我的票在老师手里,这会儿他已经在里面了,你们就让我进去看一会儿吧!

一个检票的笑着说:想看电影是吧?那好,你朝我俩叫声爷爷,我们就放你进去。

另一个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对,你叫我们两声爷爷,我们就让你进去看这场电影。

小亮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身边并没有别人,心里面虽然感到耻辱,但他还是小声朝着检票的叫了两声爷爷。

一个检票的说:不行,声音太小,我们没有听到。另一个已经看着小亮哈哈大笑起来。

小亮这时已经顾不上了羞耻,他提高了嗓门,大声对着一个检票的叫了一声爷爷,然后又大声冲着另一个叫了一声爷爷。接着他说:我叫过了,你们可该让我进去了吧!

两个检票的哈哈大笑。他们没有回应小亮的叫声,只是十分享受地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两个人哈哈大笑着起身走向大门,其中一个将大门推开一条宽缝,两人进去之后,随手又把大门关了起来。

小亮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们是在耍弄自己。他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先是用手猛推,然后又用脚使劲去踢大门,嘴里喊道:说话不算话,你们还是不是男人?

大门开了一条宽缝,两个检票的一起走了出来。小亮刚要挤进门去,脸上已经狠狠吃了一个巴掌。接着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了小亮鼻子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冲出来,小亮用手一摸,摸到了一手鲜血。疼痛和恐惧立即像蛇一样缠满身体,小亮捂着鼻子大哭起来。

呼啦啦围过来一群游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打小亮那个检票的说:屁大点儿一个乡下土鳖,也敢拿着过期的废票来混场子。不让进,偏要进,训他几句,竟然开口骂人!不好好管教管教,将来他还怎么做人?大家都说小亮不对,但是为了一张电影票就把人家孩子打成这样,出手未免也太狠了点儿。两个检票的骂骂咧咧回身进了影院,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拉住了小亮。她让小亮把头抬起来,一边用手轻拍他的额头,一边不失时机地教育小亮。

你看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咋就不学好呢?还红领巾呢,红领巾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那边有个自来水管,赶快去把脸和鼻子洗洗。

在一个小女孩的引领之下,小亮去水管那里洗了脸和鼻子。血是止住了,可是脸和鼻子还是很疼,好像那些疼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小亮站在水管旁茫然看着广场,孤苦无助的感觉风起云涌。肚子里面很饿,他弯下腰去对着水管咕咚咕咚灌了一些凉水。

电影没有看上,还被检票的羞辱着打了一顿,小亮为自己感到难过。想到一路上自己那么多的辛苦,心里不由得涌上来一阵酸楚。他想忍住眼泪,可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电影还没结束,扩音器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声音。广场上的游人越来越多,一群和小亮差不多大小的城里孩子,正在近处玩着一个抓特务的游戏。他想凑近去看,又怕电影散场后错过了熟悉的老师学生。于是就又赶快去到电影院的大门那里,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小亮这才忽然想到,这个电影怎么半天也没听到枪声?如果这个电影一点都不打仗,那他今天可是太倒霉了。反正电影已经看不成了,只有等到老师和学生们出来,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回家。

广场上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疯子老王来了!喊声吸引了小亮,站起身来看时,果然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潮水一般向着广场涌来。那疯子一身褪了色的棉布军装,手舞一根木棍,一路蹦跳着去到了广场中央。

更多的人立即围了过去。小亮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还是跟过去站在了人群里面。

立正!稍息!向前看!疯子给自己下着口令,然后朝着人群敬了一个军礼。他把棍子扛在肩上,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高声唱了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广场上爆发出一片掌声,不少人都在为疯子叫好喝彩。疯子丢了棍子蹲下身去,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粉笔,又迅速在水泥地上写了起来。

我是志愿军,扛枪为人民,

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国兵;

回国见老婆,老婆变了心,

孩子她不管,跟人去私奔。

疯子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人群里不断有人啧啧赞叹。疯子写着,有人跟在后面念着,疯子写完了,有人还在反来复去地念。疯子很高兴,嘴巴里面咿呀咿呀哼着曲子。刚才玩着游戏的那几个孩子,这时候也跑过来加入了围观的人群。其中一个男孩径直走到疯子身后,趁疯子没注意上去就是一脚,然后又坏笑着迅速向人群外面跑去。疯子被踢得差点趴倒在地,但他重新蹲好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有人往疯子面前扔了一个烟头,疯子把烟头从地上捡起来,对着阳光绕有兴致地看来看去。然后低头把烟头嘬进口中,吸了两口之后,又把烟头用力吐了出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问道:老王,你老婆跟谁跑了?

疯子抬起头来。这次他没有使用粉笔,而是站起来跳起了朝鲜舞蹈。

……

一块愤怒的瓦片流弹一般呼啸着向疯子飞去。瓦片砰地一声落在疯子脑门上,将人群里飘扬着的笑声击打得七零八碎。鲜血蚯蚓一样在疯子脸上爬行,疯子用手抹脸,那张本来肮脏的黑脸顿时变成了一片血红。疯子怪叫着抓起了木棍,围观的人群惊呼四散。小亮随着人群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了电影院大门的台阶下面。

疯子手拿木棍向西狂奔而去,广场上很快又重新聚拢起很多游人。小亮坐在台阶上看着广场,突然感到嘴巴里一阵恶心。他想张大嘴巴吸气,一股酸涩的黄色汁液却哗啦啦喷射而出。肚子里刀搅似地翻滚起一阵剧痛,小亮十分痛苦地抱紧了身体。呕吐仍在继续,没有食物,只有声音,只有一股一股喷射而出的黄色汁液。小亮先是弯下腰去跪在地上,然后就抱着肚子蜷成一团在地上打起滚来。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哭叫声招来了许多游人。他们看着小亮,却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个满身污秽的乡下孩子。一个年轻女子跑过来把小亮揽到怀里,她急切地询问小亮,然后大声对围观的人们说:

这孩子肚子疼,看样子是急性阑尾炎!

脸色惨白的小亮已经疼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求求你们……救救我……疼死我了!

人群里这时就自发地跑上来几个人。他们和年轻女子一起,七手八脚把小亮抬到了广场对面的一家医院。医院的急诊室里有人值班,但是值班的姑娘只是一个护士。她说医院里现在没有医生,医生们都到外县参加政治学习去了。送小亮的人们急得团团乱转,再看小亮,他们不由得惊呼起来。

哎呦呦,这孩子已经昏过去了!

小亮的父亲母亲是在天亮时赶到广场上的。小亮半夜未归,圈里的鹅们嘎嘎啊啊一直叫个不停。夫妻二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连夜动身,在漫天星光下心急火燎地赶往县城。

清晨的广场上一片空阔,只有几个老人在那里锻炼身体。夫妻二人找遍广场附近的每一个地方,还是没有看到小亮的影子。母亲已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父亲也满脸惊恐浑身发抖像是一棵风中之树。询问一个正在打扫广场的工人,工人说昨天下午有人把一个孩子送到对面医院去了。一声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夫妻二人便丧魂失魄地向医院跑去。

医院冷清的太平间里,夫妻二人终于看到了小亮。小亮孤独地躺在水泥台上,瘦小的身体冰冷僵硬。他嘴唇紧闭,两眼微睁,没有血色的小脸上残留着一些泪痕。母亲两眼一黑摔倒在地,父亲扑过去一把将小亮抱在了怀里。小亮!小亮!小亮!他紧紧抱着儿子嚎啕大哭,泪水滂沱,很快便淹没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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