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报头背后的故事
2016-05-04贺越明
贺越明
报头,原指报纸刊登报名的地方,但习惯上与报名同义,是报纸最醒目的标记,因为读者总是最先通过它认识和辨别报纸的。一份报纸的报头,可以几十年保持不变,也可能在若干年内改换变更。变与不变,背后当有某种理由或需求。以历史悠久的上海《文汇报》来说,从创办到现在,包括当中几度停刊的时日,已近望七之年。其间,共有三种不同的报头,出现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恰好带有各不相同的时代烙印。
书法名家的墨宝
《文汇报》最早的报头,随报纸的创刊而与生俱来,出自民国时期一位大书法家之手。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国军队节节抵抗,但未能阻挡日寇的铁蹄,先是平津失陷,不久南京沦陷,随后上海也沦为“孤岛”。日军报道部派员接管了原市政当局的新闻检查机构,发函照会租界各报接受新闻检查,以图遏制反日舆论,不少报纸如《申报》《大公报》《时事新报》等相继停刊,也有一些报纸因挂着“洋商”招牌而无须接受新闻检查。因战事而被沪宁、沪杭铁路局遣散的严宝礼,与同事或好友余鸿翔、沈彬翰、胡雄飞、徐耻痕等商定,集资合股创办一份中文报纸,也挂上“洋商”招牌,报道抗战局势,相信会有销路。他们托在跑马厅当中文秘书的友人方伯奋出面,请跑马厅英籍经纪人克明(H.M.Cumine)帮忙,出面向英国驻沪领事馆登记注册公司,借用英文报纸《TheStandard》的中文译名“文汇报”,并由克明担任名义上的发行人兼总主笔。公司董事会有中、英籍各5人,但一切事务均由中方董事操办,严宝礼为经理。
报名定下后,董事沈彬翰负责解决报头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在颜体或柳体字帖或碑帖上选用“文汇报”三个字。但他找了一下,任何字体的帖上都有“文”和“报”两个字,唯独缺个“汇”字,而勉强拼凑又恐难以贯气统一而不伦不类。他提议请社会上有名的书法家谭泽闿题写,大家既赞同又为难。谭泽闿,湖南茶陵人,系近代政治家谭延闿的五弟。他工行楷,师法翁同龢、何绍基、钱沣,上溯颜真卿,书法被赞气格壮健、力度刚强、雄浑腴美。谭定居上海后,一直以卖字谋生,但润笔费颇高,写三个招牌大字一般收300元,即使熟人介绍也要200元。办报资金并不充裕的同人,对写个报头要花二三百元无法定夺。过了两天,负责广告和发行的董事胡雄飞带来好消息,请谭泽闿写报头一事有门路了。原来,谭泽闿热衷中药滋补养生,而名中医陈存仁是他的医药顾问,也是胡雄飞的朋友,于是拜托他向谭泽闿求字。不几天后,胡雄飞果然拿来谭泽闿写就的“文汇报”三个大字,而且分文不取。严宝礼等人决定采用谭泽闿的字,作为1938年1月25日诞生的《文汇报》报头。
此后,《文汇报》在不同的时代因不同的缘故,先后几度停刊,但每次复刊,再亮相时无不续用谭泽闿所写的报头。1948年9月9日,上海《文汇报》同人在香港与国民党左派人士合作筹办的《文汇报》问世,报头沿用的也是这三个字。
造反派接管的印记
新中国成立不久,中央政府开始研究并推行汉字简化工作。1956年1月31日,国务院公布《汉字简化方案》。随后多年,分批数次推行简化字,书报期刊等所有出版物都改用简体字。虽然《文汇报》的报头中有两个繁体字,但依然使用而未受影响。直到“文革”,这个历史上延用下来的报头遭到了厄运。
1966年中期,各地大、中学生成立各种红卫兵组织,批斗学校的领导和教师,又对划入另册的“牛鬼蛇神”进行抄家、揪斗,接着工矿企业和文教单位也纷纷出现不同类型的造反团体,很快形成向各级党政机构夺权的潮流。这年6月9日,《文汇报》报社贴出第一张批判总编辑陈虞孙的大字报。随后,造反团体纷起,其中以体育记者朱锡琪、评论组编辑邵传烈和理论部编辑周国荣为主的“星火燎原革命造反总部”最有影响。8月,上级调来《解放日报》一位副总编辑主持工作,但因为大部分中层干部停职检查,业务处于停顿状态,每天的版面大都刊登新华社统发的电讯稿,基本没有本报记者采访的报道,与《解放日报》的内容几乎雷同。这时,上面有人提议《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出联合版,引起报社职工的不安,担心两报合并而导致工作变动。此时,又有红卫兵一度占据报社,还扬言要查封《文汇报》,更导致人心惶恐。12月下旬,“星火燎原”的造反派负责人商量认为,《文汇报》与其合并或被封掉,不如由他们接管,彻底把报纸的领导权夺到造反派和革命左派手里。为此,1967年1月1日,邵传烈和周国荣乘飞机赴京,通过有关途径向“中央文革小组”请示。3日晚上,邵传烈等人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宣布由“星火燎原”和其它造反派组织联合接管报社。
为显示“破旧立新”的革命立场,改换报头也列入接管报纸的工作内容。4日早上发行的《文汇报》,谭泽闿手书的繁体字报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黑体方块简化字,让读者觉得报纸好像换了一个面孔。在头版头条位置,套红重新发表了毛泽东1957年发起反右斗争之际为7月1日《人民日报》撰写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头版下半版刊登“星火燎原革命造反总部”的《告读者书》,宣布接管《文汇报》,表示“坚定地站在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一边”。从报头更换到内容安排,无不体现造反派“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概,也标志着“文革”进入各地新闻领域造反夺权的阶段。这一行动获得毛泽东的高度肯定,“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张春桥和成员姚文元随后到报社表示支持。
上世纪60年代后半期,我在上海读小学,识得不少方块字后,每天中午在里弄食堂吃完饭,就到居民委员会门口看报。那里墙上挂着一份《文汇报》,对开一大张,看完正面再把铁丝报架子转过来看反面。所以,我最初看到的《文汇报》报头正是造反派接管后改用的黑体方块简化字,不知道那之前原是书法家手书的繁体字报头。
华国锋的题字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预示着旷日持久的政治运动即将收尾。此后,国家步入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文汇报》的报头也经历了不寻常的变化。
由于《文汇报》多年处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很快就有中央派来的工作组进驻,清查与“四人帮”活动有牵连的人和事。一年后,前一个工作组撤离,中共上海市委的工作组进入,继续进行清查工作,曾造反并接管报社的几个记者、编辑被撤职,是党员的开除党籍。1978年3月,报社成立新党委,组成新的编委会,马达任党委书记兼总编辑。不知从何时起,报社领导对黑体方块字的报头有了想法。这年10月16日,报社党委向中共上海市委呈上报告,前半部分是工作汇报,后半部分提出一项特殊的请求:“目前全国中央和省市三十五家报纸,除《文汇报》外,都是毛主席、华主席题字报头。我们殷切期望华主席能为《文汇报》题字,这是对新生的《文汇报》的极大鼓励和鞭策,也是《文汇报》干部和广大读者的共同愿望。特请市委将这一要求报请华主席。”
华国锋此时担任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和中央军委主席,各地的党报党刊以获得他题写的报头、刊名为最大荣耀,而他本人也喜欢题词、题字,几乎有求必应。1979年1月1日,《文汇报》报头改用华国锋的题字。
1980年,华国锋先后辞去国务院总理、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军委主席,逐步淡出政治舞台。1981年8月19日,《文汇报》突然改用创刊时由谭泽闿写下的报头。报社此举似在意料之外,实在情理之中。
算起来,《文汇报》获得并使用华国锋题写的报头,前后不到两年。如今还记得那个报头的人恐怕不多,我倒还有点印象,因那时正在复旦大学新闻系念本科,每天要细读和研究报纸。平心而论,华国锋的字是下功夫练过的,笔画间可见童子功,但非书法佳品,用作报头不及谭泽闿的那三个字美观。记得《文汇报》报头改后不久,总编辑马达应邀来给全系师生作报告,是新闻改革之类的话题。他能说会道,提及这件事也振振有词:“我们当初请华国锋题写报头,没有错,他是党中央主席嘛。现在选个平常的日子悄悄地换下来,也没有错嘛。”听他这么一讲,全场哄堂大笑。马达生前著有回忆录《马达自述——办报生涯60年》,用不少篇幅回忆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主持《文汇报》时,如何冲决思想樊篱而参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破例发表小说《伤痕》和话剧剧本《于无声处》、顶住上级压力拒不转载批判电影《苦恋》的重头文章等,却没有写到当初请求华国锋题写报头而后又悄无声息换掉的经过。在此补叙一笔,录以备考。
《文汇报》创刊后的几十年里,报头曾经三次变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这或许昭示了一个道理:历史上的政治运动都可能昙花一现,由动荡动乱归于平息平静,甚至回到初始,唯有文化的价值是永恒的,不泯不变。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