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
2016-05-03
百花深处胡同的老太太,都在同一处拐角晒太阳。打胡同西口进来约摸五十米,过第一个公厕,看见第三根电线杆,到13号杂院门口,就是拐角了。
90岁的金老太太喜欢阳光,从上午到下午,她跟着太阳挪小凳儿。张老太太老把着电线杆边儿袖个手窝着坐,儿子回家来时干脆拿了一根铁丝把她的小凳绑在电线杆上了,省得丢。寿大妈坐不住,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看见谁扔了个纸盒子到胡同东口的垃圾桶,她就过去捡回来,放院里去等着卖。
金老太太是百花深处的得意人儿,跟女儿女婿同住。女婿连浩文教月琴,结婚就住进妻子家,百花深处13号。上世纪80年代初从京剧班毕业,分配到密云县青少年宫,过几年好容易调进京剧团,又赶上剧团改革,把他给冗余了。后来京剧不景气,餐饮业发达,连浩文晚上在海鲜渔村里弹过一段月琴,但饭店爱要女的,很快换成了琵琶和小提琴。他去了茶楼,江浙菜馆大堂里也弹过。现在连浩文还上课,也在家带学生,周末在演相声的茶馆给开场前的小节目伴奏。
这两天,略暖和了,金老太太眯缝着眼睛说,“今儿太阳好啊。” 寿大妈应,“谷雨,今天谷雨。快立夏了。”
“您家儿子,这礼拜没来看过您啊?” 金老太太问张老太太。“前些日子回来过!带了一箱发的水果。进口的,我牙酸,不爱吃!”张老太太说。
“俩礼拜才来看一回啊。”
大概就是这段聊天没聊好。转天早上,金老太太吃完早饭出门时,拐杖蹾在家门口狗粪上,险些没滑一跤,把她吓得心脏出窍。金老太太认定这狗粪是张老太太家小贵妇拉的,可张老太太不承认:狗粪上又没写着名字,再说了,我家乐乐拉的根本不是那形状的!
金老太太骂了一个上午,气得吃不下饭。闺女又跟人出去玩儿去了——自打提前退休,她一半时间都在各地旅游,再不济也要去郊区玩儿。金老太太站到连浩文谱架边来絮叨。
连浩文听明白,安慰了,拌了一盘香椿豆腐给金老太太当中午饭,自己剥了一个橘子,坐在窗户前慢慢吃。春天的阳光穿过平房又小又高的窗户外的防盗网,穿过窗玻璃,单调地透进来,照亮桌上朦朦胧胧的一层夹着绒毛的灰尘。三十年来就是这样照着,从冬天到夏天。
他住进百花深处是1984年,那年严打结束,把欺负他姐姐的人抓起来了。他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又觉得凄凉,不想再待在家里,硬要住到女方家里去。他发誓要待人好、好好弹琴、弹出个名堂。那时他觉得什么都能忽略。现在他觉得什么都能忍耐。
窗外,张老太太和寿大妈睡过午觉出来了,照常各顾各地聊着天。街道通知又要刷墙了——奥运会刷了一次墙,建设文明街道刷了一次墙,棚户区改造工程又刷了一次墙。南墙根还是长青苔,跟九十年前一样。
金老太太坐在房内藤椅上,靠着软垫,似乎像睡着了。连胜文认为这场纠纷算解决了,离开家预备去学校。他坐上了公共汽车,心绪平静地把车窗拉开了一点,让凉风舒舒服服地吹到自己脸上。“晚上不如拌个黄瓜,多放醋。”
太阳落了。寿大妈和张老太太拿起软座垫,回家去了。隔壁胡同租下房子开洗衣店的一对东北姑嫂骑着电动车经过,去客栈收脏衣服。年轻一点儿的小姑子说,“穷死了!一坐坐一天。” 染了棕色头发的嫂子呵斥她,“小点儿声!”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香椿要明年这时候才能吃到了。春韭菜也吃过了。该吃冬瓜和葫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