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秉国：“该讲的话要敢于讲”

编者按：近日，《战略对话——戴秉国回忆录》由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该书主要对2003-2013年前国务委员戴秉国主持中美、中俄、中印、中日、中法战略对话或磋商，以及他就朝核、台湾等问题出任中国政府特使的外交经历作了回顾和记录，也穿插了一些他个人的感悟和思考，还有他早年的一些经历。本刊编选了其中部分内容。

反“台独”，舌战美国

2003年3月，戴秉国调任外交部党委书记兼副部长，主持常务工作。上任伊始，面临的紧要任务之一是处理外交工作中的涉台问题。

当年，为拉抬选情谋取连任，陈水扁提出要在地方领导人选举的同时举行“公投”，“台独”气焰嚣张，台湾岛内乱象横生。

为揭露台湾当局假手“公投”推进“台独”的实质，说明台海紧张形势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2004年3月5日，戴秉国作为“中国政府特使”启程，至18日归来，13天遍访美、德、法、日、俄五国，全程26000公里。

戴秉国在回忆录中说：“这件事是2月下旬提出来的，来得比较突然，而我是3月5日出发的，时间很紧迫。应该到哪几个国家去呢？讨论的结果，决定去美国、德国、法国、日本、俄罗斯五国。我们的想法是，如果把这五国的事情搞好，就可以营造出一种气候，在国际上对‘台独形成压力。”

3月7日入夜，到达美国首都华盛顿，戴秉国跟随员并没有休息，马上投入准备工作。

第二天，安排的第一场与政府官员的活动，是会见时任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凯利。戴秉国首先说明：“此行是就当前两国关系中的重大问题，特别是台湾问题来与美方进行坦诚、深入的内部沟通。首先想说明一下，我不是来办交涉，也不是来吵架的。”

“我和美国人谈话，把握住一条，就是坦率。我把我们的看法很坦率地告诉他们，也很坦率地向他们提出一些问题。”戴秉国回忆。

他向凯利强调的第二点是，“美方不能再向‘台独势力发出模糊甚至错误的信号了，必须坚决阻断通向‘台独的道路。”

“阻断通向‘台独的道路”是一个新话，这句话中方过去没讲过。”戴秉国书中写道，“在改革开放以前，中国人对外交往不那么多，重要的话怎么对外国人讲，周恩来总理都会一五一十地教授给我们。现在情况不同了，不可能有什么人把讲什么话全都预先教给我们，该讲的话要敢于讲。”

他回忆：“我对凯利说得比较多，就是敞开谈。他基本上是原则性表态。我知道他还要向他的上级汇报。”

3月9日，戴秉国又会见了当时的美国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拜登、众议院国际关系委员会亚太小组委主席利奇、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和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

沃尔福威茨是美国强硬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戴秉国到五角大楼去跟他谈，却是当天最轻松的一场谈话。

戴秉国书中回忆：“怎么谈，有两个问题最让我头疼：一是跟这个著名的强硬保守派能谈些什么？二是能谈出些什么名堂来？一见沃尔福威茨的面，我就说：‘咱们好像见过面，你看我们俩个头都差不多。这一说，就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坐下来寒暄几句后，我又说：‘你笑呵呵的，也不大像个强硬派啊，外边都说你是个强硬派。他一听就笑了，说：‘你去给我辟辟谣吧。玩笑过后，现场气氛一下子就轻松多了。”

但谈到正题，两人对话暗藏机锋。沃尔福威茨称，美国乐见两岸统一，只要这种统一是以和平方式实现的。“英文里有一句俗语，说的是‘蜂蜜能比苍蝇拍捕捉到更多的苍蝇。你们应该给台湾更多的甜头。”

戴秉国回应：“世界上没有谁比中国更希望实现和平统一。我认为，只要台湾不搞‘台独，国际上不支持‘台独，我们就会始终坚持和平统一的政策……关于你说的苍蝇问题，我想，我们给台湾的蜂蜜已经非常多了。”

“但是你们把苍蝇拍拿在手上。”沃尔福威茨说。

戴秉国说：“如果苍蝇不叮人、不吸血、不搞‘台独，那么拍子是不会用的。”

沃尔福威茨继续紧逼：“但是，拍子在不断地扩大。”

戴秉国回应：“关键是不搞‘台独，外部力量也不要武装它，支持它搞‘台独。每年我们给台湾很多甜头，如果不搞‘台独，接受一个中国原则，它将会得到更大的好处。”

与沃尔福威茨的谈话只有半小时。谈完后走出来，时任驻美大使杨洁篪对戴秉国说：“今天你们两人妙语如珠，谈得挺精彩。”

跟希拉里聊自己的孙女

2004年底，戴秉国再次以“中国政府特使”的身份，携带国家主席胡锦涛的书信访问美国。

戴秉国在书中回忆：“大概是11月1日的时候，我正陪同吴邦国委员长在非洲访问。晚上10点钟，李肇星外长来电话说，上面决定让我作为政府特使再跑一趟美国，让我先有个思想准备，有些问题可以先考虑起来。”

在小布什的第一任期内，中美关系跌宕起伏。“撞机事件”一度令双边关系降至冰点，“9·11”事件后，中美加强了在反恐领域的合作，双边关系有所缓和。但美方在台湾问题上的态度，给中美关系制造了麻烦。因此，戴秉国此行的重要使命是妥善处理台湾问题，特别是美国售台武器问题，同时也为日后的中美战略对话进行一些铺垫。

11月28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启程赴老挝首都万象参加“10+1”、“10+3”会议，戴秉国到机场送行。在舷梯旁，温家宝握住他的手说：“你这次去要多见人，多结交些新朋友。”温家宝的专机起飞后不久，戴秉国也出发了。

他于当地时间11月28日抵达纽约。12月1日下午5点半，会见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戴秉国与她谈了一个多小时。

按照戴秉国设想，如果美方能安排行程，胡锦涛的亲笔信，是要亲手交到时任总统布什或时任副总统切尼手里的。

但是，与赖斯谈话，“整个会见的气氛还不错，谈得也很坦率。”他改变了想法，对她说：“不管布什总统是不是见我，我今天就把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给布什总统的亲笔信交给你，请你转交。”

“外交授权有限，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谨小慎微，照本宣科，肯定得不到什么好效果。只要领会了中央精神，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效果可能更好。”戴秉国在书中写道。

几天之后，在休斯顿，戴秉国还得到了拜会小布什父亲、前总统老布什的机会。

12月6日上午十点，戴秉国来到老布什在休斯敦的办公室，老布什主动出来迎接，并提出要与大家分别拍照合影。

当天，老布什有些感冒，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戴秉国向他推荐说，“感冒了，美国的可口可乐加姜煮是好药。”

与外国领导人，特别是与美国领导人接触，戴秉国经常会在一些比较生活化的小细节上，拉近距离。多年以后，2009年首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时，戴秉国考虑到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是一位母亲，“对小孩子的事情很在意，就在出国以前专门揣上了我刚刚出生的小孙女的照片，并且在宴席上掏出来给她看。希拉里一看到我孙女的照片就很动感情。我对她说，我们要把孩子的照片放在案头，时时提醒我们，为了给他们创造一个繁荣幸福的未来，让他们生活在和平的阳光下，我们有责任搞好中美关系。她很赞成，频频点头。”

与老布什会面也是如此。推荐完可乐配姜丝后，戴秉国还跟老布什谈起他在二战时的英雄事迹，并称如果当时他被日本人抓住了，那么美国就损失两位总统了。

待言归正传，戴秉国还未开口提台湾问题，老布什就主动询问售武计划的具体内容。我向他做了介绍，并说：“现在是美方决策的关键时刻，希望您对中美关系有所贡献，确保中美关系在未来的四年有好的、进一步的发展。”老布什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不参与我儿子的事了，我只是支持他的忠实父亲。现在该轮到他自己做主了。”但他强调说：“我个人同意你关于售台武器问题的意见。”

“透过（老）布什总统的谈话，我当时的感觉是，售台武器计划问题有望得到解决。”戴秉国回忆说。

当然，跟美国人接触，戴秉国秉持的是软硬适中。12月7日，回到华盛顿，在白宫会见美国候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哈德利时，谈话的气氛就略为严厉些，软中带硬。

戴秉国回忆，“我与哈德利的这次会谈，主要涉及几个内容：一是我请他转告布什总统，我与老布什谈得很好，并请布什总统转达我们对他父亲的谢意，在这点上也要表现出我们的人情味。二是谈到信的问题。我当时向赖斯转交了胡主席给布什总统的信后，就请杨洁篪大使对美方说，希望在我结束访问前有回信。美方答复是争取回信。但我交出这封信后，好像就没回音了。”

他对哈德利说：“听说你们要回一封信，让我带回去，我很感谢。我明天就要离开美国，回北京一下飞机，我就去交这封信。”——让他没有回绝的余地，逼着他非得回这封信。

哈德利说要了解一下情况，又说“现在布什在外地，信还没有签字。”戴秉国说：“那我们保持联系。”

“第二天，阿米蒂奇（时任美国国务院常务副国务卿）把信交给我。信回得还算可以，总体上是积极的。前两次访美，因为时间短，没回信，但这次时间长，从增进双方领导人彼此了解的角度看，有没有这封信还是不一样的。”戴秉国书中写道。

破冰之旅

中国对外关系中，与日本交往，重要性不言而喻。

2006年的中日关系，就给戴秉国出了一道大难题。

此时，进入政权末期的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一意孤行，于2006年8月15日日本战败纪念日这天再次参拜靖国神社，并署名“内阁总理大臣小泉纯一郎”，激起中、韩、新加坡等亚洲邻国的强烈愤慨和抗议，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

这期间，日本政坛围绕小泉后任的竞争也进入白热化阶段，靖国神社问题和对华政策成为争论的焦点之一。随着9月20日自民党总裁选举日期的日益临近，前景逐渐明朗起来，安倍晋三的支持率最高，遥遥领先于其他候选人，当选几乎没有悬念。

到了这时，大家对安倍在靖国神社问题和中日关系上的立场和主张更加关注。安倍此前每年都前往靖国神社参拜。但自宣布参加自民党总裁选举之后，开始在是否参拜问题上采取模糊策略，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9月初，日方在东京通过外交渠道提出希望9月22日至23日在日本举行第六次日中战略对话。日方所提时间非常微妙，颇含深意，恰逢20日自民党总裁选举之后，又在26日国会选举首相之前。“看来，日方应是希望新首相发挥主导作用，在其正式上台前就改善中日关系与我们达成共识。”戴秉国写道。

9月22日至27日，戴秉国再次访问日本，在东京与谷内共同主持第六次中日战略对话。“赴日的任务就是代表中国政府同日方就如何消除中日政治障碍、实现两国关系转圜进行磋商，责任十分重大。”

戴秉国回忆，“从当时的形势看，要想顺利完成任务非常困难。9月22日，我出家门时对我夫人说，此行可能凶多吉少。”

这一次磋商谈得异常艰苦，双方都打出了各自的方案，反复交锋，往往一个措辞、一句话都要争论半天。甚至在谈判中，时任日本外务省亚大局局长的佐佐江贤一郎一度激动地站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外交官的冷静，两眼通红地说，在东京你们到哪儿能找到像谷内次官这样耐心的人？！戴秉国也很不客气地回应，你要是到北京去找找，有谁能够像我姓戴的这样耐心地跟你们谈这个问题？！时任日本外务省事务次官谷内正太郎说，那我们只好一起向记者宣布谈判破裂。戴秉国说：“破裂就破裂吧！”——他在书中点评道：“那个时候不能怕破裂啊！”

戴秉国回忆，那场谈判可以说是双方意志、胆略和毅力的较量。直到9月27日上午，戴秉国即将返程，中日双方仍没达成共识。在外务省别馆，谷内拿出一张纸，告诉戴秉国，这是日方的新方案，是经过安倍认可的东西。

当天下午回到北京后，戴秉国立即做了汇报。“中央觉得日方这个方案基本可以，让我第二天再跑一趟日本。”当天深夜，驻日大使王毅接到国内指示后立即给佐佐江打电话，当时已经是28日凌晨。佐佐江被从梦中吵醒，开始很恼火，对王毅说，你们怎么回事！又不是发生战争了！

但是听到王大使解释后，佐佐江立马起身，两人一起去找谷内。他们到谷内家里时是凌晨4点，双方开始就方案的细节进行沟通，为戴秉国和谷内再次见面做好铺垫和准备工作。28日中午，戴秉国再飞日本。考虑到此事十分敏感，要尽量保密，为避免被媒体认出来，他生平第一次戴了墨镜，一起去的同事也都称呼他老板。到了中国驻日本大使官邸，他“和谷内各自发表了一点意见，相互交换了一个东西，双方关于参拜靖国神社问题达成了谅解”。

2006年10月8日至9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正式访问中国，这是安倍就任首相后的首次出访，也是日本首相时隔五年再次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初步打开了中日关系的政治僵局，也被国际舆论称为“破冰之旅”。

2013年6月，戴秉国作为老朋友应约会见来华的谷内先生。谷内对他说，“当年我们为处理靖国神社问题谈了超过100小时。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几个小岛的问题，却更难得多。”

戴秉国回答：“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是孕育着希望和突破。日本不能没有中国这个朋友，中日必须要友好相处，中日关系一定要也一定会好起来，而且要长期好下去。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历史大趋势。”

资料来源：《战略对话——戴秉国回忆录》，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