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总统，巴西政坛上演“纸牌屋”

艾兰

22岁的支持者科雷亚称，那么多议员自身都涉嫌腐败，竟投票反对罗塞夫，这让她感到厌恶：“我要说明的是，我来这里不是为某个政客辩护，而是维护我们的民主政治体制。”

当地时间4月17日，巴西首都巴西利亚，现代主义地标式建筑国会大厦对面的草坪上，高达2米的波纹金属板形成一道长约一公里的临时隔离墙。

面对国会大厦，金属板左侧是巴西总统迪尔玛·罗塞夫的支持者聚集地，右边则聚满了支持弹劾罗塞夫的民众，他们打着各自的标语。

隔离墙在几天前就已设立好，警察也早已从头到脚穿戴好防爆设备，因为，人们的热情再次被点燃了。

这一天，在国会大厦内部，众议院120位议员在三天里历经长达43小时的激烈辩论后，开始就是否弹劾总统罗塞夫进行投票。

期间，反对派议员围到麦克风边，为每一个投票弹劾总统的表决进行欢呼，至少有两名议员在投票赞成弹劾之时，打开了喷出五彩纸屑的手持礼花筒。

来自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巴西人前来抗议示威，几百万人通过酒吧、餐馆、家中的电视或是街上曾用来看世界杯的大屏幕收看国会投票。

夜里，关键的第342张赞成票投出——这意味着已达到了弹劾案在众议院获得通过所需的三分之二票数，接着还有第343票、344……最终367票赞成弹劾总统，137人反对，7人弃权。

国会外的示威者中，也有人点燃烟花，似有狂欢之氛围。同时，一些人称，这一天，没有赢家。

弹劾案将继续在参议院进行审议和投票。参议院有180天的审议时间，这期间罗塞夫会被暂时停职。若最终参议院超过三分之二票数支持弹劾案，罗塞夫将被拉下总统之位，由副总统接替。这一过程中，罗塞夫可就任何可能有问题的环节提出上诉；若弹劾案没有在参议院获得通过，罗塞夫将继续履行总统职责。

“公开”的“阴谋”？

仅在一年半以前，5450万巴西人投票使该国首位女总统罗塞夫赢得连任。

此时，反对派提出弹劾罗塞夫的理由主要与其处理经济问题的方式有关。

2011年，在经历了快速发展后，巴西经济开始衰退。2015年对巴西经济来说是灾难性的一年。到2016年初，巴西减少了150万工作岗位、国内生产总值（GDP）缩水程度是自1990年来的最大幅度，通胀率达到两位数，并且，去年底，国际评级机构惠誉将其主权债务等级降至垃圾级。

去年，针对罗塞夫政府在2014年采取的措施，联邦法院分析联邦账目后认为是非法的：即为了达到一定的预算结余，暂时从国有银行贷款。而政府未经国会许可不可以贷款。这种做法制造出了结余的假象，政府账目看上去比实际上状况要好，而财政结余，也是投资者分析经济情况的一个参考项。

罗塞夫一直坚称自己在预算上没有犯罪行为，她称其他很多总统、市长、州长都用同样的手段，也从未受到惩罚。

众议院投票表决的前几天，支持和反对弹劾的人们陆续抵达首都，他们搭建起帐篷、吊床，形成了临时营地。

投票前一天，罗塞夫阵营在做最后的努力。巴西前总统卢拉走访支持罗塞夫的示威者露营地，那里挂着“没有犯罪就弹劾是政变”等标语。他对支持者宣称：“这是在为民主而战，为宪法和权利而战。”很多活动者收到了来自工会或社会组织的交通费，有的获得了小额补贴和食品。

一贯倔强、强硬的罗塞夫也奋力争取支持。据英国《卫报》报道，4月16日，罗塞夫在《圣保罗页报》写及副总统迈克尔·特梅尔及其盟友：“这些引领政变的人会允许打击腐败的势头继续吗？”

罗塞夫称副总统会取消社会福利项目，特梅尔则利用社交网络Twitter回应不会取消，并表示：“我是在维护巴西的团结与和平。”

68岁的总统罗塞夫与75岁的特梅尔的斗争，在4月11日就已达到爆发点，原因是一则特梅尔称之为“不小心外泄”的录音。

“阴谋者的面具已被摘下，现在，他们是公然策谋推翻一个合法选举上台的总统。”罗塞夫在当月12日的演讲中未提到特梅尔的名字，但引用录音信息称他们在阴谋“政变”。

在十多分钟的语音中，特梅尔呼吁政府团结一致克服政治危机。其助手解释称特梅尔是在为就职做演练，以便在需要将经济拉出泥潭时及时恢复自信。

当天晚些时候，看上去神情放松、微笑着的特梅尔称：“如果命运注定带我走上那个位置，我将做好准备接替总统一职。”特梅尔否认密谋推翻罗塞夫政府。

副总统与总统之间的纠葛让执政联盟走向分裂。今年3月，特梅尔所在民主运动党脱离了执政联盟。该党是巴西最大党，但因自身内部分裂等各种问题，该党在选举中未能赢得胜利，后与执政党劳工党达成执政联盟。民主运动党的出走让罗塞夫及其政党雪上加霜。

此前，罗塞夫为维持这个联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去年10月，为了让自己的经济改革得到更多支持，她将7个部长职位给了民主运动党成员，但自去年就开始，后者内部成员就开始议论是否要继续支持罗塞夫。内阁重组之后，国会曾四次推迟会议，该会议要决定是否支持罗塞夫否决两项支出法案，但由于无法达到法定人数而不得不推迟。

“好似政府不存在了。”反对派议员阿韦利诺这样形容当时的情况。

不久，罗塞夫与特梅尔之间的嫌隙便开始显现。副总统给总统写信称她有意隔离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及所在党派从来没有得到信任。

到去年12月，众议院议长库尼亚开启弹劾总统的程序后，特梅尔也未公开支持总统。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特梅尔是善于在幕后钻营之人，也是巴西最不受欢迎的政客之一，但通过构建人脉关系网成为民主运动党领袖。

BBC报道称，4月，这位罗塞夫支持者口中的“政变队长”已经开始和反对派领袖谈话，致力于组建内阁了。

然而，据美联社报道，如国会594位议员中约60%的人一样，特梅尔自身也面临着腐败指控，包括从国有石油巨头巴西石油公司获取大额回扣。4月初，最高法院法官称副总统也应被弹劾，但被众议院议长库尼亚搁置。

被挟持的弹劾？

若说副总统是罗塞夫被弹劾后“第一顺位”总统继任者，那么“第二顺位”就是库尼亚。

去年7月，在特梅尔表面上还是支持罗塞夫的时候，库尼亚脱离与执政党组成联盟的民主运动党，加入了反对派。“从今天起，众议院议长站在反对派阵营了。”在电视直播中，他这样说道。

这发生在库尼亚被巴西石油公司前承包商指责收受贿赂之后。罗塞夫的第二任期，政坛几乎笼罩在该石油公司大规模贪腐丑闻之中，相关调查名为“洗车行动”，检察官称罗塞夫领导的劳工党利用回扣支持选举，并有多名高官涉腐。

这促使库尼亚脱离执政联盟，他把自己变成总统的“死对头”、反对派的“财产”，引领挫败总统的努力，包括罗塞夫力主的增加社保支出等法案。

去年10月，巴西审计法庭裁决罗塞夫非法从国有银行贷款，不断有弹劾罗塞夫的请求送至库尼亚案前——同时，众议长本人涉嫌贪腐、在海外藏匿大额资金等不法行为也被众议院道德委员会盯上，并可能被赶下台。

据BBC报道，库尼亚曾威胁执政党不支持他的话就开启弹劾。而库尼亚称，他的决定“完全是专业的”：“这是个艰难的抉择。我不是为了弹劾某位总统而成为众议院议长的。”

不过据路透社报道，罗塞夫与库尼亚于去年10月曾达成短暂“休战”，这建立在他们都在为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作斗争的基础之上。

“他（库尼亚）利用弹劾作为‘人质来拖延针对自己的调查，”巴西利亚大学政治学荣誉教授弗莱舍说，“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反对派会不满，如果他开启弹劾，政府会不满。”

但一件事刺激了库尼亚：去年12月初，21人道德委员会中的三名劳工党议员暗示，会建议把库尼亚拉下马。这之后没几个小时，库尼亚就宣布接受弹劾总统的请求——虽然此前几个月他就考虑弹劾一事了。

12月中旬，警察突袭了库尼亚的家，带走了所有文件，检察官称其在瑞士开设账户藏匿数百万美元钱款，他起初的否认，被证实是撒谎：瑞士方面提供了他和家人的相关信息，这让其名声愈差。

根据巴西宪法关于总统弹劾的规定，众议院议长有权接受弹劾总统的请求，开启弹劾程序，而其制定的程序细节可被最高法院驳回。

当库尼亚起初想要用不记名投票产生众议院特别委员会，就弹劾总统案进行审议时，执政党联盟成员上诉至最高法院，让罗塞夫赢得了短暂的胜利：最高法院判定要进行实名投票选出特别委员会，并规定需经过参议院投票通过弹劾案方可生效。

“若挫败总统的否决案需要两院表决，那么像弹劾总统这样更为重大的事不该由两院决定吗？”最高法院大法官巴罗索反问道。

最终组建的65人特别委员会由各党派议员组成。该委员会负责调查审议，其表决结果不具法律约束力，这之后，众议院议员要三分之二通过才可让弹劾案进入参议院。据美联社报道，该委员会有半数议员正因贪腐而接受调查。今年4月11日，该委员会的投票中，多数委员建议因违反预算法而弹劾罗塞夫。

以直率、急性子著称的罗塞夫多次通过不同措施试图阻挠弹劾程序开启和继续，如通过盟友向最高法院提出对弹劾合宪性进行裁决、请求议会休会期缩短以“尽快解决此事”等，但都被驳回。

人人自危？

如今，丑闻缠身的众议院议长令罗塞夫成为1992年后巴西第一位被弹劾的总统——那一年，前总统科洛尔·德梅洛因以权谋私面临弹劾，他在参议院投票前提出了辞职，而罗塞夫被弹劾的原因与之不同。

除了副总统、众议长，罗塞夫的“第三顺位”接任者、参议院议长卡列罗斯同样贪腐丑闻缠身，是“洗车行动”中涉嫌腐败的“大军”的一员。

BBC说道：“事实上，（巴西）整个政坛都卷入了某种危险的交易中。”但所有的腐败调查中，有一个人看上去能独善其身：罗塞夫。甚至其反对者都承认罗塞夫以诚实著称。然而，她或许会是付出代价最高的人。

“洗车行动”中，罗塞夫虽未受腐败调查，但劳工党多位重要成员受牵连，包括前总统卢拉，他被指控接受来自寻求政府订单的公司的约七百多万美元服务、演讲等费用。此外，该行动指控巴西石油公司为劳工党及其同盟的竞选活动注入数百万美元。

去年11月底，年过60、满头银发的参议员阿马拉尔的被捕引发巴西全国震动，这是自1980年代巴西重新建立民主政治以来，首位在任议员被捕。在涉嫌收受回扣的调查中，他是约五十位被调查的政客之一。

那日，联邦警察一大早就敲开了阿马拉尔在皇家郁金香酒店的房门，该豪华酒店为巴西政治精英的堡垒。警方的秘密录音曾截获其为巴西石油公司一位负责人策划乘坐私人飞机逃出巴西。

阿马拉尔是执政党在参议院最强有力的领导人，他与检方达成认罪协议——其给出的证词背叛了前同僚，将罗塞夫政府进一步推向分裂。

一年多来，巴西法官莫罗负责监督石油公司案的调查，他利用反腐新立法，允许被告用信息换取减刑，让一个又一个权势人物入狱，阿马拉尔就是其中一个为自己寻求减刑者。他于今年2月获释，现被软禁在家。

3月初，阿马拉尔的255页认罪协议被泄露给媒体。随着舆论压力的增大，3月16日，罗塞夫将卢拉任命为总统府民事办公室主任，以为其获得豁免权。

然而，就在同一天，莫罗法官发布了卢拉与罗塞夫等许多政客的电话录音，录音显示，前总统试图保住自己本来享有的良好名声，而现总统试图避免被弹劾。

最高法院大法官叫停了对卢拉的任命，不过，莫罗的做法也受到指责：因其未经最高法院许可发布领导人的对话。

据《纽约时报》报道，“污点证人”阿马拉尔的证词加剧了巴西的政治危机，一些人开始策划夺权、秘密相互录音、为有可能哪天自己一睁眼就被逮捕做准备。

对于罗塞夫，阿马拉尔称她指使其妨碍对石油公司的调查，而卢拉和罗塞夫都表示他在撒谎，罗塞夫称对巴西石油公司的腐败行为不知情，虽然她在2003到2010年在该公司任主席，同时她坚称自己的选举没有非法集资。

4月12日，执政党再次遭遇打击，中间派进步党脱离执政联盟。

在劳工党内部，更有“人人自危”之态。

阿马拉尔被逮捕后没多久，教育部长、罗塞夫高级助手之一梅尔卡丹特与阿马拉尔的密友联系，表示愿意支付诉讼费用。“你告诉我怎么能帮上忙，”但他肯定没想到后者录音了。结果他也成了检察官的目标之一。

这并非单一现象。更多录音的出现让巴西政坛的僵局波澜不止。

比如，罗塞夫前办公室主任瓦格纳与卢拉的讨论也被录音，他警告，阿马拉尔的证词称罗塞夫知晓2006年巴西石油公司收购另一家炼油厂中涉及贪污，瓦格纳说：“我从来没想到他是这样恶心的人。”

4月17日，站在支持罗塞夫的人群里，22岁的客服人员科雷亚称，那么多议员自身都涉嫌腐败，竟投票反对罗塞夫，这让她感到厌恶：“我要说明的是，我来这里不是为某个政客辩护，而是维护我们的民主政治体制。”

有的示威者承认新政府未必会更好：“但我们不得不尝试新的，巴西人从不放弃”。

经历过军政府时期的游击岁月、患上淋巴癌也不休息的罗塞夫，同样说自己不会放弃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