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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怨

2016-05-03西洲

伊犁河 2016年1期
关键词:桂树祖父母祖父

西洲

杭平是遗腹子,他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亲。

当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父亲因一场车祸去世。

生下你没几天,你母亲就因悲伤过度去世了。祖母告诉他。

父母亲并没有结婚。这也解释了为何祖坟里只有他父亲一个人。父亲的肖像封在墓碑上,他无数次地看过,照片上的父亲戴一副眼镜,皮肤白皙,笑容温和,文质彬彬。

祖父母还在的时候,他们带着他去给父亲上坟。春节、清明、七月十五,还有父亲的忌日:农历九月初三。

燃纸钱,点鞭炮,磕头。

让你爸收钱,在那边不要省,没有了就告诉我们。他就跟着祖母的话说,爸,收钱啊,在那边不要省,没有了就告诉我们。有时候,他在心里加一句:收了钱记得给妈妈买好看的衣裳。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喊一声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称呼:爸爸妈妈。仿佛在这样的时候,他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亲热的爸妈,而不是隔阂的父母亲。仿佛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两个人,他们能听到他的呼喊,他的叮嘱,他们也一定在旁边,用慈爱的如同祖父母那样的眼神关照他,用温和的如同祖父母那样的语言叮嘱他,听话,不要乱跑,天黑了早点回家。

尽管墓地里只埋着父亲一个人。

除却这样的日子,普通的时日祖父也偶尔带着他去。祖坟所在之地,是他们的农田,靠河的一块面积约四亩的农田,在靠近河的那一头建成了祖坟,所谓祖坟,也不过三代人: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母,他父亲的祖父母。

杭平还小的时候,跟着祖父母到田里,他们干活的时候,他就去看父亲,他看照片上父亲的笑,他也笑。他的笑撞上父亲的笑,于是变成了父子俩的相视一笑、会心一笑。春天的时候,那一片坟地生机勃勃。水嫩多汁的茅针,开花的萋萋芽,颜色怪异的猫耳花,还有许多杭平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蝴蝶在坟间飞来飞去,大多数是白色的小蝴蝶,偶尔有一两只黄色或者花的蝴蝶,他就要扑上去捉。如果能捉到,他就拿去给祖母看。

五十多岁的祖母健壮不失温柔,杭平喜欢看祖母笑。祖母笑起来,眼角眉梢和墓碑上的父亲尤其相像。

七八岁以后,杭平就经常能听到父亲的故事。

小时候你爸爸很皮,爱捣蛋,可不像你这么斯文。爷爷让他到村头打酒,给他的钱他只用一半,另一半自己藏起来,酒不够怎么办?他给我装水!看我一顿好打!祖父说起来,笑容湿湿的。说这话的时候,祖父严肃的神色少了许多,脸上更多的是温柔和慈祥。祖父尽管不识字,但气质很好。气质这个词,是杭平念小学时,一位城里的女老师说的。开家长会,祖父来学校。事后,女老师问杭平,你爷爷也是老师吗?杭平记得他告诉老师爷爷不识字的时候老师惊讶的表情。女老师说:你爷爷气质真好,像一位老教授。

上了初中就好多了,成绩也上去了,再配个眼镜,哟,教书先生!女同学就爱到咱们家里来。祖母说。这一点你跟你爸还挺像。祖母看着他打趣。

时间过去很久了,再提父亲,再讲述父亲的往事,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打趣,言语中很少再有悲伤,仿佛父亲仍好好地活着,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好像在谈论中,他就能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院门,坐在八仙桌前和他们一起吃晚饭。

他们不提杭平的母亲。是的,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的母亲,于祖父母来说,只是儿子的女朋友,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又去世得那么早,有什么可说的呢?

杭平家的邻居戴知谦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按辈分,戴老师得喊他小叔。小时候不懂事,杭平总跟着戴老师身后,喊他小戴,喊过之后就让他管自己叫小叔。在村里,大家都是这样对待别的比自己辈分小的人的。

但是戴老师不一样,一次他这样做的时候被祖父撞见时,祖父严肃地对他说,戴老师是先生,你要懂礼数。你爸画画就是戴老师教的呢。

念了小学,戴老师教杭平语文。杭平才知道戴老师那样一个高瘦的、竹竿一样的半老的老头竟然懂得这么多!杭平认识了字,会拿笔了,祖父就请戴老师教杭平毛笔字,教他画素描,教他读诗念词。在戴老师的书房里,杭平第一次读到诸如“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的句子。小小年纪的杭平读到这些似懂非懂的句子,却觉得异常之美,美得令人忧伤。

戴老师是不是经常读这样的诗句,所以他几乎不笑?杭平默默地想。戴老师一个人住在隔壁,杭平听祖母说,戴老师的妻子也是老师,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

听过这样的故事,杭平觉得戴老师很可怜,于是在戴老师教授的时候,就格外用心。你和你爸一样聪明。不过你爸皮一些,你呢,就稳重多了。戴老师说。

念了中学,杭平的生活广阔了许多,没什么人知道他的无父无母,不像小时候,淘气的小孩子要追着他骂野孩子。渐渐长大,孩子们也渐渐有了羞愧、尊重、欢喜之意,杭平依靠自己清秀的外表,彬彬有礼的举止,当然还有令人骄傲的成绩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和爱慕。

然而事实上,即使是小时候,因为其他孩子的嘲讽而影响他的心情的时候也不多。他并不怎么在意别人的嘲讽,只是在那些“野孩子”之后,暗自失望遗憾。没有完整的正常的家庭,是会让人失望遗憾的呀。

每当这些时候,他就钻到屋子里。祖父母以为他是伤心,就留他独处,并不打扰。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要么画一会儿画,要么就读戴老师借给他的书,那些书大多是诗词歌赋,什么古诗十九首啦,乐府诗集啦,他只拣看着顺眼的读,读的也只能记住一首诗词的一句半句。还有的时候,他就在父亲的遗物中翻翻拣拣,希望能翻到新的东西。

父亲的遗物中大多是书,还有一些照片,几本日记,一本素描本。大多是高中时代的东西。他想找一些与母亲有关的,可是从来没有发现。

关于他母亲的一切,除了名字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祖父母从来不提,每次他想问一点儿,总是得不到回应。

只有偶尔的时候,祖母告诉他,母亲是湖南人。父亲读大学,就是在湖南。他们是校友。

后来他的女朋友清也是湖南人。每次听到清用湖南话给亲友打电话,他总是很专注。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说话?母亲说起湖南话来是不是也这样可爱?在长沙街头,他也见识到了湖南话的不可爱:两个女人当街吵架,针锋相对,语速飞快,他见识到了湖南话的另一面。但他仍不厌其烦,喜欢听清讲湖南话。他学不来。

有一年,他背着祖母买了一张去长沙的火车票。从来没有到过大城市的杭平在长沙的街头走了很久。他去了父亲读书时的学校。湘江之滨、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

那时正是初秋,道路两旁是高大的香樟树,偶尔有一两片叶子在风中飘落。学校的入口,有一片桂树。有红色的丹桂,有乳白色的银桂。桂花的芬芳在十月初的岳麓山脚下荡漾。杭平走到学校门口,突然又不想进去了,就在门外旁边的桂树下坐了很久。来往的年轻人三三两两,杭平在桂花的芳香中看着他们。有一个女孩穿着鲜艳的长裙,头发浓密又黑又长,她手里抱着一摞书,正往学校里走;有一对情侣,女孩依偎着男孩,男孩瘦瘦高高,戴着一副眼镜,他们正从学校里走出来……

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身影,杭平忽然想,父亲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母亲呢?他想从这往来的人群中找出父母亲的一点点影子,却又觉得十分徒劳。

一阵风来,桂花纷纷而落,香味更浓郁了。杭平沉醉在这芬芳里,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在北方,杭平没有见过桂树。但,桂树对杭平来说是不陌生的。从戴老师那里,杭平学到很多关于桂树的古诗词,什么“故园松桂发,万里共清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什么“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冷露无声湿桂花”……而且,从祖父那里,杭平还知道了包括桂树在内的很多种不同的树。祖父是个木匠,不过祖父做的木匠活儿种类有限,几个小板凳、茶几、案板、八仙桌。最多的是棺材。小时候杭平跟在祖父身后,一样一样地认木头。祖父告诉他一块木板从哪一种树上来,他就在村子里找一棵相同的树看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

苦楝开淡紫色的花,结一簇一簇的枣子一样的果实;枣树发芽晚,开的花细细密密,又小又单薄,谁家要是用枣树来给老人做棺材,那可是花了大价钱;泡桐长得快,但容易空心;榆树长得慢,结实;柳树易膨胀,用来做案板特别好……有一天,有人拿来一截木头给祖父,祖父告诉杭平,这便是他父亲最喜欢的桂树。于是祖父便给杭平讲桂树是怎么样的一棵树,它的枝叶如何婆娑,它的花朵如何芬芳。杭平握着那一小截桂树,想象它枝繁叶茂的样子,想象它开满花朵被风吹落,又被写进诗词里的样子。

后来那一小截木头,被插在了父亲的坟头,天长日久,那一截桂树木头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在这一片桂树中,有一株特别大的丹桂,树干粗壮,枝叶婆娑,像一把巨大的伞,橘红色的桂花密密地开了满树。一棵桂树要长这么大,需要很多年啊。杭平忽然想到,父母亲是否曾在这桂树下走过?他这样想的时候,就抬起头细细地盯着这棵树,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当年的母亲正挽着父亲在树下像此刻的他一样看着这棵开了满树橘红色花朵的桂树……

杭平的眼睛湿润了。他们一定是见过这棵树的!喜欢桂树的父亲怎么会忽略这一棵丹桂?杭平有些激动,猛地站起来,跑向那棵硕大的桂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那棵树。桂树的芬芳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的脸贴着树皮,树皮的粗糙感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和温暖。陌生的湖南,陌生的长沙,在这一刻,仿佛才和他有了某种血脉关系。他的眼泪汹涌而出。

过了许久,他从这亲近和温暖之中回过神来,又抬眼望了望这棵树,折了一枝花枝,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儿。

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宋落梅。他有一张母亲的小照。是他翻看父亲遗物时偶然发现的。照片的背后写着:落梅,十七岁。

十七岁的母亲眼眸清亮,头发扎成一束马尾,从左边的肩膀绕到胸前。照片中的母亲没有笑,却自有一股温柔之意。发现母亲照片的那个午后,他拿着照片,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镜子照了很久。

久照之后的结论令他失望:他和母亲并无什么相似之处。其实一开始他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太愿意相信。

父亲一定还有母亲的很多照片。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找到任何一张。父亲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也不能从父亲的书写中找到什么。

在这样的波澜不惊的时光里,杭平念了高中,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祖父去世。从此他和祖母相依为命。高中念完,他不再想念大学。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而祖母年纪也越来越大,他能念到高中已经不错,何况他对大学也并不向往。父亲念了大学,可又有什么用呢?毕业没几年,刚把大学时念书欠的债还清就去世了。也许不念大学,父亲也不会出车祸。杭平有时候这样想。人生的每一步看似无关紧要,却环环相扣。每一步都走往不同的方向,每一个方向都有无数种可能,在这无数之中,还有无数的不一样的结局,活着或死掉。当然活着的方式和死去的方式又有无数种。父亲如果没有念大学,一定不可能有那样的工作,没有那样的工作,自然不会有出差的机会,不出差,自然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父亲还好好地活着,说不定祖父也可以多活几年。当然,杭平也想,如果父亲不念大学,可能也不会有母亲这样的女友,自然也不会有自己。不会有自己,那么这世界是什么样?尽管如此,杭平仍是意绪难平,父亲没死,他不能叫他父亲,但如今这一切却在他心上留了影。作为不存在的他父亲的儿子,祖父母疼爱的孙子,他仍希望彼时他的父亲没有去读大学。只留在家里,娶妻生子,照顾祖父母,在这几亩田地里,子孙满堂,缓慢老去。

也许祖母也这样想,所以当杭平告诉祖母,自己在县城的电缆厂找了一份工作的时候,祖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戴老师得知杭平不去考大学的消息后,很是惆怅了一阵子。

打工生涯乏善可陈。斯文的杭平一进入社会,就要从头开始学起,什么都是新鲜的。新鲜的生活,新鲜的经验。就是在这新鲜里,杭平认识了清。两年后,清成了他的女朋友。

斯文寡言的杭平和活泼外向的清,看上去似乎很不搭,但他们偏偏在一起了。清不是好看的女孩子,读的书也不多,至少不如杭平那么多。初中毕业就到电缆厂上班,又是湖南人。清的叔叔是电缆厂的工程师,清就是他带过来的。叔叔手把手地教,清现在是一名合格的质检员。

周末,杭平带着清回家看祖母。清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一到家里,嘴甜,爱说话,一到家就奶奶长奶奶短地喊,一蹦一跳地帮祖母做事。搬板凳,摘菜,洗菜。祖母很喜欢清。

杭平每次回家都要去戴老师家里坐一坐,祖孙吃饭的时候,也喊戴老师。

清很像小许老师啊。有一天饭后,祖母和戴老师聊天。小许老师就是戴老师早逝的妻子。戴老师微笑点头。

可惜。祖母摇头叹息。

清不知道小许是谁。祖母就在晚风中,絮絮地说起了小许。戴老师间或插一句话。

他们谈论起逝去多年的邻居、妻子,那么从容,就像从前祖父母谈起自己去世的父亲。仿佛这些离开的人从未离开过,他们仍在这世上某处生活,不管何时被提起,都那么自然真切。

祖母说小许很喜欢孩子,尤其喜欢杭平的父亲,家里做了好吃的怎么着都要送一碗过来。怀了孕,更是喜欢孩子了。唉。可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祖母言语中掩饰不住悲伤。倒是戴老师很平淡:老太(小辈称呼辈分很高的老女人),莫难过,这一切都是命。半截身子将入黄土的戴老师,已经看淡了这世间的生死。

以前祖母还给戴老师介绍过对象。祖母的意思是,夫妻感情再好,但毕竟小许已经去世,作为男人的小戴仍需要一个妻子,照顾小戴,为小戴生一个或者几个孩子,照料这个家。但戴老师不愿意。一开始,祖母以为是时间的缘故,后来才从杭平父亲的嘴里知道,这辈子,小戴是不会再娶的了。

那时候,杭平的父亲也不过十来岁,祖母曾感慨地对祖父说,从一而终的女人多,从一而终的男人真是少。

后来清泪眼朦胧地对杭平说,戴老师真是好男人,竟未再娶。杭平这才想起来似的,妻子过早离世又并未生育的戴老师,没有再娶,在农村里,是多么不易。更何况戴老师是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但细想来,杭平也似乎并不吃惊,仿佛戴老师这样,是太自然而然的事,难道一个人一辈子不应该只爱一个人,只娶(嫁)一个人吗?

就像祖父母。他们之间的相依不知能不能算是爱情,也许祖父母之间一辈子也没有说过爱。但杭平知道,祖父母之间从来未有过普通农村夫妇那样的争吵。祖母永远是温柔的,祖父永远是慈祥的。他们对待彼此的方式和他们对杭平的方式几乎相同,那便是疼爱、体恤和尊重。

祖父去世的时候,祖母尽管悲恸,却仍旧不失仪态,招呼着杭平把祖父的后事办得井井有条。只是,祖母的神色一天比一天黯淡,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有时杭平喊她,也听不见。两个人互相搭手做活儿的时候,祖母经常忘记祖父去世的事实,一张口就叫杭平去喊祖父,话说完才想起他已经不在。于是就有点自嘲地对杭平说,你看,奶奶老成什么样了。杭平分明看见祖母湿润的眼眶。祖母的身体也是那时一天天垮下来的。

杭平不知道祖父母这种感情方式从何而来,这大概真的与气质有关而与文化水平无关。他见过太多的争吵的不和睦夫妻,见过太多的粗暴家教下长大的孩子。每每看到此种情况,杭平就十分庆幸,自己有如此的祖父母。也许正因如此,杭平在和清的相处中,就多了几分理解和尊重,多了几分亲人般的疼爱和体恤。

杭平27岁的那个初冬,祖母去世。

他已经到了父亲去世时的年纪,再往后,他就比父亲大了。祖母再也不能对他说,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是的,祖母再也不能说。

祖母去世前一段时间,很是犹豫,他请假伺候床前,看见祖母几次欲言又止。

杭平知道祖母的遗憾,这一生养大他和父亲,竟不能看到他们成家。但杭平也不能说服自己草草结婚。和清认识四年,恋爱两年半,照这样的时间,结婚也无可厚非,只是,杭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清待他很好,他也待清很好,但两人从未提过结婚。

好在祖母也并不催促,只在杭平刚刚告诉祖母自己有了女朋友之后,祖母告诫杭平,要认真对待人家,也让他在合适的时候带女友到家里来。至于结婚,她说,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在农村,像祖母这样开通的老人并不多见,尤其是在独苗儿子去世之后。

祖母总是说,杭平啊,你是我赚来的,我能陪你多久都是赚的。

那一段时间,杭平照顾祖母,清周末到家里来看祖孙俩,也是欢乐时光。

那一段时间,杭平仿佛回到小时候,整天不离祖母左右。自高中开始,杭平就基本上两个星期回家一趟。如今,偎在祖母身旁,却要时不时看到祖母忍受疼痛,杭平不禁悲从中来。祖母疼的时候,豆大的汗珠往下掉,浑浊的眼睛里也水濛濛的,像要流出泪水。

不疼的时候,杭平把软床搬到院子里,让祖母晒晒太阳。祖孙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早就去世的父亲,和十年前去世的祖父。聊隔壁戴老师和他漂亮贤惠却薄命的老婆。

“小戴真是……你说说,年纪轻轻的,又没有拖累,再也不娶,多么不容易!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我原先不理解,现在也懂了。真是碰上一个好人,怎么还能再娶别人呢。”祖母感叹。

如果我母亲不死,她带着我,是不是也不会再嫁?杭平这样想的时候,就忍不住向祖母问起母亲。这个几乎从未在杭平生活中被提起的人,这个连坟头都没有的母亲,只在杭平的心里,在每逢自己生日、杭平画的素描里——自从跟戴老师学会了素描,每年生日杭平都照着母亲的那张小像,为她画一幅素描。

他们不提他母亲,他问过母亲家的亲戚,祖母说,你爸妈也没有结婚,他们不希望和我们来往,我和他们也没有见过。他那时是有点失落的,外公外婆怎么这样对待死去女儿的孩子呢。

“我妈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杭平问。

起风了,院子里的楝树叶子扑簌簌往下落。祖母抬头看看落叶和挂在枝桠上半青半黄的楝枣儿,沉默了许久,才说:“起风了,冬天快来了。奶奶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喽。”说着要杭平将她扶到屋里去,“对了,戴老师叫你明天到他家里去。”

第二天是个阴天,他到戴老师家里去,戴老师正在整理书架。将近七十岁的戴老师身体每况愈下,愈来愈瘦了。

“明天我就搬到镇上的养老院去了,我整理了一些书送给你。”戴老师说。

杭平和戴老师聊了一会,约好第二天送戴老师去养老院,又来回跑了好几趟把书搬回家。晚上杭平整理戴老师送的书,一边整理一边看,那些泛黄的纸页,父亲是否也曾看过?

翻宋词的时候,杭平翻到一首词: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小时候他在父亲的日记里也读到过,父亲用钢笔工整地写在好几本日记的扉页,那时他还以为这是父亲写的,长大后,才知道这词出于柳永之手。

送戴老师回来后,阳光很好,他扶祖母出来晒太阳。

他向祖母描述镇上养老院的情形。一个人一间房子,有专人做饭,定点吃饭,像我们上学在学校吃食堂住宿舍一般。祖母似未听到。

你妈并没有死。祖母突然吐出这几个字。

杭平过于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你妈那时候并没有死,现在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联系过。不知道还好不好。祖母并不理会杭平的震惊,自顾自地说。

我只见过你妈两次。第一次是你爸出殡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她怀孕了。可是你爸并不知道,你爸永远都不知道了。

第二次,就是你出生的时候。

那个下午,祖母絮絮地说了很多。

你妈妈长得很清秀。你不像她,你像你爸。

办完丧事,我拦下了你妈。问她打算怎么对待肚子里的孩子。她很吃惊,她预备否认怀孕,可她胆怯,最终还是承认了。我知道她不想要,我也理解。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也就罢了,可偏偏男朋友又死了。怎么好生下孩子呢。

祖母说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可是我求她,我一个劲儿求她,求她悄悄地把孩子生给我。我的儿子死了,但是我儿子的骨血还有,我怎么能不想方设法留下呢!

她也求我体谅,说什么并不愿意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还说什么你爸出车祸前,她正准备向你爸说分手,还说她其实并不喜欢你爸。

唉。年轻人的事,我真的搞不懂,但是那孩子确实是她和你爸的。嗯。那孩子就是你。我管不了那么多,当时的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儿子死了,我要我的孙子。我求她可怜可怜我这年近五十却死了唯一儿子的女人,求她看在和你爸从前的情分上,求她生下你。

她最后还是拗不过我的苦求,终于答应了。

不过她也提了要求,就是生下你后,再不相见,断绝一切联系。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妈死了,你妈因为悲伤过度死了!

她不愿意回家生孩子,也不想在这里生,我把她带到你爸一个远方姑姑家,生下你之后她就回湖南老家了。

奶奶这两年都在想这件事。奶奶想告诉你,又不知从何说起。你爷爷临走的时候,我想让他跟你说,他摆摆手,把难题抛给我,就走了;你谈了女朋友的时候我想跟你说,又觉得你还小,才刚刚谈对象,我还能活几年吧,再晚点再告诉你。我本来打算等你结婚了再告诉你,可眼下奶奶恐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祖母苦笑着说。

杭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身世。他以为死了27年的母亲,竟然没有死。那么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在哪里?她有没有想过这个尚未出生便没了父亲,一出生又遭母亲舍弃的自己?

你不要怪她。她也没有办法。她本来可以不要你的。祖母说。

但杭平仍旧不能释怀。他怎么能释怀?这个被他一遍遍画在素描本上,一遍遍在清明、七月半里默默喊过的已经“死掉”的母亲,竟还活着?竟还是舍弃自己的人?而且,她本来就打算不要自己?

祖母在小雪那日去世。祖母去世后,杭平有更多的时间和心思想关于母亲这件事。

但越想越不能释怀。

杭平去养老院看戴老师。一老一少聊了很久。

杭平,你还年轻,你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戴老师说。

尽管年轻,但杭平也知道,她确实有苦衷。更何况,她曾对祖母说她即将和父亲分手。即将分手了,还要什么孩子呢?还怎么要孩子呢?

杭平不能释怀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竟从未来寻过他,他是她的孩子啊。不管她和父亲怎么样,她竟从未可怜过这个孩子。

清说,不如我陪你去找她。你想不明白的事,找她去问明白。

杭平不愿意。杭平不想找她。既然她从未找过自己,自己何必要去找她?

那么,等你想去了,咱们再去找她。清说。

有时,杭平竟有些怨恨祖母。这么多年都没有告诉自己的事,何必让自己知道呢。就当她已经死了,不是什么意绪也没有?

不止一次地,杭平揣摩着那个被自己当成母亲的女人的心意。不爱父亲,要分手,但是仍怀了孕,仍生下了自己。当然,那是因为父亲的去世,当然,那是祖母的乞求。可是……

想不明白的,就别想了。清说。你仍当她已经去世,就当奶奶给你讲的别人的故事。

杭平也这样跟自己说过。他本来以为祖母死后,在这世上,自己再无亲人,但在遥远的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个给予自己生命的人,而那个人却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

那个人是否还活着?是否结婚生子,有一个体贴周到的爱人,和聪明懂事的孩子?那个人是否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想到遥远的远方有一个遥远的她曾经要舍弃的孩子?杭平这样问自己。

也许她想过你,但她有苦衷。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清总是这样说。

也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爱我的父亲,却又生下了我。杭平说。

我小时候就特别希望我能有个特异功能,就是能够变成任何别人的心,从而能够猜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什么人。知道他们,就像知道我自己一样。可渐渐长大,越来越觉得不了解别人也是一件好事,能够全部知道他人所想,其实多么可怕!清答非所问。

也许真的如此。

你真的知道了为什么,又能怎么样?杭平自问。失去的不可也不能弥补,失去的永远不能挽回。

这便是人生。戴老师说。

是的,这便是人生。不能假设,不能回头,更不能重来。

按照祖母的遗愿,或者说,按照他所猜测的祖母并未表达出来的愿望,他和清于来年初春结了婚。已经没有家长的杭平,在戴老师的主持下在镇上请了几桌客人之后,又去了清的老家办了婚礼。

清的老家在湖南邵阳乡下。

彼时正是春天,远山苍翠,金黄的菜花,在山坡上一层一层铺展。你老家真美,如梦里江南。杭平对清说。

清的父母淳朴、温和。尽管是在他们那里办婚礼,却处处关照着杭平家里的风俗,一遍遍问杭平某处合适与否。

如果母亲在这里,会怎么样?如果她看见自己曾经不想要的儿子如今也结了婚,会怎么想?杭平不能猜测。

从来没有梦见过母亲的杭平,在邵阳乡下的第二个晚上梦见了母亲。

梦中,年轻的母亲眼眸清亮,头发扎成一束马尾,仍是从左边的肩膀绕到胸前。她端坐窗前,眼睛直视杭平。

你觉得我抛弃了你?她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骄傲。

梦中的杭平不吭声。

你觉得我不爱你父亲,就不应该有你?

你甚至不允许我犯错误?我年纪比你还小!

母亲冷笑着。

你恨我是吧?要恨你就恨好了。我只是不爱他而已,不爱一个人有错吗?梦中的母亲,脸色苍白,面容凄苦。梦中的杭平一语不发,只看着母亲。

杭平从梦中醒来,昨晚一扇窗户没有关好,有风正吹过屋后的竹林,沙沙声如落一场小雨。杭平起身关窗,窗外月色正好。

你起来做什么?清半睡半醒中问他。

有风,我关窗户。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里的一切都有着朦朦胧胧的影子,杭平回到床上,看着又睡去的清,侧身给她掖了掖被子,温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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