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墓园
2016-05-01卢桢
卢桢
波德莱尔的坟茔
巴黎市内的公共墓地有两块,一是拉雪兹神父公墓,另一个是蒙帕纳斯公墓。前者埋藏着“女人的瑰宝”王尔德,以及文豪莫里哀、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等等,后者则定格着萨特、波伏娃、杜拉以及波德莱尔他们曾经的星芒。按照王尔德在诗集《斯芬克斯》中的意象,他的墓碑被雕刻成为一座小小的狮身人面像,碑身上充满了粉丝倾注的涂鸦——口红、爱心和各类留言。有两件事与此相关且颇为有趣,一为听闻:因为崇拜王尔德而亲吻他墓碑的女人过多,造成墓地管理员不得不定期清洗墓碑,如同擦黑板一样。二为亲见:一个胖胖的女孩儿拿手机屏幕当镜子认真地涂抹口红,然后深情地把“印章”盖在墓石上,这一定是王尔德的忠实信徒。于是,传说和现实在这里实现了互相印证与完美融合,男人为此而嫉妒,女人为此而伤感,而王尔德依旧用他那迷离而充满魅力的眼神,将世界叼在他的唇边。
与王尔德相比,波德莱尔的墓地并不好寻找,因为蒙帕纳斯墓园实在如同一座迷宫。到达这里的时候已近黄昏,二月的天气依然寒冷,但阳光却活力充足,于是青灰色的墓石便笼罩在金黄色之中,静谧也便有了活力。如果是有备而来,希望拜谒先贤,那么在进入墓园之前,首先在入口处驻足查阅一下地图绝对是有必要的:地图上标示着一些名人的职业信息,墓地的位置和具体的编号,然后按照这个编号去对应墓园的平面图,就基本可以确定墓主的方位。在寻找波德莱尔墓地的路上,竟然与杜拉、波伏娃和萨特不期而遇,曾经的一个个思想巨峰,如今安详地栖息于这片都市里的田园,令人感觉难以名状。
1867年夏天,波德莱尔平和地病逝在星形广场附近的杜瓦尔医生诊所里。在圣奥诺雷教堂进行葬礼后,他的灵柩被安葬在蒙帕纳斯墓地,与继父奥毕克将军合葬一穴(1871年,波德莱尔的母亲也葬在这里)。大理石的墓碑上关于波德莱尔的叙述只有三行:“夏尔·波德莱尔,奥毕克的继子,1867年8月31日,46岁死于巴黎。”波德莱尔生前曾喊出过“枪毙奥毕克”的口号,如今却与他朝夕相处,难怪萨特不无揶揄地讽刺说:“想想看吧,波德莱尔居然永生永世就躺在奥毕克将军身下!”这真是一次让人无可奈何的握手言和。让波德莱尔的拥趸庆幸的是,他的墓碑周围缀满黄色的小花,那是代表安宁的雏菊,诗人的灵魂大概早已卸下语言的装甲,《恶之花》中那些充满躁动与不安的紧张感,此时已化为永恒的平静。也许真如其诗句所说,他可以如占星家一般躺在天堂身边,边做梦边谛听风儿送来的庄严的赞美钟声。
喜欢波德莱尔,是因为他对于诗歌和旅行的钟爱。这位孤独的天才看重对旅行的幻想,认为旅行是一种标记,它代表了那些高贵的追索者的灵魂,而这些追索者,正是他心目中的“诗人”——一群现有生活的背叛者。他视自我为沃土,对巴黎的街道、酒吧、交通工具进行着巨细无靡的观察以及无比繁复的描写,将平淡无奇的日常经验点石成金,构筑起高雅的波氏孤独。他用《旅行》一诗启示我们要“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在深渊的底部,无论它是地狱还是天堂,那种经验垄断的快感,正是我们不断追逐旅行的动力。当我们遁入巴黎的黑夜,窥测城市角落里捡拾垃圾的弱小者,或是端坐于伏尔泰咖啡馆的露天茶椅,凝视街道上飞速行进的人群时,我们是否想过,旅行家要想有所收获,就必须尽力从旅行手册的操纵性中挣脱出来,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受能力,建立起专属的节奏。我们向波德莱尔致敬,就是向所有未知世界的新奇表达敬意。在精神漫游的层面,他成为后代诗人竞相膜拜的一尊圣像。
墓碑的碑石上堆满了地铁车票,这是巴黎人的习惯,他们喜欢将车票轻轻地放在先贤的墓碑之上,以此表达祝福。1861年,波德莱尔在给母亲的信里这样写道:我会留下很大的名声,我知道……一百多年之后,这些花花绿绿的地铁车票堆成一座座小山,无言地证实着诗人的预言。借助对他拜谒的仪式,我们的精神也经受了一次文学的洗礼。
哈菲兹的夜莺
哈菲兹(1320—1389)在伊朗国内的地位,相当于在中国提起诗仙李白或是诗圣杜甫,只不过,无论李白还是杜甫都无关英雄的称号。在伊朗人的精神世界中,哈菲兹的诗歌已经成为宗教之外,铸造其灵魂的重要元素。波斯人崇尚个性自由,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极富浪漫,而哈菲兹的诗歌,正是以优美的文字将这一民族的精神世界赋予精当呈现。伊朗人钟情于他,也就是钟情于本民族的文化习俗和精神品格。
哈菲兹生活在14世纪的波斯,这个年代,正值中国的元末明初。“哈菲兹”其实是一位叫夏姆苏丁·穆罕默德的诗人用的笔名,意为“能够熟诵《古兰经》者”。哈菲兹用诗歌的形式歌颂人世间的所有美好,歌唱美酒与自由,赞美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诗人一生基本都没有离开家乡设拉子,在他笔下,设拉子是“一颗璀璨的明珠”,他号召人们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有天使带来的清泉”,并有“和田的麝香,华夏的香料”。优美的自然与繁华的城市,让诗人感受到生命的甘甜。今天,在设拉子的街道上,经常能够看到建筑物的墙壁喷涂着玫瑰与夜莺,这正是哈菲兹认为最值得颂赞的两样事物。
哈菲兹有很多诗句都在不遗余力地歌颂玫瑰与夜莺,如“红玫瑰含笑绽开,夜莺如醉如狂;崇酒的苏菲啊,欢呼这纵饮的时光”,“只有被蔷薇刺伤的心,才能懂得蔷薇的甜蜜”。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玫瑰和夜莺,就是哈菲兹流转人世悲苦喜乐之后,从他心中飞出的信使,向世人传达着诗人对精神自由的追求。这种自由精神,与波斯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宗教精神完美交融,各阶层的伊朗人由此将哈菲兹的诗句奉若经典,甚至那些边远山区未尝识字的农人,也能用带有经典性的哈氏诗句教导他的孩子们。
哈菲兹的诗句往往触及美好的主题,因此用他的诗句来占卜生活,显然得到的都是伊朗人希望的答案,这种以诗占卜的形式,也被称为“法尔”(Faal-e Hafes)。在哈菲兹的墓前,云集着诸多来此举行“法尔”的人群,他们围坐在诗人的墓石周围,大声诵念他的作品。听说,每当夏天的时候,这里每天晚上都会用灯光音响做出特效,让人们在哈菲兹的唱诗旋律中进行聚会。
哈菲兹的墓园位于城西北的哈菲兹大街上,雪花石膏砌成的墓基包含五级台阶,上有一座亭子式的建筑,由七根石柱支撑,墓顶用釉砖堆砌而成,内饰镶嵌阿拉伯花纹的彩陶图案。这个弯曲如半圆形的穹顶,有人说像是苦行僧的帽子,而哈菲兹也曾有过托钵僧的经历。虽然是陵墓,但诗人的坟茔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阴森而寂寥,相反地,如同哈菲兹鼓励人们去做的那样,后世的追随者们从伊朗的各地来到这里,他们在拜谒诗人陵寝的同时,更像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聚会,享受着“现世”相聚带给他们的欢乐。“法尔”仪式之后,大家会围坐在墓石周围,每个人都要亲自抚摸雕刻在上面的文字,那是哈菲兹的两首 “伽扎尔”,这种抒情诗朗诵起来韵律优美,高亢明亮,婉转悠长,如同夜莺的鸣叫一样。一些女孩子干脆从包里拿出零食,分发给一起来的朋友。或者是有备而来的一家几口,母亲在陵墓旁边的小水池边摊开花布,把糖果、果干等一一放上去,供玩耍之余的孩子们取用。
墓园之外,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老者托着一堆卡片,卡片上面站着一只小黄鸟(我一直希望把它理解成夜莺)。老者招呼我过去,说是可以让小鸟替我占卜,我觉得很神秘也很有趣,便给了他一点钱。占卜的过程很简单,老者冲小鸟吹了声口哨,小鸟就迅速从卡片中叼出一张,老者捏着卡片,把它轻轻传递到我的手心上,我一看上面是几句波斯文,完全无法理解。老者显然知道我看不懂,便用简单的英语介绍给我听,他让鸟儿随机抽取的,竟然都是一张张写有哈菲兹诗句的卡片,每张卡片或者每行诗都预示着你未来的人生运势。那么我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呢?老者继续蹦着简单的单词:“你将拥有天堂的美酒和美人,这就是诗句的意思。”我有点失望,那占卜者所选取的,必然都是能够让人欢欣的句子,而我倒宁愿是那四句诗,那唱出哈菲兹全部喜悦与幸福的四句——
大地上又充满生机/果园里又荡起了春意/歌声美妙的夜莺啊/又得到了蔷薇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