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他者”
2016-04-29吴强
朋友们和读者更好奇书名,常常问我,“看不见的观察”到底什么意思?既然是一本德国和欧洲的笔记、观察,何来看不见?
从笛卡尔以来的数百年间,人的观察已经从客体外部的所谓客观观察进入到了内部,然后反思、自反,正在经历着最有趣的深刻变化,直接观察,依靠看见,已经不足以建立我们的认识,也常常被人为遮蔽、依靠暴力和偏见隔离之外,被剥夺了观察资格。这比所谓的主体性的丧失恐怕更残酷。
以至于,我们的思考和批判,很大程度上都要转向看不见的观察,比所谓深度观察或者参与性观察更为直接:以直接行动投身其中,代替观察;在运动中理解社会变化。对我来说,可以从十几年前的一件亲身经历开始。
2001年6月初的一个深夜,在柏林东部洪堡大学,一座遗留着东德风格的体育馆里,席地卧着上百位公民。他们是从各地赶来柏林参加罗莎·卢森堡纪念日的左翼青年学生。作为政治学者,我也是其中之一。
突然的一声巨响,惊醒了刚刚酣睡的人们。有人从体育馆外面扔进来一块大石头,打碎了墙体玻璃。我还在睡袋里迷糊,没明白到底发生什么。这时有个德国姑娘快速俯身过来,在我耳边急速说道,“快醒过来,有新纳粹!”那位姑娘把消息递给周围的每个人,她身后便如人浪一般,一个个起身,弯腰,收拾睡袋。几分钟后,我们这些从全德各地赶来的活动分子穿戴整齐,背着背包,在暗黑的体育馆大厅静静等待。相互耳语后得知,有几个新纳粹分子试图袭击我们住宿的体育馆,为避免损失,组织者选择了撤离。
大家最终安全撤离,继续参加了随后几天的大会,这也是热那亚G8峰会前夕的动员大会。离别时,青年们纷纷互道“热那亚再见”!但是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的2001年7月20日,在热那亚街头抗议中,23岁的青年学生卡罗·吉欧里安尼被21岁的警察马里奥·普拉查尼查一枪爆头,随后该警察仍然开着陆虎警车倒车、前进。后来的庭审中,法医证明,在被警车两次碾压之前,卡罗·吉欧里安尼的心脏还在跳动。
此后十年间,从2001年到2011年,一连串的事态发展,将热那亚峰会那次“偶发事件”变成了欧洲抗争政治的转折点,并永远改变了欧洲社会运动的版图:卡罗·吉欧里安尼被害的“阿里蒙达广场”,由当地和国际的进步人士命名为“卡罗·吉欧里安尼广场”;2002年,纪念该事件的纪录片《卡罗·吉欧尼安尼》问世,并入围戛纳电影节。几乎同年,一个创立于1998年、主张托宾税的非政府组织ATTAC,拥有世界范围内近十万成员,该组织成员往往统一著黑色卫衫,出没在各次G8会议上,使用合法手段,向资本主义国家群体进行激烈示威。经历了1968年“五月风暴”和20世纪90年代“历史的终结”所带来的停滞,卡罗·吉欧里安尼的死,在欧洲重新点燃了社会运动的热情,也为2003年席卷欧洲的反战示威做了暖身。
回顾那个晚上自己的亲身经历,柏林东部一座旧体育馆发生的袭击,无数的插曲性小事件之一,某种意义上也可算是这件“插曲事件”的“前传”。其后,整整十年,我的学术关注焦点不再是选举、政党、议会和政客,而是行动、聚会、街头和社会。尽管在很多人眼里,可能庙堂之高才代表着政治主体或者政治过程,比如我早先曾做台湾研究并浸淫多年。不过大概也从那个时候起,在对台湾的研究中我发现,转型前在宝岛发生的各种抗争虽然残酷,但更有趣、富有生命,仿佛发生在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场景之中。以如此非主流的“亚政治”视角,看到的是一个或一群“他者”。而“他者”通常被排斥在保守的所谓主流之外,很容易被忽视,甚至被鄙视。对他者的观察也常常不受待见。
受到歧视的“他者”人群遍布我们身旁,与普通人无异,但却难以发出他们的声音,得到平等的对待,有时甚至被社会主流和虚伪道德强烈排斥。类似的情形包括残疾人、农业户口者,等等。而当市场经济足够发展之后,这个被歧视的“他者”并没有减少,相反还增加了,比如穷人、民工。
如此种种,社会秩序仿佛建立在日益增加的不平等的社会类别划分上,出身、财富、阶级、住房、座驾、面容、疾病,都可能构成遭致歧视的理由和被歧视人群的标志。同时,施加歧视的人群又因为其他理由,往往自身也是被歧视的对象。人们之间相互歧视,相互伤害,相互审查,相互剥夺了尊严和自由。
如此不平等的社会形态,有人称之为社会断裂,可见于几乎所有社会,却有程度的差别、持久性的差别。
《看不见的观察》,吴强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年11月。本文摘自该书序言,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