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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创作中的流浪特色

2016-04-27陆新强

青年文学家 2016年6期
关键词:死亡飞鸟蝴蝶

陆新强

摘 要:作家三毛作品中的流浪特色独树一帜,其不仅体现在具有很强的故事性、思想性和艺术风格,还在于突出了自身非凡的人生境遇、情感经历和自我性格。这不仅因为她所处的年代正值大离乱的“失根”第二代,也与她本人所遭生活压抑、追梦无果、情路坎坷分不开。此外,其流浪特色还延伸至了更深的精神内涵及其对生命的独特认知层面。

关键词:三毛流浪;无根过客;相思农场;飞鸟;蝴蝶;死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06-0-05

在文学创作中,《知识分子论》的作者萨义德称“流浪”是“无休无止,东奔西走,一直未能安定下来,而且也使其他人定不下来,无法回到某个更早、也许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可悲的是,永远无法完全抵达,永远无法与新家或新情境合而为一” [1]。而三毛创作的时期正处于台湾“留学生文学”兴起的年代。“无根一代代言人”、《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的作者於梨华等的作品,表明主人公“在西方社会的生活中不仅要遭受现实谋生的艰难,还要忍受孤独与渺茫的心理隔膜和文化隔膜,而成了‘精神流浪者” [2]。可是尽管三毛创作中的流浪性形式上有着类似萨义德所述主人公无所归依的状态,也有於梨华作品主人公作为孤独异乡人的精神追求;但她的人生经历既非政治、宗教性极浓的代表众多知识分子的被动流亡,作品也不同于为了纯反映因出国热去往发达国家又梦碎的留学生的阵痛心理的小说形式,而是将自我人生旅途的体会作为记录重点的新散文形式。也有人将三毛的流浪文字夸大为全主观意愿的虚拟展现,这也不大准确;因为三毛首先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她1967年秋天离开故国家园,从远渡重洋到万里之外的西班牙游学,至1991年元月忽然辞世,她在异域他乡度过了长达20多年的流浪生涯。“有些旅行真的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的,是她那颗时时需要逃离固有的生活的心驱使着她离开。”[3]她旅行或流浪,除了为学习、为工作、为生存,也有避世、寻爱、追梦的缘由,许多都可以从其作品中发掘。故而我更愿将三毛的自传性散文中的流浪特色视作一种主人公因失根困惑而要逃避现实的困境,主动选择流浪于异域的非完全自我放逐的人生和情感体现形式,这种形式不局限于时空转换,而是延伸至了作者对精神、生命的感悟层面。

一、流浪特色的体现

(一)内容既非凡又不乏烟火气

1、各阶段讲述不同精彩故事

作为人生记录,《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温柔的夜》《梦里花落知多少》《万水千山走遍》是三毛的散文代表作。三毛展现她的颠沛流离,却并未在手法上刻意修饰、渲染,而是着重讲述故事,以此吸引读者。其中的情节相当饱满,不费大幅笔墨纠缠于某个细微神情,而是利用文化冲突,展现了洒脱、乐观的流浪气质。奇闻轶事、异乡风俗,足以令众读者回味。其故事分为留学前后、撒哈拉的生活前后、荷西去世后三个阶段,各有精彩。

初期以《雨季不再来》(17至22岁间发表的文稿)为代表,记述了她成长和享受旅行的过程。她年少时便举家搬迁数次,她学习期间便独行了数个国家:在西班牙与舍友斗智斗勇,去巴黎看蒙娜丽莎画像,在移民局坐监牢……各处不可预见的精彩、新鲜之事,总是活脱脱地自然呈现。三毛向读者展示了“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 [4],她不会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

中期以《撒哈拉的故事》(第一部作品集)为代表,也是她最具流浪性的作品,浪漫、富有乐趣但充斥折磨。三毛一见世界地理杂志介绍,便义无反顾地奔向撒哈拉沙漠,在那里她拿起了搁置10年的笔,于是一个个故事从大漠飞到台湾,三毛成了大家的三毛。在《悬壶济世》中,她叙述用黄豆治营养不良者,用葡萄酒治羊,用指甲油补牙齿……对待俗世的那些将照相看做收魂的子民,三毛非普世者,但她保持了那淡然又怜悯的姿态,拯救着他们。然而在移民局,所谓的流浪记有了高潮,只不过是她无奈地面对移民局警察;在塞戈维亚,第一次觉得安定,没了浪子的心情;在沙漠,第一次为生活泄气至流泪[5];她会说无论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生活方式和环境已经忍受到了极限。但她总能努力有声有色地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她做代书、护士、老师、裁缝,还将快乐传染给丈夫,荷西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她告诉我们:不是无休无尽的工作才被叫做有意义,适时的休闲和享乐也是人生另外极重要的一面,这样才能使自己不寂寞。

后期以《万水千山走遍》为代表,记述了美洲及大陆等地之行。有秘鲁的大蜥蜴之夜、哥斯达黎加的花园之行、厄瓜多尔的银湖之行等奇闻异事;也有寻根问祖时在江南祭祖、敦煌旅行等各处行程。只是此时的三毛身处失亲与寻根的挣扎之中,越来越倾向于人生思考。

2、充满烟火气

三毛流浪的故事在读者看来是浪漫的,但她自己觉着再寻常不过。“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6]因为务实的荷西的意愿是总要离开沙漠的。她深受胡适写的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影响,如她言“我们不过是想找个伴,一同走过这条人生的道路。又偏偏不很看重时刻不离地胶在一起。”[7]她深知不自由,毋宁死的开放式婚姻才冷暖自知。她会为了生存开办“中国饭店”,会有婆媳间的抱怨,也为了换工作流浪到拉芭玛岛,也会变卖家当离开沙漠到加纳利岛。当然还有个重要支柱荷西,这是流浪途中饿不死的资本。在《五月花》中很大篇幅描写了荷西在异地工作中如何辛苦委屈、她又如何顶着流血的病痛讨工钱离开,他们互相依赖、扶持,这是常人的生活方式,想要持续流浪首先得生存。

(二)复杂丰富的情感和思想体现

1、乡愁彷徨而复杂

三毛少时不知如何敞开心扉,以至急于逃离家乡,却在到了撒哈拉之后三天两头催家人回信。小时候说不明的乡愁感觉,在留学期间便激发了:在家信中只说考试考砸,却从不说吃黑面包、生冻疮,也不向父母要钱。当她在途中亲见一个又一个朋友的死,看到男孩照顾到父母死亡,突然感到好似一粒芥草。“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写稿真正的起因,还是为了父母。”[8]失去丈夫后,这种乡愁更转变为一种沉郁的文字:“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匆”“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地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地依恋着它,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9]她写母亲,一个在台北住了半生的人,在异乡到处打手势问路,任凭浪花飞溅,她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而对于父亲,便是约了逃学淋雨,偿还小时候的淡淡的亲情;她甚至喜欢去墓园,为不识的同胞擦碑。“从来不喜欢在我的人生里,走马看花、行色匆匆。面对它,我犹豫了,不知道要在哪一点着陆。”[10]她体会到在离乱的大时代里,大人背井离乡,丢弃了互相的一切,内心是感触极深的。离开撒哈拉后,三毛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大地的孩子,她相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是亲人。她后期向往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海边的家,只想简单地过完下半辈子。在美国求学期间,在同乡同学霁的面前,她湿了眼睛,更显露出她的思乡之情又升华为对于中华民族爱成心疼的刻骨。

年少急于逃离,在外思绪彷徨,回程又近乡情怯,这是三毛在流浪途中对故乡的最复杂的乡愁情结。

2、爱情作为流浪支柱一波三折

三毛称自己是个基督徒,而她的“寻求”与“漫游”正是《圣经》的基本象征结构模式。三毛以大爱的形式强烈表达了她对旅途中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的热爱。而三毛也说:“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11],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的人是她,而不是荷西;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自己。显然爱情又占去了她大爱的大部分。

如果说《黑骏马》中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自然、热烈的爱情,就像在烈日下暴晒的一枚豆荚,但也会突然爆开结束得快而剧烈,那么三毛和荷西的爱情也适合这一节奏。三毛初恋追求失败、未婚夫心脏病猝死,但阻止不了不停歇地寻找那个懂她的人。原先只是朋友中的荷西,唯一不笑话不阻止不拖累,默默照顾着她,她立刻感动:“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12]她不是妇女解放运动者,但极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人格和内心自由,所以自有了适合她的荷西,她才被称为蝴蝶夫人、幸福的青鸟。他们对爱保持独立,但又离不开对方,拥有爱的支撑,流浪是可以持久下去的。而当厄运降临——丈夫去世后,她只得无奈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地寻找记忆,她回望塞戈维亚,追忆与荷西冬日的过往,她祈求圣母归还失去的那一半。如她所言:“没有爱,我什么都不是了,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目的”。[13]

3、彰显身体力行的“唯我主义”思想特征

三毛比较注重写自己,作品中多数用第一人称,显示了真正的“唯我主义”。她从小喜爱独处,年长也很少结群同游,众乐乐的事在她来说是累人。[14]在《去年的冬天》中她喜欢没有人问她从哪来,在《荒山之夜》里希望没有人能找到她。尤其到了流浪后期,由于喜爱“三毛”这个名字的人太多,她已经怕听到“三毛”这个名字,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悲凉,不想再流浪;她只想在银湖之滨将旅程做个了断,但愿永不回到世上,不是光为了结束路程,而是要让那个叫三毛的人,从此消失。她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经常跑出一般人的生活轨道,作出解释不了的事情来。

来去自由,在三毛看显然不一直同于观光旅行和道家般的享乐主义。她一路追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了”, 到“一个欧洲船长的太太的墓,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多年之后默想着”;从“我有一块石头,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到“我又想到自己,我不清楚我是谁,为什么在这千山万水的异乡,……我的来处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再到 “上大山走路,使灵魂喜悦得要冲出来,接近大自然对我这样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吸着旷野的生命,踏在厚实的泥土中总使我产生这么欢悦有如回归的感动” [15]。

萨义德由于在《知识分子论》中代表巴勒斯坦而被许多西方人士批评为唯我者,甚至说成恐怖主义的代言人。[16]但三毛虽然唯我,却显然没有过多的政治性,她只为自己代言,她只是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异乡人,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潜意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这首三毛作词的歌中的橄榄树既是小学换来换去的树,也是荷西家乡的常见树木,这两个故乡都可以说是三毛的家。克里斯蒂娃在《反抗的未来》也说:“对自身的存在发出追问、对自我进行寻找的可能性,就来自这种‘回归的能力:它既是回忆,同时也是质疑和思考” [17]。这种身体力行、将“我”融于作品中讲故事的写法,还能使读者感到格外亲切、自然,又能收到雅俗共赏的效果。

(三)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魅力

尽管三毛乐于叙事,然而文字并不单调。她自身给读者留下最直观的印象就是那身装束:吉卜赛女人式的衣裙,黑发分成两把左右垂落的辫子,带着一份流浪的风情。此外还有一幅幅诗情画意的画卷呈现于读者眼前。

在稍早的撒哈拉故事中,三毛总结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她,还懂得生活的艺术,这使她熬出了苦日子。尤其在《白手起家》一文:许多事都是临时起意,住坟场区,浴缸视作达达派艺术品,绿水瓶充满诗意,棺材做家具,骆驼头骨当结婚礼物。除了物件,还有奇妙的自然景观:看沙漠的黄昏想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 看月光照着像海似的一座座沙丘联想起超现实派如梦如魅似的画面,看到酒桶的桌子想象出海盗、金银岛,看着杨柳想到《水浒传》里的李逵江边讨鱼。一切就如她写父亲所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眼里一看全都活了起来” [18]。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野羚羊飞奔的美景时,她才忘了现实的枯燥和艰辛。这样的文字时而充满活力、幽默,时而又像山水画、油画,让读者眼花缭乱,身临其境。异乡的美景和奇妙的想象无疑增添了作品本身的魅力。

而在后期的美洲之行中,三毛对墨西哥自杀神独感兴趣,以思考是否人类挣扎太痛苦;她把米夏和自己反比作唐吉可德与桑却;她看着欧鲁鲁的魔鬼舞,深深地觉得如果做一场长期的追查,可查出南美印第安人及亚洲的关系;她争论狮面,吃沙嗲娘,穿蹦裘…… 她将自己作为一个担负着五千年苦难伤痕的中国人,看到另外的民族这样懂得享受他们的生命,也触发了赤子之心。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艺术家最显著的品质就是对自身之外的他者(自然外物、他人与神灵)的敬畏,他者的存在对“我”总是一种意外和奇迹。[19]三毛就是这样的艺术家。

三毛散文中还多次借用了含有“飞鸟”意象的诗句:如《秋恋》中泰戈尔的“因为爱的赠遗是羞怯的,它说不出名字来,它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五月花》中“圣经”的“你看天上的飞鸟……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云在青山月在天》中泰戈尔的“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的天空并没有留下痕迹。”[20]前一句是为叙述她的“雨季”时期珍惜生命的状态,而后两句则用以展现失去荷西后的忧郁、孤独的心理。

纵观三毛的自传性散文集,既有丰富精彩的故事又有奇异无比的艺术之美,不平凡处多于平凡,自我表述又多于其他叙述。从远离家乡到白手起家,从撒哈拉沙漠搬至加纳利岛,从美洲之行再到回往台湾、大陆祭祖,流浪的路程中她从未逃脱爱情和乡愁的困惑。

二、流浪起因与特色成因

(一)环境压抑造成人生颠沛流离

随着国民党退兵,年少的三毛也随中产阶级的家庭去了台湾,且住址几经变更。当时整个台湾社会笼罩着绝望、恐惧、迷茫。“当时的台湾青年(尤其是随家由大陆流寓台湾的第二代)受到父辈‘过客心理的影响,在台湾原无深根,而大陆又回不去,便只有远走高飞别图发展。”[21]现代主义文学开始关注命运、人心,这些“失根”一族共同怀着“不是归人是过客”的心态,并且相较于父辈这更是一场自愿的放逐。这个原因导致三毛一直想要寻找到那份家和故土的归属感。三毛还曾面对塑胶儿童时想:“城里长大的孩子,最大的悲哀,是已经失去了大自然天赋给人的灵性,塑胶的时代早已来临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22]因此她对后工业时代也一直保留着遗憾与逃离之心。

在家中三毛所受的是父母静默式教育和爱,她时不时抱怨家人对这个夹层老二不大关爱,在学校初二时期的数学课受辱事件,长此以往形成了封闭、压抑的心态,处理起亲友的关系很淡。她只有独自与书为伴,内心充满了避世情绪,直至恩师顾福生真正助她变成野马[23]。在《温柔的夜》中,三毛还自述以拾破烂、街头小贩为小学志愿、以改造旧衣物为趣味,以不劳而获、永远未知为追求目标,以与大自然接近的球鞋而不喜欢皮鞋,以凉鞋为自由象征而感到相见恨晚,这类喜好客观上也正由她的性格所致。

(二)艺术偏好丰富了创作动力

“常常,因为对于美的极度敏感,使我一生做了个相当寂寞的人。”[24]可以因迷恋毕加索直奔西班牙,留学时期为了看蒙娜丽莎画逃课,也可以为了钟情的博物馆只身去另个城市。寂寞的求学之路成全了三毛的艺术气质,而艺术气质又令其能以独特的角度思索人生流浪途中的见闻。她叙述《珍妮的画像》,能悟出追求的世界和乡愁的根源,她捡海边的石头能看出灵魂、生命、诗意,她写《秋恋》能显露出喜爱漂泊的端倪。在流浪之路上,别人眼里的垃圾场却是她所欣赏的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总有拾不完的宝藏,那些垃圾竟然幻化为一本散文集《我的宝贝》,这是何等非凡人的眼光和功力才能做到。

(三)一心想完成异乡寻找归宿的终极理想

张承志寻梦净美的阿勒坦·努特格——金牧场,海子用诗歌唱神圣的麦地,他们都膜拜大自然。三毛也如此:“如果不是为了社交礼貌,可能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会在追问农场经营的话题上打转。毕竟对人生的追求,在历尽了沧桑之后,还有一份拿不去的情感——那份对于土地的狂爱。我梦中的相思农场啊!谁喜欢做一个永远漂泊的旅人呢?如果手里有一天捏着属于自己的泥土,看见青禾在晴空下微风里缓缓生长,算计着一年的收获,那份踏实的心情,对我,便是余生最好的答案了。”[25]无论三毛已经被迫或主动地流浪了几十个国家,但目的地也只有一个——令她想到心智狂乱的相思农场。然而,“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26]显然这无奈的话又揭示三毛最终都难抵达她神往的归宿;对于三毛来说,流浪也正是为了不流浪;只是这个梦想萌生于年少时代,在加纳利岛达到顶峰,而在荷西死后又化为泡影。

由此看,年幼时期大离乱的社会环境及抑郁的个人性格为三毛的远走他乡埋下伏笔并打磨出流浪者的心理素质。她的艺术特质则成就了她作品既具观感享受又有精神思考的双重特性。而那可望而不可及相思农场也是她真真切切所求的生活方式和流浪路上所要追寻的梦想。

三、流浪背后隐秘的精神内涵

分析三毛创作的流浪特色,还可以挖掘其更深层次的对自由和生命的态度。余虹在将丁方为什么不去苏州而是选择了黄土高原写生,分析为“反现代性之道而行之”,也进一步追问作为现代化的“出离”即出离人的存在之根(自然与神圣)[27]。三毛的笔下也延伸出了其非凡的精神内涵。

(一)追求自由的强烈欲望

三毛叙述的流浪生涯作为无根向寻根转变的过程,她寻的自然,即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寻的神圣,即是摆脱生死不由己控的束缚。自由自在的生活,在三毛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自由。[28]

科恩说“如果我在沙漠上解放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无所追求,他的自由又有什么价值?自由只能对有追求的某个人存在。要唤起他的渴望,指给他通往井泉的道路,这时他的行动才能有意义。”[29]三毛在沙漠流浪中寻找自由,也如她自己所分析“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以至于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30]三毛的找寻,更准确地说是一直在遇见。她信赖别人,将旅途当作人性试验室,每成功一次,就觉得快乐。她只有与同是流浪者的摆地摊者,与有同样喜好的安妮,与同爱吉普爱石头的大使,与同喜欢敦煌的伟文才能心灵契合。但她接受那些温柔、了解、同情、关怀、爱后,又怕对方太了解自己,于是每次都不选择结伴同行,而是继续独行。

(二)认知生命短暂

“生命就是希望。真正高尚的生命简直是一个秘密。它飘荡无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场。”[31]这是张承志用多个线索表达的主题,然而在追寻金牧场的旅程中,除了兴奋,更多的是永无止境的痛苦、煎熬和寂寞。三毛何尝不是如此挣扎。

蝴蝶,文中不止一次提到,我认作是三毛用来象征生命的意象,而且是随着她的流浪进程不断变化。三毛喜爱生命,她不会让一个不攻击她的生命丧失,只要一点小事也能让她更加热切地活下去;因为生命太短促,她希望永远不要死去。《蝴蝶的颜色》这么表示:“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我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她都得尝一尝,才不枉走这一遭。在《赴欧旅途见闻录》中,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我是一个浪子,随着年岁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 然而她笔下那漫长的流浪生涯里,有着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各种病痛,有她亲见的群众对老死的漠视,他人被家人、医护人员抛弃、下葬时被教士不耐烦地催促,她越来越模糊迷茫了。早前对生命的赞美消失殆尽,化成了无奈的哀叹。在《星石》中,还有这样的叙述:“在他旁边慢慢地走起来。风吹来了,满地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飞舞。”从整个故事看:此时荷西已去世,三毛在重回西班牙时偏偏偶遇了一个能互相猜到对方心思的大胡子,令她若即若离;可她太怕再失去一个爱她的生命,因此既不舍又果断地拒绝了对方,因为她总念念不忘那如蝴蝶般的生命——短暂又脆弱。

是一个彻底到骨子里的流浪者才具有这样的体验:生命有限,但历经了种种磨难的三毛看不清何处是尽头,见闻了繁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三毛便也产生了将自己也交给它的欲望。

(三)相信死亡为幸福归宿

三毛总在家信中这样淡淡地写:荷西去潜水,如果出事了,人生也不过如此,早晚都得去的;人无常,预备生死离别,要庄子骨盆唱歌;万一飞机出事,亦是命中注定。

“我在想——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32]三毛一直有这样的边缘型人格,催化了她多次的自杀经历——13岁为了得到尊重,26岁为了爱,48岁为了生命归宿。深入看她的散文集,也都蕴藏了其亲历了太多的死亡片段:年少时逃离学校前往坟场,就觉得世上没有比跟死人作伴安全的事;对S自杀尽管懊悔,也总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自身释然,与父母谈话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33]在这世上有三个与她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父、母,还有荷西。可荷西还是先走了,三毛被迫中止流浪,重返了家园。三者已经不全,她疲惫地感到生命已经接近尽头,有着再生魔力的敦煌是她默认的最后一站,因为那与沙漠是如此的相似。

克里斯蒂娃在《反抗的未来》中说:“欲望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死亡的欲望,归根到底它是一种强力欲,它所实现的是人或者超人维持生命力的强力意志,而这种对生命力的维持始终是极端自由主义辩证法的唯一价值所在……对于‘生存意志极端自由主义的强权所表现出的顽强性,我们知道海德格尔的急转弯时回答:那就是回归‘存在的流浪。” [34]

绝大多数时间她一直孤独地追求自由的流浪,尤其后期她还亲自体验了蝴蝶般朝生暮死的生命旅程。人生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既不愿慢吞吞地老死,那就快速地终结。三毛对生和死的态度,就是生以死结,死以继生。

四、文学价值

三毛就这样将自己漂泊的人生与创作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流浪文学的三种意识形态:外在、内在、隐形贯穿了她自传性作品的三个阶段,并成就了其独有的流浪特色。这特色显然也适用于流浪基本属性:“就物质和精神生存境遇中那种失根或无归属感,以及与此相应的流动不定的生存状态,其范畴包括了主动的与逼迫的、行为的与精神的、显性的与隐形的、历史的与现实的各个层面的各种形态的流浪。”[35]三毛在不安定中求安生立命之处形成的边缘型人格,也为她朴实的文风镶上了奇异、迷人的色彩。研究三毛的这些创作,显然也同时研究了流浪文学。

作为读者对待三毛的自传作品,正如看一位孤独的艺术家描绘一幅幅奇异的画卷,听某位途中的流浪者娓娓道来那独一无二的故事,品一个受苦的思想家感悟生命的真谛。那些批判三毛伪善、说她经历造假的事例不值深究,因为文学作品从不需要被要求百分百真实再现。我们从三毛文中获取的是乐趣、感动、敬畏,还有对亲情、爱情、生命的重新理解,这就是作品存在并持续受关切的意义。其作品留给当年及后世的价值是巨大的,对地理知识的普及、人文旅行的宣扬、流行音乐的创作,都有重大贡献。直至今日,2015年某网站推荐的“人生必读100本书”便有《撒哈拉的故事》,这是三毛去世后多年,仍有广大读者接受她,甚至崇拜她的体现。这个时代的群众总愿意接受特立独行的追梦者,因而其对研究读者的心理需求也具有重要作用。

注释:

[1]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4月版,第48页。

[2]刘登翰、庄明萱:《台湾文学史 第三册》,现代教育出版社,2007年9月版,第325页。

[3]刘兰芳:《美丽与哀愁 一个真实的三毛》,东方出版社,2006年3月版,第118页。

[4]三毛:《雨季不再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22页。

[5]《芳邻》一文写撒哈拉威人常借(只借不还)衣物,天台上的山羊跌落、吃盆景导致三毛流泪。原句见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72页。

[6]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22页。

[7]三毛:《稻草人手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72页。

[8]《尘缘》一文,见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69页、第271页。

[9]分别出自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52页、第1页。

[10]三毛:《万水千山走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00页。

[11]出自三毛的演讲。见三毛:《流星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4页。

[12]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23页。

[13]三毛:《温柔的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57页。

[14]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71页。

[15]五处分别来自三毛:《撒哈拉的故事》第143页,《稻草人》第36页,《温柔的夜》第224页,《梦里花落知多少》第19页,《梦里花落知多少》第12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

[16]单德兴:《论萨义德》,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109页。

[17]克里斯特娃:《反抗的未来》(黄晞耘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版,第7页。

[18]三毛:《温柔的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73页。

[19]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336页。

[20]三处分别来自三毛:《雨季不再来》,第158页,《温柔的夜》,第157页,《梦里花落知多少》,第96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

[21]刘登翰、庄明萱:《台湾文学史 第二册》,现代教育出版社,2007年9月版,第516页。

[22]三毛:《雨季不再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57页。

[23]在顾福生的帮助下三毛发表了第一篇文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三毛:温柔的夜[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49页。

[24]三毛:《雨季不再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00页。

[25]三毛:《万水千山走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45页。

[26]三毛:《温柔的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79页。

[27]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303页。

[28]原句见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25页。

[29]科恩:《自我论》(佟景韩等译),文化生活译丛,1987年12月版,第193页。

[30]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56页。

[31]张承志:《金牧场》,东方出版社,2014年7月版,第434页。

[32]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03页。

[33]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52页、第85页。

[34]克里斯特娃:《反抗的未来》(黄晞耘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版,第37页。

[35]陈召荣:《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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