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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历史”叙述与史传传统

2016-04-27郭冰茹

扬子江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史诗现实主义革命

郭冰茹



“革命历史”叙述与史传传统

郭冰茹

尽管对于小说文体的孕育和发展,学界有着不同的表述方式和梳理脉络,但将史传视为中国小说的母体可以说是基本的共识。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说:“先秦两汉产生的史传著作上承神话,下启小说,是我国叙事文学的艺术宝库。史传孕育了小说文体,小说自成一体后,在它的漫长的成长途程中仍然师从史传,从史传中吸取丰富的营养,研究中国小说如果不顾及它与史传的关系,那就不可能深得中国小说的壶奥”①。由于中国没有发育出成熟的史诗,史传对中国小说最显著的影响便表现在行文叙事上,比如史传中以记叙事件为中心的编年体和以刻画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为小说结构类型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比如史传创建出的描写、记叙、议论等表达方式成为了小说基本的表达方式;比如史传所采用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最基本叙事视角;而史家“追述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②。此外,古代文人品评小说也都宗法史传,“胜似《史记》”、“直与《史记》仿佛”是对小说最高的评价;“史才”、“良史”对小说家最高的褒奖。当然,史传对小说的影响并不局限于行文叙事。作为“补正史之缺”的一种独立文体,小说不仅在处理作家与作品、历史与现实、写实与虚构等诸种关系时师法于史传,也学习了史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创作追求、“彰善瘅恶”的写作目的以及依经附圣的评判标准。

虽“不尽同而可相通”,但小说与史传毕竟是不同的文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史传是在“历史”与“文学”之间,而小说则以“文学”的方式“选择”和“再现”了“历史”。作为现代小说美学的“写实”与“虚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等对应的概念便反映了“历史”与“文学”的差异。唐德刚将这种差异概括为:“历史是根据实人实事所写的社会现象,小说则是根据实有的社会现象而创造出的虚人虚事,二者是一个铜元的两面。”进而以《史记》中的“吕不韦列传”为例,来说明史传以实为主,但也不乏虚人虚事③。胡适将中国传统小说分为“历史小说”和“创作小说”,前者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后者如《红楼梦》、《儒林外史》等。这样的划分以及蕴含其中的观念,也对现代以来的小说创作和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两类小说的区别,在于有无直接的历史演变的背景,实际上前者也是“创作”,后者也有“历史”,在现代小说观念中“历史小说”和“创作小说”都是“小说”,基本的问题是小说创作如何叙述历史,以及史传传统如何影响了小说的历史叙述。

中国现代小说虽然在“西方”的影响下催生,小说文体,尤其是小说观念都比较“西方”化,但“传统”叙事资源的各种因素也若隐若现地在现代小说的演进过程中被激活和改造。方锡德在充分分析了现代作家从史传传统中挖掘小说因素这一事实之后,进一步概括了史传传统与现代小说艺术的内在联系,他认为:“它(史传)与‘五四’前后传入中国的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汇合融化之后,凝聚为一种抒情的写实主义美学思想。这种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在现代写实小说中表现为一种深刻的历史意识,反映社会生活的现实精神,刻画人物性格的美学原则,和表达价值评判倾向的描写笔法等几个方面”④。方锡德的概括实际涉及两个方面:历史意识与历史想象。与现实主义美学思想相关联的历史意识是小说家对人、社会、历史的本质的认识,而历史想象则是小说家通多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通过对社会生活的描摹,通过对世事的针砭判断所呈现出的关于历史意识的文学表达。这意味着,在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史传传统与“现实主义美学思想”的融合。在当代,随着社会的转型和变革,“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从与社会政治紧密结合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两结合”(建国初十七年),走向逐渐与社会政治疏离的,强调“写真实”的现实主义(新时期伊始);“以写实为主要特征,特别注重现实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⑤的“新写实”思潮(1987年前后);“现实主义冲击波”(1990年代中后期)……。“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史上几经变化,不仅是对史传传统的重估和取舍,也是对历史意识、现实精神等核心概念的重新理解与体现。因此,考察史传传统对当代小说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考察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如何解释和选择史传传统。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起始阶段,书写“革命历史”是其必然选择。这一方面与现代文学始终参与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需要承担一定的宣传职能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小说的“补史”传统有关。茅盾在强调文艺要反映“新中国的成长和发展”时,便突出了文艺叙述“革命历史”以及文艺工作者“分历史家半席”的重要,他说:“革命在全国胜利了,这是靠了多年来共产党的正确领导,艰苦奋斗,工农兵的英勇壮烈,然后得到了的;革命胜利的代价可不小呀!该有多少的历史家记录这伟大的时代。我们文艺工作者也有责任,分历史家的半席。我们文艺工作者有责任,使这伟大时代的英勇的创造者再现于各种文艺作品中间而垂之久远,使我们的后代永不忘记祖宗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永远把他们做榜样,永远崇拜他们的英勇和伟大”⑥。茅盾要求文艺工作者像史家一样记录“伟大的时代”,实际上是规定了文学书写“革命历史”的具体内容。

不过,这些以“补史”为己任的文艺工作者在讲述“革命历史”并没有表现出对史传传统的尊崇,反而纷纷表达出一种“史诗性”的追求。相应的,批评家们也将“史诗性”作为衡量长篇小说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的重要标尺。冯雪峰评价《保卫延安》够得上被称为“史诗”,或者“英雄史诗的一部初稿”⑦,罗荪撰文称《红岩》是“黎明时刻的一首悲壮史诗”⑧,《红日》、《红旗谱》、《创业史》、《三家巷》、《林海雪原》等作品也被誉为“史诗”,而且对这些作品“史诗”性的指称一直使用到当下。事实上,不仅是十七年时期,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演进过程中,“直与《史记》仿佛”的创作追求都为“史诗性”的评价标准所替代,而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现代小说发展必然。尤其是对长篇小说而言,当它们“被看做‘革命文学’或‘民族文学’的终极形式,担负着民族解放的历史展开的艰巨任务”⑨时,对“史诗性”的追求更是其表达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一种方式。在急于建设新文学的中国知识界看来,“西方”既是学习的榜样也是参照的标尺。因此,当古代小说被视为“旧文学”受到批判时,依照史传传统所建立起来的小说观念、评价标准也自然地被遮蔽或者被忽视。与此同时,与西方史诗孕育了西方文学这一观念相对应,史传孕育了中国小说的观点也被平移并置换,《史记》被直接解读成了中国的史诗。⑩于是,以茅盾的《子夜》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因为自觉地追求“广阔的历史内容”和“鲜明的时代特点”、对所处时代“全方位”的正面描绘和从多方面的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及其变化中突出人物性格等,被赋予了“史诗性”的品格⑪,并成为现代长篇小说的典范,起着长久的示范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十七年时期是在“美学理想”的意义上使用“史诗”的概念。黑格尔认为“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存在,经过由它本身所对象化成的具体形象,即实际发生的事迹,就形成了正式史诗的内容和形式”,基于这样的认识,黑格尔强调史诗表达事物的整体性,它一方面包括“人类精神深处的宗教仪式”,另一方面则包括“具体的客观存在,即政治生活,家庭生活乃至物质生活方式,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手段”⑫。卢卡契也是在“事物的整体”这一层面肯定托尔斯泰小说创作中的“史诗性”,他列举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中的众多的生活细节,用以说明这些构成“事物的整体”的细节不仅是小说中描写真正典型人物的必要条件,也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力求忠实于生活现实的必然结果。⑬

反观十七年时期反映革命历史的长篇小说,虽然“史诗性”是作家们的追求,但呈现“事物的整体”并非写作意图,在《暴风骤雨》、《红日》、《保卫延安》等等革命历史叙述中,与革命、斗争无关的生活细节往往被删削,故事由一条简洁明快的情节主线串联并最终走向革命胜利的结局。《红旗谱》虽然保留了许多生活的细节,但梁斌坦言:“书是这样长,都是写的阶级斗争,主题思想是站得住的,但是要让读者从头到尾读下去,就得加强生活的部分,于是安排了运涛和春兰,江涛和严萍的爱情故事,扩充了生活的内容”。⑭在梁斌看来,“生活的部分”只是为了调节叙事节奏,吸引读者,与表达主题思想是无关的。与之呼应的是,在塑造英雄人物方面,作为文艺界领导的邵荃麟在“中国文学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总结发言时便说:“有意识地舍弃实际英雄人物身上某一些非本质的缺点,是完全允许和必要的”⑮,显然,批评家也不并不认为“事物的整体”有助于塑造典型的英雄人物。从这个意义上说,十七年时期追求“史诗性”的“革命历史”叙述实际上偏离了“史诗”的基本特点。

朱水涌曾详细区分过史传传统与史诗模式在书写历史上的差异。他认为历史风貌在史传传统中是借助众多英雄人物的直接参与而展示的;在史诗模式中则是借人物个人的命运遭际来折射的。于是,史传传统在叙述历史事件时“一般只给读者提供一个事变的视角,与情节主干无关的情节分支,非时间发展因素,都会被作家特意舍弃掉,极难有关于私人平静的家庭生活场景的描绘”,而史诗模式“总是在历史事变的底色上,多线索地交叉叙述主人公政治、军事、经济和情感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展开不同的情节线索,构成一个多情节中心的叙事结构”⑯。朱水涌的概括虽然不能作为区别“史传”与“史诗”的绝对标准,但他基于中西方具体文本所作出的分析大致不错。从这个意义上看,在十七年时期众多展现“革命历史”的鸿篇巨制中,除了《红旗谱》、《三家巷》、《青春之歌》等为数不多的几部之外,绝大多数文本对“革命历史”的叙述都比较接近史传传统,而非史诗模式。换言之,如果以“事物的整体”为标准,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叙述虽然在“美学理想”上追求“史诗性”,在叙事上则相对接近史传传统,当然,这种接近只是在叙事的层面,而未涉及史传的“实录”精神。

不过,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叙述对“史诗性”的“美学理想”的追求,也某种程度上也暗合了史传的修辞风格。洪子诚将这一时期的“史诗性”描述为“揭示‘历史本质’的目标,在结构上的宏阔时空跨度与规模,重大历史事实对艺术虚构的加入,以及英雄形象的创造和英雄主义基调”⑰。这一描述契合了浦安迪关于史诗的美学作用存在于中国文学中的假设。他说:“《史记》既能‘笼万物于形内’,有类似于史诗的包罗万象的宏观感,又醉心于经营一篇篇个人的‘列传’,而令人油然想起史诗中对一个个英雄的看法的描绘,从而无愧于古代文化大集成的浓缩体现。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古代虽然没有‘史诗’,却有史诗的‘美学理想’。这种‘美学理想’就寄寓于‘史’的形式之中而后启来者”。⑱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十七年长篇小说所呈现出的崇高、宏阔、悲壮的美学风格与其说是史诗的,毋宁说也是史传的。

当然,叙事层面的接近并不等于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叙述是史传传统的完整再现。无论史诗还是史传,都需要揭示“历史本质”。具体到小说创作,则需要以“艺术真实”再现“历史真实”,而如何再现,则受到历史语境、历史观以及创作方法的制约。一方面,史传传统并不能够完全对应小说创作;另一方面,小说家又需要根据他对历史本质的理解来叙述历史。十七年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确定为“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要求作家们以“社会主义的观点、立场来表现革命发展中的生活的真实”,“拥护新的东西,反对旧的东西”、“表现出克服困难的艰巨的过程”。“创造体现了共产主义高尚道德和品质的新的人物的性格”⑲。如果不考虑传统中国治乱相间的历史观与十七年时期进步的、阶级的历史观之间的巨大差异,十七年时期对“革命历史”的讲述在作家的创作态度、写作目的等方面既非常接近史传传统,又以“时代精神”改造了史传传统。

“通古今之变”以探讨历史之乱相间的规律,是史家的理想。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叙述也力图反映出中国革命的来龙去脉,并向读者回答中国为什么会发生革命,革命是怎样进行的,以及革命的最终结局等问题,以说明历史发展的规律。吴强将《红日》的主题概括为“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人民群众,以革命战争反对国民党的反革命战争,以革命的武装反对反革命的武装。它歌颂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毛主席军事思想的辉煌胜利,歌颂坚决贯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将毛主席军事思想付诸战争时间的指挥员、战斗员们的革命英雄精神;它暴露、鞭挞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匪军高级将领李仙洲、张灵甫等的丑恶”⑳。如果将其中的“革命战争”扩展成“阶级斗争”,将“指战员”扩展成工人、农民、革命战士、进步青年,将“蒋匪军”扩展成地主、资本家、反动官僚等,那么这个叙述基本上可以概括十七年长篇小说中关于“革命历史”叙述的所有主题。而如果将“社会主义的工商业改造”也纳入到“革命”的范畴中,表达同一主题的文本序列还应包括《山乡巨变》、《创业史》、《百炼成钢》、《乘风破浪》、《上海的早晨》等“农村题材”和“工业题材”的长篇小说。这些同义反复的历史叙述都是为了说明历史是在革命斗争中进步的,而最终的胜利只属于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的一方。

显然,这是按照时代要求对历史的解释来叙述“革命历史”。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叙述均按照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的写作规范,暴露一切敌人的丑恶,歌颂人民群众、人民的政党和军队的英雄精神。比如《保卫延安》写解放军为保卫延安而与蒋介石军队展开的激烈斗争,冯雪峰便用极为动情的语言对该作品做了如下的阐释:“我们阅读的时候就会深刻地感到,在全部作品中,作者所追求的,确信的,要以全身的力气来肯定和歌颂的,就是这次战争胜利的关键和达到胜利的全部力量。作者集中精神而全力以赴地来体现和描写的,也就是这次战争所以达到如此辉煌胜利的那种精神和力量。于是,作者不能不让全部篇幅都去描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和智慧以及人民解放军和革命人民群众的艰苦卓绝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㉑。《暴风骤雨》、《红旗谱》、《红岩》、《苦菜花》等“革命历史题材”,以及《山乡巨变》、《创业史》、《上海的早晨》等“社会主义改造题材”的长篇小说也都能套入这一叙述框架。

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说:“诸侯见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㉒,而著史要“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则需要“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诫与夺,必附圣以居宗”㉓。在史家看来,儒家经典以及圣人君子的德行操守是衡量善恶的标准。在十七年时期,儒家经典被“正确的政策观点”所代替。周扬在《新的人民的文艺》中点明了在人民民主专政的新社会中,“学习政治、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与当前的各种基本政策”对当代小说创作确立正确的历史意识的必要性。他说:“他们(人民)的行动是被政策所指导的,人民通过根据他们的利益所指定的各种政策来主宰着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新的人民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旧时代的根本规律。因此,离开了政策观点,便不可能懂得新时代的人民生活中的根本规律”,而“一个文艺工作者,也只有站在正确的政策观点上,才能使自己避免单从偶然的感想、印象或者个人的趣味来摄取生活中的某些片段,自觉或不自觉地对生活作歪曲的描写。以“感想代政策”,对文艺创作来说,也是有害的”。㉔这就用“正确的政策观点”规定了小说家“革命历史”叙述的价值判断。

十七年时期讲述革命历史的方法、态度,以及评判历史事件的标准在“文革”时期遭到了颠覆,其主要原因是叙述“革命历史”的党史已经重写,与“革命历史”叙述相关的“写真实”、“写中间人物”、“现实主义深化”这样的理论主张受到批判,“古的和洋的艺术”也“必须彻底批判和彻底与之决裂”㉕。因此,无论“洋的”史诗还是“古的”史传,均成为“迷信”需要被破除。前文已述,史传传统在现代以后,已经与现实主义美学思想相融合,而对现实主义美学思想的调整,也改变了当代小说家、批评家对史传传统的认识。“写真实”、“写中间人物”、“现实主义深化”等理论主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纠正“革命历史”叙述的偏颇以及对现实主义理论认识的偏差。当“文革”重新改写“革命历史”之后,不仅十七年时期叙述“革命历史”的小说被视为“毒草”,那些试图打破规训、适度改变“革命历史”叙述的理论也被称为“黑八论”。

这一背景使近三十年来不断通过文学书写修复、反思、重写、改写、甚至戏仿历史的种种现象,几乎都是从重新认识和评价十七年文学对“革命历史”的讲述开始的,同时也伴随着对现实主义理论的再认识。有趣的是,1959年邵荃麟总结“文学十年的历程”,说文学不但要反映现代生活的各个方面,还应该发挥“补史”的功能,使人民能“正确认识革命过程和当前现实的联系,从那些可歌可泣的斗争感召中获得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大的信心和热情”㉖;近四十年后,文学史家洪子诚认为十七年文学书写“革命历史”的目的是“以对历史‘本质’的规范化叙述,为新的社会的真理性做出证明,以具象的方式,推动对历史的既定叙述的合法化,也为处于社会转折期中的民众,提供生活准则和思想依据”㉗。相隔四十年的两种评价都没有超出史传“树则”、“居宗”的传统,虽然“则”和“宗”的内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如果说,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叙述,是用一种意识形态制约小说家的历史观和价值判断,那么,近三十年则是另一种或者几种意识形态改变着小说家的历史观和价值判断。从新时期开始,关于“革命历史”的统一叙述以不复存在。在创作方法上,一方面,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逐渐去掉身上的众多标签,向“写真实”回归;另一方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和“新历史主义”等思潮也深刻地影响了小说家对历史的叙述,史传传统遭遇到了更多的“主义”,文学对“革命历史”的书写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对十七年革命历史书写所确立起来的叙事模式进行重写,比如《历史的天空》、《亮剑》、《我是太阳》等文本中,文本虽然同样展现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歌颂中国人民勇往直前、不畏牺牲的革命精神,但对梁大牙(梁必达)、李云龙、关山林等英雄人物的塑造却摈弃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要求下的诸多限制,他们忠于革命也重情重义,坚定顽强也固执随性,他们身上融合了英雄人物的神性光辉和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不再像十七年文学中已经定型的英雄那样可望而不可及;在对一些具体的历史大事件,比如抗日战争,进行重写的文本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所强调的立足于“阶级”的立场观点逐渐为民族主义话语所置换,英雄主人公的社会身份也不再局限于共产党员和工农兵。于是我们在《红高粱》中听到余占鳌“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的宣言;在《五月乡战》中看到了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坚持抗日的地主高凤山;在《抵抗者》中遇到一个先当国军,混了一段伪军,最后成长为游击队支队长,为保全个人,也为民族生存而战的抗日英雄黄山猫(黄抗日);在对既定的革命秩序、历史讲述进行解构,并改写的文本,比如《故乡天下黄花》、《灵旗》、《白鹿原》、《花腔》中,革命英雄的形象被置换,主人公们不再是历史的创造者,更像是一个个裹挟于历史洪流中的渺小的个体,他们依照自身的逻辑在这洪流中翻滚,成为烈士还是当了叛徒都由不了自己。在新时期以来这些关于“革命历史”的讲述中,与主人公性格的复杂性、社会身份的多元性、个体命运的不确定性相对应的,是大量生活性细节的渗入,这些细节不再是为了吸引读者的点缀,而成为塑造人物,显现宏阔的多层面的历史样貌的有机组成。虽然“宏大叙事”被解构,但作为“事物的整体”的“家庭生活”、“物质生活”等受到重视,“政治生活”也呈现出另一种面貌。——这并非靠拢“史诗”模式,而是在重新确立“历史意识”的同时,改变“历史想象”的路径,并且有意无意地吸收了中国古典小说重视世俗生活和凡夫俗子的叙事传统。

显然,考察新时期以来小说家历史意识的变化有很大的难度,因为即便是受到相同的历史观的影响,小说家个体之间的历史意识的差异也是鲜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历史意识的变化,小说家历史想象的路径无疑与十七年时期有了巨大的变化。虽然谱写英雄颂歌的文本并未中断,但这些关于“革命历史”的叙述,并没有呈现出作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创作追求;大多数“革命历史”叙述对十七年时期所表达出的革命的、斗争的、阶级的、进步的历史观表示怀疑,却也并没有形成对“历史本质”的新的揭示,历史的“整体性”碎片化了。

基于不同的历史观,当代作家对历史的认知进入了一个复杂而多元的层面。当历史被视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权力更迭,革命也就蜕下其庄严神圣的面纱。在《圣天门口》中革命因阴谋而起,由暴力开始,并陷入了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革命最终成为目的而并非手段,崇高的革命理想与血腥的革命暴力之间存在着无法消弭的悖谬。《人面桃花》中,革命者付出生命,付出自由所追求的革命理想竟然与土匪凭借杀人越货建造起来的土匪窝如出一辙,革命的神圣性及其现代性意义在无视个体差异和实际需要的“乌托邦”或者桃花源面前变得形态可疑。这种对于革命的表述应和了丹尼尔·贝尔对现代社会的判断,他认为现代社会最为明显的特征便是政治与伦理的分离,“因为任何一个集团都不能通过世俗力量把道德观念强加于整个社会,于是,意识形态代替了伦理。对社会利益和特权的重新划分仅仅在政治领域才能得到完成。但是,在融入政治学的重大过程中,被陈述为目的而非界限的一种伦理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目标,该目标提出了一个激进的承诺,它必然把政治转化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㉘。于是,被这一场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所裹挟的小人物,他们的人生遭际充满了偶然与不确定性。比如《白鹿原》里白灵用掷硬币的方式决定自己为之献身的党派,却最终在根据地肃反的时候被当做特务处死;《活着》中福贵一生中的每一个关节点都能成为历史本身随意和荒诞的注脚。《花腔》在追述革命者葛任的死因时,一个个阴谋在讲述者的“花腔”中渐次展开,各种政治力量的博弈彰显出一段扑朔迷离的历史,而置身其中的个体,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永远无法接近历史所谓的“真相”。

由此,个人或家族的悲剧或强或弱地谱成了“革命历史”叙述的基调,命运的无常或人性的沉浮取代了既往的政治话语,成为许多作家思考历史、再现历史的方式。刘醒龙直言《圣天门口》是要表现:“人伦的高贵,才是潜藏在历史最深处的中国文化神奇而伟大的动因”㉙。张炜的《家族》、李锐的《银城故事》将血缘亲情视为穿透历史迷雾的烛照;《白鹿原》借助白嘉轩、朱先生的形象来说明仁义道德、传统伦理才是白鹿原上永恒不变的精魂。当历史变得残酷而无常时,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对家族亲情的维护,对传统伦理的坚守代替了远大的革命理想,成为裹挟于历史中的芸芸众生的精神救赎。

毫无疑问,文学在处理“历史事件”时,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性无法忽视。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意识形态产生了不同的历史叙事模式。如果仅从史传传统所秉承的创作态度、写作目的以及评判历史事件的原则标准等层面来考察,当代文学中关于“革命历史”的叙述,无论是十七年时期还是新时期以来,都对史传传统有不同程度的改写。如果说十七年时期是以一种政治规约了历史意识,那么近三十年的“革命历史”叙述则在质疑既往的历史意识的同时,又被“新历史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文化思潮所改造。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学家在重建历史事件时必然要在叙事中“阐释”他的材料,因此,“一个历史叙事必然是充分解释和未充分解释的时间的混合,既定事实和假定事实的堆积,同时既是作为一种阐释的一种在现,又是作为叙事中反映的整个过程加以解释的一种阐释”㉚。这样的观点从理论上解构了史传传统的“实录”原则。当历史被视为一种经过“阐释”的叙事时,“现实主义”便不再是“革命历史”叙述中唯一合法的表现形式了。我们或许可以将当代文学对“革命历史”的处理视为当代小说对史传传统的一次逃逸,这种逃逸为小说创作书写空间的拓展,思想深度的开掘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从而也在另一个层面上回应了冯梦龙关于“史统散而小说兴”的判断。

【注释】

①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67页。

② 钱锺书:《管锥编》 (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6页。

③ 唐德刚:《小说和历史》,《史学与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页。

④ 方锡德:《中国现代小说与文学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60、161页。

⑤ 《钟山·卷首语》,1989年第3期。

⑥ 茅盾:《一致的要求和期望》,载《文艺报》第一卷第一期,1949年9月25日出版。

⑦ 冯雪峰:《论〈保卫延安〉的成绩及其重要性》,《文艺报》1954年第14、15期。

⑧ 罗荪、晓立:《黎明时刻的一首悲壮史诗——评<红岩>》,《文学评论》1962年第3期。

⑨ 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茅盾选集》(第五卷·文论),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50页。

⑩ 李长之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说:“以形式论,他(司马迁)没有采取荷马史诗式的叙事诗,但以精神论,他实在发挥了史诗性的文艺本质”。郭沫若也说:“《史记》不啻是我们中国的一部古代史诗”,《关于接受文学遗产》,收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

⑪ 关于茅盾长篇小说的“史诗性”特征及其对现代长篇小说创作的范式意义的论述可参见王瑶:《茅盾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贡献》,收入《茅盾研究论文选集》 (上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第十章 茅盾),钱理群等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⑫[德]黑格尔:《美学》 (第三卷 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07页。

⑬ [匈]卢卡契:《托尔斯泰和现实主义的发展》,收入《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⑭ 梁斌:《漫谈〈红旗谱〉的创作》,收入单行本《红旗谱》,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版。

⑮ 邵荃麟:《沿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向前进》,《人民文学》1953年第11期。

⑯ 朱水涌:《历史传奇:史传传统与史诗模式》,《文学评论》1990年第3期。

⑰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页。

⑱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页。

⑲ 周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人民日报》1953 年1月11日。

⑳ 吴强:《红日·前言》,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版。

㉑ 冯雪峰:《论〈保卫延安〉的成就及其重要性》,《文艺报》1954年第14、15期。

㉒ 刘勰:《文心雕龙·史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69页。

㉓ 刘勰:《文心雕龙·史传》,中国友谊出版社公司1997年版,第72页。

㉔ 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收入王尧、林建法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卷一》2012年版,第21-22页。

㉕ 上海革命大批判组:《鼓吹资产阶级文艺就是复辟资本主义》,《红旗》1970年第4期。

㉖ 邵荃麟:《文学十年历程》,《文艺报》1959年第18期。

㉗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页。

㉘ [美]丹尼尔·贝尔:《意识形态的终结:50年代政治观念衰微之考察》,张国清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0-311页。

㉙ 刘醒龙、姜广平:《历史的品质几乎就是心灵的品质》,《西湖》2010年第4期。

㉚ [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

作者简介※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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