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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陕北

2016-04-21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古塔鬼神陕北

刘国欣

领 牲

在我国古代的祭祀中,有“太牢”、“少牢”之说。“太牢”是牛、羊、猪为祭祀之物,“少牢”则缺牛,形式也比较小一些。“太牢”一般为皇家所用,规模较大。

在我陕北高原的坡上农家,现在每年仍然进行几次村庙的祭祀仪式,由村庄每家每户出人出力,杀羊或者猪,到庙里去领牲。西南地区彝族也有杀牲口祭祀的仪式,但与我们大有不同。与领牲相对的,有放牲。领牲一般是村祭,放牲则是单个人家。放牲的多是鸡,偶尔也有羊,头或腿上拴了红绳,表示放归山野,自生自灭,放的实际是它身上的灵。西方一个有名的哲学家遇见人打一条狗,就劝阻后说,他在这条狗身上看到了自己老朋友的灵魂。人类认为其他生物身上附着人的灵魂,除了表示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大约总有一些其他理由吧。

领牲是村子里除过庙戏外最重要的祭祀形式。大约是受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陕北高原古来属于塞外,地处黄河边,游牧文化和黄河文化结合,另外京都被贬的官员以及外来驻军齐聚这里,所以这里有很多不同于其他地区的民间仪式。这里的领牲,大约是受汉族以外的民族影响而形成的。

我们村一年领四次牲,都以农历计时,五月二十五、七月十五、八月十五、十月初一。五月二十五为祈雨;七月十五属于中元节,为鬼节;八月十五中秋,祈祷庄稼丰收;十月初一是民岁腊,祭祖。黄土坡上人家,不同的村庄领牲日子不同,祭祀的牲口也不同,但也几乎无脱两样,猪和羊,不可能有牛的。就是近些年,坡上人家也没有听说过有人杀牛。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土地都在山坡上,很少有水田,大型机器作业无法爬山下坡,所以仍然处于农耕时代,鲜少有机器耕地,牛、骡子、驴依然是功臣。人们对牛有着感激之情,认为牛神是“扶江山”的老臣,所以牛几乎算家人一丁,因此很少被宰杀。我们村子领牲用的都是羊,选的是长得拴正干净的白绵羊羯子,或者长势周正的山羊,而不是一般的羊。如果是山羊,也必须为黑色,不能有白毛;如果身上有白毛,龙王会发怒,可能要下冰雹打死庄稼。

邻村叫赵寨,是个大村,人口众多。他们领牲不是羊,是猪。他们的日子选择是六月,为的是祈雨和谢雨。

五六月正是庄稼拔节长的时候,人们呼唤有个好天,下几次保墒雨,所以这时节周边村子领牲和唱庙戏的多。

五月份下的雨,都是关老爷磨刀雨。神仙磨刀需要用水,天上有水,地上就会有雨,所以五月是雨行月。陕北是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地方,跟整个中国文化的变化相比,总有点不赶趟子。迄今为止,在陕北,订婚结婚下葬之类说起日子,都是以农历为主。我这种常年在外的人,与家人打电话,也得经常转换时间概念。所以我说的五月行雨月,指的是农历。也许正因为把日子过得慢慢腾腾,所以陕北这片土地还未被彻底地裹进资本大潮里来,人们还没有黑白颠倒,依旧过的是人间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领牲的事情由会首来做。会首是每家每户都可以做的,一年换一次,一次由两个人组成,轮到谁家就谁家出人。领牲,就是由会首出面,在一年的四个日子里,选定四只领牲羊,到领牲的日子,进行领牲。羊儿是村里放羊人家的,但每一只都是被估了价的。村里每户人家都出一份分子钱。领过牲后,羊儿被宰杀,分成几十份,骨头一份,肉一份,每家都可以分一小份。

逢到领牲的日子,一大早,两个会首就牵了活着的羊到庙里去。村庙在一个叫前坪的地方,是一个大坡,坡顶端是一块平地,建立着一个简陋的小庙。我出生的时候,还只是个土庙,像一间简陋的房子一样,不过有院墙,有庙门,全都是泥土坯子围出来的。里面供奉着五个龙王,都是泥塑,白龙黑龙黄龙红龙青龙,五条龙王佑护着我一村平安。我小时候在一个大雨天和爷爷进这个庙里躲过雨。爷爷是进了大门就下跪,进入神仙住的大殿,又一次下跪;我见神像庄严,也不由自主腿发软。待再次抬头,发现他们也不同于寻常画面上的神像,并没有如何凛然,便笑嘻嘻的想打闹着玩,被爷爷眼神制止,说不要骚扰菩萨。他老人家又跪下磕了一回头,念叨着龙王们不要怪牲口一样没长大的小孩。第一眼看见龙王的赫然,我仍然记得。若说世间有神有灵,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吧。我进的第一个庙宇,是我村子的这座庙宇,土庙,土神。庙下面是一个大坡,埋葬着数不清多少代的村人。——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黄土坡上人家为什么把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说成是不懂事的牲口。大约是牲口贱养,所以如此比对。

会首将羊领到庙里,向神灵上香,焚烧表章,嘴里念叨一番,无非是保佑村子风调雨顺,一年吉祥平安,希望他老人家普降大雨,拯救我一方百姓。香有几种,一般进庙门中心点一炷,东南西北各处都点,每尊神前一炷。一个会首肃穆凝神状,高声吟唱:“天皇皇,地皇皇,海里有个老龙王,旱涝丰歉由他掌。领羊一只献神仙,下海雨,救万民。东海龙王上来了,上来了……”就如素日叫魂一样。一个会首如此高唱,另一个会首应着:“上来了,上来了。”

管雨水的还有一小神是条小龙,叫小黑龙,是地方神。在当地传说里,小黑龙是民间女子与龙王的私生子。东海龙王游到此地,与民女生了孩子。某年,村里惹了龙王,大旱。小黑龙已经出生,还是个孩子,拜别母亲,就地打转,上天偷了三分雨,解除了旱灾。然而当他回到村庄,母亲因为他忽然变为旋风,吓得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小黑龙就此上了天,再未回来。然而每年,若是求不来龙王的雨,村里就会领牲杀羊求小黑龙的雨,一般多是求而得的。小黑龙在我府谷县城的民间故事里有不同版本传说,反正他是雨神,可以偷的三分天雨,为人间解旱情。

我所知道的是,会首从来没有女的。祭祀是不让女人沾手的,女儿媳妇都不能,老妇也不行。庙里的龙王都是男龙王。过年年底写对子,无论女孩子毛笔字得多么好,总还是犯忌的,不能写。会首也不能当,怕脏了神仙。没有女人争着当会首,就如没有女人争着写对子一样,可是我并不是没有过那心。我想到这间庙宇,有感动,也有怨责。若说神仙有规定,神仙也是不公平的。大约公平只有自己去争取。可是人们习惯了不去做一些事情,就永远都不敢动那心了。

会首祷告完,将带去的半桶水一瓢一瓢地浇灌在领牲羊的耳朵上、脖子上。羊儿若全身抖动,说明神灵在接受贡品;羊儿如果不抖动,就继续给它的头顶上瓢泼水淋,直到它开始抖擞身子。有人见过始终没有反应的羊儿,这种情况,就说明村庄有人冒犯了神灵,神灵怪罪。但是鲜有这种情况。人类总是聪明的,不行,换个地方,人强制着,羊儿也得抖擞身子。

羊儿抖动身子,就说明神灵享用了贡品。然后,会首就将牲羊带回村子,选其中一家,铺设案桌,杀掉羊儿,各家分食生肉,一家一份。一般都很少,两三份加起来也至多一搪瓷洋碗。有些人家后来信仰基督,不参加祭祀,但是也不能犯众怒,只是出钱,羊牲则让别人领掉。

小时候,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二月二灯盏节过后,就盼望着五月二十五,盼望着分点羊肉来吃,盼望着喝点羊汤。孩子们的嘴那么馋,因此一直都记着那味道。一年里的幸福味道,就由这几个日子和年组成。大了,远了,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却像是一天天都给别人看,那样简单的幸福和快乐,似乎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五月七月到庙里领牲,多是为祈雨;八月和十月,则是为祈祷有个丰收的年,也是还雨愿。一年里是否有好收成,八月就可以看出来。领牲,名为祭祀,实是陕北人民苦中作乐、敬畏大地的一种生活方式。陕北长年缺雨,五七月间,天旱地荒,惟盼老天降甘霖。人们去祈雨,有时也请村中巫神去唱歌。一般会首亦可以唱《祈雨调》,不同的村庄歌词不同,但歌词慷慨悲凉,让人恓惶,千里万里,自成一种激越和壮烈。这种调子为我陕北高原独有,仿佛可以穿透灵魂,进入那懵懂的洪荒。江南悲歌,多是那种甜腻的怅惘和湿润的愁思,我陕北则是干裂的直见天地的那种质涩。

我府谷县文化馆,有一异人,常孤来孤往。他最拿手的歌曲是神官曲。一次有缘,听他唱《祈雨调》,歌词大约为:

晒干了,晒干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晒坏了,晒坏了,拦羊娃娃晒得上不了山。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杨柳枝,水上飘,轻风细雨洒青苗。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把门开,二位神灵送水来。龙王老家哟,救万民!

刮北风,调南风,玉皇老家把雨送。玉皇老家哟,救万民!

佛的雨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老家哟,救万民。

因为小时候常常听,所以我仍然记得歌曲,不过他主要唱下面几句,不断地重复回环,有十几次,时而高声,时而低徊。“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哟救万民,天旱了着火了,地下的青苗晒干了……”如同一场旁若无人的哭泣。他在泣哭里走出了很远,不再回头。而我们在坐之人,却仿佛也被他的声音引领,一路往茫茫的前方去。

以后还见过这个人一次,匆匆忙忙的在县城的一个拥挤的小巷子走,不看人群,如同一只急于脱身的蟑螂,四处逃窜,他的《祈雨调》又整个地回旋在县城的上空。大约是因为经常唱这些悲伤的歌,感染了古调里的那种萧瑟,所以他整个的人有种连接天地的悲凉之气。

有所乞求的人生,显得那么低卑。从夏到秋的领牲祭祀,仿佛提醒大地上的人类,无论干旱还是丰收,都该心怀希望地活着。

庙戏及其他

我陕北乡下,黄土坡上村庄,每个村子都有庙会。庙会以给村里庙里菩萨唱大戏(主要是晋剧和京剧)为主,一年一次。大一点的村庄,一年会有两次的会。更小一点的村庄,会与邻村合并唱一台。我村庄一直都是三五百人,最大的时候,兼并过左右两个村子。我村为大队,后来的这些年,分开了,但庙会还是一年一次。前几年,改革开放富裕起来的人家,会在庙会之后再请一台小戏班,唱三天二人台。给庙上唱的大戏比较庄重,二人台上不得台面,村里执事每户轮流。只要请的二人台剧组,神仙们就会不喜欢,刮风下雨打雷声,一年到头让村庄不安宁。所以,为了安宁,人们总结经验教训——神仙们喜欢听晋剧和京剧等大曲目,所以正式的庙会是晋剧和京剧;大戏之后才是人戏,男荤女素的二人台。汉子婆姨喜欢二人台,小女子们也喜欢,但她们就是想听,也不敢在戏场上搬个凳子坐下来听,不然到处都是闲话,会说她思春。《牡丹亭》在我村庄一直上演着,大约有庙会起就有了,至少几百年。而唱大戏,婆姨女子老汉小伙子,都可以搬着板凳坐下来。

庙会也是一般人家男女见面相亲的地方。被相的女孩子,自然不能像平日大剌剌迈着步子满露天戏场地跑,就坐在凳子上,拿个针线包,绣鞋垫或者织毛衣,边听戏边干活。陕北人家娶亲,一般不出三五十里,再远了媳妇几乎都算是买来的了。婆家和小伙子这时候就会来看,村庄里的小伙子也会出动。看戏虽然是放松的活动,一年到头不多的村庄娱乐,但这时候被相亲的女子,忐忑不安如同小鹿,然而还是会扯着母亲或者姐姐妹妹们,坐在戏台下,一坐一下午,或大半个晚上。因为唱戏通常是下午一出,晚上一出。男方来来回回也不易,眼神来去,电光石火,就在这几天啊,谁不想这个时候做个主角,出尽风头?然而也有不顺意的,明明看重高个子瘦弯弯的妹妹,娶过来的时候却成了胖嘟嘟矮个子的姐姐。这事情就发生在我堂哥身上。一家人家两姐妹,介绍人也没有具体说清楚个子低的才是姐姐,结果一切聘礼都下了,才知道了真相,新郎也就没了办法,反正娶姐娶妹总归是可以娶一个的,哪个女儿都不愁嫁。于是,这样一凑合,一辈子也就凑合了。现在堂哥一儿一女,像如寻常夫妻一样,也吵架也打架,不过早就不为这一码事情。

小时侯经常看见这样的相亲,十几个堂姐几乎都经过这样的方式被一个个娶走了。因此,庙会,也是她们的盛会。当然,这个时节别村的姑娘们也会来,与她们相中的小伙子约会,或者来“采风”,为她们的将来做准备。无论社会多么自由,我陕北姑娘嫁人,总还是自己相一相,然后再走走介绍人和父母的过场,不会直接告别爷娘随郎去。

大戏通常都有悲剧色彩,一般唱三天,五场或六场,三天三夜。中间的日子叫正日子,人最多。周边村庄来很多人,做生意的小商贩也会来。城里人好奇,开着车子带着老人也来。大戏有《穆桂英挂帅》《打金枝》《九件衣》《斩秦英》《狸猫换太子》《算粮登殿》(关于薛平贵的戏)等。诸如这些戏,都是汉民族的传奇故事。女子们最感兴趣的是《九件衣》,虽然说的是表兄妹私定终身女助男考金榜结果嫁衣被偷的事情,每年都没有花样翻新,但是舞台上那婀娜女子因为情人被疑偷了人家嫁衣屈死厅堂,她挺身而出力证清白让人难过,尤其是最后她无心独活愤而自杀那一出,宛转蛾眉,落尽桃花,她所佩戴的头饰掉落地上,台下少女们心都死了,不忍看,却每每几个姐妹总是在这个时候集中精神专注台前。这一出演完了,好像庙会也过完了。因此,汉子们和剧团写戏的,有些就不喜欢这一出,觉得太悲,家里娘们嚎嚎着为这出戏半夜不睡,太折腾人。而女人们一年里如果不看这么一出,总还是心里空落。及至后来大学时代,看了吴虹飞主唱幸福大街表演的《妈妈,看好我的红嫁衣》,像是想起前尘往事,我整整哭了一个下午。杨家将的故事是黄土坡上人家小儿都可以随口讲的,几天几夜不重复。陕北人的历史意识特别强,和小时候经常听戏听书不无关系。大多人都知道“甘罗十二拜相”、“韩信胯下之辱”、“刘秀封树王”、“陕北龙王长黑羊头”、“钟馗嫁妹“……陕北人对薛平贵是又喜又厌,厌的多是女子,喜的皆为男儿。戏剧里有文,王宝钏守寒窑,水里照见生白发,才觉十八年惊过。乡下婆子说王宝钏没福分,才当了娘娘就死了。女子们不喜欢,也不无道理,谁都怕前车之鉴。对于女子们来说,前朝前代无论多么辉煌,还是一路行着的现在最好。如果王宝钏当时也有微信微博,也可以网上人肉搜索薛平贵,大约也不会苦守十八年,把自己守成了一截朽木。所以坚贞女子多是因为社会信息不发达造就的。放在当代,王若早知薛已经荣登别国驸马,恐怕自己也已经长别寒窑了。陕北无论是大戏还是小曲二人台,节目里对于女人都是宽松的,就是《狸猫换太子》,也是一路笑嘻嘻,长袖一抖,活狸猫变死太子。这虽然是悲剧,毕竟杀人不应该,但是这戏剧似乎很解民间女子恨。皇帝人人当,女子也可以做,所以武则天在陕北,是和土生土长的杨家女郎享受一样的待遇,甚至更胜一筹。至于《斩秦英》《甘罗封相》《桃园结义》《包公案》的戏,那是男儿的,我记起来的实在不多了,不过仍然记得包公斩忘恩负义的陈世美,这个我总和曹植的七步诗记混,好像举步之间负心人就已经身首两地。现在想来都觉得好过瘾,但长大后想起这些,总觉得负心人有负心人的自由。婚姻里爱不再持续,维持空虚的壳,道德律者以此做要挟,要死要活,也是满让人为难的。人若生而不自由,不如归。

二人台是年轻夫妇们喜欢看的曲目。陕北属于“圣人布道此地偏遗漏,礼仪廉耻到此一笔勾”的地域,二人台几乎全部有违纲常人伦,里面不是公公爬灰媳妇偷情,就是寡妇养汉子,几乎无一不指向性生活,而且歌词也多不落实在官方价值指向上,更多是娱乐狂欢,好像要的就是突破禁忌的毁灭和畅快。二人台的生活,是未经文明规划的人的理想生活,是那种混沌初开破坏一切的力量宣泄。二人台的曲目有《五哥放羊》《王成卖碗》《夫妻观灯》《卖菜》《牧牛》《压糕面》《戏貂蝉》等。很多曲目是即编即演,与传统节目的大戏不同,不固定,荤话连台。年轻婆姨女子在台下,也破除了娇羞相,火辣辣一副情欲不满的样子。因此,二人台是非常撩人的。这个时候刚结了婚的年轻男子,往往会格外照顾自己家的婆姨,一不小心怕人勾了去成云雨之欢。

我们村的庙会是在农历正月二十,二人台是正月二十四或者其它日子。二人台不固定,可唱可不唱。二人台由村中富裕人家主持操劳,庙会则是全村的,每家都分摊一份子钱。但是戏台是一个戏台,只是剧组不同剧目不同而已。

戏台在村庄顶端那块平地上,五六十年代建立过三间大房,我父亲年轻时做生意卖白面,三间大房库存过一段时间面粉。到我记事起,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了,三间大房放些庙里物什,都已残破漏雨,但还没有倒塌。现在大房则全部毁弃,但庙台还在,仍然是露天的。唱戏的来之前,村中青壮年搭建戏台,用各种长短不一样的木头木棒,然后盖上大帐篷。这点不比经济发达的一些村庄。那些村庄修了牌坊,盖了村庙台,兴建了庙宇。有一个村庄走出的富翁,甚至给村中每户盖了一座小别墅,可惜不是我们村。我们村子依然处于农耕时代,我家更还在前农业时期,放羊养殖,耕织生活。

戏子来时正是开春前。草木有一年一度又一次出发之态。鸟儿早就跃然枝头,它们在冬天分外与人亲,这时节亦然,因为这时候村里食物比山间多。戏台外有一排白杨树和枣树,有几个场面,打场用的,干草垛子和糜草垛好几个。小戏子们喜欢在场面上练说唱念打,他们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唇红脸颊白,一副佩戴令人羡慕。他们累了,会在糜草堆上坐下,唱歌,荡荡的。那声音隔了十多个年头的现在我仍听得见。那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跟着戏班子去讨日子,吃百家饭。他们到每一个村庄,都是三三两两分在不同的人家,住和吃。我喜欢他们四处游荡,喜欢他们四海为家,喜欢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迎接同一个落日和朝晖。我到现在还羡慕他们,以至这么些年,在我的戏子梦因为各种原因破灭后,我仍然经常试图和他们建立各种不同的联系。我喜欢叫他们戏子而不是演员。我喜欢的是行走在山野间为村人农民唱歌的戏子,他们也来自寻常百姓人家,没有受过什么高级别的教育,也没有在一种豪华的舞台上如何装模作样地演出过。我想我喜欢的是他们身上的风尘,还有那双停不下来的双脚。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人类有翅膀,我觉得应该属于这些乡间的戏子。他们的声音里藏着野桃花的香味,我爱他们就如爱我不可名状的前身。

我和一群小孩子簇在戏台下看戏,穿来穿去,有时候也会好奇地爬上戏台,靠在台柱子前。有时还会撩起帐篷,进入后台,痴痴地望人家出台或者散场,望俊俏的男子转身为女郎……

一场黄土风,从春刮到冬,除了自然的颜色,一年到头,村庄里,就只有庙戏的日子和红白喜事才有颜色。庸俗的花红柳绿,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山花插满头,平时一本正经的老爷爷一身红袄着身,两片红脸蛋对着台子。一截截不同颜色的腿闪现在台布下,有的心在台,有的心在野,但是总得把一出戏演完。人家交了钱,怎样都得扮下去。

小孩子们台底下跑啊跑啊跑,仿佛一整个天空都是这样的,仿佛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过,这样喧闹。喇叭声欢,唢呐声咽,周边的所有村子,甚至整个世界,都可以听得到。

《九件衣》里的姑娘轻移莲步,抽抽搭搭地过来了,只在幕后转了个圈,就瘦了大半个身子。她双手捧着一只绣有鸳鸯的鞋子,比划着,说着无声的语言。她的情郎已经死了呀,死了呀,她的母亲也过早地死了。这九件衣是她珍藏的红嫁衣,拿给要去考秀才的表哥,让他抵给当铺……姑娘的心事这么简单,九件衣却成了凶杀案。

台下的人流着眼泪,台上的姑娘本来前几分钟还在戏台后轻笑,这时候也真的哭了,擦拭着衣襟。一切都像是无声,没有人发出语言,只是看着,看着。庙台幽静,鸟儿也沉默地立在枝头不飞走。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咿咿呀呀的音乐,像是自动在那里抽泣,人们的表情木木的,木木的,屏风上的花鸟也木木的。

只有颜色在动,水翠、幽蓝、桃红、梨白、玄黑、苔褐、烟灰、土黄、酱紫,九件嫁衣,成了九件冥衣。情人唯有来生缘可续,可是谁知道来生有无缘分?谁知道是孽缘还是善缘?人们在台下各自思量着。幼儿哭闹,卖碗饦的趁着大人悲伤叫嚷着给小孩填肚子,好做小孩生意。舞台的幕布被风吹起,破落的部分撕裂。是早春的风,真实的现世,在台上也在天下。

神仙在人群后面的红泥台上的木头位子里嵌着。那是村神。远处叫做前坪的庙斜对着戏台,庙下面是长坡,埋着村庄几辈子十几辈子的人。神仙总是住在高处,俯视众生,一年一度看戏台上的女子哭自己的嫁衣。

人头攒动,各涌情思。木头墩里的神,有时是塑料身,有时是泥身。他们住在自己的龛下,不知道怨恨不怨恨来来往往村人。但神仙应该也需要人们来玉成,没有人类的崇拜,没有龛位可坐,又怎么算得上神仙?因此人和神相互糊弄。如果刮风下雪春日起雷,村子就会觉得是神仙起恙了,不舒服。这一年的其他五个为神领牲(杀羊祭祀)的日子,村里轮到理事的两个会首,就会格外注意。如果唱大戏的那几天天天出太阳,就说明神仙喜悦,心里明亮,整个村庄的人就都格外地畅快,知道一年通顺已得祝福,有时就会要求戏子继续加戏,给钱,有时则会多给戏子们一些奖赏。

千禧年的开初十年,村庄壮年出行,人丁寥落,庙戏也就没前些年热闹了,除唱给神仙,还专门唱给村内鳏寡孤独。近几年因为整个中国环境不景气,农民回流,又开始种庄稼,所以一度没有人如何热闹观看的庙会,又兴盛起来。村子虽然被搬迁过,但是回到旧村住的住户越来越多。戏台在旧村,搬迁的时候,没有考虑鳏寡,因为他们这一代之后就几乎没有人住了,所以不为他们的搬迁做规划和考虑。现在人口回流,旧村又热闹起来。鳏寡们的大节,就是庙戏。所以无论庙戏多么陋俗,被多少人认为妨碍现代文明的进程,我总觉得是好的。它是遥遥古人的问候,是心里最清最白的安慰,是唱给山川河流草木鸟兽和村庄里的孤独者的,也唱给远走的游子。

“要么杨六郎,要么卖麻糖。”这是戏文里的一句话。村话专治富贵病,村戏其实也亦然。当我在城市里行走,无端生出一些心事,想到被叫做“刮野鬼”的戏子,感觉就像找到了同类。“刮野鬼”是黄土坡上人家方言,对于那种一年到头不着家的人的称呼。戏子是一类,我这样一年到头南北飘零的人也是一类。“刮风”和“刮野鬼”都是一个“刮”,这里面的自由况味却很难为外人全部道出。

猫鬼神

猫鬼神也叫毛鬼神,反正是那种小小的猫一样全身长毛的家神,属于陕北高原黄土坡上人家特有的神。

人死为鬼,动物亦然。植物同样是有灵性的,亦在死后可做鬼做神。甚至虫子,在陕北,亦有虫神,有给它们过节的日子。陕北文化里有诸多禁忌,是因为这片半荒漠化的北高原自然条件太过粗砺,人们对自然万物充满敬爱,却又不得不去征服,去妥协,以求得共同进步和相安无事。

陕北高原人对很多动物有很深的敬畏,常常吃的肉只是鸡、猪、羊,祭祀用的也多是这三种。对于牛、狗、猫等家畜,多不食用,认为它们是家里功臣。牛相当于几个劳力,是家里重要的财产,过年过节,它受特别待遇,因为一年里它出的力最多。狗是看家朋友,而且若是家里有羊群,出坡时候它总跟着,与牧羊人形影相伴,因此也是家亲。我家有条黄狗,已经养了八年。它从旧家每日巡视到新家,但自从养了羊群,大羊们冬春容易生崽子,它就转变职能成了牧羊狗和职业保姆。平日叔叔放羊,它也跟着。在野外下了羊崽,它就守着,等着主人抱了羊崽跟着回去。有时它贪玩,出坡时总得等它一会。它呼呼地从树丛中钻出,浑身湿淋淋,伸着舌头,像是怕人责备,摇一摇尾巴,走到羊尾去。牛狗得主人爱,是它们经常立大功;猫则不同,除了它是逮耗子好手,还因为它给人带来了纯然的美感享受。

然而在陕北,鸡羊无价,可以当做人情送,猫却不能。即便是同一家人,女儿嫁人出门,随了外姓,回娘家要只猫,也得给钱。多少随意,但是总得给。这是习俗。大约是因为猫与主人同吃同住,享受了人的身份,所以不可随意相送,因此有这礼仪。

在陕北,牲畜不叫牲畜,叫牲灵。万物有灵,在陕北尤其如此,所以有出了名的《赶牲灵》的民歌。陕北有很多风俗,一年到头,人给万物过的节日每月都有。

猫在陕北是受宠爱的,但同时却有很多禁忌。陕北文化有个特点,敬的东西往往又逊,一边收买一边打压,对猫鬼神就是如此。这与儒家文化大为不同。

猫鬼神是猫死后为神。此处的“为”是方言,语法上没有问题。陕北故事里,关于关羽庙,也是:“关羽死后为神了,所以有关王爷庙。”陕北方言,“为”有“修为”之意,但是“修”则是“苦修”,“为”则有“瞬间羽化”的可能。所以,陕北方言里“为”是个特别的动词,有“成为”之意,与普通话里的“为”不一样。

在陕北高原文化里,猫穿行于阴阳两界。猫眼一天经历十二次颜色变化,一个时辰一次,一天中一半属阴一半属阳。人死之后,最忌讳的是猫走到身边去舔吻,尤其不能让猫跳上棺材,若如此,主家必有祸。除了吃农药和被撕咬这些不正常的死亡,在乡间,很难见到一只因为年老而寿终正寝的猫。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是猫对主家有感情,怕人伤心,而且它们如同象类一样,会感知到自己的死亡。因此一旦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它们就会躲到很远的地方去,静悄悄地死亡,或者转变为另一种东西。

一些猫死后舍不得主家,会不舍得转世,不断回来,慢慢修行。这样的猫咪,一般都会成为猫鬼神。它们会想方设法制造各种动静,让主家明白它们的要求,给它们设立牌位。

神有邪神,鬼有好鬼。鬼也是可以通过修行做神的。在陕北的一些民间庙宇里,供奉着鬼神,如十殿阎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两个狱卒)。

猫是个很容易被惹下的动物,动不动就发脾气,远远地避开人或者不搭理人。所以,黄土高原把那种容易生气的人叫为“猫鬼神”,对那种总爱哭泣的小孩,大人常常责问的一句话也是:“你又不是猫鬼神,那么容易被惹?”

神一般住在庙里不住在家里。有些人家顶神,但是也只是修一间房子,单供神。然而猫鬼神却是住在家里的。就如猫不大见外人一样,猫鬼神也一样。人们往往给猫鬼神修一个连着主人房间的小房子,或者在主室的隔壁,给它立个位子。逢年过节,或者家里不顺,丢失东西,都会给它上香上供。然而猫鬼神毕竟比不得其他神正大光明,它亦只是猫而非人,因此对它只是偏室放置一尊雕像或者一个木牌位。

猫鬼神不挑剔吃食,所以家里吃什么给它供什么。猫鬼神喝酒,所以也给它供奉酒。但有个特点,就是但凡供奉的时日,必须第一碗先供奉在猫鬼神前。

猫鬼神是一种亦正亦邪的神,但是一般对主家有利。如果主家不惹它,它会倒贩很多东西来家。敬奉猫鬼神要心诚,不能打骂牌位,不能长期不上供。重要的是,猫鬼神显示灵迹的时候,不能看,而且一个家里只能供养一位猫鬼神,不能有其他的神。不能对人说猫鬼神,也不能关闭房门阻止猫鬼神自由。它是一种自来自去的神,惹不得。如果猫鬼神生气,轻则使主家饭菜无味,重则出现各种灾祸。供养猫鬼神的人家,一般粮谷满仓,无耗子侵害;而一旦惹了猫鬼神,这种生灵弃家远去,就会偷很多东西送给别人。

供奉猫鬼神的人家,一般很怕别人知道,因为猫鬼神容易到别人家去偷拿东西,也容易把兔子野鸡之类的捉回来奉献主人,所以不能让别人随意知道。毕竟谁都不希望猫鬼神来拿自己家里的东西。

然而谨小慎微地供养猫鬼神,它也还是会生反叛之心的。这是一个容易被感动但不容易被彻底收买的物种,它有它的脾气和个性。猫鬼神容易变心,喜新厌旧,渴望搬迁。因此只要主家发现家里不顺,就会知道是猫鬼神在出坏主意。如果许愿进贡还是无法改变,人们也会想出一些治理猫鬼神的方法。

我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一个故事:一户人家的猫鬼神生了野心,准备反叛。按照惯例,它偷回东西时候不能说话,不能近观。然而这家的主人知道猫鬼神生了二心,因此看见猫鬼神嘴里拖着一只活物,就叫了一声:“看不把你压死?”猫鬼神听了,真的被压死了。因为据说猫鬼神施了巫法,它所衔着的东西,可以放大到上百上千倍。咒语就是人们说出真相,压死它。总之,故事里这只猫鬼神是死了的。我为这个故事悲伤了很多年。少年光阴里,为喜欢的人或者物,是宁愿献出生命的。家里的大白猫不小心吃了毒药死掉了,我哭了很久,恨不得去代替它。少年的心总是悲的。现在写这些文字,祖母讲的猫鬼神,又在我笔下死了一次,真是令人难过。

如蛇妖一样,酒里有雄黄,喝了就会显出原形。因此各类故事里,有猫鬼神醉酒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逢年过节,陕北乡下的小孩会偷了酒放在食物里给家猫吃,倒也出过不少故事。猫醉了比人可爱,也更黏人。当然,有些猫醉了则是呼呼大睡,任你怎么翻动它就是不睁开眼睛。最主要的,这个时候它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咕噜咕噜声,似乎很幸福的样子,和平时所发的那种故意糊弄讨好人的声音不一样。

全国各地,大概只有陕北高原有猫鬼神了。陕北地瘠民贫,动植物种类稀少,猫这种动物能活下来,也是有情谊的。传说里,猫鬼神是《封神演义》里姜子牙的亲戚,它总容易被惹下,因此当了猫鬼神。但因为它好玩,人们也喜欢它,就供养它。

猫鬼神有天猫鬼神和地猫鬼神之分。天猫鬼神当然更厉害些。按照颜色分,就如狐狸一样,白狐更易成仙,白猫更易成为天猫鬼神,而黑猫则容易转为地猫鬼神,它们居住的地方是不同的。然而全体通黑的玄猫,也为黄土坡上人喜爱,不像在大多其他地域文化里,黑猫总是受诅咒。这里的人们因为黑猫的皮毛颜色,对它生出的敬畏多一些。黑在陕北,是一种被祝福被敬畏的颜色。龙王里面供奉的有黑龙,猫鬼神里面供奉的有黑猫鬼神,鬼里面有黑无常,风里面有黑旋风,四季里面有黑冬……大约是因为这里人们习惯于在悲苦里面酝酿甜蜜,在漆黑里面寻找光明,所以,黑猫在此地比在别处受欢迎。

陕北人对猫鬼神,是又爱又怨,然而孩子们很喜欢猫鬼神,就如“黄毛老鞑子”一样。每逢吓唬那些调皮的孩子,人们喜欢用“黄毛老鞑子要来捉你了”的话吓唬小孩。而一年到头,几乎没什么新鲜事,小孩子真想黄毛老鞑子乘风而来,带他们去遥远的地方探险。猫鬼神附着在家猫身上,冬日夜长,家猫晚上出去,早晨踏着雪印归来,猫头鹰一样巡视一遍,蹲在炕上的被子堆上。这时候,孩子们是相信它身上藏着一身巫术的。漫长的乡下日子,这一天和那一天没什么区别,这一年和另一年没什么区别。有个不受制约的自由精灵来往于白昼与黑夜之间,是平庸生活最大的奖赏。

陕北人去世了,不叫“死”了,叫“殁下了”,而埋人的时候,烧斗库(就是冥界的房子等纸火),点燃之后顺着风走,就说“上了西天”。人到了西天总是好的。西天安详。而人可以到西天,猫也可以到。不然人的西天多么寂寞,所以才有上了天的猫鬼神吧。

在陕北,向来是人神共居,之间并没有太远的距离。猫鬼神也是可以嬉戏的,家人一般,有其距离,但又不是不可亲近。人们说到猫鬼神时,总是笑嘻嘻的,好像真有这么一个神。

自然条件贫瘠的陕北人,创造了很多可以安慰自身的东西,猫鬼神也该是其中之一。不知道是猫鬼神自己的出现创造了自己,还是陕北人因为敬畏万物创造了猫鬼神。这种专属于一方水土的神,也专门保佑一方人类,与一方人产生悲喜。

传说里,仓颉造字,鬼里面派了一位代表,要求造个“鬼”字,证明人死后还有灵在,四处游荡。这个故事应该是人给自己死后安排的出路,但怎么又能知道不是真的呢?也许那个去说合仓先生造“鬼”字的是只猫,因为这种生物才容易引出很多奇迹。

我喜欢猫,爱屋及乌,也喜欢猫鬼神。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神共居,也是对苦焦生活的一种安慰。

旧 塔

在陕北,我看过很多古塔,不过我叫它们为旧塔,有古色古香意,但式样早已过时,实用性也早消失。它们以无用之用存在着,与其说提供视野的突然聚焦,不如说是向我们讲解古人的生活,或者,过早地呈现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墓地生活。人亡物不毁,久远的往事了无记忆,但虚幻的感觉却附在古塔的锈迹上,经久不散,忠贞不二。

去年夏天,我回到陕北。那里,有一个朋友,常常带我去看古塔,各种各样的古塔,废弃的,修葺的,圈起来围着保护的,正在塌陷的……他对古老的东西有种虔诚的敬意。在此之前的前一个夏天,他迷恋的是石狮子,各种各样的石头狮子,大的,小的,张嘴的,短耳朵的。他向我传来这些兽物的图片,宣讲石狮子张嘴不说话的真理。

就观赏而言,那些古塔不免凄凉,取材不是烧制的砖头,就是石头,有些用了木头,有些则完全是无梁殿。一些颓圮彻底,但弧形犹存,让人想象曾经的完美,如同半老徐娘,倒比那种未经风霜的少女们更有韵味。一些外表还好,但内脏已碎,不能进入。

黄土高原的这片地区太过荒凉了,我说的是乡下。很多古塔,不曾修葺,塔顶长满了蒿草,给塔四周投下阴影。里面的台阶要么仅通一人,要么是完全封闭。

这些苟延残喘的斜塔完整的得到了朋友的青睐。也许,它们并不是斜塔,但现在都已经摇摇欲坠,眼看日落西山。我不明白他迷恋的是古旧的岁月,斑驳的废墟,还是想在这些旧残痕里为生活找一种恒定。

我们去的时候总是下午,呆几个小时,绕着古塔走走,拍摄一些照片,或者我去拔一些野草,他则对着断瓦残垣作沉思状。往往,一天就如此过去了。

很多人会用本色要求一些东西,他也总会提到“本色”这个词。古塔有本色吗?我不知道。失去了本来面貌的古塔本身就是一个残骸,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可能有无数的细枝末节,但于我们这些远道拜访的人而言,它只能被马虎应付,就如它马虎地应付我们。然而,我不能想象一个崭新的塔楼是什么样子,就如我不能想象一条被修缮的长城是什么样子。

那个夏天,他把时间都耗费在寻找古塔上,但也仅仅限于拍摄一些大同小异的片子。我们每每闯入一个山谷,惊喜地发现一处地图上标出的古塔,或者发现一对双塔和三塔并列,就会有一种发现神迹的默喜。

那些古塔日薄西山,却还直刺云天,高高地屹立在荒野上,和荒草比着耐心。我现在还记得三座并列的古塔,它们居然被建造在一座山的阴面,在富县的子午岭深处。夕阳下山,它们完全被阴影遮住,远望却依稀若现。它们像有人从大地上伸出手,夕阳落一寸,它们的脚就被抓进去一寸,直到把大腿抓进去,没过身子,把头顶掩盖。

小径上,总是会碰到那么一两个村妇或者村夫,斜斜远远地打量我们,习惯于装出一副冷漠和知趣的样子。对于他们,这些古塔如同傍晚投射在墙上的炉火一样平淡无奇,是日里夜里可以寻常相见的东西;对于我,这些古塔虽然矗立着,却是不可逾越的深渊。尤其那些长满爬山虎的六角形或者四方形的塔楼,更让我觉得惆怅。而这样的建筑,在我们的大地上,在这个年代,也随时在修建着。从塔楼上,每一层,夕阳下总会有成片的暮鸦飞回。它们转着圈围着塔楼蹁跹,然后扑腾腾栖落进一处夹缝里,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但是,我这恶作剧的人总会发出一声嚎叫,或者发出人类那种特有的奔跑声,它们又会像从古塔赶出似的,飞起一片,再划一次夜色,然后突然之间,约好一样地安静下来,不再理会我的促狭。

这样的夜晚总会有低飞的蝙蝠,它们和暮鸦共享着这废弃的装满凶兆的塔楼,成群地飞在我们的头顶,只听得见翅膀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布匹一样的黑翅膀,铺开。

他偶尔会对着古塔向我微笑,似乎是感激古塔,似乎在感激夕阳,也似乎在感激我。有时,他会走近台阶。塔基并不坚固,我一次次地提醒他小心;大多时候,我紧随其后,也带着古旧的渴望,上到塔顶一探究竟。苍老的天空在等着我们,耗子在等着我们,鸟的翅膀在等着我们。可是随着一层层塔基走上去,我们的沉默越来越深,空气也变得难以言传。

那年,直到秋天,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喜欢上那些古塔,相似的六角或者圆形的古塔。可是,古塔在黄昏时映在大地上的一切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前景、中景、远景或者近景,我们都不同层次地看过。因为夕阳,有时塔会在一瞬间变成红色;如果有水汽,比如刚下了一会雷雨,则云天茫茫;但有时则呈现一片恐怖的黑色,像是被巨形的黑塑料袋包裹着一个巨人,一个囚徒,就像一个突然恼怒的人,背过身子,浑身燃着黑色的炭火。

自然本身并不真实可靠,可是古塔却集聚了很多不寻常的东西,它能让太阳改变方向,能让绿色植物改变颜色,能让会飞的鸟儿改变路径。一种不寻常的生活被它包裹着,一点一点地,建造一种特殊生活的气息。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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