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
2016-04-21王延昌
王延昌,吉林临江人。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文学月刊》《散文选刊》等。
一
十五岁那年的那个夏天格外热,在那年的夏天里我总是犯困,特别是下午,无论上什么课我都想睡觉。当我歪着脑袋趴在课桌上打瞌睡时,哈喇子就像一条热呼呼的又细又长的软体虫子从我贴着桌面的嘴角慢慢地爬出来。睡意朦胧中,那种惬意的感觉至今让我流连。
我的座位在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离门最近。我们都讨厌的大白脸教导主任像个夏日午后的幽灵,常常在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之后,从教导处走出来,穿过静悄悄的校园,爬上教学楼挨个巡查班级课堂纪律。离我最近的那扇窗户当然是他窥视我们班级的最佳位置。他每次把他那张大白脸贴在那扇窗户上时,往往最先发现他的是讲台上的老师,有些老师就会在这个时候,用教鞭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来,或者提高了声音的分贝,让我们知道这个教室已经处在窥视之中了,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心领神会地端正了坐姿,目视前方,变得聚精会神起来。当然有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的同学也会被同桌以各种方式弄醒。
于慧在这样的时刻,总是用笔尖不轻不重地戳我的胳膊肘。这时,我通常是上身慢慢向后撤,把头从课桌上平行拖下来,装模作样地在课桌底下寻找掉在地下的什么东西,然后再坐直像是很认真地去听课。
这个穿着面料质地较好的短袖,戴着金丝眼睛的大白脸真是讨厌透顶了,他搅扰了我的瞌睡。
有一次,我趁教室没人,快速地在他常常出现大白脸的那块玻璃上,重重地写上了两个反着的粗钢笔字——讨厌!
那个感叹号要比字大得多。那天下午我当然没有打瞌睡,一直佯装认真听课,也一直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到来。他又来了,又把那张戴着眼镜的大白脸贴近了那块玻璃向教室里窥视,看着看着,他就看到了那个带着粗粗感叹号的两个字,他似乎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用手去蹭掉,却又发现字是写在里面的。他的大白脸倏地消失了,就冲进了教室,指着那块玻璃大声质问我们全班,这是谁干的?咹?谁干的?给我站出来!讲台上的廉老师和全班同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给弄懵了,那天那节课是我们班主任廉老师的政治课。当然我也装作给弄懵了,混同在所有被弄懵了的全班同学当中,和所有人一样都伸长脖子向那块玻璃看去。我想也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距离,那个字,不凑近,是看不清的。廉老师走过去,微微探着身子向那块玻璃看了一眼,结果他这一眼还真就看走眼了,没看到那两个字,他满脸问号地看着大白脸,张主任,怎么了?大白脸气得脸更白了,狠狠地看着廉老师一字一顿地甩下一句话,你再好好看看!咚咚地迈着步子走了。廉老师手里拿着教鞭再次靠近了那块玻璃仔细看着,这回他一定是看到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暴怒地瞪着我们,我们被廉老师这一触即发的盛怒气势给震慑住了,都条件反射状地向后齐刷刷地一侧身。他用教鞭指着那块玻璃,冲我们大喊,这是谁干的?咹?谁干的?给我站出来!全班同学,包括我在内,我的动作当然是为了掩饰,又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块神奇的玻璃,像一群饥饿的鹅看到主人从远处端来了食物。廉老师看着我们,又看看玻璃,突然扬起教鞭把那块玻璃敲得粉碎……
那声音,真是一声脆响!
二
我的胳膊被于慧推了推,我知道,这是下午第一节课,是我一直学不好最终放弃了的英语课。我软塌塌地站起来,眼睛都没有睁开,随着大家一起有气无力地用似是而非的英语说了声“鼓得阿佛特弄,提车”。坐下后,我就直接趴在课桌上想继续睡。
于慧又用笔尖戳我了,应该是有情况,我慢慢地动了动,在课桌下没找到什么东西,就坐起来了。廉老师盛怒之下敲碎了的那块玻璃,校工已经给换上了,但是那里没有出现大白脸,我不解地看着于慧,于慧一眼不眨地目视前方,下颚微微向前动了一下,我就知道这情况是来自于英语老师了。
也是,坐下就直接睡觉,也太不尊重老师了,老师毕竟在这个我认为只有充分地打一场瞌睡才不叫虚度的下午,站在那里给一批坐着的人传道授业嘛。我强打精神坐了一会,可还是难以抵御一阵阵袭来的睡意,如果现在是音乐课,我一定会睡意全无,心里会涌起那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我一直偷偷地喜欢着我们的音乐老师,她不但唱歌好听,而且长得好看。有个词叫做“肤若凝脂,面如桃花”,我觉得这个词只有她才配。音乐老师让我魂牵梦绕,浮想联翩,我十分珍惜并热切地盼望着她的音乐课,只可惜一周才有一节课。我甚至感觉到,我们班的所有男生,都喜欢上她的音乐课。就连最捣蛋的学生在她的注视下,也会变得知情知意起来。
我会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身影,任思绪肆意翻飞,在那个时候,我总是想象着和我的音乐老师流落到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岛上或者进入了深山老林里,从此隔绝人世,相伴一生。
这就是我的单相思。
我身后的门开着,英语老师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写着一长串豆芽状的字母,我想,我还是趁这个机会溜出去吧。
教学二楼的走廊空无一人,透过玻璃窗,偌大的操场也空无一人,我梦游般无声地走过一个个教室。走廊的尽头,是音乐教室,没有音乐课,里面空无一人。一拉门,是开着的,一排排长条桌椅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午睡。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静得有些凉意。我在最后一排长椅上躺下,调整了一会儿身姿,觉得这样该可以很快进入梦乡了……
一股似乎熟悉的香水味进入我朦胧的睡意,一种唧唧哝哝的声音让我一激灵,睡意如同滴在炭火上的一滴水,倏然消失。音乐教室里有人在低声说话,是一男一女很近地坐在最前一排。我躺在那里,无法看到是谁。我不敢有一丝的动作,半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那种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子,是玉兰花香,我嗅到了音乐老师的味道。她每次从我身旁走过都会留下这种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总是在那时做深呼吸,把那种香味吸入肺部。
我紧张得接近崩溃。那个男人发出亲昵的声音,我听出来了,是大白脸!他们屁股下的那条长椅发出了挤压的吱吱扭扭声,大白脸的嘴一定是在音乐老师的某处皮肤上狠狠地啄了一下,发出一声无法形容的声响。啪的一下,是手拍在大腿上,音乐老师嗔怪而娇滴滴地说了一声:讨——厌!
接着,他们好像是更近地靠在了一起,静静的音乐教室里飘荡着他们低低的呢喃……那呢喃声格外清晰,但又语焉不详,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会儿,音乐老师的高跟皮鞋轻盈地咯噔咯噔迈出去了。
大白脸没有走,他后背往椅子上一靠,教室里静极了。他竟发出了一声令我毛孔都要张开了的怪笑,就像一个吸血鬼胸有成竹地在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躲藏起来的小孩儿。在那怪异笑声里,我以为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存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猛地窜起来夺门而逃的冲动。
我紧张地等待着那可怖的时刻……
铮地一声金属打火机清脆的钢音响过后,一股烟味弥散过来,大白脸在吸烟,我知道他吸烟的样子,充满了享受和自信的感觉。
一个声音很大且拖得很长的屁从他屁股下的椅子间窜了出来,那屁声,一波三折,高低有致。
也许,他是不想闻自己的屁味,站起来走了,轻轻地开门,又轻轻地关上门……
教学二楼的走廊一如刚才我溜出教室时空无一人,透过玻璃窗,偌大的操场仍然空无一人,我梦游般无声地走过一个个教室。我们班级教室的门还是开着的。英语老师背对着学生还在黑板上写着那一长串豆芽状的字母。
我神思涣散地看着英语老师的背影,那种梦游般恍恍惚惚的感觉,像夏日午后灼热而黏稠的空气一样将我化为一条伏在课桌上的因脱水而显得毫无生气的章鱼。
我的胳膊被于慧推了推,我知道,这是下课了。我软塌塌地站起来,像失去生气的章鱼努力地用无力的触角支撑起自己。眼睛都没有睁开,随着大家一起有气无力地用似是而非的英语说了声“姑得拜,提车”。
我的头被英语老师用书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用打了勾的食指反手在我的课桌上点击着斥责道,你整整睡了一节课!
英语老师走出了教室,我挠了挠刚才被书敲过的地方,疑疑惑惑地看着于慧,问,我是睡了一节课么?
于慧并没有回答我,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出去了。
我坐下来,头枕在一只胳膊上发着木,想着刚才梦游般的情景。
教室里很安静,许多同学都没有出去,几乎都蔫蔫地趴在课桌上,像一条条晾在岸上的半死不活的鱼。
无边的睡意就像春天的大海一样,一浪一浪地涌来……
三
于慧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胳膊,我知道我又睡过去了,我抬起头来,一个长长的懒腰伴随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今晚写了多少?于慧一只手移动着鼠标看着文档页码,另一只手温柔地捋着我的头,像妈妈对待熬夜学习的乖孩子。
行,你今晚写了不少,快要结尾了吧?鼠标滚到最后一页,于慧点了一下保存。
我伸手在电脑桌上摸烟,于慧把烟拿到了一边,体贴地命令道,写不下去就别写了,洗洗睡觉吧。
我洗脸刷牙,一进卧室,一股玉兰花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子。
于慧背对着我躺在昏暗暧昧的床头灯光线里,淡蓝色的丝质睡衣里的身段起伏有致。我的目光在上面爬了一会儿,关灯贴近她躺下。
我把脸贴靠在她的脖颈处,那股玉兰花香水味伴随着身体的味道吸进了我的肺部。
我的手慢慢地从她睡衣下摆里向上伸,像一条善良而寂寞的蛇,摸到了她温热的乳房,我用食指勾引着那个有一点硬的乳头。于慧的身体颤栗了一下,啪地一声,回手在我的身上拍了一下,嗔怪而娇滴滴地说了一声:讨——厌!
蓦地,我的手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僵在了那里。于慧觉出了我的异样,轻声而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把手从她的睡衣里抽出来,翻了个身。
没怎么,睡觉吧。我说。
于慧是我的妻。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