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上的村落

2016-04-21郝炜华

当代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牛心青蛙北京

郝炜华

1

要去摸牛心,必须绕到尼姑庵后头,迈上十二级台阶,攀附在山崖上面。唐一万、邓新年站在轮椅旁边,满头大汗地看着杨姜女与宋春竹。俩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将刘北京留在尼姑庵的广场上,他俩实在抬不动他。杨姜女懂得他俩的意思,可是她不能说话,因为她不是刘北京的妻子,刘北京的妻子是宋春竹。宋春竹看看唐一万与邓新年,知道再请他们抬刘北京就太过分了。刘北京一米八二,将近二百斤,唐一万与邓新年,一个是休了半年病假的火车司机,一个是在陶瓷上作画的画家,都是没有大力气的男人,他们将刘北京挪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宋春竹摸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太阳光照了,如同黑色的锦缎。这样好看的头发偏偏又插了一支桃木簪子。因为抹了橄榄油,簪子像包了浆的玉石一般,又温又润,衬得宋春竹仿佛工笔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女。宋春竹说:“放在这里好了,反正脑子不清醒,摸不摸牛心一个样。”

虽然刘北京动不了,唐一万与邓新年还是将他推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是个拱门,材质不是水泥、石块、木块,而是一棵树,被人齐刷刷砍去树冠,拉弯了,埋在地里。为了防止轮椅跑掉,宋春竹解下丝巾,将轮椅扶手绑在拱门上面。丝巾解下来,宋春竹饱满的胸脯和卧在胸脯上的一块蜜蜡如意露了出来。随着宋春竹的呼吸,胸脯和蜜蜡如同春天的江水一般,一晃一晃,一片涟漪。杨姜女瞅得脸红心跳,连忙去看邓新年。邓新年却没有看宋春竹。杨姜女撇撇嘴,靠到唐一万身边。

宋春竹像对孩子说话一般,大声对刘北京说:“我们去摸牛心,你在这乖乖呆着,摸完就来看你。听懂了?听懂了,就眨眨眼睛。”

刘北京眨巴了两下眼睛。

四个人丢下刘北京,来到尼姑庵前面。尼姑庵是新建的,取名为牛记庵,黛瓦红墙,门边一副对联——水中墰场业幻像,梦中佛事降吉祥。大门开着,没有一个人影。杨姜女要进去,宋春竹一把拉住她,说:“先去摸牛心。”

四个人绕过尼姑庵,登上后面的台阶。唐一万、邓新年走在前面,杨姜女、宋春竹走在后面。迈到第八级台阶时,杨姜女突然“呀”了一声,蹲下身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紧靠山崖那侧,一只又瘦又长的青蛙扶着石头,笔直地站着。宋春竹也看到了,弯下身子,隔着杨姜女的脑袋看那只青蛙。馥郁的香气飘进杨姜女的鼻子,杨姜女挪挪身子,香气淡了一些。她说:“这青蛙怎么站着走路?”

“是呀。莫不是人变的?莫不是成了精?”

青蛙侧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杨姜女与宋春竹,仿佛在听她们说话。唐一万与邓新年已经走到牛心下面,俩人回过头招呼杨姜女与宋春竹。杨姜女与宋春竹站起身,几步迈上台阶。杨姜女回头,看到青蛙用两只前肢扶着石头,一只后肢踩着上一级台阶的边缘,一用劲,另一只后肢一收,迈到上级台阶上面。

牛心在半山腰上,要想摸到它,必须附到山崖上面。山崖呈七十度,可以攀附的只有一丛又一丛树木。树木并不茂密,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差不多一条胳膊的距离。杨姜女与宋春竹都摇头,说:“这样难爬,牛心不摸也罢。”

唐一万与邓新年却要一试。他们伸手够头顶的一棵树,胳膊伸直了,跳了几跳,依然没有够着。唐一万说:“得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身上。”

谁踩谁?唐一万说邓新年身子轻,叫邓新年踩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邓新年两手扶着山崖,一只脚踩到唐一万的肩膀上。杨姜女慌忙跑过去,扶住邓新年。宋春竹也过去,到另一侧,扶住邓新年。唐一万慢慢站起来,身体紧紧贴在山崖上。邓新年的身子也紧紧贴在山崖上,胳膊挨到头顶的那棵树时,一下子搂住树干,双腿跨了上去。杨姜女与宋春竹惊叫一声,担心邓新年会掉下来。邓新年身子一耸,两条腿盘到树干上,一只手抓住树干,一只手去够另一棵树。如此往复,邓新年攀附了二十几棵树,用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到牛心下面。他似乎没有力气了或者失去了向上攀爬的兴趣,两条腿缠在树干上,挺直身子,伸手摸了摸牛心。牛心本是一块突出的石头,风吹了,雨打了,泉水侵蚀了,变成牛心的模样。牛心上方设着小小的神龛,里面供奉着菩萨。旁边写着五个红色大字“天上的村落”。

宋春竹双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邓新年,你再往上爬一点,看看神龛里有没有香灰。听说香灰可以治病。如果有,你就摸一把出来,给刘北京治病。”

杨姜女看着邓新年,惟恐他爬上去摸神龛。还好,邓新年没有动,但是他的手又伸了出来。牛心上布着深深浅浅的凹沟,有的凹沟里堆着泥土,有的凹沟里长着枝叶杂乱的小树。邓新年将手伸进凹沟,摸了一阵,突然身子一晃,头朝下挂在树干上。唐一万、杨姜女、宋春竹吓得大叫起来。邓新年挂在树上晃悠了几下,身子扬起来,双手抓住树干,腿从树上垂下来,踩到下面的树上。

下山花的力气并不比上山花的力气少,邓新年两脚一沾地,杨姜女与宋春竹就扶住了他。邓新年挣开身子,右手伸进裤子口袋,蹭了几下。杨姜女不顾唐一万就在身旁,伸手抓住邓新年的手腕,将那只手拖了出来。邓新年的手掌蹭破了皮,冒出细密的血珠子。杨姜女想问,“疼不疼?”扭头看到唐一万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慌忙将邓新年的手甩开。宋春竹伸出手,替邓新年摘粘在头上的树叶,黄色的、绿色的树叶,一片又一片,花瓣一样落在邓新年与宋春竹的身下。杨姜女看着,心中万分不是滋味,转身离开。

来到台阶前面,杨姜女又是“呀”的一声,她看到了刚才的那只青蛙。青蛙两只前肢扶着最上面的台阶,笔直笔直地站着,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杨姜女。杨姜女蹲下身,她想起宋春竹刚才话:这青蛙怎么站着走路?也想起自己的话:莫不是人变的?莫不是成了精?杨姜女四下看,牛记庵度假村建在大山上面,满目所及就是葳蕤的树木、盒子一样挂在山崖上的房屋、细细长长仿佛天梯一般的石阶,不见街道,不见市场,不见汽车,不见稠密的人烟。这样的地方,除了人,其它生物,比如树木、鸟雀、兔子、刺猬、青蛙、蛇……全都活得旺盛而又自在。在这充满野性,充满灵性,就连空气也恢复了“无色无味”本性的地方,谁也不敢保证树木不可以成精,鸟雀不可以成精,青蛙不可以成精。

杨姜女伸出手。青蛙依旧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杨姜女将两只手并在一起,形成一个“心”形。青蛙下巴上的皮肤翕动两下,身子一跃,跳进杨姜女的手心。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杨姜女怕他们看到自己,站起身,进了牛记庵。庵里一个铺着青砖的院子,中间立着一只硕大的香炉,挂着红色的祈福条。院西一棵柏树,同样挂着祈福条。杨姜女站在柏树下面,看趴在手心里的青蛙。青蛙又瘦又长,杨姜女两手合在一起,便可严严实实地遮盖它。杨姜女轻声说道:“你是人变的吗?你是王子吗?你听过《青蛙王子》的故事吗?”

空旷而又悠远的钟声传进耳畔。牛记庵内所有房门紧闭,不见尼姑,更不见一个游人,钟声来自何方?

杨姜女抬起头,对面的山上,树叶红成一片、黄成一片、绿成一片、灰成一片。空旷而又悠远的钟声又传了过来。杨姜女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想到自己刚才的不如意,感觉十分可笑。邓新年是她什么人?宋春竹是她什么人?她吃的哪门子醋?

2

晚饭是在宋春竹家吃的。

唐一万、邓新年坐在沙发上聊天,刘北京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们。杨姜女、宋春竹在厨房准备晚饭。宋春竹穿着灰色高领毛衣,粉红缀白花的围裙扎在腰上,显得两只乳房更加突出。她在案板上切豆腐块,准备做豆腐箱子,手一起一落,两只乳房像灌满了水的气球一样,一晃一晃的。杨姜女看得心头发热,暗想:邓新年看到她这副样子,还不知要躁动成什么样子。她盼望宋春竹穿上一件宽大的衣服吃饭。可是坐到饭桌前时,宋春竹还是穿着那件灰色毛衣。

借口天冷,杨姜女回自己家拿了两条披肩,一条盖到自己腿上,一条搭到宋春竹肩上。宋春竹伸手取下桃木簪子,乌油油的长发散到披肩上,那条平淡无奇的披肩立刻焕发出万般风情,衬托得宋春竹更漂亮了。

杨姜女要死的心都有了。

晚饭是豆腐箱子、炸春卷、博山硬炸肉、炒腰花、鱼肚参汤,典型的博山菜。唐一万、邓新年直夸菜好吃,说在饭店才能吃上这样的美味。宋春竹拿筷子一点刘北京,“都被他逼的,为了他,特意学了二级厨师。要不,早被他休了。”

唐一万、邓新年、杨姜女都“咦”了一声,被休的应该是刘北京,怎么会是宋春竹?

“知道他为什么叫刘北京吗?”宋春竹说:“因为他想去北京,想留在北京,所以将名字改成刘北京。北京倒是去了,可是没留下来,变成个傻子回来了。”

唐一万用脚踢踢杨姜女。杨姜女知道唐一万的意思——刘北京患了重病,四肢不能动弹,语言表达不清晰,但是脑子没坏,不能称为傻子。

说完刘北京,宋春竹就问唐一万与邓新年的名字,她断定他们都跟刘北京一样,为了某个理想或是某个理由,中途改了名字。邓新年说他本来就叫“邓新年”,他出生那天恰巧春节,父亲就给他起名邓新年。不知是这个名字影响了他的职业,还是这个名字预示了他的职业,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陶瓷上画年画。那些画被送进瓷窑,大火烧制后,成为“低温釉上彩壁画”,装饰着酒店、旅舍、商场和各色人家的墙壁。

邓新年的家里挂着两幅“低温釉上彩壁画”,一幅是洞房花烛,一幅是和平幸福,画上的男女、孩子全都又白又胖又软,与色彩艳丽的花、草、叶、鸟、兽团在一起,一片温馨,一片祥和,一片幸福。杨姜女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看了这两幅画后,才对邓新年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唐一万说他本来的名字就是唐一万,名字是父亲取的,父亲期望他早日成为万元户。“如果知道现在的万元户不算什么,”唐一万说,“爸爸也许会给我起名唐百万。”

邓新年与宋春竹都笑起来,说:“做火车司机挺挣钱吧?百万元户做不了,十万、五十万不成问题。”

“还十万,五十万,单位奖励他一万元,”杨姜女将食指尖在桌子上一戳,说:“他硬给退了回去,所以才有唐一万这个名……”

邓新年咳嗽了一声,筷子掉到地上。杨姜女要替他拣,却看邓新年挤了下眼睛,下巴冲唐一万努了努。杨姜女转头,看到唐一万脸色铁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邓新年拣起筷子,问杨姜女名字的来历。杨姜女说她的名字没有改动,父亲因为喜欢听《孟姜女哭长城》,所以给她起名“杨姜女”。

“一哭长城泪汪汪,点着银灯裁衣裳。未从下剪铰,思量郎身量,长短五尺寸,低头暗思量,不如亲眼见,哭坏了小孟姜。二哭长城泪纷纷,做就了寒衣停绣针,搬过容花镜,替郎试试新,不遂奴的意,不称丈夫心,手托寒衣痛流泪,眼前哪有穿衣人……”屋子里突然飘起了歌声。这歌声仿佛在泪水里泡过,充满了悲伤,充满了哀怨。杨姜女一惊,看到宋春竹闭着眼睛,手拍着桌子,一声迭一声地唱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将长发盘了起来,那条披肩从肩头落到了后背,搭在两臂之间。白皙、修长的脖颈,高耸的胸脯,充满了幽怨的脸庞,这个女人美而不妖艳,哀而不可怜。不是因为邓新年,杨姜女差不多要喜欢她了。

唐一万、邓新年似乎也被这歌声惊住,他们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宋春竹。坐在唐一万与邓新年之间刘北京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闭着眼睛,胖大的脑袋歪在肩膀上,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看上去跟傻子没什么两样。

3

回到家里,唐一万仍旧生气。杨姜女跟他赔礼道歉,辩解自己说漏了嘴,并不是有意出卖他。“世上哪有拿了一万元又退回去的道理,”杨姜女说,“他们肯定相信‘唐一万’就是你的真名。”

“相信?相信?”唐一万哭起来,“这世上哪有真的东西。唐一万是我的真名吗?如果他们信了,那不就信了假的吗?”

两人躺在床上,唐一万沉入梦乡。杨姜女撩起窗帘一角,看到室外清亮亮的月光。月光下,一条石阶小路,紧贴着悬崖边,蜿蜿蜒蜒伸向远方。石阶的一侧架着木质护栏,另一侧,贴着山崖的地方,立着灯杆,灯杆下悬着水滴一样的电灯。电灯全都亮着,一盏一盏一盏,串到一起,仿佛一根发光的绳子。牛记庵旅游度假村的房子就拴在这根绳子上面,沿着山势依次向上,依次向下,如果所有房子的灯都亮起来,那真应了牛心旁边的五个红字“天上的村落”——远远看去,那些房屋不是建在山上,而是挂在空中了。

因为不是旅游季节,村里只住着唐一万与杨姜女、刘北京与宋春竹还有邓新年三户人家。刘北京与宋春竹的家离杨姜女的家近,趴在窗户上,杨姜女就能看到刘北京家的院子。院子连同三间青瓦房一片漆黑。惟一有光亮的地方就是门口的石阶,那里挂着一盏电灯,一片树叶在灯光下滚来滚去。邓新年的家离杨姜女的家远,差不多是在两座山头上。邓新年家有个地窖,地窖开着三扇小小的窗户,既是为了通风,也是为了备战。杨姜女第一次到邓新年家玩,邓新年带她参观地窖。杨姜女趴在窗户上,一眼瞧见她家的房子,白墙、青瓦掩映在绿树丛中,真是说不出的漂亮。邓新年说,他家的房子有来头,最初的主人姓孙,原来在博山做染坊买卖,为了躲避战乱,全家迁到这里。这座房子不仅有居住的房屋,还有存放粮食、金银财宝和打仗与逃生的暗道、机关。比如这个地窖,平时存放粮食,打仗时守在这里,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杨姜女问:“我家的房子呢?”

“你家的房子,原来是座绣楼,住着孙家的女儿。”

杨姜女以为邓新年说的是真的,看到邓新年嘴角牵出一丝笑,才知他在逗她远。杨姜女过去用手捶他。地窖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搁别的男人肯定会一把抓了杨姜女的手。邓新年却躲开了,趴在窗户上,突然喊了声:“他大娘,叫他大爷到俺家喝酒。”声音顺着风飘过山崖、飘过绿树,几乎要飘到山的那头去了。杨姜女看到唐一万从家里出来,向着邓新年家的方向观望。

想到这里,杨姜女披衣起床,来到院子门口。她看到邓新年的家门口飘着两团红晕,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中间一个模糊的黄点。杨姜女知道,那是邓新年挂在门口的两盏红灯笼,红灯笼亮着,说明他没有睡去。

杨姜女回屋,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脸盆,那只跳进她手心的青蛙此时就在盆里。杨姜女将青蛙捧起来,放进衣服口袋。唐一万在床上睡得正香,炽白的电灯照着,他的脸上依旧挂着不开心的表情。这个男人……杨姜女摇摇头,自从出了那件事,天黑之后他再也不要关灯。

杨姜女重新出了院门。月光清亮得要命,四下里仿佛铺了银子。空气仿佛刚刚融化的冰水,又轻又甜又凉。杨姜女仰起头,张开嘴,长吸一口气。这是被花香、草香、树香、山石的芳香、阳光的芳香浸泡了整整一个白天,又被深沉的夜色清洗了半个晚上的空气啊,它们通过杨姜女的鼻腔、口腔、气管直达肺腑,充满身体的每个细胞。杨姜女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呼吸了。在城市,她总是戴着防雾霾口罩,紧闭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喘气。现在,她的鼻子、口腔、气管、肺肆无忌惮地发挥着呼吸的功能,尽最大能力向身体输送干净、洁净、纯净的空气。因为生而具有的功能得到无尽释放和充分发挥,杨姜女的内心充满巨大而又隐秘的幸福。

顺着被灯光照亮的石阶,杨姜女来到邓新年家门口。院门开着,屋门也开着,邓新年坐在硕大的书案前作画。杨姜女走进去,看到邓新年的面前摆着一只磁盘,磁盘上三个胖胖的娃娃抬着一只寿桃。邓新年拿着毛笔描画娃娃的眼睛。

杨姜女坐到邓新年对面。邓新年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对她的深夜来访也不感到奇怪。

杨姜女将那只青蛙从口袋里掏出来,摆到桌面上。青蛙静悄悄地趴着,不跳也不叫。

杨姜女说:“你看,这只青蛙。”

邓新年笑了一下,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杨姜女趴到书案上,透过青蛙的脑袋看着邓新年。雪亮的灯光下,邓新年的头发、脸上的毛孔,鼻头上的痘痘,仿佛放大了一般,看得清清楚楚的。透过邓新年的肩膀,杨姜女看到一只半人高的瓷瓶,瓶里插着数枝梅花。瓷瓶深绿,梅花粉红,邓新年穿着一件长袖衬衣,衬衣淡蓝。三种颜色交叠在一起,那般的协调,那般的好看。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音乐,一个男人一声迭一声地唱着“自从和你的偶然相遇/就把你刻在心里/期待着再次不期而遇/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偷走了我的心/你偷走了我的回忆/寂寞的夜里我苦苦追忆……从此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把你忘记/曾爱的你……”这样寂静的夜,这样好看的颜色,这样叫人心碎的音乐,眼前这个作画的男人……先是浅浅的,再是黏稠的,然后是浓烈的忧伤涌上杨姜女的心头。杨姜女的眼窝湿了。她感觉眼泪要流下来了。可是她怎么能流泪呢?邓新年是她什么人啊?她怎能在深夜,在他的面前流泪?杨姜女将青蛙抓在手里,说:“你听过《青蛙王子》的故事吗?公主遇到了青蛙,因为一个吻,青蛙变成了英俊的王子,他们相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摸牛心的时候,我遇到了这只青蛙.你摸到了牛心,青蛙跳进了我的手心……邓新年……”

“给你看样东西。”邓新年放下毛笔,站起来,将书案尽头的一个木头匣子端过来。打开,拿出一个“心”形的小石头,“这是我在牛心里摸到的。记得吗?从山上下来,我先把手伸进口袋里。你只看到我的手磨破了,却没有看到这块石头。”

杨姜女没有看石头,她的目光被木头匣子里的东西吸了过去,桃木做的手镯、簪子、烟斗、钱袋、福字……她想到了宋春竹头发上的桃木簪子,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那只桃木簪子,大声问:“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宋春竹,你拒绝我的吗?”

“不是这样的,”邓新年后退一步,看着杨姜女,“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4

宋春竹拜托杨姜女照顾一天刘北京。她要到城里去。刘北京有个存折,存折上有笔巨款,她要把巨款取出来。

临走前,宋春竹站在刘北京面前,她需要再确认一遍存折密码。宋春竹说:“我从0念到9,对的数字你就眨一下眼睛,不对的数字千万不要眨眼睛。”宋春竹开始念,念到“7”的时候,刘北京眨了一下眼睛。如此反复,宋春竹确认了存折密码——748748。她摸了一把刘北京的胸脯,说:“一点都不傻。”

宋春竹走后不久,邓新年来到宋春竹家里,他帮杨姜女将刘北京搬到院子外面。阳光、空气、山风像往常一样好,邓新年坐到刘北京身边。杨姜女犹豫了一下,坐到离他们十步远的一块石头上。

因为昨晚的事情,杨姜女不想与邓新年多交流。她喜欢邓新年很长时间了,明知道这种喜欢不对,可是总控制不了自己。既然这种喜欢不对,既然邓新年喜欢的是宋春竹,她就应该斩断情丝,不再做道德上的罪人与感情上的傻子。

坐了一会儿,邓新年站起身,走到杨姜女身边。杨姜女转过头。眼前一棵长满红叶的小树,在风中摇摇摆摆,漂亮得如同松鼠的尾巴。

“杨姜女。”邓新年轻声说道。认识这么久,邓新年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杨姜女的心一下子软了,她怕自己失态,转了身子,后背冲着邓新年。

“你叫杨姜女,告诉你一个孟姜女的故事好不好?你知道孟姜女为什么将长城哭倒了?看到我们住的房子了吗?牛记庵旅游度假村的所有房子都是用石头插起来的,没用一点泥土,没用一点水泥。这些石头有大有小,有棱有角,插一起时就有缝隙。有缝隙就漏风,就不结实,工匠们拣了小的石头块塞进缝隙里,房子就不漏风了,就结实了。孟姜女哭的是齐长城,齐长城也是用石头插起来的,石头缝隙里塞满了小石头。孟姜女是个女人,女人哭的时候有个习惯,一边哭一边扔手里的东西。孟姜女手里没有东西,她就拽那些小石头,拽一块扔一块,拽一块扔一块,一下将石头缝掏空了,插在一起的石头呼隆一声就倒了。齐长城就这样被‘哭’倒了。”

杨姜女“噗嗤”一声笑了。邓新年绕到她面前,说:“看吧,笑了吧?开心了吧?”

杨姜女抬手打他,邓新年避开了,坐到她的身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阳光暖暖地照着,杨姜女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即使不能与邓新年相爱,即使邓新年不喜欢她,能与他这样坐在一起,在这如画的风景中,慢声细语的说话,也是十分姜好的。杨姜女说了宋春竹到城里取钱的事情。邓新年说刘北京的身份非常神秘,他十分有钱,可是他在北京做什么事情,为什么患病,为什么跑到度假村居住?这些事情,宋春竹都讳莫如深。宋春竹漂亮、会做饭、会唱歌,有十二万个理由离开刘北京,跟着别的男人生活,可是她就是不走,这又是为什么?

杨姜女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宋春竹的桃木簪子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但不是我送的。有一天,宋春竹到我房里玩,看到那只桃木簪子,说‘喜欢’。我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宋春竹就拿走了。”

原来是这样。杨姜女松了一口气,“既然不喜欢宋春竹,那么喜欢我吗?”她想问,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啊,啊,啊,啊……”一连串的惊叫突然从杨姜女家传出来。杨姜女与邓新年相互看了一眼,站起身,往杨姜女家里跑去。

屋里,唐一万指着一只脸盆,一脸惊恐,大叫道:“拿走它,拿走它。”

杨姜女扑过去,看到那只青蛙趴在脸盆里,瞪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看着唐一万。它似乎被吓坏了,挺起身子,随时随地准备逃走。

杨姜女搬起脸盆,跑到院子外边。唐一万的惊叫随即停止了。

邓新年问:“唐一万怎么了?他怕这只青蛙?”

杨姜女说:“岂止怕青蛙,马、牛、驴、狗、猫、鸟雀、青蛙,他都害怕。”

杨姜女告诉邓新年,唐一万患有抑郁症。患病前,他在一个大型企业的专用铁路线上开火车。管理专用线的人不是铁路职工,工作极不规范。有天晚上,雾霾严重,能见度极低。唐一万开着火车慢慢行驶,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影子。唐一万慌忙刹车,跳下车,跑过去,发现那是个火车头。因为防止一起火车相撞事故,唐一万获得单位一万元的安全奖励。可是唐一万将钱退给单位,躺在家里死活不肯上班。他怕黑,怕动物,怕鸟雀、怕雾霾,怕听火车叫、汽车叫。我带他去医院,医院说他得了抑郁症。”

“我知道了。”邓新年说:“你带他到度假村是因为这里没有雾霾,没有火车叫,没有汽车叫。可是,火车没撞到一起,他害什么怕啊。”

杨姜女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动车、高铁开行之前,铁路线是不密封的,人、牲畜、动物经常跑进铁路线里,火车有时会撞死牲畜、动物,还有人。不管撞死什么,火车司机都要停车,将它们从车底下清理出来。火车速度那么快,被撞的通常都肢体破碎……唐一万刚上班时,夜里十二点,跟着师傅修理事故车,突然半个被撞碎了的脑袋掉到了师傅的脖子上……动车、高铁开行之后,铁路线密封,动物、牲畜、人很少跑进铁路线里,可是天空有鸟雀飞行,有时候,火车开着开着,一只麻雀“咚”的一声撞到挡风玻璃上,身体被撞得粉碎,挡风玻璃上不光有鸟的羽毛、撞烂的肉,还有一条又一条血迹……火车司机遇到一件这样的事情,就会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这些事说出来还好,不说,在心底压多了,便会患抑郁症……唐一万是老司机了,遇到好几件这样的事……”

邓新年看着杨姜女,半天没有说话。他的手伸出来,似乎想摸杨姜女的脸,最终,他将手抬高了几公分,摸了摸杨姜女的头发。他说:“大家都说工业好,工业带来了时代的变化,可是工业对人也造成了伤害。我躲在这个深山,画传统的中国年画,就是想回到过去,回到没有工业伤害的时代……”

5

日暮时分,宋春竹从城里回来。因为生气,一张脸变得煞白。她说:“刘北京骗我呢。密码不对,748748根本不对。他的生日、我的生日也不对。”

“748748……”邓新年念叨着,突然说:“去死吧去死吧。刘北京不想告诉你密码,他要你……”

“748,去死吧。”宋春竹恍然大悟,伸手掐刘北京的胳膊,“你这个坏人啊,你这个坏蛋。”

刘北京咧开嘴,“嘿”的一声,笑了。

邓新年陪杨姜女放生青蛙。俩人来到尼姑庵前的广场上。尼姑庵的大门依然敞着,那只硕大的香炉静悄悄地立在院子中间。邓新年说:“牛记庵建于清朝乾隆年间,最初的名字叫牛鼻湾。村中有姓王姓张姓孙的,偏偏没有姓牛的,为什么起名叫牛鼻湾,是因为山下有一块像牛鼻子的石头。民国初年,村里建起一座尼姑庵,村名因此改为牛鼻庵,再后来就改成牛记庵。因为在山上生活不方便,村人陆陆续续迁出村子,九十年代时整体迁走,连村名都从地图上消失了。这几年发展旅游经济,有个张店的开发商投资重新整修,建成了牛记庵旅游度假村。这个尼姑庵也是重新修整的,现在,只有庵,没有尼姑。”

“你以前就是村里的人吗?”杨姜女问。

邓新年没有回答,他抬头看着远方。那里暮色苍茫,晚霞密布,数十座石屋在树木的掩映下露出房顶、墙角或是黑色的大门。宋春竹穿着一件白色长衫,搭着水红色丝巾,长发披散,站在树林与晚霞之中。

山风吹来,宋春竹长衫飘扬,丝巾飘扬,长发飘扬,衬了五彩缤纷的树叶,衬了青色的山体,美得不像真实生活中的景像,倒像电影中的影像了。杨姜女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女人漂亮得叫人无法妒忌。

“终究,你还是喜欢她的。”杨姜女说。

“不是的。”邓新年说道:“这个女人不开口说话是美的,一说话,就不叫人喜欢了……”

尼姑庵的东边有个人工水窖。夜色暗了下来,看不到水窖里的泉水,只听到“丁丁当当”水滴从山崖上落到水面的声音。

杨姜女将脸盆放下来,盆子边抵到水窖的石头沿上。青蛙伸长脖子向外看了看,探出两只前肢搭到石头沿上。

“听过《青蛙王子》的故事吗?”杨姜女又一次问邓新年。

“怎么没听过。”邓新年说道,声音异常柔软。“我听的版本兴许与你不一样。我的版本里,公主没有亲吻青蛙。公主因为生气将青蛙摔到了墙上,青蛙才变成了王子。公主出尔反尔,不讲信用。《青蛙王子》里还有一个仆人,他因为王子被变成青蛙,异常痛苦。担心自己的心会因痛苦而破裂,在胸口上箍了三个铁箍。相比公主,仆人更加可靠与可爱。”

杨姜女不知道邓新年说的什么意思,她不知道《青蛙王子》里还有个仆人。她只知道,邓新年借着这个仆人又一次拒绝了她。这个男人陪了她一天,说了那么多话,他挨得她这样近,她的小手指探一探,就会触到他的小手指。可是,他离她又那样远,远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只能看,却摸不着,够不着。

青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夜色浓郁起来,石阶上的灯又亮起来。她的家门口,刘北京的家门口燃起了红灯笼。红红的一个圆团,中间一点晕黄,在山风中摇来摇去。

空旷而又悠远的钟声传进耳畔。杨姜女闭上眼睛,缓缓睁开。邓新年还站在眼前,可是跟以前的邓新年有些不同了。

“知道钟声来自何方吗?”邓新年指了山下一个亮点,那是一盏电灯,照亮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那里住着一个老电工,钟声是他敲出来的。”

6

一进院子,杨姜女就看到一个木头架子,架上挂着一口铜钟。屋内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映到铜钟上面,铜钟发出暗黄色的光泽。钟槌是一块树根,毛毛糙糙,刚做成不久的样子。杨姜女拿起钟槌,闭上眼,屏住呼吸,敲到铜钟上面。一下、两下、三下,钟声传了出来。虽然就在耳旁,听上去并不响亮与刺耳。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一个年轻男子走出来。他招呼杨姜女与邓新年,“是度假村的游客吧?进来坐坐。”

男子面前摆着一只茶盘,上面一只茶壶,四只茶杯,一盘香酥梨。

邓新年说:“以前在这的是个老师傅,怎么换成了你?”

“老师傅退休了。我就来了。”

杨姜女端起面前的茶杯,杯里是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花。她将茶杯举到鼻下,馥郁的茶香沁入肺腑,她闭上眼睛,闻着,啜了一口。

眼前突然间暗了。杨姜女睁开眼睛,面前一片黑暗,邓新年,年轻男子全都不见了身影。杨姜女“啊”的尖叫一声,一个热热的东西覆到她的手背上。杨姜女跳起来,大叫着甩开。邓新年说:“别怕,别怕,是我。”手随即又盖了过来。

男子按亮手电,雪亮的灯光如同一把利剑斩断一截黑暗。他说:“配电室出了问题。”

杨姜女、邓新年跟着男子走出屋子,没有灯光的度假村,月光也暗淡了许多。树木、山体、房屋全都掩没在黑暗里面。邓新年握着杨姜女的手,踩着石阶,随男子来到另一处屋子。男子叫他俩在屋外等待,他手上拿着工具,嘴里含着手电,进了屋子。

似乎到了该松手的时候了,可是邓新年仍旧握着杨姜女的手。邓新年的手温暖、柔软而又有力。杨姜女盼着他一直握着自己,一直握着,一直握着,握到天亮的时候。

“为什么?”杨姜女轻声问:“为什么不喜欢我?”

“怎么不喜欢?”邓新年也轻声说道。他们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在这黑暗的、安静的所在窃窃私语。

“你对我的喜欢,我自然知道。”邓新年说:“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又怎么能喜欢你。虽然我不是道德的捍卫者。可是,这样做,对唐一万不公平。”

眼泪从杨姜女的眼里涌出来。猜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原来,邓新年拒绝她的理由是这个。

“你只是度假村的一个游客,我也是。离开这个村子,兴许我们一生都不会见面。以后的日子,你还会遇到喜欢的人,还会像喜欢我这样喜欢别人。可是,有唐一万在,你就不能走得太远……”

邓新年,邓新年,邓新年,这个男人许是将她看透了,才说出这样的话的。是的,她一直不停地喜欢唐一万之外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被那些男人某种特质吸引。在邓新年之前,她喜欢过一个打羽毛球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汗湿了前胸,露出黑色的乳头。她喜欢过一个瘦高的男子,那个男子上楼梯时喜欢一步迈上三个台阶。她喜欢过……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总是不断地喜欢别人。

“记着,有唐一万在,你就不能走得太远……”

“啊,啊,啊,啊……”一连串的惊叫从山上传了下来。不是邓新年松开了杨姜女的手,是杨姜女一跳,将邓新年的手甩开了。她指着黑黝黝的山上,张大了嘴巴,她说:“唐一万,唐一万,唐一万在山上,唐一万最怕的就是黑暗。”

杨姜女、邓新年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山实在太黑了,石径实在太窄了,稍不小心就会滚到山崖下面。邓新年几次握杨姜女的手、扶杨姜女的胳膊,都被杨姜女甩开了。

杨姜女的心跳快得要命,杨姜女的汗出来了。在黑黝黝的山上,唐一万万一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家丈夫团团圆,孟姜女丈夫造长城。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到南阳……”宋春竹的歌声传了出来,这声音不同于那日的悲伤、哀怨,这声音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安慰,充满了盼望。这歌声穿越了黑暗,乘着山风,乘着月光,飞到了天上。

随着宋春竹的歌声,唐一万的惊叫慢了、少了,然后消失了。

“宋春竹经历过大风大浪,她有办法帮助唐一万。”

杨姜女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仰头看着山上的黑暗,盼望宋春竹能够像邓新年说得那样,安慰了唐一万,使他不出意外。

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亮了。不仅石阶上的灯,不仅唐一万、杨姜女家的灯,刘北京、宋春竹家的灯、邓新年家的灯,度假村里所有房间的灯都亮了。这些灯缀在山体上面,挂在山崖上面,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叠上去,叠上去,跟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起。

杨姜女与邓新年都惊呆了,他们转头看来看去,眼中露出惊讶、欢喜的神情。

“这些灯啊,”杨姜女说,“就像天上的星星。”

责任编辑:李 菡

猜你喜欢

牛心青蛙北京
牛心山人
北京,离幸福通勤还有多远?
北京春暖花开
北京的河
北京,北京
一夜成名的大杀器
小青蛙捉虫
谁能叫醒小青蛙?
青蛙便签夹
骄傲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