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三、三十四回的语言陈述策略
2016-04-20杜永青
《红楼梦》是艺术珍品,它的语言陈述策略至臻极境,三十三、三十四两回可以说是该书语言艺术最有代表的章回,具有销魂荡魄的艺术魅力。作者挥动他语言艺术的魔杖来行文走笔,遂使该两回成锦绣文章,其感染力感人肺腑、动人心弦。在我看来,这两回语言陈述策略在于他静心设计的“三不”手法。所谓“三不”,即不协之协,不能之能,不结之结。所谓“不协之协”,系指语言符码艺术传达的表层含义和人物性格不协调,但仔细品味,其语言符码艺术传达具有深层含义,也就是说在深层含义上是极为协调的。所谓“不能之能”,系指语言符码艺术描写人物时,人物的“能”与“不能”是互相转换的。“能”可以转换为“不能”,“不能”可以转换为“能”。所谓“不结之结”,系指文章的结尾含义无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
一、不协之协,尽现人物性格本色
在这两回中,贾政、宝玉、贾环、黛玉、宝钗、袭人等人的性格得到充分的展示。这种展示,是通过语言符码的表层含义的不协,而在深层含义上却是最大的“协”,也就是说“不协”,是为了表现“协”。这种貌似相悖的语言陈述策略是非大手笔而能完成的。“宝玉挨打”情节的双方主要人物是贾政和宝玉。贾政是“温文尔雅”、“正经不阿”的人物,无论是在官场,抑或是在家庭,他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但是在这两回中,他由“温文尔雅”转成“歇斯底里”。他一见宝玉,“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这里作者极状贾政的“狠毒”和“失态”,与贾政平日里的气质极不协调。但是透过语言的表层含义,我们往深层深思,感到贾政此时的“失态”、“狠毒”恰好与他孜孜追求功名,处处合于礼教的人生态度是一致的,是极为“协调”的。父子的矛盾由来已久,今日才是总爆发,此谓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矛盾双方的另一个角色贾宝玉也是如此。贾宝玉风流倜傥,学识丰富,夸夸其谈,但此时见了贾政,却如同木偶一般,“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锁锁的。……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过,只是怔怔的站着。”宝玉在贾政面前那种呆相与平时的挥洒谈吐很不协调,但是,如果细读《红楼梦》,就会明白贾宝玉的这种不协调,表现了父子性格上的深层矛盾,表现了父子观念上极大冲突。细节上的不协,表现了总体上的相协。
贾宝玉挨打之后,黛玉探望他说的话,更是“不协之协”妙笔:“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如果是一般的平庸作者,一定会叫黛玉说许多心疼宝玉的话,或者叫黛玉嚎啕哽噎,但是,一句“你可都改了罢!”貌似不相协的话,却表现了宝黛玉二人在反封建礼教的惊人相契,其艺术魅力甚于千言万语。
二、不能之能,谁是最后赢家
这两回中矛盾的双方,在起始时,贾政之“能”的确很强大,但似乎具有生命大权,扬言要打死贾宝玉,而贾宝玉最“不能”(无能),只有挨打的份。但是这两回的“艺术魅力”在于“能”与“不能”的相互转化。贾政生气时要打死贾宝玉,那是愤慨之词,具有特定语境的临时性。贾宝玉的“不能”之“能”在暗中涌动。首先是母亲王夫人出场,她虽然不能使贾政收手,但是母子之情,夫妻之情,也使贾政黯然伤情。王夫人一声“苦命的儿”的哭喊,使贾政“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此时宝玉之“能”渐长。最具有权威的宝玉之“能”是贾母的出场。贾母“先打死他,再打死他,我干净了”的话,使宝玉之“能”大增,后来“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这时宝玉之“能”才具有较大的砝码。这种语言符号“能”量的转换,使文章具有无与伦比的审美力。这场较量,从开始到收场,“能”与“不能”的转换,在更深的含义上传达了宝玉反封建意识的时代意义。黛玉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的问语,好像要解开谁是最后赢家的谜团。宝玉的一句“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的回答,说明宝玉之“能”的增长,不仅在与王夫人,贾母等人的庇护,更重要的来之于贾宝玉本人反封建的素质和决心,还来自于宝黛二人建立在反封建基础上的忠贞不渝的爱情。“最后赢家”并不是贾政,而是被毒打的贾宝玉。还必须指出,贾宝玉的胜利,并不是他与“有情人”最终成为“眷属”,而是他至死不渝的蔑视礼教,蔑视功名的素质和决心。
在这场较量中,还有个人具有巨大之“能”,是他促进宝玉被打的惨剧,此人便是贾环。贾环本没有什么“能”量,此人形象猥琐,品质不端,又是庶出,所以在以前的各种场景中,贾环是“不能”的形象出现的,他所到之处,其表现是“负能量”。但在此场“宝玉挨打”的惨剧中,他的“能”量不可小觑,在贾政听了忠顺府长府官的告状后,又是贾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诬告宝玉,才使贾政在盛怒之下狠心毒打宝玉的:“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这个诬状着实阴险:‘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看来,贾政此时的“能”量,“能”力之大,是别人无法越次超伦的。但贾环之“能”是建立在“诬告”之上的,此人虽然达到了排斥宝玉的可耻目的,但在其它方面,他的“能”便转换成“不能”。从审美魅力来说,贾环此时的“能”力越大,他的美学魅力越小,他的品质不端表现得更加充分了。
三、不结之结,伏脉千里的语言艺术设计
中国文章学素有“凤头、猪肚、豹尾”之说,无非是讲开头美如凤头,中间丰如猪肚,尾声如虎豹之尾,遒劲有力,韵味绵长,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语方是语言设计之上乘。
三十四回结尾的语言艺术设计真是匠心独运,别出心裁,为以后的故事埋下伏笔。这两处语言艺术设计一为宝玉赠黛玉两条绢子(手帕),黛玉收到后在上面题了三首诗。这三首绝句,字字带血,句句含泪,标明宝黛二人的忠贞爱情。而送绢子的信使是晴雯。学界素有“晴为黛影”之说。可见送绢之人实为黛玉之同道者。黛玉在手帕上的三首绝句,一个“泪”可以概括黛玉的心境,这回的尾声,实际上是宝黛爱情悲剧小小的预警。第三首的“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引用的是舜的妻子娥皇、女英为哭丈夫而投水殉情的典故。这好像是一种宝黛爱情悲剧的“警示”,怪不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为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埋下了伏笔。这真是海外飞来神笔。三首绝句的语言艺术设计真是绝妙之至。
三十四回收束时设计了宝钗兄妹的口角,薛蟠说宝钗对宝玉的私情,这说到了宝钗的内心痛处。宝二奶奶的地位是宝钗梦寐以求的,但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林黛玉,这是她的心病,也是难以逾越的高墙。为此,她“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恰好又碰到林黛玉,“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如果把《红梦楼》的故事情节简化,实际上是宝、黛、钗三人的爱情纠葛,以此为线索展开了政治的、阶级的、经济的、文化的、伦理的甚至是宗教的社会画面。林黛玉对薛宝钗说的话,为以后三人在各个方面的角力埋下了伏笔。经过长期的争斗,薛宝钗表面上取得了胜利。但她的胜利是表层的,她获得了婚姻,但她失去了真爱;林黛玉表面上失败,但她从精神层面上来说是胜利者,一曲宝黛爱情的悲歌,成为千古绝唱。
《红楼梦》的作者是语言大师,不仅是语言学方面遣词造句的巨匠,而且是战略意义上的语言艺术大师。《红楼梦》中的语言叙述策略是我国语言艺术设计中的瑰宝,其千变万化、万紫千红,使人心仪,令人神往。真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耳。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南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政治新常态下大学传统文化教育的课程建设研究”(项目编号:〔2015〕-JKGHYB-0679)和河南省社科联普及规划项目“河南典故荟萃(项目编号:224)的阶段性成果。】
杜永青,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