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里生长出来的舞蹈

云也退

核心提示：舞者的最高境界，就是以身体来表达世间万物，而现代舞最恰当不过。

幕启、幕落，两幕之间，人们在台上跳跃、奔跑、走动、卧倒、退场，不留下一丝痕迹——台上无痕，或许观众的心里也无痕。

一个个瞬间连缀起来，是一支舞蹈。看现代舞，这些瞬间的连缀是没有规律可循的，也许六十分钟下来，没有一个动作你能记住，也没有一支配乐，能让你长久记得。一说古典芭蕾，你闭上眼，六只小天鹅，一点一点地从舞台一侧出来。现代舞没有任何套路，演员似乎全然即兴发挥，你看过一场后会想，演员下一次再演，会不会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节目了。

我看过的最好的一支现代舞，是一个故事，取材于希腊的皮格玛利翁神话。皮格玛利翁国王完成了一件雕塑作品——一个少女，他爱上了她，雕塑就活了。在舞台上，黑暗中只有一束光，男舞者在女舞者身上敲击，每敲一记，“雕塑”就咔咔地动一下。男人很专注，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一个初人亚当，拆下自己的肋骨，造一个女人为伴。

后来，雕塑活起来了，同男人对舞。

后来，又有第三者——一个布偶人加入，那是男人之前做失败的一个雕塑。男女二人通过这只布偶的中介，尝试一些跟之前不一样的交流。在不经意之间，他们发现吻是一个很好的传递感情的方式……

我所记得的细节就是这些，基本上没有音乐，像一出哑剧。这个节目让我惦记到现在。神秘的气氛，别出心裁的动作，奇特的音效，让人很有欲望看下去，看看后边会发生什么。

看现代舞是有风险的，因为没有既成的套路。现代舞良莠不齐，编排较差的舞就像一件失败的艺术作品，没能把想说的话清晰精准地说出来。但看现代舞，如果遇到出色的作品，惊喜和震撼也会在心中长存。好的现代舞，就像一部用心做的电影，舞者的能量是聚拢的，故事不是写出来由他们去演，而是从他们身体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我问过舞者，你们怎么能记住这么多动作，而在下一次表演时还能原模原样地演出来？

他说，我们的身体有记忆。

一般人的记忆储存在大脑皮层，而舞者对动作的记忆却储存在身体里。每一个瞬间该怎样移动，怎样跳跃，是匍匐还是腾挪，应该在舞台的哪一个位置，身体都会有下意识的反应。我们用头脑指挥身体，他们在台上，却是用身体带动头脑。

所以每一个好的现代舞者，都是修行者。他们永远在专注于自身，手的一个抓握，肌肉的一次抖动，腿的挪移。一位舞者告诉我，她有一个跪地动作，上身伏地，伸展身体向前探摸，每一次表演，她都清楚地记得自己探了多远。

普通人的脑体是分离的，意念无法集中于自己的身体；舞者每天都在与自己的身体相依偎。一位编舞想编一个汉字主题的舞蹈，她让舞者们自己去摸索，篆书字体该怎样表达，隶书怎样表达，楷书、行书、草书，直到乏味的电脑字体怎样做几个动作就能让观众看明白。如果能看懂，舞者就把握到了书法的气韵：画龙画虎，必须画出骨。

我觉得，舞者的最高境界，就是以身体来表达世间万物。这万物不只是有形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还包括一些模糊的东西，比如一口井，一团烟，一个由远及近的长长的声音，甚至某种气味。万物还包括人的种种心理状态：嫉妒、颓废、无聊、疲倦、梦境、超脱……

现代舞无法欺人。一部电影再烂都可能赚到票房，靠营销、悬赏打高分。但一部现代舞如果做得不好，没有人会为它贴金。一台质量一般的现代舞，你纵然强打精神，嘴里抑制不住的哈欠也会出卖你的真实心情：不好看，我不喜欢。而一台优秀的现代舞，从头到尾不会让你有分心的时候。

在现代舞台上，演员简直可以做条件允许的任何事情，可以骑自行车，可以开收音机，可以玩沙子，可以划水，可以大喊“哈利路亚”，如果有必要，还可以裸体。必须去现场看，舞台，只有舞台，才是欣赏舞蹈的地方，你才能被他们的气场——而不只是技术——所感染。

去看现代舞吧——Let's go。（支点杂志2016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