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手机短信

2016-04-20山晓

辽河 2015年12期
关键词:双拐花坛大娘

山晓

我陪母亲吃过晚饭,就用轮椅车推母亲去劳动公园散步。

盛夏的傍晚,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我把轮椅车从二楼搬到一楼楼口,又上楼搀扶母亲下楼,搀扶母亲上轮椅车,忙出一头汗。

母亲坐在行进的轮椅车上,望着路旁郁郁葱葱的树木,一脸的愉悦。路上的行人纷纷向母亲行注目礼。母亲脸上露出自豪感,眼睛炯炯有神。我受到了鼓舞和鞭策,一脸自豪地推着母亲,脚步更加豪迈有力。

二十五分钟后,我和母亲终于来到了劳动公园湖边。我已汗流浃背,衬衣湿透一大片。我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搀母亲下车,让母亲坐在湖边的石墩上乘凉。

晚霞映红了清澈的湖水,微风吹过,波光鳞鳞。成群的鱼儿在湖水中游来游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湖边的垂柳倒映在湖水中,随风荡漾。远处,彩色小船在湖水中游弋,隐隐传来歌声笑语。母亲静静地望着湖水,好像在回忆往事。母亲就愿意这样默默地坐在湖边,谁也不去打扰她。母亲说,这就是幸福。

我坐在母亲身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小时后,我推着母亲绕湖赏景。然后,去幽静的“雅园”小坐。

走进雅园的月亮门,白墙碧瓦,小桥流水,绿树成荫,还有一座长条形花坛。花坛里盛开着牡丹、芍药、玫瑰……香气飘来,沁人心脾。简直是世外桃源!

我和母亲静静地坐在花坛边,望着湛蓝的天空,享受着人生的幸福。这里寂静极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几只小鸟欢叫着从眼前掠过,转个急弯飞向高空,复又归于寂静。

无意间,我看到甬道那边的树林里有一位女人,正在慢悠悠地打太极拳。定神一看,这女人身材修长,留着齐耳短发,身着白色短袖衬衫,灰色裤子,蓝色运动鞋。这女人打拳的动作有些僵硬,双腿好像有毛病。这时,我发现一双铝合金的拐杖杵在一棵树干上,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残疾人。

女人打完一套太极拳,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拄上双拐,向花坛这边走来。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端庄秀丽。

我主动打招呼:“大妹子,你的腿怎么了?”

女人回答:“股骨头坏死。”她在离母亲两米远的地方坐下来。

我走过去说:“可以做手术,换上金属的股骨头,就不用拄拐了。”

女人说:“我的病情还没有那么严重。其实,我不拄拐也能走。我不想过度损伤股骨头,才拄了拐。”

我“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女人看着母亲问:“这是你母亲吧?”

“是。”

“多大年纪?”

“八十五。”

“你父亲还在吗?”

“不在了,两年前没的,一直没敢告诉母亲,骗她说,父亲在住院。”我压低了声音说。

“她自己能走吗?”

“能,走得慢,不能走太远。所以,我带她出来就用轮椅车。”

“跟你一起过吗?”

“不,自己过,有保姆照顾。我隔两天来看母亲一次,推她出来散散心。”

“你母亲身体怎样?”

“除了有轻微的脑血栓和糖尿病外,其它什么病都没有,血压也不高,五脏六腑的功能比年青人都好,能吃能睡,活一百岁没问题。”

女人笑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亮。她把身体挪向母亲,说:“大娘,您是有福之人啊!”

母亲“啊”了一声,没听清女人的话。

我说:“我母亲耳朵有点背,你得大声跟她说话。”

女人大声说:“大娘,您有几个儿女。”

母亲这回听清了,伸出四个手指回答:“四个儿子。”

“哪个儿子对你好?”

“都好。”

……

女人和母亲热聊起来。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情景。平时,母亲整天呆坐在家里,除了保姆,没有人跟她说话。久而久之,母亲的神情都变得麻木了,语言功能也衰退了。今天有人跟她主动说话,母亲很兴奋,眉飞色舞,耳朵也不背了,有问必答。聊着聊着,母亲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当年的老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边唱边用手打着节拍,高兴得像个孩子,简直是返老还童!我觉得,晚年的母亲太需要有人和她聊天。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把母亲搀上轮椅车,与女人告别:“再见了大妹子。”

母亲伸出手说:“再见。”

女人握着母亲的手说:“大娘,我每天这个时间都在这里打拳,明天见。”

母亲紧紧握住女人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明天见,明天见。”

路上,母亲说:“三儿,明天你还带妈来劳动公园。”

我说:“好好。”

三天后的傍晚,我又推着母亲到劳动公园散步。先在湖边坐一小时。然后,推着母亲到雅园的花坛边小坐。女人正在树林里打太极拳,见我们来了,笑着和我们挥挥手,又接着打拳。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打拳,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女人打完一套拳,掏出手绢擦擦汗,就拄着双拐走过来,坐在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笑着说:“大娘,你怎么两天没来呀?”

母亲看着女人,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解释说:“我们家哥四个,老大在外地,在金城的哥仨轮班来看母亲,每天来一个。今天轮上我的班,就带母亲来了。”

女人点了点头:“怪不得,怪不得。”

“你父母有多大年纪了?”

“早就不在世了。如果活着,都一百岁了。”

我一惊:“你……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女人说:“六十,属蛇。”

我又一惊:“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

“你属啥?”

“属猴。”

“你应该管我叫大姐才对。”女人笑起来。

“是,应该叫大姐。你孩子结婚了吧?”

“我女儿结婚五年,外孙女四岁。”

“和女儿一起过吧?”

“不。女儿在深圳。”

“家里就你们老两口?”

“不,就我一个人。”

“丈夫呢?”

“离了。”

“因为什么?”

“感情不合。”

“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不找了,不找了,一个人生活挺好的。”

母亲安静地听着我们聊天,一脸的慈祥和幸福。

“一个人生活太孤独,也寂寞,还是应该找一个,有个头疼脑热的,起码身边有人给你倒水递药。”

“其实,我个人的条件非常好,每月有两千块钱的退休金,啥负担也没有。我还有两处房子。我住在刚刚回迁的新楼里,把老房子出租,每月又有一笔收入。唉,就是这两条腿不争气。”

“你一个人生活不寂寞吗?”

“不寂寞。我每天生活得很快乐,很充实。”

“每天都干些什么?”

“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织毛衣,看电视,听收音机,晚上来这打太极拳……总之,我把生活安排得比上班还忙,没有闲的时候。”

“你一个人生活,你女儿在深圳能放心吗?”

“不放心,每个月都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我身体情况。我就告诉她,我很好,不用惦念。”

“女儿多长时间回来看你一次?”

“一年。”

“你要是夜里突发急病,身边又没有人,怎么办?”

女人笑起来:“这个我想得开,顺其自然。如果是突发心脑血管疾病,一下子死在床上,没有任何痛苦,不是挺好吗?”

我皱起眉头:“人腐烂在床上,传出去,总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吧?”

女人又笑起来:“人都死了,还用想那么多吗?”

我被女人这种乐观豁达的生死观震惊了,一时语塞。

天黑了下来。分手的时间又到了。我们有些依依不舍。母亲握着女人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我问:“你家离公园远吗?”

女人说:“不远,公园西边。”

我说:“那我们是一道,一起走吧。”

女人笑着说:“好啊!路上还可以接着聊。”说着,就拄着双拐,和我们并肩同行,边走边聊。

很快,就到了女人家。女人指着马路北边一片竣工不久的高楼说:“我家就住在这里,第二排楼。”

我停下脚步,望着高楼说:“这楼好高呀!你家住几楼?”

女人说:“二十二楼。”

我说:“你这样的身体,楼层太高了。”

女人笑着说:“有电梯,一摁电钮就上去了。再见!”

我说:“再见!”

母亲久久地望的女人背影,直到看不见。

我推起车说:“妈,她独生女儿在深圳,她一个人生活,非常乐观。”

母亲赞叹道:“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我说:“是。男人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三天后,天空阴云密布。我又来看望母亲。吃过晚饭,母亲就张罗着去劳动公园。我指着窗外的黑云说:“妈,要下雨,今天不能去公园。”话音刚落,外面就电闪雷鸣。接着,就下起了大暴雨,玻璃窗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

母亲一脸失望:“我想看看拄双拐的女人,和她唠唠嗑。”

我说:“下这么大的雨,她也去不了公园。下次吧,下次我来,一定带你去公园,和拄双拐的女人好好唠唠嗑。”

又过三天。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去看望母亲。一进屋,母亲就催保姆快点做晚饭,吃完晚饭好去公园。保姆做饭很麻利,很快就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了饭桌上。

吃完晚饭,我就用轮椅车推着母亲去劳动公园。一走进公园门,母亲就说:“先去雅园,看看拄双拐的女人来没来。”

我就推着母亲去了雅园。我和母亲在花坛两侧的树林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拄双拐的女人。

母亲说:“拄双拐的女人咋没来呢?”

我说:“妈,我们来早了。她一小时后才能来。我们还是先到湖边坐坐吧。”

母亲说:“也好。”

我就推着母亲去湖边,坐在湖边的石礅上乘凉。母亲坐了一会,有些心不在焉:“这里没有雅园好,还是去雅园吧。”

我知道母亲是想早点见到拄双拐的女人,只好推着母亲去雅园。

拄双拐的女人依然没来。

我和母亲就坐在花坛边上等拄双拐的女人。一直等到天黑,一弯月亮已经笑眯眯地出来了,拄双拐的女人也没来。

母亲抬头望着月亮,自言自语地说:“拄双拐的女人说,她每天都这个时间来打拳,今天咋没来呢?”

我说:“也许她家有事。妈,月亮都出来了,我们回家吧。”

母亲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一晃,又过了三天,我又去看望母亲。母亲更急了,早早就让保姆把晚饭做好,摆在饭桌上等我。我一进屋,母亲就催我快吃饭。

这天傍晚,我早早就推着母亲去了劳动公园。一进公园门,母亲就说:“先去雅园,看拄双拐的女人来没来。”

我推着母亲来到雅园花坛一看,拄双拐的女人不在。

母亲说:“我们坐在这里等吧,她今天肯定能来。”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妈,时间还早,要来也要一小时以后。还是先去湖边坐坐吧。”

母亲点了点头。

到了湖边,我搀扶着母亲坐在石墩上,自己坐在母亲旁边的石墩上。杨柳依依,碧波荡漾,晚霞满天,风景这边独好!我拿出手机,给母亲拍了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给母亲看。母亲很高兴,不停地叫好。

一位报童抱着一摞报纸走过来,边走边喊:“看报看报,今天的金城晚报……”

我掏出钱,买了一份金城晚报,浏览起来。头版的一条新闻突然闯进了我的眼帘。新闻标题是,《拄双拐的女人死在家中无人晓》。

我一惊,马上联想到了在雅园见到的那位拄双拐女人……我快速扫视文章内容:

“家住劳动公园附近的吉丽(化名)女士今年六十岁,刚搬入新居两个月,独自一人生活。邻居发现吉丽一连三天没出屋,就去敲门。屋里没有动静。邻居从门缝闻到异味,立即报警。警察赶来,开门一看,吉丽身着睡衣俯卧在客厅里,离门口只有半米距离,右手握着手机,左手伸向房门,身体已经腐烂……”

“据邻居说,吉丽女士从自来水公司退休,身患股骨头坏死十几年,平时出门拄双拐行走。与丈夫离婚多年。有一独生女儿三十六岁,在深圳成家生子。女儿每月给吉丽打一次电话,询问母亲身体和生活情况,吉丽总是报喜不报忧……”

母亲问:“三儿,你看什么呢?”

我急忙折上报纸:“随便看看,金城晚报都是一些家长里短,没有你感兴趣的事情。”

母亲说:“那咱去雅园吧,拄双拐的女人该来了。”

我不想把晚报上的不幸消息告诉母亲,就说:“好,我推你去雅园,找拄双拐的女人唠嗑。”

我一边推着母亲向雅园走,一边考虑如何向母亲解释这件事……很快,我就编好了一个温馨的短信。

到了雅园花坛,我陪母亲在树林里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拄双拐女人的身影。

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时间也该来了,咋还没来呢?”

我说:“可能时间还早点,我们坐这等一会,会来的。”

母亲点了点头。我搀扶母亲坐在花坛边。母亲一脸期待地望着远处的月亮门。

我拿出手机看起来。突然,我兴奋地对母亲说:“妈,拄双拐的女人给您发短信了!”

母亲也兴奋起来:“什么内容,快告诉妈!”

我把手机递到母亲面前:“都写在上面,你自己看。”

母亲把手机一推说:“妈眼睛花,看不见,你给妈读。”

我这才煞有介事地看着手机,读起编造的短信:

“大娘您好!我女儿在深圳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楼,把我接到深圳安度晚年。今天下午,我和女儿已经平安到达深圳。大娘,我们一南一北,相隔万水千山,很难再见面了。我非常怀念和大娘在雅园聊天的幸福时光,耳边常常回响着大娘唱的那首《解放区的天》。如果我有机会回金城,我还会去劳动公园雅园打拳,和大娘聊天,听大娘唱歌。遥祝大娘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母亲听得一脸陶醉,半天才回过神来,问:“读完了。”

我说:“读完了。”

母亲说:“妈还没听够。你再给妈读一遍。”

我又盯着手机给母亲读了一遍。

母亲说:“这个拄双拐的女人有文化,信写得很好。我要是还当领导,就要重点培养她。”

我附和说:“应该应该。”

母亲说:“三儿呀,你当兵那会,每从云南来一封信,我和你爸都抢着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回家,你把这个手机短信给妈抄在信纸上,就当妈收到了一封深圳来信,妈要戴着花镜再看几遍。”

我心里一阵酸楚和疼痛,强做笑脸说:“好,好。”

母亲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都出来了,我们回家吧。”

我说:“妈,我回家就给你抄信。”

我推着母亲默默地往家走。我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瘦小的身躯,四十年前母亲送我参军的情景又浮在眼前……继尔,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母亲这一生,把一切都无私地给了她的儿子……我又想起了那个拄双拐的女人,她对她的女儿不也是奉献了一生吗?可我们当儿女的给母亲回报了多少呢?沧海一粟都没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耳朵里回响起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不知不觉,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猜你喜欢

双拐花坛大娘
感情强烈的叹号
冬日清晨
周义仓:60岁教授拄双拐上课
推销
学生拄着双拐考“奥数”
美丽的花坛
好媳妇有眼力见儿
王大娘的遗嘱
雪天里的良心红薯
我又架双拐又长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