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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办婚证记

2016-04-19刘荒田

中外书摘 2016年4期
关键词:结婚证照相馆民政

刘荒田

2009年春天,我们在家乡。这天午后,站在镇政府外面,两点差五分,石阶上陆续响起脚步声,大小官员和办事员们带着午睡后残余的惺忪,走向办公室,我们随后跟入。一个多功能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们走向一张上面搁着“民政专桌”牌子的桌子前。来前,在县城官至计划局局长、55岁不到就被迫退休的老朋友早已电话联系过,所以,不必道明来意,在桌前埋头办事的干部已猜到我们是谁,来干什么。

这位“民政”资格相当老,背驼,瘦长的身躯,头发垂向桌面,活像一丛零落的秋后芦苇;一张忠厚的马脸,镂满皱纹,仿佛老榕树的根须,让我想起“案牍劳形”的成语。一个以开具五花八门的证明为人生使命的小吏,是一颗被“手续”和“文件”打磨成功的鹅卵石。他的乡音让我起了莫名的好感,凭着对家乡方圆十里的方言的熟悉,我几乎可猜出他的祖籍是哪个村子。不过,这里是原汁原味的老家,我并不稀罕他的“山尾佬”口音,尽管兼有大牛山深谷山风的粗粝和山坳羊肠路上推鸡公车汉子喘气的嘶哑,听来极为亲切。却由他想起当年办结婚证时遇到的老民政。老民政在“行政23级”原地踏步半生,每月工资55元5角。他可真是好人。那一回,也是烟雨时节,我和妻子走进公社办公室。老民政从案卷中抬起头,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登记结婚的,要过妻子手里的照片,在登记簿里记下资料,从文件柜里抽出一张以红花绿草衬边的证书,填下名字,然后,一本正经地宣讲计划生育政策,“要避孕,哈!生孩子要计划,哈!你,哈,别光顾自己快乐,要疼她,她是你的女人。”他操着干部腔,在语句的间隙加上衬字,在卑微的职位上加进威严,边说边用被烟熏黑的食指戳了戳我的的确良衬衣。“我的女人”在旁边脸红红的,傻笑,抢过结婚证,一溜烟地跑掉。我好不容易追上,她站在骑楼下喘气。妻子说:“他有个花名,叫‘任婶。”我说我光知道老民政叫“任”。妻子说,他的婆妈脾气早出名了,爱唠唠叨叨地训人,背后被称作女人。归途上,我骑单车,背后载着从此名正言顺的“我的女人”。

眼前,姓李的“民政”上楼,捧出一本封面有“1973年”标签的大文件夹,打开目录,指头沾沾口水,翻到3月18日那一页。“结婚登记表”上,有我和妻子的签名,有我们在照相馆照的2寸黑白照。我的签名很大男人地占着大半栏,把妻子的签名逼到一小角,仿佛预示着三十六年双人床上的景观——娇小的妻子被我挤到一边。照片上年方二十五的瘦男子,我差点认不出来。这家伙不但没笑,还正经得像举手宣誓加入某神圣团体,足见拍照时一点也不会放松。“怎么保存得这么好!”我和妻子惊呼。“民政”骄傲地说,那用说?机关嘛,都是有案可查的。我没敢问“任婶”的近况,他要健在,该在九十上下。我不舍地盯着签名,暗想,这可是平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很有意思的中文签名。我就此进入生命中庄严的契约。

“民政”努力摆出“天降大任”的模样,等候我们央求他。我告诉他原委,我们早在1980年移民时已在县公证处办过双语结婚证。这次办,并不是上交给美国的政府。“民政”打断我的陈述,说,你拿去干什么我不管,我只管发得合法不合法。我说下去,那是给我所在的工会,为的是证明夫妻关系,以便在我退休时使妻子获得工会提供的健康保险。他又说,要一张现在的双人照,你们现在去照相馆,马上能拿到。说罢,他朝门外叫了一声,进来一个戴袖套的中年妇人。“民政”吩咐她,带他们去你那里。我本来要以叛逆的语气发泄:早知道手续这么烦琐,就去办一张假的,反正管用。但这一刻不愿破坏气氛。我暗暗嘲笑自己的世故。

在路上打听到,这妇人的男人在镇里开照相馆。到了镇里,从“墟顶”往下走,两旁的店铺都是建墟的1925年前后建起的,又矮小又破旧。五十年前我的同学、玩伴的家,一路可随手指出来。照相馆开在“大跃进”前我父亲当副经理的百货店的隔壁,我和妻子进去,老板自我介绍姓罗。我不经意地说,从前的公社书记叫罗XX,老板接口道:“他就是我爸,早不在了。”我用心算了一下,罗书记如健在,也是“任婶”的岁数了。

罗老板头秃,背驼,脸孔白得像春三月包围上弦月的云。他在和快要离开的顾客套近乎。一旁的罗太太看到我一脸不耐烦,催促道:“人家要赶路呢!”罗先生马上把前后两盏聚光灯拧亮,利落地走到前面,拿出照相机,按了两下。“稍等等。”他说。这神态,倒和那次低声下气地在“平反声明”上签字的乃父相似。果然,五分钟后,数码照相机里的图像变成我手里的彩照。付了钱,马上往回赶。“民政”给了我们一份证明,上面有三十六年前登记表的影印件,在老照片旁边,贴着新彩照。

我和妻子并肩站在镇政府的办公桌前,我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暗示着:我们要记住这一刻。三十六载春水,那是姻缘的涓涓啊!载着爱情,载着儿女,载着责任与期许,流在家乡,流在异国。青年的梦,中年的担,都远去了。儿女离巢,白头人,能紧紧握着的,是配偶的双手。

走出办公室的门,天依旧白白地亮着。我拖着三十六年来和我一起承受责任、一起经历艰难、一起享受欢乐的发妻,跑了起来,在家乡的路上。布谷鸟在远方歌唱。

感谢结婚证,让我们又做了一次新郎和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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