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声
2016-04-19熊筱枫
熊筱枫
金见秋来到营销二部的时候,柳静耳朵里的记忆虽然对封小夏那带着鬼魅的脚步声已渐远,但还胀满桃慧用软皮平底鞋踩楼梯的脚步声。金见秋这个三十出头的研究生顶着知识分子的头冠一不留神做了营销二部的部长。
她是第三任部长。
三年前,柳静靠着财务技能比赛获得第一名的资格在财务部做副部长时正是封小夏到营销二部上任部长之际。
柳静是从封小夏的脚步声里断定这个女人的不简单。营销二部的每一双脚都要经过财务部的楼道,也只有封小夏的脚步声让柳静记住。那是一串清脆的声响,高跟撞击地砖的声音,本来不会优美动听,但被封小夏这么一走动,竟然像一种乐器,或者是几种乐器的合奏。
很多天后,柳静剖析出封小夏的脚步声里其实夹杂着一种未知的脆弱,即使她是公司肖总亲手栽培的人才。
封小夏坐上那个位置不到一年就自杀了。她的死因很简单,就是公司的肖总国庆长假第一天就把手机关闭,有传闻说他和公关部的丁副部长到海南洽谈业务顺便度假。这个消息对于大家没有什么惊奇,但传到封小夏的耳朵里就是十吨重的炸药,她疯狂拨打肖总的电话,一直延绵到第五天,那个号码始终保持异常的冷静。她悲愤交加,在智商降到零时,她吞服大量安眠药,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杀对于独居的女人很凑效,等人发现时,她已经一命呜呼。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说明当时的异常情形。
桃慧就是迈着那种敏捷脚步跨入营销二部办公室的,坐上封小夏腾出的部长位置。她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比封小夏至少大六七岁。
桃慧刚上任时并不急着到财务部来周旋,她花更多的时间安排本部的工作。柳静从营销二部里的人嘴里听说桃慧是个做事的角儿,她的思路严谨而周密,不亚于一个男人的思维方式,和前任部长比起来,她的能力一下子就显山露水了。
桃慧每次到财务部来都悄然无声,更像一个幽灵,让那些突然抬头看到她出现的人微微冒出冷汗。柳静训练自己的耳朵,再超常一点,就能听到来自桃慧足底的声响,那是鸟儿点落在枝头上的声响。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处都是觉醒,泥土都在蓄意柔情,它们放任任何种子的嵌入。桃慧找这样的季节和柳静告别。她要提拔了,分公司每个人的嘴边都挂着这个新闻。那是因为总公司徐董眼里装进了她。
泥土里正在孕育万千种子,一切生机都能破土而出。
“小柳不错,以后有的是机会,还这么年轻。眼下去结婚吧!”桃慧最近看着谁都依依不舍,她满腔的春意四处绽放,又不显得张扬。她是个收放自如的女人。
桃慧转身一走就不再出现在这栋楼房里。她是第一个从这栋办公楼走出去的高级人才。总公司宣读她是人才,大家必须认同。
桃慧第二年就荣升为另一个分公司的副总,并充满向上的预兆。
金见秋很不喜欢说话,稳重里透出沉闷的味道,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的迷人忧伤。谁看到她都不怀疑她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那副眼镜特别精致,架在她标致的鼻梁上一点不为过。
“知性美女。想不到营销二部是个出美女部长的香窝窝。”
“又莫不是哪个上层人物的人?”
“有可能。谁的脸上都只愿意挂牌坊。”
“这两年我们的心都给营销二部弄得脆弱起来。第一任自杀。第二任上调。第三任要搞个什么名堂出来?”
“真是邪了门了。”
楼梯巷道里传递着舌头和舌头搅合的声音。这时,柳静开始辨认金见秋的脚步声。
那是有间断感的脚步声。听起来清脆带着磁性,但兀然会断掉,像这个人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或者脚跟离地悬在空中。
柳静第三次听到这费解的脚步声时,忍不住站在门口去探究竟。她看到金见秋并没有停止走也没有把脚跟离地。柳静倒退进办公室,心生疑窦。金见秋是她喜欢的类型,却有这么特殊的脚步声,她不禁感到轻微的遗憾。
马部长老马识途,她是认准凡是来这个营销二部的主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也在心里骂道,这些狐狸精简直让人不能适从,狗屁营销二部,诅咒它散伙。老马脸上堆的笑容每天要一直暴露在空气中以便迎接贵宾,它们就要臭掉了。柳静有时真不敢去凝视她的那张脸,快被无法撤离的笑容撕破。暗暗之中,柳静幸运自己仅仅是个副职,多好,不拜神不求菩萨。
这个金见秋几乎不来财务部,也不接受马部长随时为她准备的快臭掉的笑脸。她呆在办公室里,精密地安排布置工作。她干事的风格和前两任完全不同,柔中带钢,就是那种扇你一个耳光给你一颗糖。营销二部那十来个下属已经被磨砺得失去棱角,一个个拉出来都像一种模式。
马部长亲自去拜访金见秋后,脸上的笑容彻底腐烂,成为一堆废弃物,慢慢从她的脸上撤离,慢慢显露出她暗黄的没有激情的脸色。
“这个女人更阴,老子侍候不来。”马部长把一叠报表扔在办公桌上,她已经忍无可忍,在柳静面前流露出对金见秋的反感。
“柳静,以后你去侍候这个女人吧。老子就见不得那种半天不放一个屁的臭女人,以为学历和脸蛋是她的招牌,其实大家都知道背后的故事。柳静,你就是缺乏她们那种无敌的贱。”
一席话把柳静的双眼都说朦胧了,她看不见马部长真实的脸,她不能分辨这些话里多少是事实,多少是马部长的情绪。
柳静终于有机会和金见秋面对面说话,她对她的脚步声已经了如指掌。谁也不知道柳静这个倾听的习惯。
谈工作就寥寥几句话,金见秋好像存着很多心里话想兜售给柳静。柳静感觉出她的急迫,但她心里充满不愿意,毕竟她还没有为她预备一份友情。
柳静起身准备走。
“你能听我说说话吗?”
柳静的脚不禁僵住,让她停顿的不是这句话,而是金见秋恳请她的声音,里边足足有千斤重的坦诚,让她和她之间的陌生感瞬间瓦解。声音是有厚度的。
柳静点点头,顺势又坐回椅子上。她果真以朋友的角色进入金见秋的主题。
只见金见秋从最靠里的抽屉拿出一本精装影集,打开摆在柳静眼前。柳静自从耳朵灵敏以后视力会在某些时候莫名下降。她模模糊糊看见那些写着文字的照片下都是两个人的合影。青春美丽的金见秋和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柳静一阵庆幸,因为这个男人和公司和总公司领导们的脸都不靠谱。
“他是我的导师。那时我读研就是冲着他去的。他也爱上我了。可是,他始终舍不得他的那个家,他竟然同意去古巴一所大学做三年的外教。我知道他想用距离来冲淡我们之间的爱。柳静,我的心在滴血,为他我一直在等待,一直秘密守护这份爱。女人的生命可以只为爱情,为什么男人就不能?”金见秋的嘴唇不停颤抖,透过那副精致的眼镜,柳静已经看见她晶莹剔透的泪水。
“你可以努力去阻止。你这么优秀,又这么柔美,而且你们的爱还在。”
“他说已经决定,而且他还带上老婆孩子一起过去,说倘若可能还会考虑留在那边。天啊,男人狠心下来就是恶魔、吸血鬼、僵尸。我是彻底绝望。”
金见秋纤细的手指相互交叉着,似乎在相互扶持,不然她的手指都要惊慌得失去平衡。
柳静和汉堡的感情走势也正让她绝望。因为从很多痕迹表明,汉堡在脱离她的视线,脱离他们共同的轨道。也许她最近视力会时而变差是一种应激反应,她不想看清楚自己爱情里的隐患和危机四伏。
柳静没有任何经验,她能做到的是陪着她掉一地的眼泪。
“爱情是奢侈品,其实没有奢侈品日子还是能过,但心里总是眷念眷念眷念……”
想到自己的爱情也将覆灭,柳静情不自禁靠近金见秋,紧紧抱住全军覆没的她。爱上一个人是祸是福,只有老天能预知。
金见秋在柳静的肩头上尽情流涕,她的身体里装着许许多多的伤,不知从哪个伤口开始去疼痛。柳静终于明白,女人的软肋是什么。
“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就是没有了我自己,我也要有他。”
“傻子。你的学问呢?天底下最不值得的牺牲就是为一个背弃自己的人失去自己。”
“你不懂我们之间的爱。当初那么艰难都挺过来了,看着希望渐渐在靠近,他却决然转身,甩开我的手,把我独自留在四面楚歌的荒芜中。你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懂生活有时只剩自己时,天地才最宽阔,路才更明朗。”
“没有血液,肉和骨头都会干掉、坏掉。”
“你是堂堂的硕士生,是我们公司引进的高级人才,你是大家心目中的优伶,何苦为一个不执着的男人捣毁自己坚实的基地。”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柳静,我的死穴就是他背离我。”
窗户外的风探头进来,趁两个女人不注意,让那只仰卧在桌面上的陶瓷杯盖旋转着离开桌面掉在地上,响出一声惊人的破碎。
她们同时放开对方。金见秋一个激灵,盯着地上被摔成两半的陶瓷杯盖愣愣自语,“我说过,要是它碎了,就是我们的终结。这是命运的注定。”她卷着单薄的身体,蹲在地上,久久凝视,久久沉默。她忘记哭泣,取代眼泪的是满脸的悲痛。她像失去一个亲人,大悲无泪也无语。
柳静直觉这个杯子和她的爱情有关。她轻轻拍着她的双肩,“见秋,其实我们能靠的是自己,任何人都只是一时的陪伴。勇敢一点,要对自己说,都无所谓。”
她不再表白。风嬉笑一番,没有怀上一丝愧疚感就潇洒夺窗而去。
“下班我陪陪你。”
“不用。我什么都不用了。好好过吧。”
柳静特意观察她的动静,似乎她的痛减轻几分,脸上生硬地挤出几丝冷笑,柳静认为那是她对那个男人的鄙视。
柳静连续三天都没有听到金见秋那特别的脚步声,有些不安。她几次都不自觉地跑到楼梯口,看是不是自己的听力出现异常。
她没有出现。问营销二部的曾部长,他说,金见秋请了半个月的休假,说老家有急事需要处理。柳静第六感觉测出,金见秋会出事。
柳静在等待金见秋出现的日子里推翻自己的爱情城堡。那个汉堡被一个富二代用一根金链子套住脖子,像牵走一条狗一样,把汉堡牵走。第二次失败,柳静苦苦笑了一个下午,她觉得幸好先看见金见秋的伤口,不然自己还真不知道如何对症下药。她没有花一滴眼泪为那只宁愿做狗的男人送行,她没有花一个夜晚为那个愿意做狗的男人失眠。她一直担忧的是,那个金见秋能不能完璧归赵?
第十七天,金见秋依然没出现,柳静那天的耳朵里出现混乱的脚步声,一会儿是桃慧的,一会儿是封小夏的,又一会儿是金见秋的。她第一次去同情和担心一个和自己不那么相关的女人,她想尽快见到她,见到她的平安。
“金见秋疯了。”
“金见秋疯了?”
“金见秋疯了!”
肯定没有错,柳静听到大家在说,金见秋疯了。她眼前一团昏暗,耳朵里一片死寂。周围很多嘴巴都围绕着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消息忙碌起来。
“多不值,就一个教书的男人,放在当年就是一个臭老九。不值得被这种男人逼疯。”
“还是俗话说的好,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
“那个金见秋看着精精灵,却是一根筋的蠢女人。这个年代还有为爱情闪了腰的人,真是奇葩。”
“看来女人文化多了也要不得,想得太多。女子无才是德有道理的。”
“还不如跟了公司的哪个上层,也比跟那个教书的强,至少有靠山。”
“人各有志。爱情是自己脚上的鞋子,外人都无法感知。”
很多声音在这栋大楼里飞溅,从底楼到九楼,装满关于金见秋的新闻。仿佛这栋楼被粉刷了一遍,从此变得不明不白,失去本来的颜色。
柳静还是想见到疯掉的金见秋。
经过马部长的联系,柳静在这个消息传开后的第三天见到金见秋。一个女人从精致走向脏乱就是一瞬间的发生。
在市里一家三甲医院的精神科,金见秋被绑在一张白色病床上,一头秀发杂乱无章地遮盖了她的大半张脸,暴露在光线下那半边脸布满抓痕。暗红的血印像一条条蚯蚓,不规则地散布在她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
最让柳静心痛的是她的眼神,几乎是凝固的,那是死去的眼睛,没有光。
柳静慢慢靠近她,靠近一个陌生的世界。
“见秋。见秋……”柳静泪流满面,她知道一个生命的毁灭并不是身体的死亡,而是精神的散去。金见秋如今只剩被自己摧残的躯壳,空如废弃的洞穴。
“你们这些姑娘就是不争气,最后害的是自己和亲人。她妈妈都哭晕了无数次,如今还在急诊科治疗。”那个年老的医生看过人间许多冷暖离奇,但他依然为这样的悲剧叹息。“不该这样作践自己的。好端端的一个人,连续十天不吃不喝不睡,活生生把自己弄废掉,对不起父母呀!”
柳静抚摸着她冰凉的手背,那些干枯的血迹还在嘲笑主人的无知。柳静低下头,整理她的乱发,全是无法解开的死结,像她的宿命,外人难以去解禁。
“她都这么安静了,还绑着干嘛?”
“那是因为药效在起作用,等一阵又会狂躁,那时再绑就难了。”
“医生,人会这么容易疯吗?”
“跟自身的免疫力有关。精神免疫力也是人体的主要功能,她算是薄弱那种。听说她曾经有过抑郁症的病史,这样就更容易被精神创伤侵犯。”
柳静还是不明白,一个人会这么脆弱,都说强大的是精神不是生命。她望着金见秋的脸,想起封小夏,也是一个悲剧女人。想起桃慧的软底皮鞋。高跟鞋会让女人具备魅力,也会让女人摔大大的跤。
马部长从病房里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从林立的楼宇间挤出一个比较宽大的缝隙找到一块蓝天,闷闷地说,“美女变丑了真恶心。”
柳静想为金见秋扳回一点面子,但她还是没有开口,任由马部长昂着胜利的头。
柳静接到被升迁后的连续几个夜晚都在重复一个梦境。梦里先被一群狗追逐,尔后被一群洪水追逐,她拼命往岸边跑,抓到一把枯草根逃上岸。在一间土房子里,她看见一位干巴巴瘦削的老妇人。老妇人给她倒一杯姜茶喝下压惊。她突然发现这个老人像是从她身体里走出去的魂,她好奇问,你是谁?老妇人平静地告诉她,我是你呀!她心里一震就从梦里出来了,她的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手窝处满是汗液。
她在家休息了一天,用孤独和清净把自己梳理一遍,她想用最自然的状态去面对现实。
仿佛经历了一场内心的地震,她重新来到这栋办公大楼时,脚底处蹦出一股热量,是潮起的感觉。
想不到脸上堆着干瘪笑容的马部长在楼梯口等候她。
“柳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桃慧昨天上任我们公司的老总,她第一天就到财务部来,第一个问到的是你。我们说你休假了。她问,还没结婚?大家沉默时我做了抢答,说你马上就要遇见白马王子了。”柳静的面部麻木得不听使唤,她不自然地微笑让自己不寒而栗。“桃总还说,财务二部成立应该选一个明亮宽敞的办公室,八楼那间堆杂物的屋子很好呀,把那些乱东西堆在以前那个营销二部去,让柳静带领一帮人也有个好地儿,工作起来也舒心呀。”说完,马部长甩着一脸的意气风发似乎有紧要的事情要去忙,好像自己开恩砸给柳静一包糖。
柳静只在心中泛起些许庆幸,而不是快乐。那是一个女人的玄妙感应。什么都能在一瞬间发生质变。
她笑了,因为耳边不停回响着曾经的那些脚步声,声声如磬……
(作者供职于重庆市南岸区长江医院)
本栏责任编辑 杜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