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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根儿

2016-04-19田冯太

永善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保山军师麻子

田冯太

给小说取个好标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你即将读到的这个小说。

我本想将其命名为《1984》,因为故事的主人公们全都出生于1984年,但这个标题早就被人用了,我再用,就有附庸风雅之嫌。冥思苦想过后,终于想到了《老根儿》。老根儿是我老家的方言,广义的老根儿泛指所有同一年出生的人,狭义的除了同一年出生之外,还得是拜把子兄弟。本文所说的老根儿是狭义的。

许保山

许保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老根儿。他出生那年,也就是1984年,保山的父亲光荣地当上了村里的护林员,于是,就想将他取名为“许保林”,只是这名字在5天前被我的父亲抢注给我了,考虑到君子不夺人所爱,故重新取名叫许保山。

我跟保山不仅是老根儿,还是邻居,咱俩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后来又一起上学。由于我们总穿一样的衣服,名字又只差一个字,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咱俩是双胞胎。我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的第一第二名总被咱俩包揽,留给其他同学无比羡慕的目光。这些事都是后来我妈说的,我印象不深。保山在我头脑里的第一印象来自于那次数学比赛。

那年,学校要选拔一名学生去参加县里的数学比赛,很荣幸,我担任了这一使命,保山则遗憾地落选了。那时候,咱俩谁也没去过县城,不知道县城究竟是一所大学校呢,还是一座大村庄。保山送我到村口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在我的右边胸部狠狠地擂了一锤,险些把我打倒。但考虑到他的行为是出于对我的鼓舞,我也就不大好意思还手了。后来我不负众望,拿了个第二名回来。我拿着奖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保山家,想把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保山的母亲拿着奖状看了一遍又一遍,啧啧地赞叹道:全县第二啊,我们村总算出了个人物了。保山听后,冷冷地说:考个全县第二还算不得人物,以后能挣一万块钱那才叫本事。那时,我们不仅还没学会四则混合运算,甚至连比百更大的数字单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的一万让我费解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保山自然而然地辍学了,家里实在没钱送两个孩子上学,而他哥哥的学习成绩比他好。没有保山的教室,显得特别没劲,总觉得里面空荡荡的。我问保山:你爸凭什么送你哥哥不送你?你哥哥比我们多了思想品德和自然两门课,他的分数肯定比你高,这不公平。保山说:不是分数,是名次,我哥哥考了全班第一名,而我是第二名,第一名不小心被你拿了。那时候我就有了一种愧疚感,为什么我不故意做错两道题,把第一名让给保山呢?如果他们兄弟俩都考第一的话,按照“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的传统,那么,读书的就一定是保山了。而我的妹妹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自然也就没人跟我争上学的指标了。也就是说,哪怕我考了个倒数第一名,也能正常上学。

那一年,保山像村里半数的孩子一样,在家里放牛、做饭。放牛这件事是要承担风险的。我们村养的都是水牛,水牛有着长长的犄角,还喜欢打架,打红了眼就会不管不顾,谁不让它打它就挑谁,据说保山的肠子差点就被挑出来了。做饭也不容易。首先是点火,由于人矮,保山要想点着火,就得整个人都爬进锅洞里面,点着以后就得快速地爬出来,否则会烧着自己。每次点完火,保山的脸上都糊满了锅底灰,分不清鼻子眼睛。烧菜也颇费劲,人还没有灶高,只能在脚下垫一把椅子,然后双手紧握锅铲,来回翻动。保山就这样过了一年。

这一年里,保山偶尔也会来找我玩儿打板儿。打板儿是我们老家的一种游戏,将纸折成方方正正的板儿,轮流用自己的板儿打别人放在地上的板儿,打翻过来了就算赢。我的板儿是用废弃的作业本折成的,保山的则是用他的课本折的。他说反正不上学了,与其将这些书放在家里占地方,还不如折成板儿痛快。作业本的纸张质量远没有课本硬实,因此我老输。输急了,我也想过把不用的课本撕了折成板儿。但我父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不爱惜书本的人注定一辈子成不了大事儿。尽管我年纪还小,但我明白成大事儿是个好意思。不就是输几个板儿吗?大不了不玩儿了。

第二年,据说粮食的价格有所上涨,保山又回到了学校,成了班上的第一名。但相对我而言,他毕竟是低年级学生,我有足够的优势指导他的作业。每次他做家庭作业时,我都会在傍边指手画脚,告诉他答案,而保山则坚持要自己独立完成,不接受外援。为这事儿,咱俩没少打架,关系也就越来越疏远了,以至于过来的好几年都没怎么联系。

我读初二的时候,保山也考近了我所在的二中。当时我们县有两所重点初中,实验中学和二中。实验中学在城中心,限城市户口,二中在城边上,不限户口。可是到保山小升初那年,政策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合乡并镇,然后二中就不再是重点初中了,但凡户口在我们镇的应届小学毕业生,只要考试及格了,都能读二中。这样一来,校园里各种牛鬼神蛇就多起来了。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进城了。进城了的保山整天跟城边的一些孩子混在一起,学古惑仔,还纹了身。一到了下课时间,他们一伙人就从库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或生了锈的西瓜刀,在走廊里嬉戏,吓得那些胆小的学生哇哇地叫,然后他们就哈哈大笑。我曾告诫他说,不要这样,像我们这样的山里娃儿,只有读好书,才可能有出息。保山则不屑地说:跟有钱人处好关系更重要。于是我就背地里笑他傻:那些算什么有钱人啊?有钱怎么不去读实验中学啊?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保山的立场上想问题:钱对他来说,的确太重要了。保山不像我,每到了周末就回家取生活费。他周末一般不回家,而是去他父亲在城里的出租屋,然后取出他爹的人力三轮车拉人,自己赚生活费。这时候,他父亲就会回家盘那几亩薄田。运气好的话,他拉一天的收入够他两个星期的生活费。看着保山大把花钱,有段时间,我也对拉三轮十分向往,但我父母不同意,他们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

有一天,保山突然找到我,问我们班上是不是有一个留着包菜头、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的女同学,家住城里面。我说有,但她不是城里人,她妈在城里卖菜。这时,保山突然塞给我十块钱,说:千万别让她知道我在拉三轮。我不明就里,自然不肯拿他的钱。他说:昨天她正好坐我的车,并且问我是不是206班的,我装哑巴,没跟她说话。你千万别告诉她我的事情,让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啊!我想想也对,谁愿意跟一个拉三轮的做校友啊?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钱。

我中考前夕,保山终于被学校开除了,不是因为拉三轮,而是因为打架。据说是为了争夺一个女孩子,双方大打出手,保山他们将对方一个家伙砍成了重伤。保山他们5个兄弟一起被开除了,并且约着一起去沿海打工。

送保山出村口的时候,我也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算是扯平了。

一年后,我如愿以偿地坐进了县第一高级中学的教室,保山也鬼使神差地回来了。保山说: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没身份证,稍微正规一点的厂子都不敢要我们。我问他是不是回来办身份证?他说一来是办身份证,二来是回来弄个文凭。我问他怎么弄,他说:要想进工厂,就要有初中文凭。原来,那年国家出台了强制九年义务教育制度,县里要求学校把流失的适龄儿童全部招集回来,开扫盲班,并给每个扫盲班学生每月发100块钱的生活费。我当时的生活费是每月80元。保山比我幸运,免费读书不说,每月还有100块的生活费。

扫盲班离我的学校不远,但保山从来没有来找过我,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十点多,教室、宿舍全部都熄灯了,不知道保山用了什么办法进了学校,还溜进了我的宿舍,黑灯瞎火地就钻进了我的被窝。他用被子将我两捂得严严实实,悄悄地问我有没有日过逼。那个年龄段的我,对这事儿尽管好奇,却从不敢想,一听到都会脸红心跳。我说没有,莫非你有?他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差一点就有了。他说,他的珠海打工的时候,因为没有身份证,只好进了一家小作坊,在那里弹棉花。作坊旁边就是一家大工厂,比我们学校大好几倍呢。工厂院墙外面,每天晚上都会有好多鸡站在那里卖弄风骚。我打断他说:你开玩笑吧?大城市也有鸡?就算有,晚上早睡着了,只有在天亮前才会打鸣的。保山听后,笑得将被子一阵乱踢,差点把我的室友都给吵醒了。他告诉我:不是那个鸡,是城里专门卖那个的女人。他说,那些鸡穿得可漂亮了,他甚至打赌,我们村的那些女的,十年也穿不起那么好看的衣服。但她们认钱不认人,只要给钱,就可以拉到树林里去日。他看见好多厂里的人都日了,心里就有些痒痒。发了工资后,他走到一个看上去很年轻、漂亮的鸡面前,问多少钱。那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问他有没有满十八岁了。他说:我有钱。那鸡说:不是钱的问题,你应该把你的第一次留给你爱的女人。保山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就走了。

讲完故事,保山问我想不想知道日逼是什么感觉?我说这是男生宿舍,想也没条件,还不如不想。保山说他可以帮我。说完就将他的手伸进我的裤裆,一阵乱动过后,我还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保山说,他在珠海的时候,想女人了就这么干。若干年后,我上了大学又毕业,没女朋友,也这么干。

扫盲班结束后,保山也如期拿到了身份证,却没有离开。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光有身份证也不抵事,他们没给我们发毕业证,而是发了个什么鸡巴业证,外面不认的。我让他拿出证来看,是一个蓝色的本子,上面写着肄业证。“业”前面那字儿我也不会读。我们的毕业证都是红色的。保山说:我想好了,先留下来学一门手艺,等有了手艺,走到哪里都不怕了。

保山所说的手艺是修车,他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家汽修工厂当学徒。但我认为,保山还学会另一门手艺:说脏话。不知什么时候起,保山每说一句话都会带上生殖器官,以男性的居多。那时候,我们学校的伙食不大好,很多同学中午都跑外面来吃。我一次,我也出来吃面。突然想到了保山,就约他一起。保山从一辆大货车底下钻出来,一身的油污。听说我约他吃面,随手将手里的扳手丢在地上,说:面有什么鸡巴好吃的?有本事你把我弄进你们学校,让我也吃一回一中的食堂。我说这个容易。吃完食堂,保山扭头吐了一大口痰,说:什么鸡巴玩意儿?比他妈猪食还难吃!我说是你自己要来的。他说:以后你别吃这背时的食堂了,去我那儿吃。

保山在城里租有一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好吃的不少,腊肉鸡蛋什么的应有尽有。当时他哥哥也没上学了,家里没什么负担,也就舍得吃了。我在保山那里蹭了一年半的饭。后来保山不修车了,买了一辆正三轮摩托车跑运输。那会儿,从县城到我们村还没有公交车,村民们赶集有两个选择,要么走路,要么就坐保山的三轮车。我问保山为什么不修车了,他说:没什么鸡巴前途!干这一行,没本钱,永远也别想自己开厂子。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偷厂里的钢圈卖,被发现了,但我没有揭穿他。我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也学你跑车,到时候你教我啊。保山听后,一脚急刹车,然后哄我下车。他说:你个狗日的!还没考就想后路,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什么鸡巴东西!我要是你,吐泡口水就淹死了!那年,他把我扔在半路。其实我是跟他开玩笑的,考大学对我来说,那是小菜一碟,关键是考什么样的大学。

高考结束,填志愿那天,保山也来了。他对我说:你就填青蛙大学,要是有把握的话,填牛蛙大学也行。当时我纳闷,什么叫青蛙大学?仔细想想,大概是他在恶搞,他说的应该是清华大学,牛蛙的个头比青蛙大,所以应该更牛。我说清华大学我考不上,就别填了。保山一下子就怒了,他冲着我吼:你就这么不中鸡巴用?老子的好运气都被你占了,连个青蛙大学都考不上?我说:清华大学是那么好考的?再说,我占你什么了?保山说:你别给老子占了便宜还鸡巴卖乖!老子一出身好运气就被你占了。首先是名字,你比我早生5天,就把我的名字抢走了;后来,要不是因为你考了第一名,我会停学一年?不停学一年,我不也一样能上重点初中?你在老子面前都这么狠,在青蛙大学面前狠一点会死?我不甘示弱:你自己跟别人学古惑仔,怪我?保山说:我们一起入学的,我永远都比你低一个年级,而且一辈子都跟重点初中无缘,这书读起来还有他妈逼的意思?我感觉保山已经不可理喻了,就不再搭理他了。

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不搭理就是好几年。大一回家过年,从城里到我们村的公交车已经开通了,保山不知所踪。我找到他们家,他父亲也说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就这样,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本科毕业后,我又读了研究生。我不明白,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

我研究生毕业前半个月,家父不幸病逝。安葬老人需要很多钱,我一时六神无主。可就在这个时候,半山却神秘地出现了,从天而降,大腹便便,并帮我垫付了所有的钱。保山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他说:要不你来我公司吧。我问他什么公司,他说他打算回县里,开一家农机销售公司,加盟的。我说我没学过市场营销学。他说这玩意儿不用学。我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占了你那么多的好运气,现在突然不占了,有点不习惯。保山说:那随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回来找我。

想通这件事很容易,但我没勇气回去找他,我漂泊在各个城市之间,找不到家的方向。我说的漂泊,其实是个伪命题,准确地说应该叫巡考。不管哪个城市招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什么的,我就会义无返顾地去考——应该是陪考才对,考完就跟这座城市说再见。这些年,我一直没回老家。听说,保山的公司越来越火了,他本人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最后,我终于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欣喜地给打电话给保山报喜。保山听后,沉默了老半天,然后只说了一句话:考全县第二还算不得人物,能挣一万块钱那才是真本事。

梁麻子

梁麻子脸上一颗麻子都没有。

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转学到了乡里的完小。我父亲说,乡小的教学质量肯定比村小要好,去那里上一年学,考进重点初中更有把握些。乡街子上唯一的一家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叫梁麻子,此人名气很大,所有人都不把玩电子游戏叫打游戏,而是叫“去梁麻子那里”,家长劝诫孩子不要不学无术、玩物丧志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去梁麻子那里”。由于梁姓在我们当地很少见,所以班上唯一的梁姓同学就被叫成了“梁麻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梁麻子是留级生。那时候,留级生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我只是隐约感觉到,班上的同学都不大跟梁麻子一起玩。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自然也就不好轻易拒绝跟谁玩,但也不主动找谁玩。那天中午,梁麻子悄悄走到我身后,向我讨教一道数学题,是一个一元二次方程,他不会解。我耐心地告诉了他。从此他就天天跟着我,时不时还会买一支雪糕来贿赂我。那时候,我只吃得起冰棒,至于雪糕,只有看着别人吃暗地里咽口水的份儿。

吃了梁麻子十来条雪糕后,突然有一天中午,梁麻子手里捏着三支香、一叠纸钱走到我面前,说要跟我结为老根儿。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是1984年出生的,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或许你会说我势利,吃了十几条雪糕就跟人结老根儿了。但我要说,雪糕固然好吃,却不是我跟梁麻子结老根儿的主要原因。我已经得知,梁麻子之所以留级,不是因为他没考上初中,而是因为他没考上重点初中,数学拖了他的后腿,他不甘心,于是就选择了留级,不考上重点初中誓不罢休。我父母常跟我说,要跟那些胸怀大志的人交朋友。梁麻子就是这种人,胸怀大志跟吃雪糕并不冲突。

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天地为证,我跟梁麻子结成了老根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完老根儿,梁麻子就邀请我去他家吃午饭,他家离学校近。梁麻子家的房子应该是当时全乡最好的,两层楼,例外都粉刷过了的。原来,他父亲就是承包了乡上到县城这条路线的公交司机梁三师傅,比开游戏室的那个梁麻子还好有钱。我没想明白的是,梁麻子竟然有一个母老虎似的妈。其实,他妈对我挺客气的,很热情地招呼我吃饭,还不停地。我说她凶,是说他对梁麻子凶,每句话就是凶巴巴的,就像对付阶级敌人一样,仿佛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一样,或者说在她眼里,儿子还不如一个外人。刚吃晚饭,她就让梁麻子去挑粪浇菜园子。挑粪这件事我在家的时候也做,但我只挑得动两个半桶,而梁麻子的粪桶两头都是满满的。更重要的是,我父母从来不让我中午挑粪,因为下午还要上学,怕耽误了功课。因为梁麻子家只有两只粪桶,我也就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在房前屋后瞎转,无意中听见了他妈跟邻居的对话。邻居说:孩子下午还要上学呢,怎么让他挑粪呢?他妈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他格外了?天地良心啊,他带同学回来,我认认真真做饭不说,连半句重话都没跟他同学说过啊。邻居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孩子下午还要上学,弄得身上臭烘烘的不好。后来的话,我没记住,就觉得梁麻子他妈实在太刻薄。

挑完粪,梁麻子让我在屋外等一会儿。我以为他去家里换衣服,可他出来的时候还是穿着上午穿的那套校服。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他说,另外一套脏了还没洗呢。原来,他就只有两套衣服,她母亲的刻薄可见一斑。梁麻子冲我笑笑,神秘地从兜里拿出两块五毛钱,说:走,买雪糕去。我好奇,说:你妈这样对你,还会给你钱?梁麻子说:他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他说,刚开始后妈对他还是挺好的,自从有了弟弟之后才这样的。他还说:其实我早就该料到的,她姓史,一听就知道不是好人,她哥哥的名字更有意思,叫史德成。说完就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当地话里面没有翘舌音,史跟死同音,史德成也就成了死得成。这名字虽然好笑,但我认为,这点笑料不足以抵消他后妈对他的刻薄,况且,梁麻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担心他的钱是从家里偷来的。梁麻子说,钱是从他的床头柜里拿的,每天中午回去,里面都会有两块五毛钱。我说,大概是他父亲梁三师傅放进去吧。梁麻子表示赞同,说:所以我不跟那个女人说嘛。

我跟梁麻子结老根儿的事情很快就被班主任杨老师知道了,她单独找到我说:你最好跟他保持距离,你去过他家应该知道他家的情况,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十之八九心理都不健康。健康这个词我是知道的,但心理健康我就不大明白了。我误以为梁麻子得了心脏病,还暗地里为他抹了好几把眼泪。

转眼小学就毕业了。我去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全县第七名。我问杨老师,梁麻子有没有来。她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孩子命苦!他考了全校第三名,全县第十三名,上重点中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可惜这孩子他……我一听,急了,以为他心脏病发了。杨老师接着说:只可惜他人跑了。跑了?我吃惊不小。是的,跑了,杨老师说,梁麻子受不了她后妈的虐待,跑了,谁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父亲把车卖了,找他去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

整个暑假,我都在祈祷,祈祷梁麻子的父亲能够把他找回来,跟我一起上学。结果却事与愿违。

开学没多久,我收到了梁麻子的来信。他不知道我在哪个班,所以收信人的地址只写到了学校,还好我跟收发室的老头关系不错,否则,说不定就收不到了。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栏填的是“内详”。信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说他在外面一切安好,让我不要担心,说他如何如何怀念上学时的日子,特别的是,信封内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蒋勤勤收”。蒋勤勤是我和梁麻子的同班同学,几年后,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女明星红遍了大江南北,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我记得梁麻子曾对我说我,他喜欢蒋勤勤,只是因为我成熟地较晚,那会儿还处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性的肛门期,并没有觉得这种喜欢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明白梁麻子的意思,他估摸着,以蒋勤勤的学习成绩,未必能顺利考上初中,所以就让我代为转交。

事实上,蒋勤勤的确没考上初中,而且还没有选择复读,而是直接回家种田去了。我到达蒋勤勤家的时候,她跟她妈正好从地里回来。我也没多想,就把信交给了她。我没想到的是,蒋勤勤竟让当着我和她妈的面将信打开。我发现,梁麻子写给我和蒋勤勤的信其实是同一封,是垫着复写纸写的,我的是正本,蒋勤勤的副本,只是开头的称谓不一样罢了。

我上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梁麻子回来了,还特意跑到学校来找我。我以为他跟他后妈和解了,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了,尽管他将比我低一个年级,但好歹在同一所学校。可梁麻子却说,他是回来办身份证的,我这才意识到,梁麻子比我大1个多月,已经年满16周岁了。

梁麻子没有跟他后妈和解,等待身份证的日子,他在他家附近的采石场做短工,晚上也不回家,而是睡在简易的工棚里。每周五放学,我都会去他那儿玩上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那段时间,梁麻子教会了我两件事,一是打麻将,二是抽烟,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刚开始,我们打的是不输钱的卫生麻将,后来见我技术有所提示,就跟他的工友们一起赌钱。我本有本金,梁麻子借我,输了算他的,赢了我自己揣着。有时候,他的工友们会指责他怂恿中学生抽烟,要遭天谴。这时候,他就会义正言辞地说:屁!这年头,男人要在外面混,不抽烟哪行?烟是重要的社交工具。不仅要抽烟,还要学会喝酒。喝酒我始终没有学会,梁麻子说:保持清醒的头脑,比豪饮更重要。

我已经记不清梁麻子再次离开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他走后,我们只通过一次信,他告诉我他跟他父亲在一起,而且有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开车。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考上了高中,他不知道我的新地址,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他的地址我一直都不知道,除了邮戳上的东莞两个字。而那时候通电话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况且我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说不定跟我一样,压根儿没有。

再次见到梁麻子,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他开着一辆帕拉丁越野车,上面写着“电力抢修”四个字。我问他:你当上公务员了?他说,事业单位,工勤岗。我接着问:工勤岗好像也对学历有要求的吧?他不屑地说:这年头,弄个本科文凭可能有些难度,大专还不像吃豆腐一样容易?顿时,我感觉眼前的这位老根儿好陌生。我所认识的梁麻子不是这样子的,他宁肯留级,也不愿委屈委曲求全上一所普通初中。

黄 杏

黄杏曾是我的同桌,坐梁麻子正后面。上了初中之后,尽管不再是同桌,却一直在同一个班。上小学的时候,曾有同学对我说,黄杏喜欢我,我不以为是,尽管寒暑假见不着她的时候我会觉得心慌。那时候,黄杏让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首先,是她经常穿牛仔裤,肚脐眼下方一条无比招摇的口子,一看就不像好人。那时候,女人的裤子开口都在侧边。至于其次、再次,简直不胜枚举。

上中学后,铁一般的事实印证了我对黄杏的判断。刚进校没几天,黄杏就成了学校里闻名的美女。每天下课时,就会有好多男学生和部分女学生涌到我们教室门口来看黄杏,导致门口拥堵,严重影响了其他同学上厕所。那些来看黄杏的男学生,一个个瞪大色眯眯的双眼,嘴里啧啧有声;女学生则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说:什么玩意儿?就这样,还美女呢!

尽管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承认黄杏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只是上学那会儿,我妈曾对我说,黄杏这样的女人是祸水,是会倾国倾城的,让我离她远一些,越远越好。我想想,老妈的话有道理,好端端的国和城,就这样被人给倾了,确实不像话。可是,一旦真远离了黄杏,我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没吃饱一样。

那时候,黄杏每天就能收到大量的情书,有来自本班的,也有来自外班的和高年级的。离谱的是,有些外班的男学生,自己不敢把情书给黄杏,竟然请我转交。有时候,我会跟他们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私自改动里面的内容?这时候,他们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笑吟吟地说:怎么会呢?听说你们小学就是同学,你要是对她有意思,早就下手了;要么就凶神恶煞地说:你敢!你要是敢拆开看一个字,就让你爹去一楼捡人!顺便说一句,我们的教师在五楼。不管是那种情况,但凡经我手的情书,我都过目了的,不仅看了,还改了,或者直接扔了。有些人的文笔实在太差,错别字连篇,比如一见钟情,竟然有人写成了“一剑衷情”。这种情书实在太糟糕,就被我撕了。当然,也有人写得文采裴然的。面对这种情书,我就有些头疼了。我必须模仿那个人的笔迹,将“一见钟情”改成“一剑衷情”。我要让黄杏知道,给他写情书的人就这点水平。

中学时代其实是一个没有标准的时代。水平有时候就好比一个既不响也不臭的屁,没有人会在意的,尤其是对黄杏而言。那时候,我经常看见她跟不同的男生并肩走在一起,嘻嘻哈哈,有说有笑。这些男生全都穿牛仔裤,而且膝盖处多半都有一个破洞。刚开始,我对黄杏的眼光表示怀疑。裤子破洞了连补都不补一下就穿来上学,可见家境之困难,而且这些人的学习成绩也都不咋地,她究竟图个什么呢?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些富家子弟,新牛仔裤故意弄破几个洞是一种潮流。但我总觉得这种潮流有些不伦不类,充满了流氓习性。为此,我没少提醒黄杏,少跟这些人来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黄杏刚开始点头表示赞同,后来就有意躲着我、疏远我了。

我说过,许保山考拉三轮挣取生活费,这种自食其力的做派让我心生羡慕。初三时的一个周五,保山家里有事,就把三轮借给我感受一下赚钱的快乐。由于保山走的时候忘了把出租屋的钥匙给我,因此,下半夜没有生意的时候我就没了睡处。那会儿,我们县城里有通宵营业的录像厅。考虑到过夜的问题,再加上看录像对我的吸引力,我在凌晨一点多进了一家录像厅。那时候,查夜的警察已经走了,录像厅闹哄哄,很多顾客都高声嚷着要老板换碟,换一个好看的。老板会意,放起了A片。录像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女子叫春的声音。刚开始,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因为音响的位置分别是录像厅的前面和两侧,后面没理由有这样的声音。出于好奇,我往后瞥了一眼。这一瞥可不得了。尽管录像厅里澄黄昏暗,但我依然看得真切,那一幕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那张脸实在太熟悉了!黄杏,她就坐在我的正后方,两个染了黄毛的痞子模样的人坐在她的两侧。他们每人搭一只手在黄杏的肩上,肘部弯曲,将手从黄杏的衣领处伸了进去,每人握着她的一只乳房,还不停地在揉搓着。黄杏左边的痞子发现了我,冲着我吼道:看什么看?没得摸摸自己去!当时,我真想站起来跟他们干上一架。但转念一想,算了。倒不是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而是我觉得,黄杏已经无可救药了。首先,是她自己来录像厅的,其次,是她心甘情愿让人家摸的,我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呢?

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个离开录像厅。黄杏跟了出来,她让我保密,并说:只要你不告诉我父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从此以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黄杏有任何来往,直到我读大学三年级那年。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女中音让我猜猜她是谁。我说我猜不出来,有话你直说,不然我挂电话了。对方说:你先别挂电话,先听一首歌好吗?那是一首校园民谣,《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听完音乐,对方又问我有没有想起她是谁。我说没有。接着,她自己开始唱了起来:我们曾经同路走,我们曾经是朋友……这时候,我就已经断定她是黄杏了。记得上初中一年级那年,有一个作文的题目就是《我的理想》,当时,全班有三个人写到将来要当作家,分别是我、黄杏和苟梨花。苟梨花一直都跟我有联系,我能认出她的声音。黄杏说她得知我在云南上学,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电话,并说她打算来云南旅游,顺便见个面。

时间真的能冲淡很多东西,那时候的黄杏之于我,不过是一个来自家乡的熟人,熟人见面,我没理由推辞。我本想将她安置在学校里面的招待所,但黄杏说她不配,她说:我这样的女人,住这种地方,不要玷污了象牙塔。我拗不过她,让她住在了距离学校两个街区的一家宾馆里。晚上,她让我去叙叙旧。

黄杏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问我有没有喜欢过她。见我支支吾吾,她又说:我问的是以前,我知道你现在不可能喜欢。那么以前呢?以前有没有喜欢过我。我如实回答,说:喜欢过,只是你……只是我变坏了,是吗?黄杏问:那我可以改邪归正吗?我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黄杏大笑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为何发笑,笑完接着问我:你知道这些年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在夜总会工作。尽管我没去过夜总会,但听人说起过,那是一个不正经的地方。黄杏说:我跟很多男人都上过床,你要不要也上一回?不等我回答,她就开始脱衣服,不是脱她自己的,而是脱我的,她的睡袍没有纽扣,轻轻一拉腰带,两座饱满的乳峰就蹦了出来。我千百次地告诫自己不能乱来,但那时我已经发育完全,经不起这样的诱惑。

完事之后,黄杏点燃了一支低焦香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优雅地吐了几个烟圈之后,问我爽不爽。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继续说:你们男人都一样,穿上衣服一个个道貌岸然,脱了衣服全都是畜生!说完,她下了逐客令,并且扬言说: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要是你三分钟内不在我面前消失的话,我就将今晚的事情告诉你们校领导!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走出了宾馆。

那以后,我再也不知道黄杏的任何音信,也不想知道。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巡考”到一座海滨城市,竟然见到了黄杏,她从一家银行出来,穿着该银行的工作服。我打电话给我们共同的同学谈友(此君曾暗恋过她好长时间),将我的所见告诉了他。谈友冷冷一笑,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有人卖车卖发财了,有人卖杂货卖小资了,难道就不允许有人卖×卖进银行?

我愕然。黄杏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说我跟黄杏之间还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仅仅是因为她比我小一天,我曾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我的老根儿。

王四眼

我从未想过会跟王四眼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更没有想到会稀里糊涂地跟他成为老根儿。

王四眼是我初中时的校友,同一个年级,但不同班。他的体貌特征过于明显,总能留给人深刻的印象:他的双眼下方各有一块胎记,黑色的,跟眉毛平行,乍看上去像是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故而得名“王四眼”,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大多数人都记不太清楚,包括我。

王四眼是黄杏的追求者之一,但比其他人霸道得多。每到课间十分钟,他总会跑到我们教室门口,高呼黄杏的名字。有一次,数学课下了之后,老师在教室里跟一名同学讲解习题。见有老师在,王四眼有些顾忌,在教室门口踱着方步。我出来上厕所,被他一把揪住,并说让我把黄杏叫出来,还威胁我说如果不叫,星期五下午让我父母给我收尸。本来他揪那一下就把我给揪疼了,再加上这样的恐吓,我就气不大一处来。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我一把推开他,说:有种自己叫去!

星期五如期而至。王四眼叫了四个小混混堵住了我回家的路,说:你很拽是吧?当时我的确有些发怵,这种情况下,想逃跑是不大可能了,看来挨一顿打在所难免,与其唯唯诺诺,不如大义凛然,我说:我拽不拽关你鸟事?这时,王四眼从库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说:信不信老子砍了你?我说信,并指着自己脑袋说:往这儿砍,兄弟我要是哼一声就是狗娘养的!这时,周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王四眼将刀高高举起,却没有砍下来。那几个小混混起哄,说:砍死他!你怕个鸡巴啊?王四眼突然将刀放下,问我:听说你是八班的班长?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了,说:是又怎样?王四眼竟然勾着我的脖子,说:兄弟,有话去树林里说。我明白,要是去了树林,后果将不堪设想,正想找个机会开溜,那几个小混混却不容分说地将我架到了树林里。我只得在心里叫苦。

进树林后,王四眼将刀插在地上,那四个小混混也不约而同地这么做。王四眼问我:你是哪年生的?我说1984,怎么了?他跳将起来,说:我操,这么巧?我也是84年的,要不咱们结成老根儿吧?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吃惊不小,不知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时,那四个小混混又不容分说地按着我跪在他们的西瓜刀前面,王四眼也跪了下来,并且将右手拇指往刀口上划,血就流了出来,然后指天划日地说跟我结为老根儿。那四个小混混在,我想挣扎却又力不从心,就这样跟王四眼成了老根儿。

结拜完了之后,王四眼问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结老根儿吗?因为你是班长,是我见过的最有种的班长。其他的班长都是些脓包,见了刀子就会吓得尿裤子的,你敢跟我对着干,说明你是一条好汉。我想告诉他,我算不得什么好汉,只是因为当时人多,我估摸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但我终究没这么说,我说:既然我们是老根儿,那有件事你得听我的,以后不许再去骚扰黄杏了。王四眼拍着胸脯说:这个当然!兄弟妻,不可欺,江湖道义我懂。既然老根儿你看上了,我绝不跟你争。什么妻啊妾的?我跟黄杏的关系,充其量算是朋友。我也懒得解释,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去。

那以后,王四眼果真不再骚扰黄杏了,我却惨了。一下课,他就会堂而皇之地走进我们教室,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我说话,有时候拿着几本漫画,有时候拿着随身听硬要请我听音乐。

又一个星期五,我们老师有点拖堂,王四眼一直守在学校门口。见我出来,他拉着说,问我可不可以明天再回家,他邀请我去他家玩儿。我说你们家有什么好玩儿的?他神神秘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盘光碟,说:我们回家看电影好不好?《古惑仔》又出新的了,《猛龙过江》。我一听,就没好气了。《古惑仔》这种电影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充满了暴力。王四眼将光碟放回书包,又重新取出一张,说:那去我家唱拉卡OK好不好?黄家驹的歌。黄家驹确实吸引到我了,尽管我不懂摇滚乐,但我喜欢他的歌词,比如《长城》《大地》什么的,我都耳熟能详。

到了王四眼家,我立马就意识到了,王四眼跟我压根儿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是我们学校中少有的城里人,而且他父亲还是某局的副局长。他的父母对我爱理不理的,更没有招呼我坐下。王四眼见状,说:爸,妈,你们怎么老这样看不起人?我这位老根儿可不一样,他是八班的班长!王父冷笑一声,说:班长?班长看得上你这种人?我说我真是八班的班长,并且自报家门。王父将信将疑,王母的脸色开始有所变化,并给我倒水,试探着问我家是哪儿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父母姓甚名谁之类的。我一一作答。王父听后,让王母给我削苹果,自己却钻进书房去了。王四眼说:你尽管给学校打电话问吧,不要老是隔着门缝看人!

王父从书房出来后,对我的态度形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说:小许啊,听说你喜欢下象棋,正好我也喜欢,要不我们切磋一下?王四眼插话,说:爸你也太霸道了吧?我约老根儿来家里听黄家驹呢!王父说:黄家驹有什么好听的?你听得懂粤语?再说,那黄家驹头发染得跟火鸡似的,耳朵上戴个圈圈,一看就不是好人,有时间多跟你老根儿学下棋。尽管王四眼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被王父拉到书房下棋去了。

王父的棋下得奇臭无比,而且他根本就无心下棋。他对我说:我们家王二(王四眼在家排行老二,他还有个姐姐当时在上高中)能结交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啊!也不知我跟他妈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狗日的就是不学好,整天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不求上进。为了将他跟那些坏孩子分开,我才托关系送他去二中上学的。看来果然有效啊!小许啊,以后还请你多关照他一下,要是他在学校乱搞,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学着大人的强调,说王四眼其实本性不坏,一切都是环境造就的。王父一听,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低下头,说:你说得对,我跟他妈实在太忙了,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好好管过他,等我们发现他有问题的时候,再怎么打骂都难让他回头了。还好,苍天有眼,让他结实了你这样的朋友。听说你们还拜了老根儿?我说是。王父说: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儿子了,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难你就告诉我,平时多帮帮王二。我点头说好。

吃饭的时候,王四眼对他爹说:爸,你神通广大,就跟学校说说,让我转班吧,转去老根儿他们班上。王父想了想,说:行,我跟校长说。我赶紧接过话,说:转班的事情,还是下学期比较好,我们两个班的进度不一样,我们班的语文都上到第十二课了,他们班好像才第十课呢,数学、英语什么的也是,我们班要快一些,现在转过去他要是跟不上进度就不好了。王父说:那听你的,下学期再转,平时没事的时候你多来家里,给他补补课。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担心,下学期王四眼要是真到了我们班,还是个麻烦事。

星期一,教学主任找到我,问我是不是去王四眼家里了。我说是。他说:你自己要多留个心眼!帮助差生是好事儿,但不能误了自己。我明白教学主任是为我好,但我认为自己做事是有分寸的,黄家驹的魅力实在很大,我还没见过他唱歌时的样子呢。

我终于在王四眼家看到了舞台上的黄家驹,的确有些另类。王四眼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我也差点就心猿意马了。他们家新请了个小保姆,长得跟黄杏实在太像了,要不是我清楚黄杏家里的情况,就问她是不是黄杏的姐姐了。只是我当时没多想,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呢去了。

期末考试刚结束,王四眼慌里慌张又有些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他把小保姆的肚子搞大了,问我怎么办。我一听就傻了。尽管那时候我们还没上过生理卫生课,但我明白把女人肚子搞大是什么意思。我问他几个月了,他说两个多月,是小保姆自己去医院查出来的。我说: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请你爹出马了,他神通广大,应该能为你搞定的。王四眼说:他不打死我才怪!我说你就先跟他认个错,他要打你就挨着,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把你打死的。

事情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还没得王四眼想他爹认错,小保姆的家人就闹上门来了,一口咬定王四眼强奸了她,并扬言要将他告上法庭。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不过,王父确实有些能耐,最终还是将事情摆平了——具体是怎么摆平的,我不得而知。事情摆平后,王四眼转学去了邻县,最终没有跟我成为同学。

王四眼是在我上初三的上学期回来的。他那一身的品牌脏兮兮的,显然很久没洗过了,四六分的头发也油腻腻的,一点不像个公子哥,倒是有几分像在垃圾房捡东西吃的乞丐。他问我可不可以请他吃顿饭,他好几天没吃过饭了。我说没问题,不过只能吃食堂。他说他不想进食堂,问我能不能帮他打一份饭菜出来,他在学校外面的树林里等我。尽管心里不乐意,但好歹老根儿一场,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王四眼说,他没上学了。我问他父亲知道吗?他说:谁知道他的,可能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我问他怎么会这样呢?他说:他整天说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天天给学校打电话,晚上睡觉前还打我的BP机,让我马上回电话,烦都烦死了!我说他这不也是为你好吗?为我好?王四眼眼里充满了愤怒,说:早干嘛去了?他就只知道自己升官发财,什么时候管过我?我要是他,早把我脸上的胎记去掉了。这世上,除了你,哪个不把我当怪物看?这话让我羞愧了一番,说实话,我也一直把他当怪物在看待,只是碍于他们家情况以及自己稀里糊涂跟他结为了老根儿,不好当面或背面说出来罢了。我岔开话题,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苟梨花瘫软在地上,放生哭了出来。她双手捶打地板,问我为什么不要她。我说:你应该保持清醒。她说:我很清醒!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想好了,他可以背叛我,我也可以背叛他。只是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我要找一个能够懂我的人来完成我的背叛。你是作家,是我一辈子都梦想成为的人。你们作家情感丰富,肯定能理解我;你们作家想象力丰富,肯定能玩出比子枫更刺激的花样。说完,她跑进卧室,拿出一条领带,又在客厅里找到了鸡毛掸子和刚才削水果的小刀。她将这三样东西摆在一起,说:你使劲操我,你就当我是你的敌人,是这些年绊住你双脚的那些政客、那些官二代、那些富二代,你像恨他们一样恨我,你操死我,用领带勒我,用鸡毛掸子抽我,如果还不过瘾,你就用水果刀割我,割我的脸,割我的奶,割我的屁股,你想割哪儿就割哪儿。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知道,苟梨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我必须离开。我不敢想象,我离开后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但我别无选择。在我开门的时候,我义正言辞地对她说:你有两个梦想,一个已经破灭了,但第二个还在,你不要执迷不悟!

后来我回到了谋生的城市,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也就再也没见过苟梨花,听说她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男方。

三年后,我收到了一本从老家寄来的长篇小说,叫《婚姻的八大要素》,作者是苟梨花。我认真读了,认为这是一部通俗小说,距离纯文学还很遥远。

明 星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愧对明星,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监狱探望他。

明星是我的高中同学,没分文理班之前,他就坐我前面。他长得酷似我小时候的偶像——小虎队中的霹雳虎吴奇隆,这无形中拉近了我跟他的距离。刚开始,不管我怎么跟他套近乎,他总对我爱理不理的。后来,大概是因为他发现,我跟他一样数学成绩特别好,能够一起探讨习题吧,我们竟然慢慢成了朋友。明星的记忆力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能准确无误地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奇怪的是他就是记不住英语单词,时不时会跑来问我,政府的英语单词怎么写?或者government是什么意思?一来二往,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明星家就住在距离县城不远的城乡结合部,从学校出发,骑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到了。那时候,我一个月回家取一次生活费,而我们学校,每周六可以休息半天。因此,每到周六下午,我都会去明星家玩儿,顺便蹭点好吃的。明星的父母跟我父母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同的是,他父亲会在农闲时节去水泥厂打短工。明星曾多次跟我说,不要学那些城里的学生谈恋爱,我们的父母那么苦,我们应该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把他们接到城里去享福。尽管我当时学习成绩还不错,却从没想过读书还有这样的实际好处。那时候,我正暗恋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家就是城里的。明星的话让我得到了启迪,只有读好了书,将来才有可能跟她走到一起。

有了目标和动力,我跟明星都加倍地努力学习,从来不惹是生非。可是非却找上了我。那天在食堂打饭,不小心踩到了一位高年级学长的脚,现场我就道歉了,可那人却说我没有,说要让我好看。当时我也没太在意,认为就是一句吓唬我的话罢了。可那家伙不依不饶,差不多一周的时间,他都在打听我的名字、所在班级以及作息时间,并扬言要下掉我身上至少一个零件。周六放假的时候,他伙同一帮小混混拿着西瓜刀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堵我,好像我跟他有杀父之仇似的。还好明星机灵,骑着自行车,硬是将我给载走了。

明星问我怎么得罪那人的,我如实相告。他说,那家伙的父亲是县公安局的一个官,这人横行霸道习惯了,睚眦必报。我听后,心一横,想到了王四眼。谁怕谁啊?不就是一条命吗?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一个草根,跟一个公子哥儿一起死,不亏。我问明星,家里有没有西瓜刀,杀猪刀也行。明星说家里只有菜刀,但不能借给我,我拿走了,他妈就没法切菜了。我有些沮丧。明星接着说:用刀子打架的人都是些不懂打架的人,钢管就比刀子强得多,一钢管下去,要是打在人身上,起码是内伤,就算没打到人,打到对方的刀上,也能把虎口震麻。于是,他带着我去找钢管。离他家不远就是县自来水厂,里面多的是这东西。我们拣最称手的“借”了两根。有了钢管,我开始有了底气,可明星却说杀伤力还不够。他说:我们人少,就两个,双拳难敌四手,必须借助重火力武器。我说不是两个,就我一个。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他说: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俩可是老根儿。我认为他指的是广义上的老根儿,这种关系不足以让他为我卖命。我说,老根儿是要结拜的,咱俩还不算。他说,那我们现在结拜吧。盛情难却,就在他家的橘子园里,我们点燃了香烛纸钱,结拜成老根儿。

结拜完了之后,他从家里偷了好几公斤炸药和一卷导火线。他说,水泥厂里有很多这玩意儿,平时他都拿去河里炸鱼,这下可以炸人了。他手把手,教我如何制作炸弹,然后将做好的炸弹塞了满满一书包。

上学的路上,我对明星说,要是那家伙不再找我麻烦就算了,要是敢再来,我就炸死他,你最好别亲自出面。明星说:这些狗日的官宦子弟,平日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习惯了,哪肯轻易罢休?我们应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上学这一路上挺顺利,没见到那家伙。我跟明星回到宿舍,准备把炸弹藏起来。明星说:那家伙在学校里应该不会太放肆,肯定会在星期六的时候堵在校门口,我们把炸弹藏起来,别让老师知道了。老师还没知道,却让一个室友知道了。他看见这一书包的东西,很好奇,问我们是不是什么好吃的。我说不是,可他不听,非要看看,说吃独食不得好死,然后还动手来抢。发现是炸弹后,他吓一跳,问我们做这么多炸弹干什么?我说炸鱼,他不信。这家伙还挺聪明,想了想,说:我知道了,肯定是跟那家伙打架用的,你们可真狠!别人打架都用冷兵器,你们竟然用上火器了。明星冰冷着脸,对他说:你要是敢传出去半句,连你一起炸了!那室友吓得声都不敢吱。

我跟明星都想错了,那家伙见周六没逮住我,星期一吃饭的时候,趁食堂人多,从背后偷袭我,狠狠地踹我几脚,都踹在腰上,疼了我好几个小时。明星知道这事儿后,说:岂有此理!今天中午就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我们拿上炸弹,冲去他们宿舍。那时大多数同学都在午睡,宿舍楼的大铁门紧锁着。明星说:我们点火后,将炸弹扔进去,然后跑,跑到楼顶,这样炸弹就不会伤到我们。但到了那家伙的宿舍窗口时,明星问我可不可以改天再报仇?他说,里面睡着跟他同村的一个朋友,把他炸死了就不好了,“我们不能滥杀无辜”。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的几天,明星都在帮我策划如何报仇,他说:斩草要除根,要不我们把他家一锅端了吧。我问他怎么端,他说那家伙他爸是公安局的狗官,仗势欺人的狗杂种,要打听到他家的住址不是什么难事儿。明天我请一小时假,就说化学课本落家里了,回去取,我去现场勘查一下他家的情况,周六晚上,我们去炸了这窝王八蛋。看他这么为我付出,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依着他了。

星期五上午,事情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校领导带领4个保安直奔我们宿舍,搜出了我们的炸弹。我估摸着,是之前那位室友告的密。校领导把我、明星和那家伙叫到了办公室,询问了前因后果后,让他那家伙给我道歉。刚开始,那家伙不肯。于是,校领导拿出炸弹,说:那就等着他们炸死你全家吧。那家伙看见那么多炸弹,腿都吓软了,只得乖乖道歉。炸弹被校领导没收了,鉴于我跟明星学习成绩都还不错,平时也从不招惹谁,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据说,校领导用这些炸弹炸回了几百斤鱼。那家伙后来再见到我和明星,总是客客气气地,时不时还请我们抽烟或者吃饭,都被我们拒绝了。

我担心明星会找告密的那位室友的麻烦,但是他没有。他说:这样也好,不死人,又让这些狗娘养的乖乖低头,我们也算成功了。

经历了这场炸弹风波之后,我跟明星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密切。没有了这些烦人的事情,我们再一次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学习当中。可天有不测风云,高二上学期的时候,明星家里出事儿了。

那时,地里的稻谷已经全部收割完成。明星的父亲像前些年那样,去水泥厂打短工,不慎摔断了腿。然后明星就退学了。我到他家里,劝他回去读书,他说,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可不行,他跟他弟弟之间,必须有一个退学,他好歹也上过高中了,他弟弟明月才刚上初中呢,总不能让弟弟退学吧?我劝不动他,情绪低落,他反而安慰我说: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考上大学,到时候你再帮我一把不就好了吗?我记住了他的话,并承诺,将来大学毕业后,当官或发财了,一定会帮他!

退学后的明星,用他父亲的一条腿,顺利地换来了水泥厂临时工的身份。每次拿到工资,他总会跑到学校,给我五块或十块钱作为营养费。我多次拒绝,但他每月都会准时来,偷偷把钱夹在我的课本里。后来我火了,说:你要是再给我钱,咱们俩就一刀两断。这后来,明星再也没来找我。

我高三下学期的一天,明星又跑到学校找我,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未婚妻是惊人介绍的。我大吃一惊,他跟我同年,只比我大几个月,还不满十九周岁呢,怎么就要结婚了呢?我说:你可要想好,这么年轻就被婚姻捆绑,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考虑清楚了。我继续说:你可以出去打工啊,看看外面的世界,说不定你就不会想这么早结婚了。他说:我就是想出去打工,才要结婚的。见我一脸的迷茫,他解释说: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但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不远游哪来的钱?明月上学还要花很多钱呢,我父亲没了一条腿,我必须挑起家里的担子。可我打工去了,谁来照顾我爹妈?我父亲出事后,母亲的神智也开始一天天不清醒了,总是忘记东西,早上起来,找不到脸盆,还说让我帮她找脸洗脸盆,说话都不清醒了,应该是找脸盆洗脸。我必须找个人留在家里才行。

明星的婚礼如期举行。嫂子比他大5岁多,已经24岁出头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在我们农村,可谓是嫁不掉的老姑娘了。看得出,明星跟她根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我真无法想象,今后该怎么生活。

我没有辜负明星的期望,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我大三的时候,明星的母亲去世了,我要回老家奔丧,被他阻止了,他说:学业重要,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别忘了我们的承诺,你要是敢来,今后我们就别再交往了。于是,我继续埋头苦读。明星时不时会打来电话,说他在外面打工事情。有事还会聊到女人,他说有个普工,女的,挺漂亮,特别喜欢他,他也很喜欢那女的,可惜他已经结婚了,他不能耽误人家。我没敢告诉他,现在的就业形势非常不好,我打算考研,缓解一下就业压力。我说:现在本科生太小儿科了,要研究生才牛逼,所以我要考研。明星听后,鼓励我好好考研,一定要让那帮王八蛋知道,我们这些农民的孩子也是有出息的。

没想到的是,我研究生毕业后,顺利地失业 。我不敢把这一情况告诉明星,以至于轻易不主动跟他联系。他给我打电话,我撒谎说一切安好,工作顺利,尽管现在工资不高,但很受领导器重,过两年就好了。听得出,明星为此感到高兴。

两年后,明星打电话问我的近况,并委婉地提出了向我借几万块钱的要求。几万块钱对我来说,数额实在不小,但我还是答应他了。我以为我能找朋友借,凑足个三五万,可谁知只凑到了五千,再加上我自己的八千,也才一万三。我把钱汇给他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就不用借给他了,他再想办法。我撒谎说,本来有好几万的,只是在他找我借钱之前,我将其中的大部分用于投资了,要到年底才能分红。

如果我知道,明星找我借钱的目的是为了盖房子,我想我会再向点办法的;如果我知道明星盖房子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迁拆费,我会告诉他要慎重,我们惹不起城管。但这一切,我都知道得太晚了。也不知明星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县城旁那座废弃了几十年的军用机场将重建,建成民用机场。废机场旁边,刚好有他家的一块田,一亩多。明星东拼西凑,像别人一样,赶在县里正式下文件之前盖起一栋房子,等着拆迁补偿。但由于资金不足,他只盖起了一个毛坯,连门窗都没钱装,就更别说装修了。

县里的文件下来后,大多数盖房子的人都得到了补偿,明星却没有。据说,城管的人经过实地考察,发现他的房子只是个毛坯,明显是奔着拆迁补偿来的,是非法建筑,要求他主动拆除。明星欠了一屁股债才盖起来的房子,哪里肯拆掉?据一些在老家的朋友说,明星那阵子,每天都抱一床棉絮,睡在他的毛坯房里,防止被人强拆。他还随时准备了一根钢管在枕头边,谁要是敢来拆,他就跟谁拼命。后来,他觉得钢管的杀伤力不够,又新添了一把斧头和一支自制的火药枪。

明星就这样日夜坚守着他的房子,可还是被拆了。他们先是朝他开了一麻醉枪,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房子夷为平地了。

醒来后明星,万念俱灰。这时,他想起了我,想起了我们曾经一起制造过炸弹。制造炸弹,他比我在行得多。造好炸弹后,他直奔城管大队长家,轰地一声,就把大队长的房子变得跟他的一样了,最后,他选择了自首。所幸的是,当时大队长家里没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他也就没被判死刑。

我一直没勇气去探监。我答应过要帮他,可谁知,我不仅没帮上他什么,还帮了倒忙。如果我不借他钱,说不定他会因为资金短缺而不开工;或者我多问一句,他借钱的目的,说不定我也能说服他,告诉他即便不盖房子,建机场占用他家的地,照样有补偿。但这些我都没做。

上前年,我报考了我们县里的一个事业单位。这时候却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位多年没有联系的同学的电话,就是当年向学校告密的那位。他跟我说,让我要考就考别处,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不知所云,他解释说:你以前要炸死的那家伙还记得吗?他现在是我们县的城管大队长,有编制的那种,他爹还没有退休,你回来不是陪考吗?还有明星的房子,尽管是个毛坯房,但是在县里下文件之前盖的,按说应该得到补偿,为什么会被强拆?就是因为那家伙是大队长。我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说:因为我在他爹手下讨生活,但我爱莫能助。那年怕你们搞出人命,我告了密,现在我给你告密。

我听后,眼前一阵黑暗。真后悔当初没有炸死那狗日的!

军 师

必须承认,军师是个天才。天才跟白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军师的真名叫诸葛明,跟诸葛亮只一字之差,或者说只比诸葛孔明少了一个字,故而得了这么个雅号。没认识军师之前,我一直以为诸葛这个姓氏早已不复存在了,他说尽管他们家八代单传,好在保住了诸葛家的血脉。

军师是我的大学同学,昆明人。按说昆明的文化我们老家不一样,他根本就不知道老根儿这个词,那时候,赵本山的电视剧《刘老根》还没拍出来呢,就算有了,此老根儿非彼老根儿。但我却真真切切地跟他结为了老根儿。

那天课间,他特意找我,问:你是鄂西人?我说是,他说:听说你们那里流行结老根儿?我说是,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听,高兴了,说:我祖籍也是鄂西的,我爷爷打仗的时候到昆明后就没走了。放学后,他便拉着我去学校的树林里结老根儿,他说:我看过你的资料,我们同一年出生的。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对我们老家的老根儿这种文化现象感到好奇,也就半玩笑似地从了。但军师很认真,因为他是昆明人,离家近,能经常回家,然后带一些好吃来。每次带来好吃的,他总会先给我尝。我没来之前,其他人找他要,他一概不给,并说:老根儿都还没给呢,等他先拿了,你们再拿。于是,就有人到处乱传,说军师跟我其实是一对同性恋情侣。后来我谈恋爱了,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可军师一直没谈恋爱,也极少跟女同学来往却是不争的事实。

军师不仅不喜欢跟女同学来往,还不喜欢上课,尤其是英语课。凡是英语课,他必逃。刚开始我问他为什么,他玩世不恭地说:我是中国人,不学外国文,不念ABC,照当接班人。经过我的再三追问,他才跟我说了实话。

据军师说,他的英语成绩一直都不好,其他功课还可以,当年就是因为英语拖了后腿,他才没考上昆明一中。但他一直都很努力,一直都想把英语成绩搞上来。后来,也是因为英语,他才来了这所大学,要是英语成绩哪怕再多出一分,不说清华北大,上个云南大学肯定是没问题的。尽管如此,他之前也从没有恨过英语这门课。直到高中毕业,他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后,才对英语深恶痛绝,确切说是对英语老师深恶痛绝。高考前,他的英语老师见他连个英语作文都写不好,就挖苦他说:你这样都能考上大学,我用手掌煎鱼给你吃。后来他考上了,尽管学校很一般,他还没来得及吃英语老师的煎鱼,却先遭到了英语老师的嘲讽。英语老师见了他的录取通知书,说: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嘛!高考时谁坐你前面?你肯定抄了那个人的。军师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没要求他用手掌煎鱼给我吃吗?因为我考英语的时候,的确抄了前面的。我想好了,反正我是学不好英语了,但作为21世纪的劳动者,不懂一门外语也不行,所以我决定改学泰语。听说泰语比英语好学,关键是还实用,泰国离昆明近。他的这一想法让我感到匪夷所思,全中国都在学英语,你去学个什么破泰语,有什么用?难不成是为了方便跟人妖交流?找个翻译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这么麻烦?但我没有劝阻他,他真的学不好英语。

军师说干就干,自己买了泰语教材,还跑去外语学院旁听泰语课,不幸的是,被老师赶了出来,那老师说:别人学,那是交了学费的,你一个外学院的学生来听课,不合适。军师后来跟我说:老子就不给他交学费,照样能学会。

被赶出泰语课堂的军师,决定自学成才。他率先买了电脑,利用电脑来学习泰语。但据我所知,那时候,泰语还很冷门,网上也找不到任何有声的东西,他只能借助国际音标,自己学习发音。没想到的是,两年后,他竟然能用泰语跟泰国留学生们进行比较流利的对话了。那时候我很纳闷,都能借助国际音标血泰语,为什么就不能学英语呢?我没有深究这个问题。总之,军师的电脑没有给他学习泰语带来任何好处,只是他学习之余的游戏机而已。

有了泰语和电脑之后的军师,上课的次数越来越少,起初是英语课不上,后来所有的公共课都不上了,再后来,部分专业课也不上了。尽管我不赞成逃课,但我能理解他,他逃的那些课,那么是课程本身枯燥乏味,要么就是授课的老师无趣得很,我要是有勇气,会逃的。但我没有军师的条件,她逃了,还可以自学泰语,可以玩儿电脑,我逃课就意味着什么事儿也没做。军师就这样整天宅在宿舍里,有时候,饭菜都是我打回来的,要是哪次我忘记了给他打饭,他就饿着,或者去宿舍楼里的小便利店买点方便面什么的。

尽管军师很少走出宿舍大门,但这不妨碍他的学校声名远扬。此人除了不喜欢上课之外,还有一大特点:善奔跑,无论是短跑、长跑还是中长跑,学校的冠军都被他包揽了。去年我回母校,听说110米跨栏的记录还是他的,至今无人打破。我说过,军师很少出门,自然也就很少去理发,所以,一个长发飘飘的男子,在运动场上飞一般地疾驰,总能赢得不少女生的芳心。这些女生找不到军师的联系方式,就整天缠着我要,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知道我跟他的关系的。军师反复叮嘱我说,不要告诉她们。我信守承诺,对她们说,我是诸葛明的经纪人,有什么事情跟我联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条很下流的短信,大意是说:我的O已经很湿润、很空洞了,希望你来填满它。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着实兴奋了一下,没想到还会有女生给我性暗示,但接着读就发现不对劲:亲爱的明,我求求你快来吧,我就要死了……原来是发给军师的。

我将短信转发给他,并说以后再也不想替他保密了,收到这样的短信,让我睡不好觉。军师说,其实他也很喜欢这些女同学的中某几位,只是不习惯被人倒追,他喜欢追别人,而且越难越好,最终追到手,那才叫成就。他还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并反复交代说,我可以告诉别人他的电话号码,但这件事必须保密,他说: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上心理学课吗?我特别喜欢心理学,我逃课是因为上课的高老师太漂亮,我不敢看她,一到课堂上就心猿意马,尽管我喜欢追有难度的女生,可要让我去追高老师,我还真没勇气,她在天上,我在地下,所以,眼不见心不烦。

那阵子,军师无情地拒绝了所有追他的女生,于是,关于他是同性恋的传闻越来越多,似乎全世界就只有我相信他不是同性恋,我有证据。那天我拉肚子,请假没去上课。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起,军师大概也没去上课,就去他宿舍转转。门是虚掩着的,我进去后发现,他并没有在学泰语,而是坐在电脑前捣鼓一些我之前从没见过的东西。他不停地将自己的照片和影视明星刘亦菲的照片拼在一起,看上去天衣无缝,就像一对恋人在照亲密照一样,一张又一张地拼,乐此不疲,连我进来都不知道。这让我断定,军师其实是喜欢女人的,只是他喜欢的是遥不可及的刘亦菲。后来我对他说:你这样是不现实的,刘亦菲的粉丝很多,多你不多,少你不少,粉丝跟偶像的关系,就好比信徒跟教主,教主只能崇拜,不能亵渎。军师说:我没有亵渎她啊,我只是喜欢而已,我曾把很多女明星当作意淫的对象,惟独没有刘亦菲,我舍不得!我说:你电脑玩儿那么好,何必好好学习一下你刚才用的那个软件呢?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吃饭的家伙的呢。

我一语成箴。军师自学了PS、Flash等软件,毕业后,竟然真做起了平面设计,还跟人合伙搞了个小型的广告公司。这期间,我在读研,他经常来学校找我,说无心插柳柳已成荫,可既然有心栽花,怎么也得让它开呀。他决心边工作,边复习考研,无论如何都要光明正大地坐进泰语的课堂。我说这个有难度,泰语专业目前全国只有我们这一所学校有硕士点,竞争很激烈。他说他有信心。事实证明,他绝不是盲目自信。军师一共考了三年,每次泰语的成绩在所有考生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每次政治都过不了线。第四年他放弃了,他说他对政治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感冒,再考估计也是白考。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

事实上,从他第二次考研结束,就一直心不在焉。首先是他谈恋爱了,女友是一个小他4岁的小师妹,还在上学,可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就分了。接下来,他的广告公司倒闭了,心里郁闷,就去夜店买醉。在我印象中,军师并不嗜酒,更不大可能去夜店这种地方,大概是受到他的合租伙伴的影响吧。他的合租伙伴不仅喜欢去夜店,隔三差五还会带不同的女人回家过夜。总之,军师一个人去了一家夜总会,要了一件啤酒和一瓶洋酒,兑着喝,毫无悬念地把自己灌醉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在他的出租屋里,躺在床上,身边还睡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跟他一样赤身裸体。后来军师曾对我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把她从夜总会带回家的,只记得喝着喝着,就觉得该有个女人陪着一起喝,然后就去了邻桌,那桌只有一个女人在喝闷酒,两人正好可以做个伴。

自从军师恋爱之后,我很少主动去找他,怕影响他们的二人世界,所以他失恋这件事我不得而知,直到他来找我。他对我说:你有纯正的湖北的血统,天上九龙鸟,地上湖北佬,请你这个九头鸟帮我出出主意。军师说,他从夜总会带回来的那个姓金的女孩子赖在他家里不走了,可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问我有什么好办法送走她。我说这个简单,逛夜店的女孩子,无非就是为了寻找刺激,根本不管对方是谁,你跟他只说就好了,你就说,出来玩儿有出来玩儿的规矩,让她别坏了规矩。军师说:这招我用了,可她不听,她说她爱我,离不开我。可我不爱她,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老大不小了,事业失败了可以重新开始,但不能耽误恋爱结婚啊,我房子都买好了,正等着装修呢。我问他金姓女子的事情,萌萌(他前女友的名字,就是那个小师妹)知不知道。他说,早分了,要不也不会去夜总会瞎混。说话时,一副垂头丧脸的样子。我正在想该如何安慰他,他又说话了:我就没想明白,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么认真,无论是感情还是性,都是全身心投入的,怎么说分就分了呢?我本想说,有些女人就这样,她能给你的,同样也能给别人,只是你之前没有过恋爱经历,不知道罢了。但我终究没说,我怕他会崩溃。我说:不管你是想挽回萌萌,还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当务之急都是把姓金的女人弄走。他说他当然,为此,他还动手打过她,可她就是不走,苦苦地哀求,只要不赶她走,什么都可以。我想象不出,军师动手打人的姿势该有多么滑稽,我曾见过他杀鸡,闭着双眼,龇牙咧嘴,右手拿着刀抖个不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刀了,却没割到鸡的喉咙,而是割到了胸脯,那鸡一下子就从他手里挣脱,连跑带飞不见了。我说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就开诚布公地跟她说,她这样严重干扰了你的正常生活,看她怎么回答。军师说:谈判了无数次,她都以爱我为由,打死都不肯走。听到这里,我灵机一动,说:有了,据我多年以来对你的了解,你的确很招异性喜欢,你身上的优点很容易被女性感知到,而你又把你的缺点隐藏得太深,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缺点。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要隐藏你的优点,暴露你的缺点,即使没有缺点,装也得装出来。他听后,频繁点头,并问头具体应该怎么操作,想了老半天,说:这样,你每天都很晚回去,不管有没有事,都要天黑以后才回去,还要喝醉,没醉也得装醉,回去后不问青红皂白找她借钱,不借就揍她丫的,不能把收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要真揍。如此反复,不出半月,她就自己走了。军师听后,眨巴着眼睛望着我,表示没听明白,我解释说:哪个女人会跟一个天天找自己借钱,不借还打人的醉鬼在一起啊?听我的,保证事情能成。军师半信半疑,依计行事。

半个月后,军师打电话给我,让我找个地方喝点小酒聚聚。我估摸着,事情已经全部办成了,可谁知,我们的计谋被那金姓女子识破了。军师本来就不是好酒的人,他在楼下的草坪中藏了一瓶白酒,每晚回去的时候就用白酒漱漱口,然后装醉。这个笨蛋,装醉都装不像,至于打人,我估计他更学不来。最后,那女的竟然还找到了他藏在草坪里的酒瓶。此事就这么选稿破产了。我问军师,她识破你之后,有没有说什么,军师说:她求我不要这样对她,等我找到女朋友了她就搬走。我她在,我怎么找女友啊?我灵机一动,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我说: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好办了,你找个女朋友不就得了?军师说: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你让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谁让你真找了?找不着,还买不着?你去找个妓女,然后带回去,说是你女朋友。你们三人睡一张床,在她面前跟妓女做爱,保证她受不了。这事儿操作起来简单,提前跟妓女串通好就行,妓女嘛,多给点钱的事情。军师得计后,跃跃欲试地走了。这期间,我去军师那儿玩儿了一趟,想看看那姓金的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如此难缠。去了才发现,此女实在太普通,要胸部没胸部,要曲线没曲线,脸上还长满了各种斑,屁股大得跟我们农村的石磨差不多。这样才女人,遇上了军师,我要是她也会赖着不走。

没过多久,军师又找我来了,说我的计谋不灵,首先,他不知道哪里有妓女,其次,找到妓女后,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做爱,他根本勃不起来。第一个问题倒还好解决,第二个我也没辙了,诚如他自己所说:人类的性爱是具有私密性的。不过还算这家伙有感恩之心,感谢我替他出谋划策,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自己想办法。由于那阵子我研究生已经毕业了,正在四处求职,也就没太多时间去管军师的事情。

我在全国巡考一周后,又回到了昆明。军师为我接风,并邀请我两周后参加他的婚礼。我说:小子,行啊,终于把那人甩掉了。他说:不是,就是跟她。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跟谁?她说就是以前那个。我以为是萌萌,说:终究是旧情难忘啊,能让初恋走进婚姻的,你是我们班第一个。他说:不是,就是跟姓金的那个。我仔细想过了,她是真爱我的,而且人善良,这年头,善良的人不好找了。

我一听,险些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了。哎,看来古人说得对啊,日久生情,只是这个日字应该是个动词。

我自己

关于我自己,其实不必多说。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了,在所有的老根儿中,我学历最高,收入比身陷囹圄的明星稍好一点。我说过,我研究生毕业后,在全国巡考,都没考上,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我发现,北方的美女普遍高大,但身材匀称,南方的美女则是按北方的标准同比例缩小。如果做爱,跟北方美女肯定很爽,翻云弄雨,用尽各种姿势,至于南方美女,我会选择女上位,我担心会把她压死。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意淫。

现在,我考上事业单位了,好歹也是吃皇粮的人,不能总意淫,我得成个家。古人说,三十而立,我已经三十多了,还没立起来,于是,我采纳了家人的意见: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可这个时代不允许这样,现在的女孩子太现实,每次相亲,对方开口就问房子有多大,年薪多少,开的什么车。这时候,我就会悄然离去,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王四眼打电话来,说找个女人比吃豆腐还容易,这事儿跟有钱没钱没关系。这一点,我表示赞同,我相信这世上存在这种女人,但有了军师的前车之鉴,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有关女人的知识,我自信不比任何人少——我看过几乎所有跟女性有关的心理学著作,还读过一本专写女囚的报告文学集,只是缺少实践罢了。其实,我本科那会儿有过一次恋爱,我们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无话不谈。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树林里吹着彩色的风,一阵阵花香迎面扑来,我们就徜徉在其间。我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这夜色有多美。于是我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我认为,她会略带矜持地说好吧,或者羞答答地把收伸过来。但这事儿没有发生。她十分严厉地说:不可以!我认为,这三个字将这美好的夜色击得粉碎,然后转身离开了,很长时间都没跟她说话。她也没来找我。

现在我承认,在跟她冷战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心神不宁,注意力无法集中。军师说我害了相思病,我不以为然。可是,只要我睁开眼,眼前就会浮现她的身影,我闭上眼,脑子里又会闪现她的笑容。我打电话向王四眼求助,那会儿他已经出狱了。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王四眼听后,笑了至少三分钟,然后说:看来我不读书是对的,你都读书读傻了。你问人家干嘛?一把拽过来,拉住不就完了?拉了之后,再趁势抱住亲嘴,亲得火热就开始扒衣服,反正在树林里,四野无人,一鼓作气把人日了再说。我说这样不好吧?是不是太不尊重人家女孩子了?王四眼不屑地说:尊重?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都是成年人了,女人也是需要的,女人是矜持是为了给男人的主动创造机会的,这种机会只能表现在行动上,不能说出来。在她需要的时候你不给,还文绉绉假惺惺地问人家可不可以,我要是那女的,也会说不可以,我要是说可以,那不就说明我犯贱吗?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没想到,就牵手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关乎到人的尊严,但王四眼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话糙理不糙。深思熟虑后,我决定跟她和好如初,这次我要把握好机会,像王四眼说的那样,一把拉过来,再亲嘴。

遗憾的是,有些事机会只有一次。我再次约她出来的时候,她说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了,是个公务员,而且答应她等她毕业后也将她弄进他们单位。当爱情变成了交易,我认定,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了。我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竟然有想要牵她手的荒唐想法,这么糗的事情还让王四眼给知道了。

那以后,我没有再恋爱。我牢记明星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了,不知会有多少美女会主动送上门来,书中自有颜如玉嘛。事实上,书中的确有颜如玉,只是不属于我罢了。要是不读书,我肯定不会在全国巡考,不巡考,肯定也就辨不出北方美女跟南方美女的差异。

当然,找女人这事儿光有理论是不够的,关键还得靠实践。但如何实践对我来说是个难题,像王四眼那样,打着寻找真爱的幌子到处寻欢作乐我是做不出来的,也没条件去做,像军师那样去夜店随便找一个,后患无穷。既然不能先成家,那就先立业吧,明星说得对,等事业成功了,不愁没女人。问题就出在,我的事业也一塌糊涂,好不容易考上了事业单位,才发现,我每天要做的事情跟我的专业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整理、收发文件那点破事儿,小学生都能做。领导见过学历还可以,还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小说,就让我写公文,这件事小学生肯定做不了,而我又不屑于做。好歹我也是个文学硕士,写那些八股的东西也倒罢了,关键是所写内容都是空洞的废话,比如响应某某文件精神,积极组织抗震救灾什么的,我就觉得不能这么写,应该生动地写出灾区人民的痛苦,写出我们的帮助对于他们的重要性等等,而不是传达上级的部门的指示,搞得抗震救灾不是发自于人们内心深处对灾区人民的同情与关怀,而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似的。我将文章交给领导之后,迎来的是一顿臭骂,领导说:这是公文,公文有公文的格式,就像鸡巴是鸡巴,逼是逼一样,尽管也有合在一起的时候,但终究各是各,不能混为一谈。我觉得,领导的话虽然粗俗,但比喻恰当,要是词汇再文明点就好了。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时间深入分析,我要重写这份公文。

我始终写不好公文。这就意味着,我难有晋升的机会。看来,出人头地还真不容易。不过还好,我这份工作还算稳定,虽然不能升官,但也没人会开除我。就这样也挺好,混着,反正时间一大把,可以写小说,虽然我没有女朋友,但不妨碍我在小说中妻妾成群。只是周末不大好打法,看着别人携家带口地出游,没成家的也可以搂着女朋友逛街,我只能一个到处乱转,见到熟人,老远就躲开。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一家寺庙门口。

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自然不会对寺庙有兴趣,只是佛教圣地门口,竟然会有穿着道袍的道士摆摊算命,着实有些奇怪。此人仙风道骨,长长的胡须随风乱飘,半闭着双眼,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我心血来潮,竟然请他来算算命。报完八字,他睁开眼,说:你22岁结婚,夫妻和睦,相敬如宾,23岁生子,此子体弱多病,需谨慎喂养,12岁后方可无虞,但如果你爱人生于正月的丑日酉时,注定无后。我没有揭穿他,让他继续说:至于你的事业,文印可保,挂将挂帅难,而且一声清苦,财源不佳……这时我忍不住了,说:什么什么?文印?我连个副科都没弄上,哪来的文印?那道士哈哈一笑,说:时代变了,对文印的理解也不一样了。我说你文印可保,是说你注定了要从事脑力劳动,而不是体力劳动,而且这份脑力劳动跟文字有关。这是你出生的月份决定的,也就是说,但凡出生在那年那月的人,不论男女,都不会靠出卖体力为生。我说:那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我今年都30出头了,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这又该怎么解释?道士捋了捋胡须,说:这也是我感到纳闷的地方,你一坐下,从你的面相和气色,我就可以断定,你不仅没有结婚,而且连女人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最多跟女人牵过手,连嘴都没亲过,至于性事,可能稀里糊涂地有过次把,但那女的绝不是你的女人,可从你的八字分析,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是不是你把出生的时辰记错了?我说错不了,我有医院的出生证明,我是我们村唯一去医院出生的孩子,因为我母亲难产。道士再次捋了捋胡须,说:既然这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你是高材生,至少硕士以上学历。我说这倒是真的。他说:难怪!知识改变命运啊!但是,改变有多个方向,不一定都是好的方向。比如你,如果不读这么多书,说不定会过得很好。不信你可以回想一下,你身边的那些跟你同年同月出生的没有高学历的人,他们是不是都比你过得好?所以说,天命最高,与命抗争是愚昧的……

道士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黄杏就跟我同年同月出生,而且只比我小一天,人家现在人模狗样地天天跟钱打交道,许保山小我五天,是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再比如梁麻子、王四眼,虽不是同月生,也是同年,哪个不是功成名就?他们谁也没好好读过几天书。还有明星,他天生就仇恨官宦子弟,最终又因官宦子弟而锒铛入狱,还有军师,何等聪明、何等帅气的人,却跟一个可以跟东施、黄月英媲美的女人结了婚。

看来,这些都是命,命运是一个活套,越抗争勒得越紧。好吧,我还是回去好好研习公文吧。

(作者供职于《边疆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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