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王小波历史叙事中的历史
2016-04-19◎王炜
◎王 炜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王小波历史叙事中的历史
◎王炜
1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具有先锋意识又在历史叙事上取得杰出成就的是王小波。历史叙事成为他写作的重中之重,而他的历史叙事完全可以归属于后现代历史叙事的范围。与现代主义历史叙事,特别是现代主义之前的经典历史叙事相比,后现代的历史叙事带有更大的实验色彩,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历史观念,特别是关于历史小说的真实性观念。
互文性成为后现代历史叙事最重要的策略。当然,互文性最初来自现代主义历史叙事。彼此不同的是,现代主义只是在小说人物与古代的某个经典著作之间构筑类比性的关系,说明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而后现代历史叙事的互文性,表现为文本与文本之间更为紧密的关系。作者不会在选定的文本之外寻找历史的真实,真实存在于文本与文本的相互指涉之中。这种相互指涉不是现成地摆放在那里的,因此,作者必须去构建这种话语关系。作者与叙事者最大程度地分离,叙事者不再隐身,而拥有了更为活跃而多义的身份,这样才能更大程度地构筑历史的真实。历史真实问题,按照传统的看法就是客观性的问题。但是从现代主义开始,一直到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客观性受到怀疑。不存在那种完全脱离主体的生命与情绪体验的客观性,客观性只是一种幻觉。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和后现代之前的历史小说都是制造客观性幻觉的艺术。从现代主义开始的历史叙事,不会让创作者完全隐身;作者与叙事者分离,成为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历史叙事的一种基本策略。
后现代的历史叙事不以重构故事为目标,而是努力刻画历史的破碎与裂痕。福柯认为,历史写作中的任何事实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任何一个问题都涉及不同知识领域,是不同知识领域通过文本的相互指涉①。话语成为真实性的唯一现实。历史写作不再探索隐藏在时间深处固定不变的秘密,而是在互文性之中寻找对历史事实与悬疑的阐释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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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王小波的历史小说,首先必须理解他对历史的理解。在这些理解中,有三个人对他影响巨大:一个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另一个是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第三个人物是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他们都从不同层面影响了王小波及其历史创作。
王小波在谈及《红拂夜奔》时说:“熟悉历史的读者会发现,本书叙事风格受到法国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的杰出著作《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影响,更像一本历史而不太像一本小说。这正是作者的本意。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③在布罗代尔提出的许多重要观念之中,“长时段”的观念对王小波影响巨大,让他能够从一个完整的角度去理解中国历史。长时段实际上就是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范围内,社会生活的一些基本结构不会发生突变,甚至可以说不会变化,人们在心理上的变化更为缓慢。这就是历史的稳定性。
王小波的主要历史小说让叙事者穿越时空,在不同的时间内自由驰骋,把不同的时间内容整合压缩在一个故事段落内,造成一种杂沓而纷乱的效果。这个效果背后是作者对于千年中国历史的基本认知。从唐代到当代,中国人在许多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权力无所不在,权力与权势成为一种基本坐标,组织人们的生活、行动、感觉。皇权不会因朝代更迭而中断,王朝更迭背后是皇权的坚挺,皇权一直是历史舞台的真正主人。皇权对广大人群具有威慑与训导的功能,威慑和训导相辅相成,共同塑造广大人群对于权力与权势的拜服。千年中国只是王朝的不断轮回,并没有现代意义的进步。无所不在的皇权是全知全能的权力话语,控制着大地与时间,支配着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正因为这样,发生过的事情一定会不断重现。
皇帝很远,但是被皇权洗脑的人群很近。漫长的中国历史充满多数人针对少数人的暴力与伤害,少数人总是被权势与人群的大多数制造成可能的敌人。正因为这样,为了保持长久的安全感,就必须不断地找到那些可能危及安全感的人。而在人群的紧张以及人群对于和自己不一样的少数人的迫害背后,都有皇权的影子,以邻为壑是封建皇权控制人群的基本手段。总之,这些历史从唐代到当代,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坚如磐石。
知识人与权势的紧张,最后转换为知识人与人群的紧张,这成为王小波历史小说的基本矛盾。他说:“乔治·奥威尔的噩梦在我们这里梦想成真,是因为有些人以为生活就该是无智无性无趣。他们推己及人,觉得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该把理想付诸现实,构造一个更加彻底的无趣世界。”④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之中,对有趣、智慧和审美的追求注定是要付出代价,许多时候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他的长篇小说《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与唐传奇的相关篇章构成互文性关系。但是这三部长篇小说实际上是对传奇故事提出的问题的当代回答,其问题意识可以表述为:迷失在人群中的秘密永远无法揭晓,集体沉默与集体撒谎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人群就是看不见厚度的墙,穿过充满敌意的人群寻找自己想要的幸福注定是徒劳的。
卡尔维诺对王小波历史叙事的影响在于:叙事者完全可以杜撰、编织、伪造“不存在的历史”。卡尔维诺在《祖先三部曲》《命运交叉的城堡》以及《看不见的城市》等著作中,让叙事者叙事的重点是虚构“不存在的历史”,而这些不存在的历史可能更加真实,更加靠近历史的深层次结构。
总之,王小波历史叙事中的历史,或者历史的真实性,主要是通过一定的互文性与伪造“不存在的历史”,去捕捉较长时段的历史话语关系。这种关系的真实性主要体现为三个层面:一是人群与皇权的关系;二是另类知识人与皇权的关系;三是被皇权控制的大多数与另类少数人的关系。这三层关系不断再生产,他们之间的紧张也不断再生产。
3
王小波的历史小说完全不同于同时代许多人那种依傍史料去写作的、以帝王将相为核心的历史小说,不仅因为他怀疑历史文献的真实性,也不仅因为他选择主人公往往是卑微的普通人,而且还在于他的写作具有身份考古的色彩。寻找迷失或者模糊的身份,一直是很现代的文学主题。身份不仅是身份证或者工作证上的名字与编号,而且是自我认同。正因为这样,人与自我的关系,就会变成人与自己过去的关系。过去不是死亡的记忆,而是一种沉睡,当你面对特定的过去,并对特定的过去进行阐释的时候,就激活了那些沉睡的过去。于是,过去与现在就成为不断激活与相互生成的关系。
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语言的边际就是生活的边际。过去也必然成为语言,才有可能被设想、被描述、被不断阐释。人如果对自己的过去不感兴趣,就不会发现自己的身份多么可疑。反之,当人面对自己的过去的时候,才会惊讶地发现,个人的身份其实来自完全不清晰的过去。
法国当代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暗店街》,用模仿现代侦探小说的笔法,让一个迷失了记忆的人去寻找自己的记忆,这是二战之后许多人的感觉。二战之后,许多人面对的不仅是城市的废墟,而且是精神与记忆的废墟。人们的记忆是多么依赖于特定的空间,当一些空间被抹掉之后,人们就很难为记忆找到准确的发生点了。主人公到不同地方,寻找不同的人,调查与自己相关的事情,重建自己的过去,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与认同。但是这个工作从头至尾都好像没有什么真正的进展,因为许多人的记忆都出现了问题,还有就是可能很重要的当事人都已经去世,一些记忆的线索就中断在那里了。
找不到可靠的关于自己的过去,自己就可能什么也不是(“Je ne suis rien…”)⑤。莫迪亚诺在《暗店街》末尾告诉我们,主人公除了找到一些确定的问题外,仍然没有找到关于过去的基本细节。由于找到一些确定的问题,人多少可以依赖于这些问题活着了。王小波笔下历史叙事中的身份寻找与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的身份寻找,思路基本一致,差异在于主人公面对过去的不同:王小波笔下的主人公面对的是千年之前的唐代,而莫迪亚诺笔下的主人公所面对的过去距离自己很近,是与自己生命流程有关系的过去。但是无论如何,《暗店街》给王小白历史小说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角度:身份与历史。身份的重建一定会涉及历史,一定会对历史作出选择,一定会找出最需要的历史范围。
王小波在《万寿寺》一书的开头说:“莫迪阿诺的《暗店街》里写到:‘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接着他又说:“莫迪阿诺的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毫无疑问,我现在就是失去了记忆。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张工作证,上面有工作单位的地址。循着这个线索,我来到‘西郊万寿寺’的门前。”⑥失忆或者寻找记忆,在文本之中一直是一个重要隐喻与方法。“我”的过去依赖于历史,“我”必须重建个人化的历史,在历史中找寻可以认同的人物。《万寿寺》之中的“我”与节度使薛嵩之间,《红拂夜奔》中的王二与大唐名将李靖之间,《寻找无双》之中的王二与王仙客之间,都是一种互动与相互认同的关系。作为当代人的“我”或者“王二”,一直都面对关于自我过去的困惑,所以不停地从不同角度体验自己可能的过去。换句话来说,薛嵩、李靖或者王仙客,都是“我”或者“王二”的某种虚拟的身份,作者通过这种虚拟身份的构建,来为自我的命运找到一些历史的根据,让自我的命运变得清晰起来。
王小波的历史小说也都是问题小说,即使有许多琐碎细节的描述,但是这些细节都与特定的历史结构相关,与权力相关,因而可以视为结构性问题。人的具体问题和困境都可以不断地再生产,在不同时代可以不断地重复。通常所谓“历史造成的”,其实就是权力与权力再生产之后的必然结果。权力才是历史的真正主人。人们的身份就像命中注定一样,被历史牢牢地雕刻下来。从卑微出发,找到卑微的过去式,与冠冕堂皇的身份相比,许多人的卑微身份是永恒的,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也是历史的本真。正如作者在这部书一开始所说:“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目。”
①Michel Foucault, The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ume 2,Edited by James D. Faubion, London: Allen Lane The Penguin Press, 1998,p.286.
②Michel Foucault, The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ume 2,Edited by James D. Faubion, London: Allen Lane The Penguin Press, 1998,p.287.
③王小波:《青铜时代》,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510页。
④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93页。
⑤王小波提到的《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1978),其汉译本的开头偏离了原作的意思。“我的过去一片朦胧……”翻译得很优美,但是不能传达出原作的那种因为失去记忆与身份的沉痛感觉。法语原版的开头是:“Je ne suis rien…”翻译出来就是:“我什么也不是。”Daniel Weissbort的英译本开头是这样的:“I am nothing. Nothing but a pale shape, silhouetted that evening against the café terrace, waiting for the rain to stop;….”英译本忠实于法文原本。
⑥王小波:《青铜时代》,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8页。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