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童庆礽先生二三事
2016-04-19徐新南
◎徐新南
杂忆童庆礽先生二三事
◎徐新南
编者按:他是梁山伯,他是高文举,他是柳梦梅,他是张君瑞,他是班超……他,是童庆礽!他,因赣剧而成为表演艺术大师;赣剧,因他而呈现出别样的风景。童庆礽,一个与赣剧的辉煌紧密相连的名字,他与赣剧的约会,成就了一个美好的传奇。他使赣剧从乡野村姑化身为名媛淑女,从风雨草台登上大雅之堂,金戈铁马中糅进了儒雅之气,粗犷豪放中蕴含着俊逸之风。他第一个把话剧的“体验派”表演带入赣剧,第一个使赣剧唱腔于古朴之外增添了精致。2016年2月16日,一代传奇谢幕,带走了一个时代,但他的成才之路,他的表演艺术,为赣剧、为后人留下了耐人寻味的回忆和宝贵的财富。
20世纪50年代初,邵式平主政江西,百废待兴,江西戏曲也喜遇春天。时局甫定,邵式平省长就把复兴江西古老的戏曲艺术提到议事日程上来。1950年至1951年间,江西成立省赣剧实验剧团,不久即解散。1952年12月又在景德镇和上饶挑选演员,重组赣剧团。
草创之初,百事艰难,我父亲徐先兆就是在这时与童庆礽先生开始接触共事。童庆礽先生当时从话剧团调来,参加了去景德镇和上饶选拔演员的工作。父亲当时在南昌大学(今江西师范大学老校区)教戏曲文学,因乡谊和师生关系,与当时一些省领导走得较近,于是被聘为剧团顾问,他自己也感到对这项工作义不容辞。那些日子,父亲为了安顿这些演职员家庭,上下斡旋,四处活动,颇费心力。从景德镇和上饶遴选上来的演员,都来自信河戏与饶河戏的民间草台班子。初来南昌时,条件颇为艰苦,他们住在绳金塔观音阁破旧的古庙里。大殿里面有十几张挂了蚊帐的床,每张床住着一家人,每张床就是一个家庭。所带出来的戏装行头,破烂褪色,有如出土文物。后来的条件慢慢好了起来,拨给了经费,建了剧院,开始对外推出剧目,逐渐走上正轨,一度发展到全国有十三个赣剧团。那些经常来家里蹭饭的老乡(当时我们家住在赣剧院附近),渐渐也不来了。赣剧团里有一位父亲很熟的老朋友草包崽,有一次高兴地说:我们这些乡巴佬脱下蓑衣穿上西装了!
那段时间,难度最大的工作是如何把原来活跃于村野土台的地方剧种,变得规范、高雅起来。首先是要生存下来,适应省城观众的口味,并且逐步成为代表江西、走向全国的剧种。先前省里曾经成立过的省赣剧实验剧团,就因为不能够适应变化了的市场,死搬传统而不思变革求新,而被迫解散。当时石凌鹤任省文化局局长,是父亲的朋友。在省市文化部门领导下,父亲作为剧团顾问,与童庆礽先生一起,感觉担子很重,为此目标做了许多工作。
首先是剧团主要演员的遴选,也就是台柱子的选定,这是关乎剧团生存发展的头等大事。在东湖边赣剧团的临时宿舍,石凌鹤与父亲、童庆礽等一起,进行过多次主要女演员的选拔。我的大姐当时尚小,经常随父亲一起去听戏。杨桂仙是赣东北地区家喻户晓的闻名坤角,当地有“不听杨桂仙,三天要发癫”之说。杨唱功不错,但她的扮相稍有欠缺,上台曾被挑剔苛刻的戏迷喝过倒彩,为此父母亲还带她去找过熟悉的电影演员请教化妆的技巧。据大姐说,当时还有一位待选者相当不错,扮相唱念俱佳,可是老忘词,灵气不足。直到潘凤霞出现,凤出岐山,云蒸霞蔚,顿时眼前一亮,惊若天人。大家迅速交换眼色,都道,就是她了。童庆礽先生也是在这样剧烈竞争的环境里脱颖而出的。童先生确实是异质天赋,人中之龙凤,龙睛凤目,扮相俊朗,以大器晚成的三十岁“高龄”,半途出家,并非科班,又无门无派,像天外来客,遽然登堂入室,酣畅淋漓浓妆艳抹游戏于红氍毹上,玩生净末丑,吹拉弹唱烂熟于指掌之间,力挫群雄,成为当家小生毫无争议的不二人选。从此,这个六百多年薪火传承的多声腔的古老剧种,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的瑰宝有了领军人物。
父亲很欣赏童庆礽、潘凤霞唱腔的音轨声线:潘凤霞“美秀娇甜”,高亢柔美;童庆礽深沉内敛,厚重浓郁,略显磁性喑哑又不失飘逸峻拔。二者高山流水,沉鱼落雁,阴阳调和,相得益彰,乃稀世罕有天下无二的绝配。父亲特别喜欢潘凤霞的唱腔,在美秀娇甜中突发飙音,尾音如凤鸣九霄,裂谷穿云,加上弋阳腔一唱众和的乐队帮腔,突然形成的那种云垂水立排山倒海的气势,余音绕梁三日不止,令人震撼叫绝。父亲说潘凤霞那种鬼腔(惊天地泣鬼神之音),是任谁也学不到的。
为了接受上届赣剧团夭折的教训,童先生和父亲、石凌鹤等老一辈艺术家一起,刻不容缓地对赣剧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主要是整理唱腔并对念白进行规韵,定腔定谱,将青阳腔、弋阳腔的重点声腔进行人文化改造,去芜存菁,与时俱进。由此赣剧逐渐成为更多观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地方性的古典声腔焕发了现代风采,为赣剧最终在南昌站稳脚跟,为尔后大踏步走向全国的舞台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赣剧在赣省一枝独秀,盛极一时,短期内推出了《梁祝姻缘》《还魂记》《珍珠记》《西域行》等许多部经典剧目,《还魂记》还被拍成电影向全国发行,举国风靡。
赣剧团曾经我父亲推荐在南昌大学(今江西师范大学老校区)作巡回汇报演出。演出的剧目是《梁祝姻缘》,是石凌鹤和武建伦两位先生合作的本子,也是童庆礽先生最为得意的一个剧目。我们全家都到场观摩捧场。是夜,华灯高照,全校师生齐集一堂。童庆礽、潘凤霞的精彩演出征服了全场师生,一波波掌声如潮汹涌,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童庆礽饰演的梁山伯,扮相俊美,风流潇洒,憨厚朴实;潘凤霞饰演的祝英台,身姿曼妙,眉目传情,深情款款。两人在台上龙飞凤舞,珠联璧合,鸳鸯蝴蝶,惊鸿倩影,强大的气场令台下观众痴迷倾倒,真是神仙眷侣今犹在、才子佳人信有之,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戏散,我们家和剧团人员乘同一辆卡车返回城里。拥挤的车厢里漆黑一团,路程坎坷,车行颠簸不定,大家朦朦胧胧睡意昏昏。突然,一声娇嗔婉转如莺啼,划破了暗夜的寂静:“是哪个(死鬼)踩了我的脚啊!”声音如珠落玉盘,标准的中州韵白,字字声声爽脆清晰,一听就知道是潘凤霞在说话。有顷,传来了童庆礽先生有板有眼的念白:“娘子呀,莫慌啊莫慌!”随即一切又重归平静。路边灯光照见潘凤霞斜倚在童庆礽先生身上,一脸幸福的表情,而那时正是童潘二位伉俪燕尔新婚的蜜月。多少年来,这一幕始终萦回于脑海挥之不去,是哪位轻薄浮华子弟踩了潘凤霞的脚,抑或是有人不小心,或者根本就没有人踩,现在都不得而知了。惊鸿一瞥之下,我看到了演员艺术家生活的风流浪漫,童潘伉俪的鹣鲽情深,从生活到演戏,从演戏到真实生活,高强度念白唱腔的训练,艰苦的付出,以至于入戏太深,是在习练台词,还是真的被踩,已经真的不知道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了。
反右运动之后,凭着一张破旧的赣剧团顾问的证件,被错划为右派的父亲落寞中还会去赣剧院看戏,其时运动中受到了沉重打击的童庆礽先生在台上也只能跑龙套了。某次,坐第一排的父亲举起纸扇向呆立在台上的童先生致意,童先生觑见了,水袖双摇,连连吹动挂须,摇头作无奈状,一时无声胜有声。一个元曲专家、剧团顾问,一个赣剧名伶泰斗,皆成牛鬼蛇神,难中相见,不失斯文,堪称梨园一页痛史。此是后话。正是:
口不能言双袖摇,
梨园遗恨记荒唐。
地下若逢徐顾问,
岂宜重唱石西厢?①“石西厢”指石凌鹤编写的赣剧《西厢记》。
谨以此文向童庆礽先生和为了赣剧的生存发展殚尽心力的先辈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