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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

2016-04-19王孝林

昭通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母亲

1964年正月十八这天下午4点左右,大人们说看见离太阳下山还有一竹竿高的时候,我出生于天星南甸瓦房村。这是一个普通但不太贫困的农村家庭,家里有四间有些破败的南北向大瓦房,其中两间好像是解放前防土匪的三层雕房,墙体比一般的厚得多,村里人爱说,那墙土用来熬硝最好。这个家庭好像还有些热闹:有我父母在内的老人三个,还有我的两个姐姐;大姐、二姐已出嫁,还有两个姐姐待字闺中。

我的到来,最高兴的恐怕是我的父亲。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眼看满四十五岁了,膝下还没有一个男丁,我想他已经是有些焦头烂额甚至多次想挺而走险了。此前,父亲在五十年代末犯过一个错误,在那个年代被无限放大,为此他付出了在昭通新生机械厂劳动四年的惨痛代价,因此他在随后的“文革”中只好混迹于“四类分子”之列,好在他在王姓村里辈分最高,村里人就算不怀好意的人也不好下手,他才很少被批斗,队里还安排他做了一个轻巧拿工分的活路——为生产队管田水。一天扛一把锄头在田里四处走走,拿满工分,是够清闲的了。算了,本着“为尊者讳”的古训,父亲的故事,我这里先按下不表。

我的出生,在家里是一件大事,也给大人们带来了某种不甚明晰的希望和实实在在的惊喜。那惊喜和希望仿佛又是确定的。这年的秋天,家里还特地为此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我就七八个月的样子。这张照片,九十年代还被我搬上了《昭通日报》。母亲后来对我说,你出生的头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一匹大黑马儿向我跑来,“把我骇醒了!”她后来又对我说,你未出生前,我们饭都吃不饱,还吃过棕米米、蕨渣、红枝儿(救军粮)等。她接着说,你出生后,我们家的生活就逐渐好过多了。其实,我知道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政策渐渐好了,特别是当时每家每户都分到了自留地,有了一些自主权,家庭可以养猪,养了猪自己吃半边,有猪尾巴那一半卖给国家,还有了自己的粮食和蔬菜。

我对一岁以前的记忆已经很少了,只模模糊糊的记得一点,白天被姐姐们在家背着,有时推磨还放在磨单沟推来推去的还勉强舒服;一到下午,我就爱哭闹,要她们背着朝院门口走,去迎接参加生产队劳动回来的母亲,就是要吃奶——这点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想,一个人或者说正处于婴儿期的人,最初的记忆和感知、最亲近和熟悉的怕只有他或她的母亲吧。当然,最难忘记刻骨铭心永不磨灭的,还有关于童年生活的记忆!

父亲这个人,我用了三十来年了解他,还是有点琢磨不透。父亲出生于“五四运动”那年,估计就是运动前后那几天,但他和这个运动没啥大的关系。他在这个偏僻的瓦房村渐渐长大。这个家庭在村里也算是旺族,有十来户本家七八十来号人口。父亲这代,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分别成家立业。那时没有学校,只有私塾。我爷爷奶奶较开明,重视文化教育,从天星镇请来一位姓罗的私塾先生在家开课,这位先生和战将罗占云是本家,估计是有些学问的人,古文功底好,教学认真。佐证之一就是父亲晚年爱看“老章书”(繁体字书)。有一回,假期里我带了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回老家阅读。父亲见了,如获至宝,天天看得津津有味,可见他的古文功底。这位私塾先生或许看出了父亲的聪慧,也许是看上了我家乡的富庶,竟至于将他镇上唯一的独生女儿嫁给了地处偏远农村的我父亲!他们先后生了三个女儿,还有了一个儿子,取名王孝啥子,我听说过,但记不得了。很可爱,但长到几岁的时候,出天花夭折了。那时候的人不像今天的人那样开通,“生男生女都一样!”何况是当年的农村。

父亲40多岁了,与他同龄的人,好些都是抱孙子当爷爷的人了,可他膝下竟还没有一个男丁,可想见他一定是万分焦急坐卧不安无颜见人矮人一等。其实,当时农村普遍存在重男轻女的思想。这种观点,分析下来,主要是认为女儿都是要嫁出去的,是别家的人;男孩是家庭特别是房屋土地的当然继承人,又是老人们晚年的赡养者;无子容易成为邻里吵架时谩骂的对象,比如骂“孤寡”之类的,很难听,很令人抬不起头;男孩劳力好,能传宗接代,撑得起家里的门面。在周围的邻居中,有一户姓罗的人家,他媳妇一口气生了五朵金花就不生了,他气得半死,从此与酒为伴,酒后就打媳妇,人也潦倒颓唐。其实,他的几个女儿长大后都外出打工,寄钱给他用,买新衣服给他穿,出钱给他翻修房子,对他挺好的;但他始终走不出自身无男孩的阴影,天天醺酒,早晨一爬起来就要喝,人变得未老先衰鼻脓口水的,村里人都见不得他!就在前些年,当我知道大关有一户村民为自己的独生女儿办了《独生子女证》,我意识到这种观念变了,很高兴了一阵!

可以想象,因为我的出生,父亲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在他看来,一个家庭有了希望有了前景,更有了一个崭新的开端!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个啥样?是要有点年纪的人才会有印象。我家紧靠南甸村公所旁边,村公所伙食团旁边还有一个供销社的代销店,有一个姓郭的代销员;村边上还有一个卫生所,有两位村医。所以村里经常是人来人往,一年四季都很热闹。特别是“文革”开始后,今天传达“最高指示”,明天庆祝“伟大胜利”,后天举行“文艺汇演”……在我们小孩的眼中,实在热闹极了!记得有一次开庆祝大会,主席台刚刚搭好,红红绿绿的,很是壮观,但用来搭主席团的木制楼梯,大人们还没来得及取走,那时才几岁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顺着梯子爬将上去,只听得下面“下来下来”一阵大喊,慌乱之中,我竟将主席台上的横标扯落下来!幸好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村里也没追究,要是换成成人,那麻烦可能就大了。那时也有斗争会,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经常开展的文艺表演,成员都是本村的青年男女,文化也不算高,但他们一上台,表演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比起今天的文艺演出并不逊色,可算“文革”中的一大奇葩!

那时的村公所不叫村公所,先叫人民公社,后叫大队,然后自然村叫小队,南甸村有将近10来个小队3000来人口。自然,大队部就成为全村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的中心,设有支书、副支书、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文书一干人等。小时候,作为没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我认为他们都是官,对他们是有些敬畏的。有一次,父亲左请右请,居然把支书请到家里来吃饭喝酒,我觉得真的很不容易,总觉得人家还看得起你家!不要说大队的干部,就是队里的头头,比如队长和会计,你都要尊敬他们三分,他们掌握着安排劳动、分配口粮和现金(当时叫“分红”)的权利。在生产队相对繁重的体力劳动中,他可以安排你做相对较轻的劳动,比如看田水、放牛或者外出做生意为生产队找福利等;在评工分和物资分配中,他们拥有话语权和决定权。像评公分,一定程度上,他说你是几分就是几分,还有可能在账目上弄点虚假。我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因为学了几天算术便自作聪明,一次无意中看出了他们账目的作假之处并与他们理论,结果为他们所不容,处处整他,小小年纪便远走他乡。过了很多年回家探亲,当初的队干部(而且是家族中人)请他吃饭,想来个“相逢一笑泯恩仇”,结果派了好几个人来请,左说右说,他硬是坚决不去赴宴,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可见当初伤害之深!

由于相邻的关系,小时候的我们经常去大队部玩耍,特别喜欢去潘文书那里玩,主要是他那里有一部留音机,还有许多唱片,我们多次不厌其烦地在他那里听《红灯记》《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感觉很开心。在那相对封闭和贫瘠的小山村,在那个点煤油灯和马灯度过漫漫长夜的日子,经常能欣赏点音乐,度过美妙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算很开心的一件事了。此外,有时,县文工团的还来大队坝子里拉点二胡,我感觉是很开眼界。“文革”是错误的,但听点音乐也错不到哪里去。当然,我也亲眼看到残酷的批斗会,还打死了两个村里的教书先生,这在《南甸记》里也有所描述,不再赘述。说件不算题外的小事。也许是源于儿时美好的记忆,2010年的一天,我来到年事已高、还能放牛的潘文书家,其实“文革”结束后他就没在村上工作了。他说,他家缺水,能否解决400多块钱的皮管钱,他自己去引水解决家庭的用水困难。我想都没想,掏出身上仅有的500元给他,后来他逢人便说我这人很念旧,很和气,是个好人。

乡村是农村孩子幸福成长的乐园。

小时候看到的花真多啊!比如春天,围绕房舍四周的自留地里的花,随着春天的脚步,渐次开放的有杏花、桃花、樱桃花、李花、梨花和橘花,还有空地和庄稼地里不知名的各种野花,把一个几近荒芜的小山村瞬间打扮得莺歌燕舞生机勃勃。孩子们都知道,繁花谢过,这些果树都会先慢慢结出小而圆的青色果实,李树、梨树和樱桃如此,而桃树和杏树的小果实则是呈扁型,毛绒绒的。这些果实慢慢长大和成熟,最先吃到他们的,肯定是我们这些嘴馋而又善于攀爬的孩子。那时节,家家户户都种有果树,也就不用担心会有人来偷摘;好像也还没有形成商品市场,也不用拿去市场出售,也就是自家享用而已。梨树和柿树的果实要秋天才会成熟,特别是柿树的果实成熟了,柿树上的叶子基本掉光了,又大又圆又红的柿子挂满果树,满树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大人和我们爬上树去,费力地把他们摘下来,背回家,把早已洗干净的土罐子摆好,放上清水,把没伤疤的柿子放进去,再把坛口盖好,再掺上坛盖水。这样,一个星期后便可取出食用;那柿子又甜又脆,有时吃饱了连饭都不想吃。到秋收季节,农村的吃法可多了,花生、核桃、板栗以及各种山珍野果,滋润着乡下孩子略缺营养而又快速成长的身体。我想,它们是原生态的、野性的、原汁原味的东西,绝不同于今天城里小孩吃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经过人工加工富含化学物质添加剂保鲜剂及有害的各种果品食品。此外,农村孩子在对果树的攀爬活动中,加上放牛打柴等劳动,应该是起到了有益的健身强体作用。

今天城里的小孩都喜欢各种玩具,比如小汽车、小坦克、小飞机、小单车和其它零零种种五花八门的玩具。伴随一个孩子的长成,那花费成本动辄数以万计,又因为只有一个孩子,这些玩具最终又弃之如废品,很伤年轻父母的金钱和精力。我们小时候因为家穷和玩具的匮乏,所用的很多玩具都是自制的。比如陀螺,在山上找来稍硬一点的木材,按陀螺的形态削好,锯下来再作一点深加工就成了;找来一截合适的竹子,在一头拴上麻线如鞭子一般,那陀螺便被我们在平地里挥得“忽忽”的转。应该说,也起到健身的作用。比如弓箭,找来青竹使力的弄弯,竹两头拴紧麻线,再找来高粱杆,在一头安上竹制的小箭头就可以作射箭之用了。比如打毽子,用两节竹筒作材料,把连着的另一节呈张开的手巴掌状用刀子花开,再用细篾片横着密密的编好,毽拍便制成了,至于毽子,那就更便宜了,用公鸡的花花绿绿的颈尾毛,加上胶片、铜钱就行了,而且经久耐用。再比如农村小孩喜欢的纸枪、水枪、弹弓,制作也比较简单,这里就不再多叙述。弹弓是我们最喜欢的玩具,我们把它唤作“橡皮枪”,一般都天天随身带着,就像一件不可多得的“武器”,喜欢用它来打鸟儿。其实,在我的印象中,打中鸟儿的时候太少了;即使偶尔打着,心里也有些不忍。这些玩具,伴随我们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至今我想起它们和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脸上会绽开笑容灿烂如乡下的桃花。

那时候,农村里好玩的东西多得很,这是因为生活在美丽的大自然里,一切都生机勃勃趣味无限。我们喜欢去村里堰沟里扳螃蟹玩,得到了螃蟹,就放在装有清水的瓷盆中养着玩。看着螃蟹的钳子,它的眼睛,它的肚皮,包括翻开它的肚皮,都觉得很好玩很有趣很神奇。最喜欢的,是去稻田里捉泥鳅黄鳝,这是我们一个夏天最喜欢干的事情。生产队田多,插了秧,我们也不管,提着竹兜,拿着自制的工具,挽起衣袖和裤管,我们便高高兴兴地下到田中。说到工具,就是用两块竹片,用铁线把中间固定,但可以左右活动,在两片竹片上刻出锯齿痕,有点像今天理发店的削发剪。根据黄鳝活动留下的一些明显的痕迹,用右脚使劲往黄鳝洞里有节奏地透。哦,这“透”字太形象了,本身就是捉黄鳝的一个环节。慢慢地,黄鳝的尾巴从另一头徐徐钻出,眼看它露出大半截身子,便用竹夹把它夹起来。有的黄鳝之大,会把我们吓一跳,心里戚戚的。几乎每天都要整些黄鳝,但那时候的农村里,大人们说它们泥腥气重,村里人都不大喜欢吃这些东西,不像今天的人们啥都喜欢吃,因而有些物种会趋于灭绝!说到捉泥鳅,捉的方式我都有点记不起了,想来主要是好玩而已。多年过去,这些东西都成为城乡人们桌上的美味佳肴了。剖好后的黄鳝,城里前久已卖到七十元一市斤了。

父亲这个人,不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说人“老实巴交”本身就含有一层贬义。去年看《小说月报》,有一篇小说叫《狡猾的父亲》,讲的是父亲和儿女们“斗智斗勇”的诙谐故事,读后不禁称奇。

父亲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经常穿土布长衫,头上包黑帕子,有点像电视剧《中国地》里的“赵老嘎”。前面说过,他读过私塾,熟悉繁体字,应该是有些文化,但这有限的文化并没使他在繁重的生产劳动中变得精明或带来更多的好处。解放前,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手抄本的药书,上面都是一些治疗伤寒等疑难杂症的处方,他一生视为宝贝,任何人要他都不会给,我甚至怀疑他连借给别人看都不曾有过。原书很破烂,没有书名,经过多次阅读和考证,1999年5月,我将此书命名为《丰谷金传书》,这书现在还保存在我手里。比如,这久我前列腺有一小点问题,我就在药书里找到了“四通散”:“治少阴四逆其人或悸或小便不利腹中痛或池利下重者此方主之。甘、实、柴、苟,咳加五味子主不利悸加桂,小便不利加茯苓,腹痛加付。”这种偏方,估计父亲认真看过,家里人一般的小痛小病,他会照方找药(也就是一些草草药之类),稍重一点的他就不会整了。他有一个小小的木质药箱,里边装的是川芎、雄黄之类,还有一块用来磨药的小石板,以备不时之需。小时候我喝中药,太苦,喝不下去,父亲便说要“恨病吃药”。想想也对,这病太逗人恨了,便眼睛一闭,使劲地把它喝了下去。但他和严格意义上的乡村医生不能划等号,因为我没见着其他村里人找他看过病。有趣的是他患了腹泻,厉害了,他就把包谷饭左炒右炒整得焦干,再煮点干腌菜和着吃下去——现在想来,这是没得办法的“土办法”。村里有一位姓苟的乡村医生,我喊他苟老表,有点医术,生意很好,村民上他家去,想着要麻烦人家,免不了都要提点土特产去。这让村民特别是父亲有些羡慕。在我小时候,父亲多次说起,我长大了要学医当医生哪怕是当一个土医生也好;可惜后来我没这机遇,他老人家肯定是有些失望了。

父亲还会一门手艺,就是做木匠活。此类手艺,绝不会天生就会。依我揣测,估计是劳动改造时学会的。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他做木匠拥有的工具差不多是齐全的:各种锯子、斧头、刨具、墨线、墨尺、磨石、马凳等。马凳是用来刨平木板用的。他经常做的活路,就是打制用来挑水的木桶,打好了,母亲背着上天星镇去卖。一对木桶,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能卖三元八角,用来替补家用。用来制作这些用具的材料,都是生产队里剩余的边角料。我很佩服父亲的是,他东拼西凑,竟然凑齐了几副棺材的用料,在老人们死后,我们节省了不少钱。特别是在1976年3月,父亲抓住了一次机会,将一副棺材卖了380元,全是五元一张的票子,保证了我读初中三年的费用。在当时的农村,会一门手艺,是受人尊敬的,哪家有木匠活,都去帮忙,有饭吃,有酒喝,还换来活路,这有多好!我记得,父亲还打了些盆盆桶桶送给他的几个姑爷家,有时候还去他们家做些此类活路。在当时的农村,有一至两门手艺,会受人尊敬,就会有饭吃,就不需要经常去下苦力,当时这样的人不多!

那时候村里的人都爱喝酒。其实在农村里,紧张劳动之余喝点就解乏也可以理解,但有些人爱喝醉,醉了就发酒疯出洋相。父亲爱对我说“酒吃君子肉吃味”,这话估计源于他看过的古书,意思是喝酒和吃肉都要像君子那样有节制。族中有一个哥哥,吃桌上盘中下酒菜时大筷大筷的捞,父亲多次看在眼里,后来在桌上对他说,“那是下酒的,你两筷捞了,别人吃啥?”父亲活到了将近八十岁,在我的印象中,他在家和在外喝酒从来没醉过。我看到他在桌上与乡邻们喝酒,不会与人攀酒,他一般是定量喝了三小杯后,也不听人挽留,便竟自下桌,跑到火塘边烤火。他喝酒很节制,这在农村里,实在很难得!

老家人爱说一句俗语:“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在二十世纪的偏僻山村,所谓“儿”,是指儿子。可以想象,我出生后,父亲已满四十五岁,已进入中年,在农村差不多算老年了,加上坎坷的经历和身世,他的心情一定欣慰而复杂:有了儿子,终于家业有了传承人,也不用担心别人的指点和议论;如果儿子长大不成器,在家也可讨个媳妇过日子,重复他那一代人的生活;再一种,就是培养他多读点书,有了文化,干啥都会好的。我想,父亲心中,定然毅然选择了后者!

在我上小学以前,父亲便教我识字。他的办法是先在火塘里教,先把火塘灰用篾片或木片弄平,再用细木棍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字教我,先从名字教起,我后来上《云南日报》的散文《“孝”字难写》便是对这种教法的描写和回忆。此外,他还做了一块木质小黑板,从村里的教师那里要来粉笔,在上面教我习字,记珠算口诀,我已记不得学习了多少时间。五岁多上小学后,记得语文老师周成武先生教我们写的第一课,就是写“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也许就是受父亲这种“学前教育”的深刻影响,以后上了小学和中学,我的语文成绩都要好于其它学科。在天星读初一时,语文期中和期末会考到九十几分,数学几乎没考过及格,其实这也影响我在1981年的高考中,只考上了师专,没能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不过家里人已经是非常满意了。

上了小学都有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的休息,那应该是我们最好耍最快乐的日子,可我那在偏远乡村生活的父亲,竟然异想天开别出心裁地要请人教我学英语。当时我想,这学英语有啥好处,又不去英国,干啥要学它呢?可父亲却坚持要我学,教师嘛,生产队就有现成的。原来,当时生产队有三个“下放分子”,一个在马石荡,姓李;一个在三合二姐夫那个对里,姓石;一个在黎平三姐夫那队里,姓梁。这些所谓的“下放分子”,都是当时省城或其他机关单位出身或成分不好的知识分子,一下发配到如南甸这样的偏僻山村当农民接受劳动改造,其处境可想而知,用老家的一句谚语“鬼登科儿仰天飞——抓天无路!”离开了亲人和优越的环境,来到偏僻荒凉的山村,一般被安排居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或闲置的牛圈,又没劳力,还要参加生产队劳动评工分分有限的口粮,应该说极不适应而又无可奈何!

父亲请的便是这个姓梁的老师。据说,他原先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翻译官,投诚和解放后在昆明某单位工作,“文革”中就下放到农村,人个子很高,穿着也很讲究,带一副眼镜,看着挺斯文儒雅的。这下有人请教英语,尽管要走好几里的山路,至少有人管饭或许有酒有肉吃,他也挺高兴。他说话和教英语,声音宏亮,人也和气。记得,他先教了我一些基本的单词,印象最深的,是反复教我唱“英语单词歌。”上初二在县一中初学英语,我发现单词相同,但谱和音调不同,也许他老先生是解放前在哪个大学学的吧。梁老还懂些医术,在我家时间多了,还经常和父亲交流。有一次,父亲得了病,去乡上看了都说不行了,失落地回到家,一家人很着急慌乱。梁老师来了,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竟朗声说到“没事没事,长命百岁!”他下了药方,捡了几副草药,父亲的病果然好了。上了中学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他了,想是落实政策回昆明了吧。

按理说,一个人对母亲的记忆,应该是最深刻而又刻骨铭心的,因为母亲是那个生我养我悉心把我们照料长大的最亲的人。一个人要写点回忆自己母亲的文字,记下点点滴滴,用一部长篇小说的篇幅恐怕都还不够。但于我,也许是母亲去世较早的缘故,或许又是我年近五十、记忆力渐次衰退的原因,我对母亲的记忆似乎越来越少,这让我有了惶恐和不安。

我的母亲姓陈,老家在彝良县两河乡。这也是我成年后打听得知的。幼儿时,常听她说起去彝良发武关赶场,经常听她说起这地名,我就一直以为她的老家在彝良钟鸣乡。母亲一家有三姐妹,有两姐妹在天星中心村安家,从我记事起,患白内障的外婆就一直生活在我小姨娘家。据此推断,母亲在彝良的老家应该是非常贫穷,外公死后,家庭发生了相当大的变故;这种变故,当然不是战争和仇杀,而是一个没有男丁的家庭在当地无法立足,只好随女举家迁往大关天星乡,分别定居在中心和南甸村。细心的读者读到这里会有一个疑问,你在前文不是说你母亲姓罗吗,咋又变成姓陈了吗?是的,姓罗那个母亲是我三个姐姐的母亲,这样说你就清楚了。我母亲和父亲成家后,就生了我和《妹子的天空》里那个妹子。因为家庭关系有些复杂,就不用费文字了。

记忆中的母亲,好像成天都在劳动。清晨,天刚麻麻亮,母亲要提水,要下地摘猪草,然后煮猪潲,然后要下地劳动,中午收工回来要煮一家人的饭,中午饭后不久又要下地劳动。自家自留地的庄稼和蔬菜也需要她去管理。小时候因为摔了一跤,母亲的左手有些微的残疾,在劳动时还是有些不方便,加上她还患有哮喘,时常咳嗽和气喘吁吁的,很累的样子。母亲煮饭弄菜是好手,就因为这样,大队部干部开会或县乡有干部下来,母亲便被请去煮饭炒菜,有时要煮好几天,这要比下地劳动轻松得多,工分照评,还可以参加吃饭。年幼嘴馋的我,有时也能沾一小点光。比方他们要开饭的时候,故意朝门口走过,或者去找母亲借口要钥匙之类,再说,小娃娃也吃不了好多,大队的干部也熟悉,因此偶尔也参加他们吃饭。我小时候也怪,不大喜欢吃包谷饭,要吃米饭。那时的农村,主要的伙食基本上是这样,蒸一甑子包谷饭,甑子下面煮的是清水豆儿南瓜,整一个海椒水,一家人就开吃了;我舀起饭来,特别犯难,吃不下去。这时候,母亲总会说“你去柜子头舀点猪油来拌饭嘛,再加点盐巴,你就吃得下去了。”这类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小孩子都喜欢听大人讲故事,这在当时的农村很难得。我记得母亲在夜晚讲过些故事,其中有一个叫《蟒蛇记》的故事我印象很深,说的是古时候有一兄弟俩,大的叫张春方,小的叫张春元,从小父母双亡,家贫无依,只好外出讨口度日。看见一大户人家在施粥,兄弟俩便跑去排第一个,结果人家说要从最后一个施起;又跑去排最后一个,可恶的财主竟又说要从第一个施起,反正就是找借口不给他俩饭吃,极端痛苦无奈,又只好去逃荒。故事的结局是兄弟俩做好事救了一条大蟒蛇,夜里蟒蛇托梦给他俩,说第二天你们去西湖边,会看到一丛丛青草,找到最茂盛的那丛,下边有好东西。果然,将信将疑的兄弟俩来到湖边,果然在一草从里找到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从此兄弟俩过上了好日子……好些民间故事都是劝人向善的,我想,小时候听多了这些故事,耳濡目染,人心里也会埋下善的种子。只不过后来,少儿时的我们,上山放牛或打猪草,看见一丛绿油油的青草,会禁不住想:下面会不会有夜明珠呢?

那时节我还很小,不吃包谷饭不吃葱姜,除此以外,就是爱睡懒觉,反正起床后也无事可干,不如就躺着吧。天长日久,我渐渐熟悉了母亲清晨劳作时的程序和声音,我开始用心倾听,开始用心灵去感受。

鸡叫过后,天刚刷白,听得里屋楼板响,屋门“吱呀”一声,母亲走上楼来,咳上两声,这时的泥楼会有一点轻微的颤动,因为听习惯了,我对这种响动习以为常。

我住在木板搭成的阁楼上,枕边靠墙壁有一道用塑料布遮挡得不够严实的木窗,窗下就是煮猪食或蒸饭的锅灶,这样我便能真切地捕捉到每一个清晨母亲劳动时的声音,虽然,这种古老的、机械而又沉重的家务劳动,表面上看来,与想象中的韵律或诗意相去甚远。

故事中的母亲,她走到火塘边停了下来,弯下腰摸索到火钳,用火钳扒开柴灰,用它撞击燃着的青■柴头并敲下一些美丽的火星,再抓一把柴草放进火塘里。母亲“忽忽”的吹几口,那火欢快地着了,黎明时分幽暗的土楼便有了一些光亮,借助光亮,母亲把盛水的茶壶挂了上去烧一家人的洗脸热水。

母亲说过,清早的水沟牛马没踩过,水干净,要趁早提来供人饮用。我看见个头矮小左手有残疾常犯哮喘病的我的母亲,用手挟着木桶,她推开院门观察一下天的阴晴,来到桂花树下的井边,接满水蹒跚地走回来。爬上几步石梯,她通常会把水倒进缸锅里,这样来回奔波六七趟,接着坐下来撕心裂肺般咳嗽一大阵。

在母亲看来,准备猪饲料是相对轻松愉快的事儿。她找好背箩和锋利的镰刀,推开门又关好门走向她终生厮守和热爱的田园,我多次听到母亲一面走一面哼唱着她喜欢的歌谣。她通常是满载而归,她的裤脚衣袖总是被清晨的露水大面积地浸湿,脸上留着油菜花的芳香。母亲推开门,将背箩重重地放在地上倒出猪草,这时的泥楼上又会发生一回不小的震动。一次,母亲打猪草回来,她走进阁楼,从小窗里伸出头去,说今天天气晴朗好晒谷子,随后她又说道:“寅时不开光,卯时亮堂堂。卯时空气最好,你要早起,多吹卯时风,精神都要好点。”

接下来,母亲开始砍猪草,有节奏的声音简洁而明快。她将猪草倒进锅里,用青■叶去火塘里拢来火,吹燃后放进灶洞里,用竹制吹火筒吹上一阵,火着了。这时候,我枕头边的窗缝里便会窜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要不了多久,铁锅里便传出水沸声,搅玉米面的声音,掺糠皮的声音;那铁铲与铁锅摩擦的声音特别刺耳。

“难以落地的乡情/一个古老的梦/父母将他们带不走的相思/留在孩儿怀抱里……”听到这首歌我眼里无端地泛起泪花。朦胧中,逝去已26年的母亲,记忆中的母亲在每一个清晨劳作时的声影,那些流年光阴里快乐的童年时光,总是一一在脑海里呈现,挥之不去。

作者简介:王孝林,昭通大关人,1983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任过中学语文教师、宣传部干事、党校理论教员,在《云南日报》《春城晚报》《边疆文学》《昭通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200余篇,有作品入选《崛起的昭通作家群》《昭通作家精品集》等系列丛书。现在大关县文联工作,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吴明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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