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河记
2016-04-19杨恩智
杨恩智
1. 不是尾声的尾声
一开始就走向普家河的尾端,不是我的刻意安排。
我骑着自行车,时而在河道中,时而在河道旁的村路上,颠颠簸簸地沿河而下。一路上,所见乡亲们,有的在赶着马往地里驮运粪草,有的在家门前往小山一般堆着的粪草里拌着肥料,有的在地里挥动着锄子,挖出嚓嚓或砰砰之声响。
这时的河水极小,放脚踩进去,大多只能没过脚背,但因为这水,以及这水里和水边的鹅卵石,我的目光,便带着我的内心,把所有心思都投到了那些水和石上。骑行于这河道中,我不得不倍加小心。而既便我百般用心,也还是被河里的石头或颠或阻了停下,以致以脚撑地,让那不深的水漫过鞋口,漫进鞋里。脚刚要被迫立于水中时,我还惊慌着寻找避免的途径,可当它避免不了实实地踩在水里后,我倒镇定了,干脆让那水慢慢地漫进去,并在它漫进去的过程中,看着头顶的阳光让自己投下的身影在那水面上晃荡,看着那身影中的石头因为没有阳光的照射而失去光泽而自责而发上一阵呆。这时,我的鞋进水似乎成了小事,而那些石头没了阳光的照射没了像我身影外那些石头在水中发射出的光芒,倒成了我的罪责。
顺河而下,一路颠簸,一路用心,我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当最后一道拦沙坝出现在我的面前,面对那四五米高的一道悬崖——那不是悬崖,悬崖只是它给我的第一感觉,实际上只是一道筑在那儿的拦沙坝而已时,我似乎才明白,自己已经走到普家河的尾端了。扶着车,立于没过鞋底清澈而缓慢地流淌着的水中,向拦沙坝下方望去,除了拦沙坝上飞流着水花,那些水入了坝底,便随之消失在了那儿的岩石间。那些岩石或如卧虎,或如舞狮,从拦沙坝脚无序而又巍然往下铺排而去。目光越过那些岩石,能在下边相对下滑得缓慢甚至可以说有些平坦并出现了泥沙的地方,欲行还停地汇聚成那么一股小溪,弯来绕去流入了它最后的归宿——也算是它的另一个起点——渔洞水库。
两岸高山,从这儿裂开了一条缝。似乎是渔洞水库特意张开的一道口,为的就是吸纳这股小小的水流;或者,两岸的山留出这么一个口,是对这条河的一种眷顾,是留给这条河的一个出路。山,高处显露的是黄土,低处显露的是青石。高处的坡度稍缓些,坡上有树和杂木,还有村人们耕种着的少量土地;低处却陡得如凿如削,悬崖峭壁上,除了少量的杂木,更多的是悬而未落的岩石。
这里,已经把村庄在外出打工热潮中仅留下的那么一点人气都甩在了远处。站在这儿,从这道山缝里看出去,看着那从对面的山边漫延过来的绿绿的水面,我想到了山外,想到了我平日里生活其中,离这儿有40多公里路的昭通城。想到那儿,是因为我在那儿所用的生活用水,都是从这水库里引去的。按资料显示,渔洞水库总库容3.55亿立方米,水库的建设,除了发电、灌溉等功能,目前最重要的一个功能便是解决昭鲁(昭通、鲁甸)坝子,特别是昭通城的生活用水问题,以及昭阳区乐居镇、苏家院镇、永丰镇、洒渔镇和鲁甸县桃源镇等处农民春耕生产的灌溉问题。水库里的一部分水,被我在昭通城里用于泡茶喝用于做饭做菜吃还用于洗衣服等。我想,我所用的那些水,肯定有那么一部分,就是从我老家门前流过,这条叫普家河的河里的水。就像在昭通城用着水管里的水,我时不时地就想起普家河想起自己的故乡一样,站在这儿,我又想起了昭通城。
昭通城是一个小城,可小城也是城。是城就有城市的喧嚣与浮躁。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的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浮躁,或者说飘浮。甚至,在那喧嚣与浮躁中,我还感到了一种孤独。
就是因为这种感觉,我开始了对于这条小河的行走。
此时,我似乎真的站在了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
然而,这里跟世外桃源一点边也沾不上。
现在,毫不隐讳地说,展现在面前的景象让我有些失望。我不知道这种失望因何而起。在来这儿前,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什么奢望。甚至,来之前,我就没有认真地想过这儿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或者希望这儿是一个什么样子。要说,这儿,我曾经是到过的。这里,我们曾经叫它“大箐头”。那时,这下面还没有渔洞水库,有的是很陡很远的坡路。坡上及坡下,还有着或依山或傍河而建的一些房屋,有着那些零落的房屋组成的村庄。对,那村庄的前面,是一条河。还记得,那条河我们管它叫“大河”。谁说要去那儿,就说去“大河边”。我不知道,原来那河边的人是如何称呼它,不知道它有没有一个其它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们那儿的人称之为大河,是不是相对于我们村前的普家河而言。我曾跟随儿时的伙伴们,一同去到大河边的山坡上割过草,到大河里去洗过澡。当时,如果到不了大河里去洗澡,我们便到这“大箐头”来洗。由“箐”而想,这里曾经是个树木丛生的山谷。丛生的树木已不在,山谷却依然是山谷。之谓“大”,这里确实算是一个在普家河周边都算较大的山谷。是的,普家河周边。若放之他处,这根本就算不上大。不用走遍全国,更不用走遍世界,随便往外走走,比这大的山谷,随处可见。也许,这跟普家河旁的人的见识有关。似乎,他们都认为在这儿大,就是真正的“大”了,就可以以“大”而命名了。就像那条比普家河大的河,他们便叫之为大河;而稍微平坦宽阔一点的那片地,叫之为“大地”;就是那个在无数高山上也看不到它一点影子的梁,他们也把它叫成“大地梁子”;那在“坪子”中根本排不上辈份的一个地方,他们也叫之为“大坪子”。而谓之“头”,按我们这儿话语的理解,是“里”之义。“大箐头”,便为“大箐里”。我因少小离家,十二岁便外出求学,然后在外工作至今,来这儿洗澡,就只有过一次。现在,那些记忆都已模糊。按说,我不应该因为这儿是什么样子而失望或者兴奋。而我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是这样莫名地隐隐地生出了这份失望。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里是不是希望它在这儿流淌出一种气势来,像我在外见过的这儿那儿的景观一样!
把自行车支立于拦沙坝边上,我从坝旁的陡坡处往下走去。失望也好,兴奋也罢,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按我原来的计划,用心地走走普家河。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先去丈量普家河这最后一段行程。
错过拦沙坝,从坝旁踅回坝脚,是错落无序的岩石。
那石大都庞大,如屋如宇,椭圆者居多,其间,也有小得可以用我的父亲编织了挑粪草或洋芋用的撮箕盛下的石头。庞大之石歪歪斜斜,小些的石头大多附于其上,或卡于其间,有些看去悬而欲落。想伸手去扶去摸,又不敢,唯恐一伸手上去,它们便随之轰然落下。当我无路可寻,不得不攀其而过,伸手去扳着它们时,却发现它们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脆弱。甚至,等站于其上,它们也连动都没动一下,然后即便我在上面再是怎样的用力,身子再是怎样的晃动,它们也都纹丝不动。想想,它们怎么会动?一个人站上去,再是怎样的晃动,能产生多大的力量?要是一个人的力量都能让它们动起来,那它们应该早就不在这儿了。它们能立在这里,经过了河水怎样的冲刷?经过了河水怎样的扫荡?虽然现在没有水往它们的身上冲,但我知道,一到雨季,这里的水就不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一到雨季,普家河一路走来,那两岸的千山万壑间的水,都归拢于这河里,流到上面的这道拦沙坝处,再借这高高的拦沙坝冲下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千军万马之势?那是一种怎样的横扫万物之势?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扫荡,它们都还立在这里,光凭我一人之力,光凭我这双脚带动着身子的摇晃,怎可动它丝毫?就是那些卡于大石间拳头般大小的石头,要取出它们,也非易事呢。
看着这些立得丝毫不动的大小石头,我不由想起二十来年前的那场雨后。那场雨下在一个周末,我刚好在家,雨后和亲人及乡亲们走出家门,站到村旁的小路上,看从村前的河里奔过的滔滔洪水。在它冲破河堤把两岸的田里刚插上的秧苗一扫而光的时候,也卷着一些圆木、一些木方、一些锅盆、一些柜子桌子板凳,在那儿翻滚而去。站在乡亲们中间,我能感受到他们面对那一河洪水的无奈以至想哭。那似乎是一场酝酿了百年的暴雨。而那些秧苗,又是他们熬了一个又一个的通夜,再经过数道手脚然后一手一手才栽上去的。这里,在村人们需要水来插秧时,河里仅有的一点点儿水全被上游的人堵尽堵绝,到了我们的村落前,滴水没有,有的只是一河的鹅卵石;等到上游的人家把秧插完了,有点儿水流下来了,我们这儿的人家也都把秧插了,不大需要水了,天却开始下起雨来了,还不下就不下,一下就是暴雨。这一来,河里的水就常常涨满河床。我曾纳闷过,一条河,怎么会如此枯竭无水。在那枯水时节,要为那田里放上栽秧之水,是怎样一个难字了得。我曾跟随我的父亲在那河道旁田埂上,为守着一股细流不被人堵去而行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通夜。那时节,我们最盼望的,就是老天下雨,下一场大大的雨。可那时,老天却一天一天地只给他们一张蓝汪汪的脸。终于把那秧苗插上了,偶尔的春雨也开始下起来了。似乎,他们都忘记需要水了时,一场又一场的暴雨,却不期而至。一场一场的雨后,这河里的水,便猛虎野兽般袭卷而来,把他们栽上的那秧苗一扫而尽。他们面对这时的洪水,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是一种怎样的无奈?无奈归无奈,在看到那些满河飘浮的东西时,他们,便像忘记了秧苗的被冲,开始争先恐后地下到河里,打捞起了那河里的东西。像是,那些东西,是那河捎带来给他们的礼物,或者,是给他们的一种补偿。我站在河旁的路上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扑进河里的不顾一切,看着他们相互间的吆喝,看着他们面对那一河飘浮物的狂热。
那是一个已然缺乏烧柴的年代。村庄周围的山上,不但已无森林,就连树根,以及那些刺棵,都早已被挖尽。就算那河上飘浮着的木质东西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烧柴,他们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打捞。
这样的洪水,不止发生过一次两次。因为在外求学,我没能一次次地站在那儿看到。但我却一次次地听到我的父母和乡亲们说起过,哪天哪天,谁家竟然打捞到了一盒棺木,只可惜盖子没能捞到;哪天哪天,谁家打捞到了一棵很粗很长简直可以用来做房梁的树木。一次,我的母亲说我们村子下边的一个孩子,因为捞一根木头,被洪水卷翻,然后冲走,然后他的家人一直追到离现在我在的这个位置不远的上边,才追上被洪水送上了岸的他,只是追上时,他早已了无生气。现在想起这个人,还能想出那么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小三五岁。他哥,似乎是与我同年生人。我不能想出若他还在,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偶尔在村里遇上他哥,我还会有意无意地在交谈中多看看他哥的脸,似乎是想回想一下他的模样。现在想起他,我只希望他在生命的那边,一切安好!希望这河带他到达的那地方,是一个可以让他开始另外一种更美好的人生的地方!希望他现在,过上的是又一个美好的轮回人生!
在岩石间,挂有一些枯草和树枝,还有这样那样生活用品的遗物,如装肥料的蛇皮口袋,如褪色变形的鞋子,如小孩用过的尿不湿,如核桃牛奶纯牛奶的盒子,种种样样,不一而足。只是,它们已都不再完整,大都已经被冲得筋筋絮絮。一只鞋子,是只解放牌的胶鞋,那鞋带的一头卡在岩石间,而鞋子却摆于下方,安然躺于石缝里,像是谁那么随意挂上去似的。只是,那穿插于鞋子上的鞋带,像被拧得很紧很紧。看着或卡在石间或挂于石上的这些东西,我不由地想象起住于这河之上游的我的亲人和乡亲们的生活。想他们的出行与劳作,想他们的吃饭和穿衣,也想他们的出生和老去。
我想去扯一下那些挂于岩石间的树枝,想知道它们在那儿会挂出怎样的一种稳固。但手刚伸出去,便又缩了回来。我担心现在的它们,经不住我的那一抓扯。现在的它们,不可能再牢固,不可能再坚硬,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它们已显腐烂,一看便知它们已经不堪取摘。
似乎,在手刚伸出去的刹那,我就听到了一声它们被折断的脆响。
而我,怎敢去和那曾经把它们送在这儿来的洪水相比。
我继续从岩石上翻越着往下。站在又一岩石上回首向上望去,我竟然为那水在拦沙坝上飞溅出的一帘瀑布而惊喜了一阵。想不到,那么小的一条溪流,竟然能流出那么样的一帘瀑布来。那瀑布在我的眼里,真成了飞珠溅玉。看去,宽宽的一帘,长长的一瀑。我惊讶于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么小的一股水,能飞溅出这么宽这么亮的瀑布来。我不知道是我刚才小看了那溪流,还是我现在夸张了这瀑布。我试图向瀑布落下的方向寻去,想看看那水,是不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么小。我想,能溅出这样一帘瀑布的水,应该不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么小的一股溪水。但我看去,只能看到错落无序的岩石,以及或隐或现的岩石上的杂物。我连一点儿水都没能看到。一时,我竟然急了那么一下,像是自己刚才还看到的东西突然间神秘消失了一般。我急步爬上另一岩石,急欲看到那水,像一个立于闹市,带着的孩子忽然不在视线内的父母急欲寻找孩子似的匆忙和慌张。
哦,那水,正在不显不露地从岩石的缝隙里流进去,流得找不到它们进去后流经了哪儿,又是从哪儿流出来的。但看到它们流进去了,见到它们的身影了,我的心,也便落下了。
回身往下,越过那些岩石,在接近水库的地方,岩石隐去,出现了一滩滩的泥沙。终于,那水从不同的岩石下缓缓地流了出来,然后汇于一处,在那泥沙上汇成一汪,再往右,突破一道口,流了下去。
追水而去,我站到了水库之水的边缘。往回看,较为平缓、以沙铺面的这一段沟路,有二三十米。我的身旁,左边是一个往外扑着的巨石,石与沙相交的地方,往里深深地陷了进去,形成了一个卧儿棚,靠于石下,足以躲避无风之暴雨淋于身上;右边是一道十米开外的高高的峭壁,峭壁上有着如刀砍如斧削的痕迹。此时,太阳当空,从峭壁那儿投下一堵厚厚的阴影,一部分落在水库的水面上,一部分落在有水流过或无水流过的沙滩上。我站在阳光下,如站在一道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背向水库,脚前是泥沙,沙上有水清清地缓缓地流来。顺水倒寻,看到那水,竟然不是直直流来,而是划着“S”型,弯绕而来。我不知道这水为何要如此绕着流。看去,似乎它们流出的那一条小道,也跟旁边的河沙差不多高。它们为什么不直直地流下来呢?如果说现在直流是有那么一点阻力和障碍,但最初,它们开始往现在流出的路径流下来的时候,这样绕着流,也一定是存在着同样甚至更大的阻力和障碍的!是它们留恋这一段路程么?是它们对“普家河”这个名字的不舍么?还是,它们践行的是“上善若水”的原则,是人们赋予它们或者它们自身固有的那种“水”之哲学?
举目看向拦沙坝处,还能看到上面飞溅出的那一帘瀑布,看着接下来错落无序的那些岩石,心中突起一种悲壮之感。我不知道这是因石而起,还是因河而起。我知道,在普家河整个我走过的河床里,没哪儿有这样的石头。哪怕一个。眺望两岸山上,看着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悬而未落的石头,想着那河里的,必定是从那些地方落下来的了。看着河之两岸的那些石头,像是看着一个个攀附在那山上有形有色的人,似乎,它们在那儿,一致地都在对着这就要结束以“普家河”命名的水说着什么。它们是在为这水送行么?那些林立在拦沙坝下的石,是它们觉得在那山坡上远送不过瘾,而跑那儿去的么?细想也不对,若是从山上跑下来的,它们跑不到那些位置去。它们跑下来,应该在的位置是我现在在的位置及其附近。而在我在的这儿,却没有了那样的巨石。我的前面,近处全是沙,稍远些,才有几个一部分隐于沙中一部分露于沙外的石。
只在普家河之水流进水库处,有一巨石,立在那儿,下面一部分没在水库的水中,一部分没在上面流淌着普家河水的沙里,而又把一部分露在水和沙之上。
想想,这石,会不会是我所能看到的这些石的一个特殊代表?如果是,它立于此,又会有着一种怎样的特殊意义?
普家河是一条普通而又平凡的河。在我决定行走这条河之前,曾到图书馆查阅过资料,想寻找到关于这条河流的一些文字。但我翻遍了想着可能会有记录它的文字的书籍,如《昭通市志》、《云南省昭通市地名志》、《昭通地区志》、《昭通旧志汇编》,都没能找到一点点关于它的叙述,甚至没能找到它的名字。修渔洞水库前,她流入的是居乐河,居乐河再往下,便流入了洒渔河,再下,一路汇入关河、横江,再与金沙江汇合,进入长江,最后归于上海之大海。现在修了渔洞水库后,少了居乐河一段,而多了渔洞水库一程。查找下游之河流的记载,不说金沙江、长江,就是关河、横江,恐怕也不可能找出这么一条可有可无的分流之记载。在图书馆,当我看到一本《洒渔河记》时,我曾兴奋了一下,想着这里肯定会有关于普家河的文字,想着都写到洒渔河了,那写写它的支流普家河,那是必然的。但我失望了,我只在里面找到关于普家河旁的村庄、以及一部分村庄里的人的记载,而关于河,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失望之余,又有着一种理解。这么一条河,在枯水季节常常干枯的一条河,也就只是穿过一个村庄,总长也不过五六公里的河,怎么可能走进史书或者典籍的记载!它的名字,谁会在那些书籍里为它落下?像它这样的河,似乎太多太多。像它这样的河,实在太平凡太普通。哪怕它也时时滋润着这河岸两旁的四五千人,无论是滋润他们的身体,还是滋润他们的心灵,但它还就是这么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河!
倒是因为这些岩石,普家河在这里流出了一种气势,一种悲壮的气势。在这里,我似乎听到了一曲众石为普家河唱出的挽歌。我想,平凡普通的普家河,在这里,也像它两旁的村庄里,那些平凡而又普通的人一样,一生再怎么平凡怎么普通,在他们结束了他们生命的这一个轮回时,都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是的,我把我看到的这些,想到的这些,当成了普家河的葬礼。虽然,流入渔洞水库之后,它又将开始新的历程,但毕竟,至此之后,它便不再叫普家河。至此,普家河已完成了它这一生命轮回的历程。
2. 谒祭白龙潭
蓄谋已久了。
带着一颗兴奋而虔诚的心,我来到了白龙潭。
一大早,从昭通城赶来,最先到了上榨房石社长家。上榨房,是普家河最先经过的村庄。一个多月来,我一直担心错过这个跟随这儿的人们,一同谒祭白龙潭的机会。一个多月前,我独自一人沿着清水浅流的普家河一路往上走来,走到这上榨房处,看着一条一条的小支流往旁边的山谷间隐去的时候,看见了在田里打整着田块的两个汉子。他们一个五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的样子。我离开河堤,岔上田埂,向他们走去。远远地,便一边掏烟,一边向他们打起了招呼。他们中的一人是这儿的社长,姓石。抽着烟,我开始向他们了解普家河。当然,更主要的是了解普家河主要源头以及近处几条支流的流经情况。在这儿,可以说已经能看到普家河的顶端了。顺河往上,已经能看到上面那山沟了,再往上,还能看到那彪水岩了。在我的理解中,从上边那儿的山脚起,往上的那山沟水,便不能再叫河了。把从那山脚往下的这一段算成河,于我的情感处,似乎都有些勉强。石社长给我说着那些支流时,他从现在能看到的那彪水岩说起,说那上面是老金岩洞,再上面是李家海子,然后是大冲子,最后,他说到了这支流的源头白龙潭。
“白龙潭离这儿有多远?”
“远哦,怕有五里多路。”
“从哪点去?是不是顺着那水去?”
“也可以顺着那水去,但从那儿难走,我们去都是从这边,从村背后上去。”石社长边说边伸手往村后的山上指划着。
“那儿有人家户没?”
“没得。那儿是山上,差不多都到山顶了。”
“哦。那水咋样?大不大?”
“往年倒大,去年我们去祭的时候,就不太大了。”
“祭?祭啥?”
“祭白龙潭嘛。我们年年都去祭的呢。”
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瞬间,我眼前的石社长,这个裤绾上、手臂上到处沾着泥泞的老者,一张口说话,或者大笑,便只露出一口牙龈——不知是牙太少,还是根本就没了牙——的老者,让我在心里肃然起敬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祭那白龙潭。但面对还在去祭祀大自然祭祀大山大水的人,我无法不肃然起敬。无论是去祭祀山还是祭祀水,或者是某一庙宇,都是因为去祭祀之人的内心里,还有着一种对祭祀对象的敬畏感,或者是对整个大自然对天对地的敬畏感。对于敬畏自然敬畏天敬畏地之人,我怀有一种对他或者她的敬畏,且在这敬畏之中,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
“你们年年都去祭啊?”
我知道,我这一问,已开始带上了一种敬畏和敬重之感。
“都去。”
“你们哪些人去呢?”
“村子里的嘛。”
“全都去啊?”
“也不是。要看那天哪些人能去。现在年轻的大都出去了,在家的年轻的,也很少去的。大多是上点年纪的。”
“你们去了咋个祭呢?”
“哎呀,现在都很简单了。也就是买只白公鸡带着去,带上刀头啊米啊肉啊的,在那儿做上一顿饭,敬了神后,大家在那儿吃了,就回来了。”
“哦。你们是啥时候去祭啊。”
“四月初八嘛。”
“年年都是这天?”
“啊,年年都是这天。”
“今年要不要去?”
“要去嘛。”
“我能不能参加?”
“可以参加嘛。”
石社长愣了一下。我也在瞬间后悔了那么一下。我不知道他们这祭祀,会不会是不让外村人参加的。如果是,那我真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哪怕我真从内心里想跟着他们去。
“真可以啊?不会影响你们吧?”
“不会。你去参加,白龙潭应该会高兴的。”
我记下了“四月初八”这个日子。
谒祭白龙潭,一个多月来,一直是我心里的一种夙愿。
一个多月前和石社长说起祭白龙潭之起由时,还说起过这儿的大姓人家。这儿的大姓为房姓。据说,房姓人家在这儿已经传了13代人,在这儿居住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从讲房姓人家起,石社长向我讲述了祭白龙潭的传说。说当初,房家人在白龙潭之地割荞子、打荞子,突然听见仓房(与之紧邻的一个地方)传来暴雨声,都寻声向那边望去。他们想,那边肯定下白雨(冰雹)了,而且一定不小。不时,他们在的地方也下起了雨。望着那倾盆大雨,他们的心头充满了恐慌。他们倒不是慌那雨,那是担心这儿也接着下白雨。一场白雨下来,他们还没收上的荞子,就将白种了。他们钻进荞草堆里躲雨。而那荞草堆,就在一山泉之旁。不时,只听从山泉处传来轰隆隆之声。确认出那声音就是从那泉眼里发出后,他们开始淋着暴雨把荞草抱去塞进了泉眼。白雨最终没下到他们在的地方。雨过天复晴,泉眼里的轰隆声也已隐去。为便于以后拉马来驮运荞草,他们便把那塞到了泉眼里的荞草拖了出来,想拖出来铺到地上晒干好驮。但就在他们把泉眼里的荞草拖出后,看到泉眼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冰。他们说那是白雨结成的冰块。看着那冰块,他们说这儿的白雨都下到这泉眼里去了,是这泉眼帮了他们,没让他们的荞子被白雨打。从此,这泉眼,在他们的心里,便成了白龙潭。从此,他们便开始祭起了白龙潭,时间在每年的四月初八。
石社长还说,在生产队的一年,当时上面不准搞这些活动,男子汉们被盯得紧,无以走开,队上的人没办法,就偷偷地安排了一帮女人去祭。男子汉们不能去,他们却想方设法地派女子去,想象着当时之情之况,我的心又为之一颤。我不知道这一颤是源自于对他们那精神的佩服,还是源自于他们如此敬畏那水,心里陡然生起的对于他们本身的敬畏。我无法叙说清楚我心里对于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的人的心情。我知道我对他们有着一种敬畏,更有着一种羡慕。但敬畏或者羡慕,都远远表达不了我真正的内心感受。
在石社长家吃午饭时,已有人背着肉、米、锅、盆、碗、筷、砧板等相继来了。饭后,将来人带的东西进行盘点,作了一番查缺补漏后,我们出发了。似乎,先前的一切,都只是铺垫。包括前次来这儿听石社长说了这事后我在心理上的准备,以及从城里赶来的这一路,也包括刚才和石社长的闲聊。
带上的东西,两人背着。那是去祭白龙潭的人中,除我而外,最年轻的两个,一为石社长,一为另一龙姓村民。所去的人中,年纪最长者已76岁,次之69岁。而在我的眼里,石社长也已不再年轻,虽然年纪就58岁,但因牙齿的脱落,让我感觉他已六七十岁了的样子。龙姓村民最小,也已52岁。他们有提着斧头的,有握着镰刀的。带这些工具,他们说是为了到那儿砍柴燃火,顺便修理一下树枝。
山路陡峭,梭石遍布。
不时,我已是汗流浃背。
石社长说:“是不是难走嘛!你给走得起哦?”
我说:“没事。我能走。我走过的山路也不少。”
石社长说:“还在远得很啊。”
我说:“没事。现在我倒是很想换你背一下,只是这路,还真不敢背。”
石社长说:“哪个要你背啊?前次你说要来我就说路远得很难走得很,想着你肯定是不敢来的,你还真来了。”
我说:“有啥不敢的?不就是一点山路吗,我可是从小也在这些山路上跑着长大的。”
说起路的远来,有说有七八里的,有说可能有十里的。听他们这么说,我觉得再难走,不就也只十把里路么,有什么呢。而且,在我的心里,就是再远,再难走,自己也不可能会退缩。只是在边揩着汗水边走的时候,望着背背篓的两人,我的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要说年龄,我为最小,我该换他们背上。但又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路,我空手行走于上,都已确实够呛。
爬到了一个山垭。石社长要和龙姓村民换背篓背。龙姓村民背的是一个甲背篓,而石社长背的却是一个大花背篓。大花背篓里装的东西要多些。最后没换,只是把他背着的一些重点儿的东西放到了龙姓村民的背篓里。
一房姓老人向石社长说:“拿来我换你背背。”
石社长说:“来嘛!”
房姓老人说:“放下来嘛,别以为我背不起。”
这房姓老人为这一帮人中的第二年长者,69岁。
石社长说:“哈哈,算喽,哪个敢要你们这些干老者背!”
翻下山垭,是个沟箐交错的地方。石社长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李家海子了。”嗯,记得上次在那田边,石社长曾指着在那儿能看见的彪水岩说,从那往上,是个叫“老金岩洞”的地方,再往上,就是这李家海子。这儿没有海,连个沼泽地也没有。在三面皆山中,往下豁出一道口,一条杂草丛生的沟里,流着一溪若有若无的水。沟路的两边,是些地,地里种有包谷、洋芋、麦子。麦子长得人一般深,而包谷、洋芋刚出土不久,只有一拤那么高。地是坡地,一埂一埂地往环抱而来的山上高上去。整个山凹看去,没一点海子的样子。想着当初听到这个地名时,我还以为是一片周边没有森林也没有庄稼、到处长满了杂草、一脚踩进去到处都能把人的鞋子陷得难以拔出的沼泽地呢。现在站在这儿,往前面的山上望去,已经是满山的松树林了。
走着走着,便已无路。
有人说:“除了来祭这龙潭,我可能有七八年没到过这儿来了。”
有人说:“这么说,我怕是有二三十年没来过了。”
有人说:“前些年,一天从这儿挑洋芋都要挑七八趟呢。”
有人说:“这些地头还在种庄稼的时候,都已经是好多年前了。”
笔直的山上,已一点路的影子都没有了。我不是因为找不到路才走在最后,也不是像他们说的走不动了才走在最后,我只是在后面,想用心地看着他们的行走,感受着他们的行走。也时不时地,用手机给他们照上一张一张的照片。在一片陡峭的无草无树也无石的红土地上,看着他们一个个弯着腰把脚步一个个踩上去,看着那一串串的脚印,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试图让自己的脚步踩着不知是谁踩出的那行脚印走,想让他们踩在大地上的温度和力度,由我之双脚传递那么一点到我的心里,但要这样,却是那么的艰难。他们那步伐,实在是大。甚至,我就无法跟上那步伐。那步伐,是均匀的步伐。那脚印,是实实的脚印。踩在那脚印里,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心平气和。似乎,他们每踏出的一步,都是如此地不急不缓。他们踏出的步子,虽无刻意,而我却是刻意难为。当我尽力地想把双脚一步一步移到他们踩出的那脚印里时,我的身子却不由地会往这边偏一下,或者往那边偏一下,然后步子随之以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和大小迈往了别处。
开始走进了森林。林中也无路,似乎又到处都是路。林是松树林。走在这样的林里,我的心里依然有着一种羡慕,羡慕有着这样的林的地方的人。虽然我的老家离这儿也不算远,但我知道,我们那儿,很多山上,都是剃发为尼或者落发为僧的,光秃秃的。不知何故,但凡是走到森林植被好的地方,我的心里都会这样升起羡慕感。一边走着,石社长一边给我介绍着,说这一片是哪家的,那一片是哪家的。在石社长的指划中,我发现光他家的,就是两大片。一片,就是一个山梁。我不能估计出,那一片,能有多少亩。在我的眼里以及心里,感觉有着这些森林的石社长,比那些所谓资产上千万甚至上亿的人,还让我羡慕。我甚至觉得,他比他们还富有。
在看不到尽头的森林里看着穿梭向前的他们,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走成个“S”型。他们的身影,在林中,在我的视线里,时隐时现。我知道,我在跟随着他们,一点一点地靠近白龙潭,一步一步地往白龙潭靠近。虽然我不知道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白龙潭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想着我就要见到它,就要前去祭拜它,我便不由地有些激动起来,随之,一种内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油然而起,且愈来愈强烈。虽然我曾面对过几颗古树,在它们的绿阴下默默地静立过,但还从未这样大老远地跑到什么地方去祭拜过什么。离地三尺有神灵,对之于自然之山之水之古老的树,在我的内心里,一直都对它们充满着一种敬畏之感。我甚至坚信,对自然之山之水之古老的树没一点敬畏之心的那些人,终将在某一天某一刻,受到神灵给予的惩罚。而对于这样的人,对于他们对自然之山之水之古老的树毫无敬畏的行为,我似乎看得太多。也许就因为看到了太多这样的人,现在,看着在林中穿梭前行的这八位老人,对他们,我开始在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比的敬重感。不凭别的,就凭他们如此地前往,只为谒祭白龙潭。在我的心里,因为他们的心里装着这白龙潭,便觉得他们都是无比的富有之人。
曾读到一篇梁晓声的《敬畏为何在中国水土不服?》,他说:“急功近利地或无端地破坏自然秩序的行为,将使人类受到严厉惩罚。”急功近利也罢,无端也罢,我们的自然秩序所遭受到破坏的程度,如山体被掏空,一座座的要么成了一个个空心的蛋壳,要么成了斧劈刀削过一般面目全非的残体;如植被被伐尽,放眼看去,到处是如削发为尼落发为僧的山坡,如此种种,已无需我在这儿多言。而我们所遭受到的惩罚,如地震,如泥石流,如旱灾,如洪灾,等等,在这儿,我已不忍多言。文字还说:“一个人也罢,一个民族也罢,一个国家也罢,倘几乎没有什么敬畏,是很可怕,最终也将是很可悲的。”可怕已是,可悲已有。“我们中国,时至今日,是有敬畏之心的人多呢,还是无敬畏之心的人多呢?”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是不言自喻了。作者在这里,似乎只是不愿说出而已。但他又说:“这是一个我们中国人必须正视,并且必须做出诚实回答的问题。”是的,我们必须做出诚实的回答。
白龙潭映入眼帘的时候,我有着些许失望。
在一片深厚的森林里,有一小块凹下去的地方,石社长说到了,就这儿了,我抬眼看去,那儿杂草丛生,松针铺地,却看不出哪是我想象了千遍万遍,在我心里无比神圣的白龙潭,只见空地下方,间杂在松树中,有茂密的刺棵。就要走到这在我心里一直神圣着的龙潭了,我有意识地放慢脚步,慢慢地让我的眼、我的耳、我的五官,随步而看而听而感,可是我却没能感到我想感到的。甚至搜索了好久,我都没能搜索到白龙潭在哪儿。
背着背篓的他们已经急步走下那段缓坡,走上那块空地,把背上的背篓急急地放下,似乎再背一分钟都已不能背了的样子。
缓坡是需要急走的。那缓坡也就三四步的距离。我似跑似跳地下了缓坡,立住脚步站立在空地上,本想自己再寻龙潭,可嘴却没能等我去寻,已张口就问他们龙潭在哪?一老者抬手一指,说那点嘛!他指向我的身后。我缓缓转过身,看到了,我的身后,那段缓坡的上方,是一道二三米高的埂,埂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些杂草,像是一群往下赶集去的人,在那埂脚,便像是集镇了,聚起了一篷。那篷草间,有一合抱大的水塘。哦,那就是白龙潭,就是我今天前来谒祭的白龙潭了;就是我所寻找的,普河家的源头之一了。
缓缓地,我向白龙潭移步靠去。似乎,我如此缓慢地向它靠去,是要留出时间,让它在这短短的空隙间,幻化成我想象中的样子。
但没有,哪儿能呢!
弯着腰,蹲下身,透过参差密布的杂草,我看向龙潭,看向那个浅浅地汪着一小汪水的小水塘。没有泉眼,没有汩汩而出的水,只从上面的泥土里似有若无地浸着一些水出来,不见流,不见动,那夹着黄石的泥里,只是湿湿的感觉。水塘的下方,有一条小水沟,沟里也长满了杂草,并已被泥填得不那么像沟。塘里,没水溢出来,没水往沟里流去。没有我想象中的哗啦小溪,没有我想象中的叮咚山泉。那沟里,也仅仅是因为有着若有若无的一点儿水浸着下去,看去有那么一种潮湿感而已。
石社长说:“今年这水又小些了,看来做饭的水都得去别处提了。”
这龙潭里,确实连我们在这儿做祭它、同时我们也吃的饭的水都没有了。
他们开始安排起了工作。谁负责拣柴,谁负责提水,谁负责宰鸡,谁负责燃火,等等,最后,我和年纪最长者房姓老人没安排到。
我说:“我做啥?”
石社长说:“你就不用做了,让老房陪你到山顶上转转,看看。”
我说:“这样不太好吧,你们一帮子老人在忙,我倒弄来闲起,恐怕这龙潭也不高兴哩,我还是跟着你们一起做算了。”
他们还是不让,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让老房带我到处看看,他们做好了饭叫我们。如此,我也就不再争了。我本身也想到山顶上去看看,去到这周边转转。
说是去山顶,其实白龙潭已差不多就在山顶了。
我们从龙潭旁长满了松树铺了厚厚一层松针的斜坡上穿过去,没多远就走出了松林,扑入眼帘的是一片长满了浅浅的杂草的荒地,细看,才能在杂草间看到,那空地里已错落有致地栽上了一些树。这种树我去年曾在我舅舅家见过,他们那儿去年造林大量使用此树,似乎是叫“落叶杉”。在我的感觉中,封山育林,最好的还是松树。但当时我舅舅他们说,这落叶杉长得快。也是,栽上一林松树,实在不是三年五年就能长起来的。印象中见过的一片片松树林,似乎过了一年,再见到时还是那种样子,又过一年见了,还是那样,就像不会长样的。
空地与松林间,有一道似有若无的埂,那算是交界了。一边是昭阳区苏甲乡布初村管辖,一边是鲁甸县龙树镇塘房村管辖。顺着荒地往下缓缓看去,脚下有一条河,我知道,那条河最终流到苏甲地盘上一个叫跳石电站的地方,汇入了渔洞水库,和普家河走的是同样的归宿。这条河的对面,是鲁甸县的新街集镇。新街,是一个我最先认识的除我出生地外的乡镇,我的母亲是新街乡(现已改为镇)闪桥村一个叫大沟头的村庄里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因为前往我外公外婆家,就开始一次一次地穿越这个集镇了。近些年来,虽然我母亲已病故,但我还常往我几个舅舅家那边走,每年也能穿越这个集镇而过一次两次的。那是一个我一直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熟悉感的地方。从新街集镇北边望去,看不具体的远处是昭阳区一个叫大寨乡的地方,而从西边望去,同样看不见具体一草一木的是昭阳区的大山包镇、田坝乡、炎山乡,再过去,我知道,在田坝乡的山脚下,隔牛栏江后,是巧家县有名的大药山了,隔金沙江后,是四川省的金阳县了。
登高望远,我是想远了。
回过头来,沿松林边的荒地走着,走在这可以一脚落在鲁甸地盘上一脚落在昭阳区地盘上的荒地上,缓缓向上,我们往山顶行去。
老房说,原本这边有松林的这些地方都是塘房的,不是布初的。
我问咋的?
老房说,为这地,曾经还打过官司哩。
我不懂。
老房说,原来,包括龙潭那儿的地,都是塘房那边的人种着的,为那地,两边的人吵过很多架,也打过很多架。一次,那边的人正赶着几头牛在犁地,这边的人赶去争执了起来,那边的人说那些地是他们的,这边的人也说那些地是他们的。这边的人还反问那边的人说谁规定是他们的了,说分地划界无非有两种分法,以山而分和以水而分,以山分都是以山顶为界,以水分都是水流往哪边、那地便是哪边的来分。他们说山顶在哪儿,界线就在哪儿,这很明显;即使以水分,你去舀一瓢水来倒下去,看它往哪边流?争执发展到了斗殴,当时这边赶去的是一家多兄弟,一斗一殴,就把对方的人打伤了。他们最后,竟然还把那边人的几头牛也都给扣了。这一来,他们被告到了衙门,而他们呢,竟然把那几头牛给卖了,用所卖得的钱,住到城里应承起了这官司。
官司是怎样打的?不得而知。老房也说不出来。
结果是,这山上的地,现在是以山顶为界,两边分归塘房和布初两个村。
至于这场官司是否真发生过,包括对于这片地的争执是否真发生过,都不能确认,不能肯定。不只是因为老房的口说无凭,还因为老房的一些说法,本身就存在着许多可疑之处和不能自圆其说之处。
行至山顶的收尾处,老房在那荒地里拔起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他说这可治小孩肚子疼那治感冒效果很好等等,而我则一阵阵遥望远处,时不时拿手机当相机,照上几张照。看上一阵,照上一阵,我们开始往回走,回走着的右边,一埂地坎下,也是些松树,老房说,坎下,是新河村的了。新河,是昭阳区乐居镇的一个村,这我知道。从昭通来布初,我常常经过新河的地盘。
走到靠近布初这边的山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儿,俯瞰起了差不多整个的布初村。生于布初长于布初,现在还不时地穿梭于布初,但我却从未站在这么高的山上看过布初。布初村有21个村民小组,站在这儿,以穿布初而过去往苏甲乡梨园村的那条公路为界,从它后面看去,小地名叫许家沟的那个村落是1、2社,往上,叫耿家村子,是4、5、6社,然后是翻过一个较高的山垭,后面叫石拖姑,分上石拖姑、下石拖姑,下石拖姑7社,上石拖姑8社,然后绕回来,到了与耿家村子相挨的洋火厂,为9社,紧挨着的村集镇,是10社,再绕过来,绕到我们现在站着的山脚下,即普家河成之为河的第一站,是榨房了,榨房同样分上榨房、下榨房,上榨房11社,下榨房12社,顺普家河而下,依次是板栗园,管家院子,包含了13到18几个社,再往下,杨家天井19社,郭家村子20、21社。郭家村子沿普家河而下,占了很长的距离,一直接到了最下面属梨园村管辖的几户人家处,再下面,便是普家河汇入渔洞水库的入水口了。
布初村村社的划分规律,是老房一一给我介绍的,他还给我说了哪个社的社长是谁哪个社的社长又是谁。在他的介绍中,我没能全心思地去听,我的心思更多的放在那些山的蜿蜒上和那些山间可能形成的沟壑的纵横上去了。
电话响起。石社长说饭做好了。
和老房返回到小山湾里的龙潭处,远远地便看见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袅袅地升着浓浓的炊烟,透过炊烟,但见一堆柴火旁,钉有两棵带叉的木桩,两棵木桩的叉上横担了一根锄把般粗的树枝,横于柴火之上,一口被火烟熏得漆黑的锑锅和一把同样漆黑的铜壶,吊挂在横木上。锑锅里,煮着白公鸡的肉;铜壶里,烧着开水。柴火旁,还摆有一锑锅一铝锅。一老汉正侧身坐于柴火旁的地上,侧身举筷,要挟锅里的鸡肉样。拿着筷子往摆好的菜处走的石社长说,吃得动了,肯定吃得动了。再往炊烟后看去,那儿已围成一个圈地摆上了一些菜和准备用来喝酒的空碗。它们后面,便是龙潭。现在,祭祀龙潭的仪式应该是就要开始了,我没有参与过这祭祀,我不知道这祭祀会是一种怎样的庄严。
但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庄严祭祀。
有人喊吃了。
我说不先祭龙潭啦?
他们说,祭过了。
我似乎是从返回到这儿,就没再往龙潭看去,在刚才都看到它前方摆着的那些碗啊菜啊的了,就要看到它了时,又急急地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移开了,像是怕看到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失掉的那份失望。听他们说已经祭过了,我心一诧,一惊,像是不相信他们真祭过了,又像是生起了一种他们怎么能不等我们回来就祭了的对他们的责怪,说,祭过啦?
他们说,香都点了,纸都烧了,头也磕了!
这下,我迫不及待地看向了龙潭。龙潭上方的那道埂上,正燃着一把香火;而它的前面,堆着一堆燃尽了的纸烬;纸烬与龙潭之间,还置有一小碗,碗里装有饭菜。看着香火、纸烬和那碗,我想象不出他们刚才是怎么燃那香、烧那纸、摆那碗的,我想象不出他们刚才是怎么磕那头的。
男人们不能来祭,都要偷偷地让女人们来祭的,他们这祭祀在我的心里,应该是隆重的、庄严的。但事实并不如此。他们问我要不要去烧点纸,去祭一祭?我虽有失落感甚至失望感,但还是说肯定要的!石社长说我陪你再去祭一祭。
一时,我的思绪很乱。在这乱乱的思绪中,我甚至连香都没向龙潭上一柱,便开始了烧纸,开始了磕头,然后结束。简单而潦草,随意得近乎是玩耍。
我现在甚至想不出我在龙潭前烧纸钱和磕头时都想了些什么。
开始喝酒、摆谈、吃饭。
他们说了以往的谁,他家的人,特别是孩子,是连用棍子往这龙潭里搅动一下都不准的;甚至在这龙潭前,乱说一句话,都不能的。
他们还说谁就是因为用棍子往龙潭里搅了,刚往回走不远,还没下到李家海子,就噼哩啪啦地下起了白雨;谁在龙潭前说了不好的话,刚到李家海子,肚子就疼得连路都走不成了。
酒至酣处,石社长一歪一偏地侧身倒了过去,他又借势匍匐于龙潭前,说龙潭啊,现在,我们,香也给你点了,纸,也给你烧了,大白公鸡,也给你送来了,就连我们在昭通城里当官的,也赶来了,你要,要给我们,带来风调雨顺,要,要让我们,有越来越好的日子,日子过啊!
石社长果真醉了。
酒后吐心言,要风调雨顺,要过好日子,需要我们的努力,也需要天地之庇护,这在石社长他们的心里,是最明白的。而对于从昭通城赶来的我,其实也只是一个对天地、对自然有着一种敬畏之心的平凡之人,并未如他所说的当什么官,这是石社长不知道的。
3. 有多少支流我无法丈量
关于普家河,有多少条支流我没有用脚步去丈量,我不知道。
甚至,普家河究竟有多少条支流,有多少条沟里的水算得上是普家河的支流,我也不知道。
站在白龙潭上方的那山顶上,我曾沿着那些山脉细细地盘点过、想象过,哪儿会有沟,哪儿会是一条支流,但山脉太多,我无以盘点过来,甚至无以想象过来。
在白龙潭上方的那山顶上,从我们脚下的那山顶往下,山势分成了两大蜿蜒而去的山峦,左边的山峦连过去,连上了比我所站立的山顶高得多的一座山,那山我们这儿的人叫之为大黑山,是周边的一座高峰,山的后面,是新街管辖,这边,是苏甲管辖。记忆中,大黑山是每年的端午节周边的人聚集的地方,特别是年轻人,男的,女的,都把这儿当成是“游百病”的方向和目的地。而平日里,除了放牧之人会因放牛放马放羊而到这山上来,便很少有人涉足于此了。端午之日,两边的人往这儿游来后,便少不了吵吵闹闹,甚至打架斗殴。少时,因外出求学,我没能借这个日子爬过这山,平日里更没爬过,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登上过那山顶。曾经,似乎有伙伴邀约过我,说上大黑山看打架的去,当时对看打架我似乎没有兴趣,似乎还一想起要爬那么高的山去,目的又只是为看别人打架,甚至还说不准会不会有人打架,便一句话给回复了:有啥看场!现在我不能想象在那陡峭的山坡上打架的状况,在现在看去要在上面站稳都难的山坡上,不说打得多激烈,恐怕是一追一跑,没谁被打伤,倒一脚不慎,踩空滑倒,轱辘一样就往山下滚去,滚得不见了踪影。罢了,想象不出,不想也罢。大黑山升高得快,也降落得快,过去不远一点儿,就降落出了一个丫口,我们叫之为大黑山丫口。丫口前不沾村,后不沾店,丫口两边,一边是高高的陡陡的山,一边是密密的厚厚的林,那儿曾是抢人之事的常发之地。大概是我读中学的时候,每每回家,就常常听人们说起,谁谁谁又在大黑山丫口被抢了。说来,那抢也都是小打小闹,有被抢去三元五元的,有只被吓破了一身胆,却分文没被抢的,那要么是被抢者本身就分文均无,要么是早有防备,将钱藏在了鞋垫之下甚或私处等不可能被抢人之人发现的地方的。也有幸运之人,已经被抢人之人盯上了,已经站在身前,以刀相逼着,却又死活说自己没钱,想躲过一劫,于是坚持着,以命相拼般地坚持着,都快要扛不住的样子了,人家都在搜身了,甚至快搜到藏钱之处了,偏偏那头传来了人语马声,凭语听声,人不是一人两人,马不是一匹两匹,人语声越来越近,马蹄声越来越响,那抢人的人啊,这时还在说着:给老子把钱交出来,再不交,老子就给你两刀了!你真怕他给你那两刀,你都想舍财免灾了,但你又舍不得那财,哪怕那财也就那么一点儿,你一时之间产生了一种豁出去了的念头,而就在这一念头之间,那抢人之人便认定你真没钱了,骂上一声狗日的,然后转身闪进了林里。你是什么感受呢?心在狂跳,手在抖,脚在抖,浑身都在抖,而且不是一般的抖,都抖得你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了,站在那儿挪动不了自己的脚步,只差瘫软于地了,直至那说着话赶着马走来的人群,先把你当成了要在那儿行劫之人,直至你没有一点儿行劫之样,倒是像抓住了一根救命之草,尾随他们之后,不舍不弃地离开那让你失魂掉魄之丫口。
丫口之下,那山,一条巨龙一般的主峰,依旧靠着北边的方向,像是一个人的左手,时起时伏,蜿蜒而去。起伏蜿蜒之中,往手臂之内,派生出了一支又一支的山脉,同样或急或缓地降落着,不时又起伏那么一下两下,最后降向了普家河边,在这一支一支山脉往普家河边降落的过程中,沿普家河边,降出了一个一个的山梁和山湾,在那些山梁之上和山湾之中,人们便择地而屋而居,由此有了那马家梁子、榨房、板栗园、管家院子、杨家天井、杨家湾湾、郭家村子、赵家海子等一个个或阔或狭的村落。而再过去,便是梨园村的隔了一些山一些地和普家河,遗落在这边的一个自然村大坪子丫口。大坪子丫口过去,便是苏甲乡的又一个村,渔坝。渔坝过去,绕山绕水后,就到了苏甲乡政府所在地了。
普家河里流淌的水,几乎全是从这边的山沟里流去的。我努力地寻找着那些派生出的山脉间,会在哪儿哪儿形成沟,虽然对那些山间情况我差不多算是清楚,但我还是不能一一说出在哪儿会有一条沟,哪儿会有一股水流进普家河。我最初想将那些沟一一走遍,但望着那派生出的一支支山脉,我对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了怀疑,甚至担心。
从我所站立之处往右看去,同样是一袭山脉蜿蜒而去,蜿蜒出小梁山等地后,到石丫口,是一条现已铺就成柏油路的道路,从昭通而来,经洒渔、乐居、苏家院,穿乐居新河,进入布初的上石拖姑,过此丫口后,下到布初的耿家村子,然后跨过普家河上的桥,从杨家天井开始爬盘山公路,最后擦布初的马家梁子自然村而过,几弯几绕,便在大黑山丫口处跨出了布初的地盘、苏甲的地盘、昭阳区的地盘,进入鲁甸县新街镇的管辖范围去了。新街过后,是昭阳区西凉山片区的几个乡镇,包括大山包、炎山、田坝,还有从新街另一方向而去的大寨。从昭通城而来,穿布初而过的这条柏油路,叫之为昭大公路,这条路几年前就被建成水泥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山包的缘故,是为了便于八方来客前往大山包看鸡公山、看仙人田、看黑颈鹤等景观而建的。此路的通达,对布初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布初,沾光于大山包。虽然这条路经过布初村的地段不长,就那么四五公里。这四五公里路的两端,石丫口,似乎是与大黑山丫口一道,成了布初村的前后门户。虽然在石丫口之前,布初村还有上、下石拖姑两个自然村在那儿,但在我的内心里,真正的布初,却还是在这两道门户里。也因于此,布初才成其为“布初”。
关于布初之地名来由,我曾向布初的多个老人问起过,但一直没有得到过一个确切的说法。就像我问他们普家河为什么叫“普家河”,他们也没有说出过一个确切的说法,只说原来河边住着很多普姓人家,所以被叫成了“普家河”。这个说法也许能说过去,但又无一点依据,现在我问询了多个河边的人,也没能找出一家姓普的来,就是问老些的,也没问出谁知道曾经普姓的谁家在这河边居住过,更别说住着很多普姓人家了。而关于布初之名,他们却是连像“普家河”之名是缘于曾经居住着很多普姓人家这样的说法都没有一个,他们只能是“不知道”,或者“晓不得”。倒是在图书馆,我查到了“布初”之说法。
跑到昭通市图书馆,我最初的目的是想去查询有关普家河的资料,但关于普家河的情况,却只言片语都未寻得。翻阅了多本志书类书籍后,看到一本叫《洒渔河记》的书时,我曾兴奋得一时不敢去打开它,像是害怕那自己要寻找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自己会承受不住似的。确实,在修建渔洞水库之前,普家河与居乐河汇合后,最先流入的就是洒渔河。一本书写洒渔河的书,怎么可能不写到普家河,哪怕是对普家河最简单的一点儿交待?可真没有,在这本书里,我连“普家河”这三个字都未能找到。虽然布初村近现代以来出了些什么人,上面都记了,都记到比我们稍年长一点的当了小学老师的人了,就是没有一点点关于普家河的言语。一时之间,一种莫名的失望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好在,在这本书里,我寻得了另外一个我要寻的说法,即关于“布初”的说法,“布初,系彝语博初,意为前面有一座大山挡住去路的地方,以谐音命名为布初。”这便是《洒渔河记》里对“布初”之解释。后来,我又在《云南省昭通市地名志》找到一个关于“布初”之解释,说“布初,系彝语,意为前面有山挡住的地方。”两者观之,布初系彝语,便应为事实。至于彝语“博初”之意,无论是“前面有山挡住的地方”,还是“前面有一座大山挡住去路的地方”,“前面有山挡住”之意肯定有,是不是“大山”,是不是挡住“去路”,便已不重要。
站在白龙潭后的山顶,可以清楚看出的是,布初,不但前面有山挡着,后面还有山靠着。只是,那山,已不能再挡住布初人的去路。布初人早已走出这山,北京、上海等大小城市,有着布初人,有着布初人的身影和声音。而布初人离开布初离得最远的,恐怕还算是榨房的房开学,这人在布初人的心中,像是一颗遥不可望的星。多年前,在布初村集上,遇其回乡,有人远远地指着他向我说,那人就是房开学时,我甚至都不敢细细地看他。关于他的情况,我没有多少了解。在《洒渔河记》里,有对他的如此记载:房毅,原名房开学,1954年9月生,苏甲乡布初上榨房人。1960-1966年在布初小学念书,因文化大革命停学,先后务农和在当地社办粮食加工厂做工。1970-1975年就读于昭通地区一中。高中毕业后回乡,在布初小学任教。1977年11月参加“文革”后首次高考入选,就读于武汉理工大学,1982年1月毕业,获工学学士学位。此后5年在广西大学化工系无机材料教研室任教。1987年4月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学习。1988年任该校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理事。1989-1994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攻读学位。师从国际著名材料科学家Roy院士,1994年获固态科学博士学位。1995—1996年,在美国宾州大学材料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1996-1998年,在美国加州硅谷ProLinx公司任高级工程师。1998年-2004年,任宾州州立大学材料研究院研究员。长期从事微波烧结与微波材料合成方面的研究……关于房开学的介绍,在《洒渔河记》的人物记里,不算最多,也不算最少。虽然和他是同一个行政村的人,但因和他素无来往,看这关于他的介绍,那些文字,便缺乏了一种应有的温度。
再高再长的山,似乎都会在某一处留出一条缝。这缝,便形成了一个一个的丫口。以丫口命名的地方,在布初及其周边有很多个,除了大黑山丫口、石丫口,现在我还能叫出张家丫口、大坪子丫口来。
右边这袭山脉缓缓降落至石丫口,留出一条缝后,又再次隆起,急急地隆起,隆成高高的山峰后,从耿家村子背后,一路蜿蜒而去了,直至渔洞水库边。
在耿家村子前面,有一条从小梁山处降下去的山脉,在耿家村子与普家河的中间,又降成了一袭山脉,缓缓悠悠地一路往下,铺排至渔洞水库边。在这袭山脉上,先是布初村集镇,再是布初完小,尔后便是一片植了树或种了包谷、洋芋的红土地。一条通向梨园村的公路,在布初完小楼舍旁,从昭大公路上分了出去,在那山脊或山腰的红土地上,一路逶迤而去。这一袭山脉的两边,与耿家村子之间形成了一片坝子,与普家河之间又形成了一片坝子,两个坝子,便是两边人家的良田沃土。
普家河里的水,主要依靠白龙潭周边这一片山壑和往左边延展下去的山脉派生出的山形成的山壑间的山沟水汇聚而成,河流的那边,即从隆起在两个坝子间的那脉山峦往这边倾斜下来的那些山坡上,因为山峦本身不高,所以似乎就没有过一条像样的沟。而归根到底,普家河是一条望天河。曾经,那是二三十年前的曾经,河里是常有清亮的水流淌着的,但记不清从哪年开始,那记忆中的清亮之水,便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普家河,记忆最强烈的普家河,便成了时而枯涸,露出满河床沙石,甚至张牙咧嘴地干开出满河床的裂缝,时而洪水狂奔,冲垮河堤,袭卷两岸庄稼的普家河。是哪年哪月,岸旁的柳树少了,没了;又是哪年哪月,两岸的泥土河堤,变成了石砌挡墙?前者,想来是无以查询了;后者,想来可查,却已无甚必要。
我们说它是望天河,即是说,天上下雨,河里便有水;天上不下雨,河里便无水。这虽然说不上百分百的准确,如很多天上没下雨的日子里,河里照样流淌着水,但却是事实。没有下雨的日子河里还流淌着水,那水不过是大地把曾经天上下下来的雨水藏起了一部分来,尔后又慢慢流出来汇进普家河罢了。天不下雨河里便没水,最明显的表现,是农历二三月间的春耕时节,这时,大地以往所藏下的雨水或许已往外流完,无以再往普家河供水;而这个时节,又是村民们最需要水的时节,天干,烈日常常把大地烘烤得炙热,伸手捏上一把土,分明能感到那土的烫手;走进地里,光脚踩上泥,准能让人蹦跳不已。如此,村民们点种包谷,得泼水;撒秧苗,得用水;种菜,得用水……春耕,天不下雨,就得往沟里河里甚至泉眼里取水,而天不下雨的这时,大地所藏之水已没有了的这时,河里也已没了水,沟里也没了水,就是平时那山间箐头到处遍布着的泉眼里,也已没了水。
这个时节,有那么些年,不说春耕用水难有,就是饮用之水,也是何等难寻。现在在我的耳旁,还时不时地会响起我们那个山湾里那口水井旁半夜排队挑水的人的话语声和桶瓢相撞的叮咚声,还时不时地闪现出我母亲在湾里的水井里没能挑上水而后绕了几个村落绕了一大早上,回来时桶里仅那么半挑水的无奈样。
现在,大多村落都已拉通了自来水,而那些自来水,又全是往这儿那儿远远的山上去接来的,如我们湾里人家用的水,就是从离村三四里路远的一个叫老坟山的地方的一眼山泉里接来的。这眼山泉,原本也算是普家河的一处源头,它在它两旁的山峦形成的一条沟里,弯来绕去,流到一个叫赵家海子的地方,汇入到了普家河,它所流经的地方,都曾是我们割草常往的地方,哪儿有一山梁,哪儿有一山湾,现在我还能一一想出其模样;它所流出的这条沟,我们都叫之为箐沟,谁说要往这一带来割草,都说箐沟头。
而在这春耕时节,这条箐沟,就是到了快接近普家河的那个叫石头地的地方,几天前我在它旁边的一块地里栽了些树,去里面取水浇树时,那沟里也已没有一丝丝的水流。这沟因为经过的山湾多,两旁的山沟也多,历程也算长,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不会没有水流的,它应该算是普家河的一条主要支流的,但它又确实没了水流。都没了水流,它还能不能算是支流?如果不算,我还去走它做啥?如果算,我去走在它弯来绕里的无水的沟里,该如何面对它?
我没有了去走的渴望。
走过白龙潭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走哪一条支流,还有没有算得上是支流的河沟给自己去走?
对这条在我的认为中最能算普家河主要支流的沟我都没了去走的渴望,还有几条沟、几条支流让我有去走的渴望?还有哪一条支流让我有去走的渴望?
最主要的源头,白龙潭,虽然在我的心里,没因走近它时产生的那种失落让我减少对它的敬畏,但也已那样连让我们在那儿做饭做菜的水都不能提供,还有哪个源头,有着我想看的水流?
我想不出来。
我想不出,关于普家河的行走,我下一站,该往哪个方向行去!
我仰望蓝天。我想,蓝天才是普家河真正的源头。可我如何去行走这一源头?
我甚至想,待天上下雨、下大雨后再去行走,到那时,那些沟里,便不会没有水流了,可天上一下雨、一下大雨后,那山野间就会到处都是沟,到处都是水流,那时,我去寻哪条支流呢?那时,哪条能算是支流,哪条不能算支流?
4. 是不是应该有个开始
也许,这才是一个开始。
但我知道,这已经成了真正的结束,或者说尾声。
对于普家河,我想自己应该做出一些概括性的叙述。比如引述一些资料,甚至进行旁征博引,来说明这是一条怎样的河,它有多长,起源于何处,流经了哪儿哪儿,主要有哪些支流,等等,但对于这条河,我却没有一处资料可查可引。没有资料可查可引也罢了,毕竟它就这么点里程,如果我有能耐,似乎也完全可以行遍它两旁的山山谷谷,踏尽它的起起落落,去丈量与记录,去寻得想从资料上寻而寻不到的文字,但就是这,我也没能做到。
面对自己如此的无力,我是如此的无奈。
在我的感觉中,普家河的结束,看去简单,却是无比的悲壮,而它的开始,看去复杂,甚至就难以确定它的开始处,但又是那么的平淡无奇。在我站在从白龙潭起,流经大冲子、李家海子、老金岩洞、彪水岩,到了上榨房的这条沟水,与从吴家箐起流经茨菰田到上榨房的这条沟水的汇合处,也不知道这儿是不是才能算普家河的起始点。从这儿往上,连接着的是白龙潭方向流来的水,河沟虽直,却窄,且河沟两边,到处是枯枝碎草,还有村民们生活中丢弃的破铜烂铁,以及耕种田地时使用过的塑料薄膜和包谷草、谷草,无论我在情感上再是怎样地想让普家河的里程长一些,也难以将其算成为河。
坐在电脑桌前,开始回顾对于普家河的行走,梳理行走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整理一则则行走记录以来,我常常感到自己的行走之不到位,以及所有这些文字的叙述之不到位。一些时候,想起那些我只到了起源点而没顺沟而走过的支流,如起源于凉水井的那条支流,或者只到了汇入普家河处而没逆流而上一步步去寻其起源处的支流,如在管家院子村前汇入普家河的那条支流,我又常常有起身继续去行去走的冲动,但又终是不知,去了要寻的是什么,热起的心,便于瞬间冷下。
其实,除了从白龙潭流来的那条水流,对流入普家河的水流,我还走过几条,只不过它们,都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每一条水流旁的那些山,那些地,那些壑,无非都是那么个样子,或陡或缓,或阔或狭,对于见惯了走惯了它们的我,它们没有在我的内心里,击起一点点的涟漪。
倒是普家河流入渔洞水库处的那些石,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翻山越岭拜祭白龙潭的那几位老人,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白龙潭周围的那一片片松树林,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
还有,在那陡峭的无草无树也无石的红土地上,老汗们踩出的那一串串脚印,一直烙在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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