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
2016-04-19杨恩智
杨恩智
李仕毕
李小方打着电话过去了。我知道他在给谁打电话。不过我才不管他,打给谁都是这么回事,不让就不让。天王老子来,我也不让。看他,还转过头来往这边看哩。看啥呢看,他再看,我也不会让出半分。凭啥要我让?上面不能让么?通情得很,达理得很,就往上面挖去,挖得再宽,也不关我毬事。他把那整个场院都让成路我才高兴呢!
“老人家就让一点嘛,也让不了多宽,让这么点,”站在基脚沟里的周兴强说,“这样砌来路面宽大,还好看,要不那个弯拐在那儿,太难看了。”周兴强也就50来岁了吧。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上像用油浇过,还趁那油没干没凌起来的时候撒了些红泥样。当然,那不是油浇的,那是汗浸的。他手上戴的那双白手套,也敷满了红色的泥巴和灰色的水泥沙浆。现在,他已停下手中的活,一手捏着一把灰刀,一手夹着一支烟。他说这话的时候,将双手上的灰刀和烟举在胸前,像牵着一根线,牵出一尺来的长度。
我说:“让啥让?不让!宽不宽,好看不好看,关我毬事?”
别说一尺来宽,就是一分、一寸,我都不会让的。
周兴强侧目向旁边的三人看去。那是和他一起来砌这挡墙的人。他们都不是我们村的人,也不知是哪儿的。他们也在往他看来。那些眼神里,有咋整?向他拿主意的;也有不屑一顾,含有说个毬,让就让不让就算了,关我们毬事,嫌他没话找话说没事找事做,带着一股嘲笑意味的。周兴强倒不是无事找事做。我知道,让他们在这儿干耗着,是我的不是。他们老远八远跑来做这活挣点钱也不容易。就像他们说的,这样耗着,没砌出方量来,他们就挣不到钱。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可能让他们砌到我地里来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说,他们能不能挣到钱,又关我什么事呢?如果现在他们停工有我的责任,也不完全是我的责任。如果他们往上面砌,不砌到我的地里来,我饭吃多了,会来挡着,不准他们砌?
我想,周兴强原来肯定想从三人的脸上看出一点主意来,或者是希望他们像他一样急,并帮忙来催促我或者催促李小方,但没有,他们就拿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无奈地把目光投向三人,追向了李小方。李小方还在把手机撑在耳旁,还在说着什么。虽然我知道他是在和谁打电话,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但我不怕他们说,无论他们咋说,说啥,我都不会让,一点都不会让。
李小方还在把手机撑在耳旁,还在说着什么。他调回方向,往这边走来了,走得急急的样子。周兴强一定以为他们决定怎么砌了,就要过来说了吧。周兴强有些激动的样子。我想周兴强肯定是高兴得太早了,如果这么快他们就决定了,那就不会让他们耽误先前这一段时间了。不过回过头来想,他们决定了也好,免得我再守丧样在这儿守着了。我都82岁了,寸步不敢离地在这儿守着,我也不容易。而且,他们要是决定了,也只能是决定往里面砌,不可能往外面,往我的地头来砌。管他,就是他们决定往外面砌也是白决定,有我在,他们就甭想砌过我地头来一分。周兴强一定是急得恨不得李小方立即过来,三步两步地过来,把决定告诉他,让他好开工了吧?但李小方虽走得急,过来的速度,却蜗牛样的,他那脚步,完全就是蹉尸娘脚。那一小段距离,像不是空间上的距离,倒像是时间上的。这不,眼看他就要走到这边来了,一下,竟又转了个身,往那边去了。手机依然被他举了撑在他的耳旁。他的步子依然急急的,而离去的速度,依然是蜗牛一般的慢。周兴强的脸上,是一脸的失望和无奈。
周兴强说:“你老人家也是,不准砌出来,放线的时候,挖脚的时候,你就要挡了嘛,那时不挡,这时候来挡,你不是存心整我们嘛?你说,你让我们这样耗着,我咋整?我……”
他咋整关我啥事。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的心头就冒火。我说:“关你屁事?你砌就砌,不砌就算了。我守我的地还守错啦?”周兴强愣眼看着我,我以为他会说上些什么,至少会接着他刚才说的话说下去,但没有,他那先前失望而又无奈的脸色,现在完全就是一副哭相了。
看着周兴强那一脸的哭相,我觉得我刚才真不应该那样吼他。毕竟他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五十来岁的人了,还这么老远地跑来挣这钱。我有些不好意思再看他。但我也不想向他说半句道歉的话。我这理,可往亏上说,也可往不亏上说。我不过就是觉得有些不过意而已。我本想扭转头,往背后我的房子看去,以避免看到他那副哭相,但我担心那样做他会看出我内心的这份不过意来。这种不过意,实际上就是一种歉疚。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这份歉疚。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我的歉疚感来。让人看到自己的歉疚,那就是让人看自己的笑话了,就是承认自己先前做的事、说的话做错了说错了。我错了吗?我没错。我还照样迎着他,把目光往他的背后看去。在他的身后,是昨天才被挖机从基脚的沟里挖上去,在原来的路上堆得高高的泥土。哦,那原来的路,已不见了,全堆了新鲜的泥。就是那原来的路上方的高高的坎,也不见了,被这泥填了,填得就剩一卡那么高。那坎是用泥土舂起来的墙。那墙原来就已经坍塌了不少,垮塌了不少。哦,那是老天睁了眼,用风,用雨,用霜,用雪,一点一点地蚀去的。老天是看着的哩。老天是有眼的哩。
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那虎凶凶的,像是断定要死在我后面,要看着我过尽世间所有苦难的样子,像是又出现在了我眼前。对,这个人是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他是比我小。可老天是有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看吧,他不是死在我前面了么?这墙不是垮掉那么多了么?就是没垮掉的,老天来不及用风用雨用霜用雪一点点蚀去的,不是也被李德义整来的挖机几挖挖就挖掉那么多了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以为天是王大,他就是王二了哩。老天是有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
李小方
我说:“在的嘛,一直都蹲在那点的。从开始砌那堵挡墙起,他就守在那点了。嗯,我说了,咋个说他都不让砌。嗯。也说了,都说了,他就是不让,咋说都不让。我就在这儿的。看见他的,我还怕他认得我给你打电话?还怕他听见我说啥?告状就告状,怎么说都行,他想咋说就咋说。”
李德义说:“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李德义是我三哥。当然,是堂间的三哥。他的爷爷,和我的爷爷,还有现在守在那儿的李仕毕,是老哥仨。他爷爷是老大,我叫大爷爷,现在已经死了。李仕毕是老二,我叫他二爷爷。我爷爷呢,是他们老哥仨中最小的,只是他年龄虽然比李仕毕小,却也死了。说来,这一大家子,爷爷辈的人,也就剩下李仕毕一个了。平日里,每每从外面回来,我们这些在外面的晚辈都会给他带上些东西的。不说啥,就算是尊敬他老人家吧。尊敬他老人家,其实也是表明我们小辈的,是团结的,是和气的。要说,这隔辈之人,我们与他也有不了多深的感情。别说是他,拿我来说,就是与我的亲爷爷之间,似乎也有不了多深的感情,更别说与他了。但我们与他的儿子,我的那些叔叔们,还有他的孙子我的堂兄堂弟们,自懂事起,是一直都好着的。多年来,这湾里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少年初长成,就往外走了,天南海北地打工去了。这一走,我们除了这一大家子里哪家有人讨媳妇或者嫁姑娘,抑或哪个老人又成福了死了,能借此从天南海北赶回来聚一聚,聊一聊,也就只能每年的春节回来一趟了。而这春节,又常常会这个那个的没能回来。走出昭通,就昭通人都是老乡;走到上海,就云南人都是老乡了。更何况这还就是一个小山湾里的人,是一大家子,是从爷爷辈那儿分支的同姓人。没见面的时间久了,一见上,就自然的亲。常常地没在一起,就少了这样那样的争执和吵闹。无形地,那种所谓的亲情就不知不觉地浓了,深了,一想起来,心里就会莫名地产生一种慰藉,一份牵挂,一丝想念,哪怕在再远的天涯与海角。
从来没想过,现在我对我二爷爷会是这样的恨。他现在还蹲在那儿,守在那儿,一步都不离开,像是一离开,那几个砌挡墙的人就一下子在他家地头把挡墙砌起来了。我真是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我真是想跑过去,兜屁股踢他几窝心脚。要不是他姓李,或者要是我不姓李,要是我不喊他喊二爷爷,要是他不是和我爷爷是亲兄弟,我肯定早就让他不是蹲在那儿守,而是趴在那儿或者睡在那儿守了。这么多年来,啥苦啥难我没吃过受过?啥沟啥坎我没有过过?但我啥时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了?就算我姓李他也姓李他就是我二爷爷,现在,我也是吃他肉的心都有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以前买给他的那些东西,就不如拿去丢给狗吃掉的好,就算狗不吃的,也不如拿去填渔洞水库的好。
确实,我修这路积极有我自私的考虑,我这些年是挣了几个钱,是急着想把以前我爷爷他们住的现在名誉上分给我的瓦房拆了,在这块地基上修幢砖房起来。我也26岁了,16岁初中毕业后,我就广州深圳青岛新疆浙江到处打工,都打了十年的工了,到了这个年龄,我不得不考虑找个媳妇了,我妈催我找媳妇都已经催过千遍万遍了,而要找个像样点的媳妇,没点像样的房子怎么行?就现在这破瓦房,自己都不好意思带人家回这个家来呢。要说,我也不是没找过,也不是我找不着。我这个人,虽然读过的书不多,家里没什么钱,也说不上有多大本事,但自我感觉,还算得上良好。毕竟在外面闯荡了10年,遇上的,见过的,无形中,让自己长了很多见识。作为一个人,该如何规划自己的一生,我还是有我个人的思考的。在外面,说话,做事,我有我的准则。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跟我好过的姑娘也有好些个了,有两个都前后跟我回家来过了。只是,来过一趟后,我们的恋爱关系,也就随之结束了。她们俩来的时候,都是春节。而且两年的春节,都下雪。一个是来的时候,雪正在融化,刚走进村子,上面是埂下面是坎的窄窄的村路,被人的牛的马的猪的狗的脚踩起了深深的泥泞,一脚下去,都钻到她那高跟鞋里去了,一提脚,鞋子都离开脚,陷进泥泞里去了。回到家来,看着那到处被柴火熏得黑漆漆的土墙,出门是泥回家也是泥,三天年没过完,就催我走了。而这一走后,我们之间的那点关系,也就随着走掉了。后来那个,想来倒是怪我。也许,她是不会因为那路和我分手的。虽然她来的时候,也是下了雪。那个春节,雪一直就没化。倒是刚进村子,她就一摇一晃地要我牵她。按说,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要摔跤的样子,她不说我都应该去牵牵她。以往,在外面我没少这么牵过她。但这次是在我的老家。我不想让我家村子里的人看到我找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回来。连这么点路都走不稳,找来做啥?就是这么一个念头,我拒绝了她伸过来的手。后来的几天里,她没再叫过我。她的表情,虽说不上沮丧,但也决没有一点过年的喜悦。结局嘛,自然是年完了,我们的恋情也就完了。
想想,这路一修宽了,打成水泥路了,那是多好的事啊,不说修房子运材料可以直接运进来,不用翻来倒去豆腐盘成肉价钱,恐怕找个媳妇,也要好找些了吧?而修房子、找媳妇,只是我一个人修一个人找么?湾里还有这么多年轻人呢?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一代又一代的后辈人呢?就算你不修房子不找媳妇,你还要不要拉着点炭啊肥料啊什么的?再不济,你死了,把你抬出这个村子时,怕也不用担心路窄了滑了把棺材抬翻了吧?
确实,这路是要打成水泥路的,而且据李德义,不,据我三哥说,路面要扩到三米多宽,至少三米。这都是因为他,人家才会来把这路扩宽,修成水泥路。他是怎么整的,我不清楚,他曾说过,是因为他认识哪个局的一个人,关系好,而这个局又刚好有修乡村公路的项目,他就弄一个来了。那是啥局,我不知道。现在这样局那样局太多,除了公安局的性质我算有个模模糊糊的认识外,其他的我都认不得是做啥的。当然,我三哥也说了一些为要这项目,他没少费心血,项目虽然要下来了,他还欠着人家多大的情哩。也是,毕竟那是几十万块钱的项目哩,哪能随随便便就弄来的。要能随便就弄来,那现在这村村落落恐怕就没得土路存在了。
我妈给我打电话,刚说这路要修了时,远在浙江的我就激动得不行,想问些具体情况,我妈又说不清楚,只说我三哥都带几帮人来看过了,啥时开始修,怎样修,她一概说不清。我想,这怕是还没影儿的事吧。但我又希望这是就要发生了的事。想了又想,我就把电话打到我三哥那儿去了,一问,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那时,我那个激动啊,真是无法说。电话后,我竟然激动得一个夜晚都没睡踏实,第二天收拾好东西买好车票第三天就坐上了回来的车。
我以为,要修这路,湾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像我一样高兴,一样激动,一样需要做什么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什么,需要拿出什么就毫不犹豫拿出什么,哪想到,事实上不是这样,事实上,一块热脸,常常会贴到一块冷屁股上去;热胸,常常会贴到冷背上去。冷也就冷了,事实又还不只是冷的事。是冰,是一句话就会让你的心凉上半天的那种冰;又是火,是那种把你内心引得想杀人想吃人的火。
我想,听到这样的事,我三哥也肯定很冒火。要是他能来,他单位上走得开,恐怕他有打电话的这些时间,早就上路往这里赶来了。但他说他今天无法离开单位。我听得出来,他跟我没说上几句话,就会有人来找他,他就会把电话拿开一会儿,跟别人把事儿说了,才又喂地一声跟我说,而说不了几句,他就又要跟别人说。他跟别人说的话,我先还以为是接着跟我说的,但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一下子,突然地说来的话,就让我听不懂了,再听上第二句第三句,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跟别人说。
他说:“扯毬蛋,昨天放线的时候,他不是也看着的么,挖基脚的时候,他也在的啊,当时他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才不准砌,他是啥意思?”
谁知道他啥意思呢。他就不准砌,就这个意思。
他说:“大婶在家没有?”
我往我大婶家门口看去,她正在她家门口用机器打猪草,打得嗡嗡嗡的响。
我说:“在的。”
他说:“那你去请她跟二爷爷说说,看是啥情况你再跟我说。”
周兴强
这死老者是咋了,刚才不是火气还那么大声音也那么大的么,咋一下就不讲话了?他是不是在看我?不是吧。虽然他的脸朝着我,可他那眼神,哪是看我?他在看啥呢?他咋了,怎么像要哭的样子。现在该哭的是我呢。这样耗着,我不着裤腰带都贴断掉才怪,三个人,一个一天都是一百多的工钱呢,砌不出方量来,我拿啥钱来给他们?难不成还要我回家去翻老底?那不是要我的命么?
这毬的老板也不好当呢,急人呢。以前尽是当小工帮人家砌,自己去一天算一天的工钱,砌了都30多年的石头了,还从来没这么急过。以前一直以为老板好当,赚钱,哪晓得也有焦人的时候。
我怎么能不急呢?早知道是这么样的路,送我干我都不会干的,别说还要我送几条烟,还欠人情。看看,这多大点的路,就十来户人家居住的一个小山湾,从外面的主路上进来,总长不会超过五百米,哦,准确说来是四百三十米,还包括了一米宽的串户路。三米来宽的主路,也就二百四十多米。总量就这么点,总价也就这么点。更主要的是,这材料,石头、水泥、沙,大车都只能拉到下面的主路上,要运进来,都要先倒在那儿,再用六轮拖拉机转。这一转,要的就不只是那点车的运费,更主要的是上车下车的人工费。原来我也算过,四百多块一个立方的挡墙,两百多块一个平方的水泥路,除去材料费工钱,这条路整下来,我个人三两万块钱是能赚上的,但看现在这个样子,转材料就在预算外多花很多开支了,又是三天了,三天,四个人,就砌出那么一点挡墙的方量,算下来,是工钱都不够呢,是已经贴进些去了呢。
“管他,你先整着吧,别嫌小嫌少,能赚多少赚多少,先摸一下门路,以后有机会,再做点大的。”我那堂兄弟当时就是这么给我说的。他是我叔叔家的儿子,在城里上班,在城里的一个局里当着个小领导。以前回家过年时遇上他,他问我在整些啥,我说混日子呗,给人家砌石脚混口饭吃,他就问我水泥路啊挡墙啊的干得下来干不下来。石脚我都砌了三十年了,当然没问题。水泥路嘛,想来也不难。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见着修起的水泥路,说不好,都比好些人走过的水泥路多了。就这样,他问我想不想弄点小工程啥的做做,当当小老板?这谁不想呢?再小,也毕竟是老板啊。但这老板是想当就能当的么?谁不知道,要拿到一个工程,要的是关系,还有钱。我这样的人,去哪儿拿工程?不说自己没几个钱,垫不下那个本,就算有钱,也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哩。他说:“行,只要能干下来,有机会的时候,我整点小工程给你干。”我说:“好啊,到时,赚着多少,也绝对少不了你的。”我是拍着胸脯子说的。那种时候,我必须这样说,而且当时我那样说,也是发自内心的。这其间的道道,我还是明白的。他说整来给我整,不可能是白整。而且,我当时也没把他说的那话太放在心上,想他也不过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当他给我说起这条路时,我还玩笑似地问他:“不会贴吧?”他说:“咋可能贴?修这路都会贴,谁还争着来整?”确实,咋可能贴呢?我帮过那么多老板,似乎就没有哪个老板修这样的路修贴过。
但现在,看着看着,我真就要修这路修贴掉了。
我怎能不急呢?
小伙子终于扯开那个电话了。他的手一定是举麻了吧。他甩着手过来了。他一定知道要怎么砌了吧?快决定吧,决定了我们好砌。我急呢。就算我干白工,我还要付三个人的工钱呢。他们是我叫来点天工的呢。今天至少得把三个人的工钱和伙食费砌出来啊。哎。哎。怎么话都不说,就走了呢。又要去哪去呢?
我想喊,但这鸡巴娃娃这时那步子,飞似的,还没等我把话喊出来,竟几步就摞得不见影子了。
孙世芬
我正在眼睛都不敢斜一下地打着猪草。那猪草机器可不是弄着玩的,一不留神,就会吃人的手指头。李小方猛地从后面大嫂大嫂地喊我,吓了我一跳。我打猪草的机器声已经够大,可他喊我的声音,却压过了机器声,像是哪家的房子着火了样,炸啦啦地灌进我的耳里。
我说:“鬼找着啦,吓老子一大跳,让我的手伸进机器里去,得把你的砍下来赔。”
李小方说:“要得啊,别说是手,干脆把我都赔给你算了。”
我说:“赔来嘛,怕我不敢要哦。”
在我们这儿,婆娘们不能跟男人的哥哥开玩笑,却是可以跟男人的兄弟乱说的。我不知道李小方喊我做啥。我先还以为是他要来借我家的马去驮猪草。他家的猪草,可以说差不多都是借我家的马去驮的。男人们都不在家,他妈和我,我们俩妯娌,一直都是相帮着做这家屋活的哩。
我说:“拴在背后杉树林里的,你自己去拉。”
李小方说:“我不驮猪草。”
我说:“不驮猪草你要做啥?”
李小方说:“我三哥说请你去跟我二爷爷说说,他一直守在那儿,不准砌出来。”
不听还好,一听李小方这样说,我就鬼火冒。我倒不是鬼火李小方,而是鬼火那老不死的。现在,别说让我去跟他讲话,就是让我去看他一眼,我都是一百个的不愿。更何况,李小方要我去说的这事,我说了也屁用都不起。
我说:“起啥子用?我说了也是白说的。我也不想说了。你们要咋说你们去说。说了要咋修你们就咋修。”
我真是不想说了。原本那路,是要往这边修上去的,这边宽,让出条路来,也影响不了啥。而那边呢,再把路修朝那儿过,我那房子还哪儿修得下去。是的,那边,是我家准备修房子用的屋基地,是分给我家的,虽然那地点实在太窄,修一间房下去,要想再修点猪厩牛厩什么的都难,最多能搭上一小间厢房,但即使搭着修一小间厢房,也是挤脚夹手的。但没办法哩,除了那儿,我家是再也找不着屋基地了。这边呢,倒是老宽的,但是是分给他兄弟的。哦,对,我男人的兄弟。我男人他们就哥俩。现在我们住着这房子,是连成一排的两间瓦房。当时分家的时候,两间瓦房哥两个一个一间。只是,分给我家的,这边除了住着这间房子,其它的空地,都全分给他兄弟了。搭着分给我家的,就是对面那一小块空地。虽然那块空地加上这间房子没法跟他兄弟这间房子连着的旁边的空地比宽比大,但当时我刚说出一句这样分不公平的话,我男人就一脚踩来把我的脚踩得生疼,踩得我差点儿叫起娘来,只是还没等我叫出声来,我男人就吼了起来,说:“我家兄弟分家,关你毬事!”一踩一吼,我简直是连半声气都不敢再吭。
李小方知道,为修这路,我已经窝了一肚子气,我不只希望那路往这边扩出些来,把那边让出些来,让我家以后能把房子修过去,我甚至更希望那路重新改道,直接改朝这边过,把那边那点老路都腾出来给我家,让我家那屋基地宽点,反正就是把路改过来,这边也是老宽的,而且那样修上去,路也更直,更好走,但哪能呢,不但不可能改道,挪那么一点点都不能呢。而这样,我家准备盖房子的那地基,原本就窄,这路再往那边扩一下,简直就不可能再修啥房了。要说,我也是可以不准他们往我家那地里扩路的。但我能不准他们扩么?这是修路哩!老不死的不准往这边扩,不就明摆着整我们么?不往这边扩,就只能往那边扩呢。他只顾着他的小儿子,我那只会吼我的男人,哪像是他的儿子呀?而且,那天我才说就让他们往这边扩点,那样我们那边也就宽点了,话没说完,他就扩我妈这样扩我妈那样骂得火星子满天飞,那哪是一个老公公骂儿媳妇的话?不说我没惹着他,就算我惹着他了,我妈又哪儿惹着他了?
我说:“小方,你说,你还要我咋说呢?我说的还不够吗?又不是这边不准扩,那边我也不准。我都说了,你们要咋修就咋修,就是修了我家那地头修不下房子去了,我也二话不会说,我家不在那儿修房子就是了!”
李仕毕
李小方回来了。他是叫孙世芬去呢。他还想去叫她来跟我说?她能说啥?这死婆娘,这败家子,她还有脸来跟我说吗?自家要盖房子的地,竟然让给别人修路,话不吭一声,屁不放一个,倒来要我让,这是哪朝哪代的道理?
李小方说:“二爷爷就让出一小点来嘛,你看,那边我大叔家又要修房子,你从这边让点,他家那边以后修起房子来也宽点嘛。”
我说:“不让,让啥让?他家修房子宽不宽关我啥事,当时分给他家的地又不是不够修的。”
周兴强说:“咋整呢,小伙?你要快点给我们决定嘛,你不能就这样让我们干耗着嘛。要不,就从里面砌算了。难看点就难看点,就绕了个小弯,反正这边缩点,那边扩点,路面是够的。”
李小方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看看。”
李小方又打起了电话来。还没听到他说啥话,人就走过去了。我还以为他打着打着,就会像先前那样绕回来,但这次我简直是连一句话都没听见,他就不见了影子。等见到他影子的时候,他的身后,已经跟着郭运富来了。郭姓人家,是我们湾里的又一大姓人家,除了我们李家,郭家就是这儿人户较多的了。说实话,见着郭运富,我的心里是不好受的。他跟着来的目的,那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把那目的说出来后,我该如何说了。在我的心里,一直坚定着一个信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让。但突然地见到郭运富,我的心里就一下子没了底。他虽然跟我不是一个姓,不是一家子,但他是帮过我很多忙的,我的心里,对他一直是存在着感激的。多的不说,就说我老伴死的时候,那时几个娃娃都还在小,我又一天都晕晕叨叨的,啥事都整不清楚,他是我们大队的队长,他就顺理成章地啥都帮我操办了。后来,我一个人带着四个娃娃,加之小的这个又一生下来就带了残疾,右手几乎是整个手掌都没有,带着他们,我是整啥啥整不过来。种庄稼时,人家都开始种包谷了,我还洋芋都没种完;人家的秧苗都长多深了,我还在连撒秧的秧田都没整好。收庄稼时,人家的包谷都收完了,我的洋芋还没挖完;人家的田都全犁翻过来晒起了,我的谷子还在东倒西歪地铺在田里。是他,三天两头地帮我啊。因为受了他太多的帮助,我见到他,就像是无形地矮了一截似的,腰就会莫名地要弯下去一些。
咋办呢?
我真是怕他开了口,我这心头一直坚守着的信念一下就垮了。
我的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恐慌感。
我似乎还从没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不能让。坚决不能让。这是地啊。这是路啊。这一让,这地就永远不会再属于我家的了。这又不是借给哪家用一下,那还有还的一天。这是修路哩,一旦修成路了,谁以后还敢说那路是他家的?谁还能让路变成自家的地?谁还敢把房子修在路上去?就算你再强壮,就算你再有钱有势,那也是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把那路修得更好!可是我那缺了一只手的手掌的儿子又咋会有得起这样的本事呢?我得为他守好这点地哩。他都三十二岁了,还连个媳妇都没找上,这是我现在唯一没有了的心愿呢。我得为他守住这一块地,让他以后好些呢。为了让他有一块宽点的地,找媳妇时好点,我在分家时,就得罪了我的大儿子了。得罪就得罪吧,反正他都已经找着媳妇了。就算他不认我这个爹,我也没办法的。不认就不认罢。又不是我要来给自己,死了还带进棺材里去。
不让就不让。就是他说了,我也不让。再得罪他,也就得罪了。虽然他以前帮过我的多,但这些年来,我也没亏欠过他。而且,在修这条路上,我是已经给过他一次面子了的。
李德义
没想到我二爷爷会不准砌那挡墙。现在,我真是不想这么称呼他。但他还就是我二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兄弟。这人的烂脾气,我当然是清楚的。都说大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倒真是的。
李小方打电话来说:“砌挡墙的老板催得很了,他又不准砌出去,要咋办?要不,就往里面缩点算了,反正缩进去,下段的地是大婶家的,他们是让的,上段是我家的,当然就没问题,往里面挖进去,大不了我以后修起房子来院坝窄点就是了。”
我说:“不是你那儿让不让窄不窄的问题,关键是,往里面缩得太多了,大婶家那儿就连房子都修不下去了,那儿是他家要修房子的,而且,往里面一缩,上段扩出来那一截,就形成一个揽弯,那样不但难看,也不好走,那样扩,简真就是白扩。”
李小方说:“那咋整呢?”
我一时也不知道咋整。要不是因为单位上的事儿缠着走不开,我恨不得张开双手,伸出一对翅膀来,一开一合就落到月亮湾去,去看看能咋整。但现在,我确实不知道该咋整。我只想,说不定我到了那儿,我二爷爷就会让了。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一种希望不大的可能。他似乎一直以为修那路,只是为我一家人修。前天为砍一棵树的事,我都没能说通。
对,前天。前天是周六,我在那儿。
前天挖机刚开到那儿,准备先爬上去,从上面边扩路沿边平整着路面退下来。上去的时候,挖机边将原来的路挖了一些来垫在路坎的下方,以增宽路面,边往上爬。没想到,爬到中途,因为坎下方垫起来的泥土松,加上原来的老路的挡墙也不牢固,被挖机压崩了,一下子,挖机就往坎下方歪翻过去了。这一歪翻,挖机没翻平,翻过去时,挖机脖子歪靠在下面一棵合抱粗的椿树上,被撑住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事后想来,若当时不被这棵椿树挡那一下,挖机翻平掉,那里面开挖机那小伙子,说不清楚会怎样呢。只是,翻是没翻平,但还是翻了。虽然一时被撑住了,但看着下面的老路挡墙和着下边的路面还在往下陷,挖机的机身,还在缓缓地移动,已侧身钻出了驾驶室的驾驶员看着这情景,还是急得团团转,叫在那儿的人们找锄头来,挖前面,他说挖开前面,让挖机的履带使得着力后,先往上爬上去。一时,围着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除了我二爷爷和郭运富,都各自往家头跑,去拿锄头。不时,他们又都扛着锄头什么的来了,挖的挖挖机前过高的地面,搬的搬旁边的石头去垫被支空了的履带。挖一气填一气,驾驶员爬上挖机去开一气,还是上不去。上不去又继续挖继续填。机身还在移动。人虽不多,就七八个人,但那挖机的周围,差不多乱成了一锅粥。突然间驾驶员说:“日他妈,漏机油了。”我不知道漏机油意味着什么,但听驾驶员那语气,像是很严重,比挖机翻平掉还严重似的。我说:“咋的,漏油了会咋个?”他说:“漏掉机油发不起电来就恼火了,发不起电来,动不了,就……”没等他说完我就问:“那咋整好?你说要咋整才能尽快让挖机撑起来。”驾驶员急急地绕着圈看了一转挖机,然后看着挖机脖子抵着的那棵椿树,凝视了怕有一分钟,说:“这棵树能不能砍?”一说要砍这棵树,我的心里就打了个愣。倒不是这棵树有什么砍不得的,有什么特殊得很的意义,需要保护着,要是我家的,或者只要不是我二爷爷家的,我肯定立马就说能砍了。但关键是这棵树还就是我二爷爷家的。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现在只能是砍了这棵树,让挖机头往那边移动过去,撑着,然后将机身撑起来,才能起来了。”他说着,手也跟着比划着。他一说我就懂得他的意思了。我说:“你等等。”
我急步走到我二爷爷跟前。我说:“二爷爷,要把你家这棵树砍了哩。”
他说:“不砍,砍啥砍!”
他硬梆梆的一句话,将我一时噎得欲哭无泪。我想再说句啥,却又一时啥都说不出来。我勾着个头,木偶似地站在那儿,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我终于抬起了头,面对着他,却没能看清他的一点点面容,似乎真就要哭起来了似的,说:“二爷爷,把这棵树卖给我,看看,你要多少钱,卖给我,砍了。”
他说,不卖,多少都不卖,砍也不砍。
我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了,哪怕是一个字。我也无法再跟他说一个字了。
我转过身,像是整个身子被抽了骨似的往挖机旁走去。他呢,还在我的身后,一句一句地说:“老天是长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老天是长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
我回到挖机旁,问驾驶员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他说没有了。
我万般不想回头去看我二爷爷,但我又往他那儿看去了。我想,我当时的眼里,一定是充塞着满满的血色的吧。要不,怎么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红色的呢?
这时,我听到我们的老队长郭运富的声音,他说:“仕毕少说点了嘛。”
我二爷爷还在说:“老天是长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
郭运富说:“叫你少说点就少说点了嘛!”
我二爷爷说:“上面不挖,就填下面,老天是长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
我的喉咙像着了火,我说:“哪个说上面不挖了?哪个说的?”
他说:“老天是长眼的哩,老天是看着的哩,如果从上面挖点,走里面点,它会翻掉?”
我说:“这不是看着挖机上去的宽度是够的,要准备先上去,然后才边往上面挖边平着路面下来么?谁说不朝上面挖了?”
这时我的心头虽然还很冒火,但我知道,这棵树有砍的希望了,他是以为我只填下面不挖上面,以为我偏心,所以才不准砍的了。我真想去一一地给他解释一下,但我又一时消不尽心头的火气。
郭运富说:“仕毕不要说了,让他们把树先砍掉,把挖机开起来,德义修这路嘛,还不是为的大家好。”
驾驶员掏出烟,已经开始发了起来。
我二爷爷点燃烟,抽了一口,说:“砍嘛。”
那树是砍了,那挖机也是有惊无险地爬起来,继续开始作业起来了。昨天,村上的人来放线的时候,村主任说:“从那儿拐一下,下面拉直掉,这样修起来,看也好看了,走也好走了。”说着就往外放出去了一尺来的宽度。我以为我二爷爷会不准放出去的,但一直站在那儿的他,却没说一句话。接着挖基脚的时候,他也没说。
现在,我真不敢想我去了他就会准砌。虽然有这种可能。但现在的我,却是去实现这种可能都不能。我脱不开身呢。
我只好让李小方再去请请郭运富。虽然我已经因为工作离开村子十多年了,但对村里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清楚的。我想,要有说得动我二爷爷的人,恐怕就只有郭运富了。谁知,没多时,李小方就打来电话,说行不通了,说老队长来了,但他根本就没劝我二爷爷。
李小方说:“他叫我跟你说,就往里面扩点算了,外面那儿,就按二爷爷准砌的砌。”
郭运富咋会这么说呢?在我的眼里,他算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是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人,也是一个热心人,怎么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难道他看不出,往里面缩进去,那路会修成个什么样子吗?
李小方说:“就让他们这样砌了吗?”
我不死心,我说:“等一下,我给村上的打电话,让他们下来看看再说。”
陈家勇
李德义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村子里跟几个人打牌。看着是李德义的电话,我喂了一声,问他是哪位?我存有他的号码,但我偏要这样问。
李德义说:“主任你好,我是李德义啊。”
我“哦”了一声。
还“你好”呢,好个毬。要人时,他认得我是主任了!我知道,他给我打电话,准是因为那路的事。但我才不会去问他有啥事。我想先看他咋说。
李德义说:“主任现在忙不?”
我扬起拿牌的手,示意了一下其他几人,让他们别讲话等一等,说:“在外面处理点事,有啥事?”
李德义也“哦”了一声,说:“想请主任你们下月亮湾去看一下,我二爷爷不准他们按你们划的线砌挡墙,麻烦你们下去看看,看看咋处理好。”
我说:“我们在外面嘛,支书和我都在外面,也是在处理事情,走不开嘛。”
老子才不会去给他揩屁股。他狗日是谁啊?老子们是他想喊就喊的么?是该他支使的么?还主任呢,他以为他有个正式工作就了毬不起了,在城里上班就是大爷了?看他平时那个毬样,拽个啥嘛?说得难听点,也不过就是他穿得比老子们干净点罢了,站出来比老子们像个人样罢了,要不,凭资产,凭有钱,他算个毬?买点火柴盒房子,都还得贷一屁股两肋巴的款,也认不得个羞!老子们只不过是穿不出个好,在这村子里到处是灰是泥,是风是雨,要不,比他穿的那身皮子贵的,老子也买得起!
李德义说:“那主任看看,哪时能下去?”
我说:“这事儿也认不得哪时才整得好哩……我看……”
从内心里来说,我还是不愿意得罪李德义这样的人的。虽然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但他毕竟是在县上工作的人。这些年来,普家河乡上的乡长书记啥的,多是从县委办啊县政府办啊甚至这样局那样委派下来的,我不想得罪他,还是怕哪一任乡长书记啥的,跟他是熟人甚至玩得好的人,得罪了他,被他在背地里下药。毕竟他是县上工作的人。虽然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谁来任乡长书记,我都会想我的办法去把关系弄好,确保自己一届又一届的干着这主任,但谁说得清以后呢?混了这么多年的主任,我知道,像对他这样的人,还是能不得罪的,就千万别得罪。
我说:“我们去放线时他也在的嘛,当时他都没说啥嘛,他咋又不准砌了呢?”
李德义说:“哪个认得他的呢。今下午,他就一直守在那儿,不准砌出老路来。”
我说:“你们找个你们湾里有威望的人、说话他听的人给他说说嘛,如果这样的人跟他说了他都不让,我们下去跟他说,恐怕也起不了用的,你们修的那路,占了地又没得补偿费,我们去也不可能强制他让啊。”
李德义说:“找了,我原本是让李小方请老队长郭运富去跟他说的,你认得,他的话,他是最听得进去的,但老队长去了,却没劝他,反倒让我们往里面砌算了,不要扩了,你说,除了郭运富,还有谁劝得通他呢?”
哼,还是有你爷崽解决不了的事啊?都请人说了,说不成了,才来找老子们!
李德义又说:“就麻烦主任你们抽个时间下去看看,给他说说,看看能不能说通,那路要缩进去修,修出来实在是太难看了,而且也不好走。”
我知道,那路要真按他说的那样缩进去修,修出来确实是既不好看也不好走,那儿本来就已经有个弯了,再往里面缩,那弯就更急了。本来,这点儿事在我们的手里,根本就不算个事。比他李仕毕刁的人我们见得多了。他李仕毕不是还有儿子没讨媳妇么,他还要不要让他那个儿子讨媳妇生娃娃,随便拿出一样以后要来找我们办的事来,就会让他乖乖地让出来。但我才懒得去管,偏不去管,再是怎样容易的事,也还要我愿意去做。他修得再难看,再不好走,也不关我事。我又不经常从那儿走,就算偶尔走一趟,这两只脚也不是走不通的。
我说:“那我们晚上看看嘛,或者明天,我们尽量抽时间下去找他说说。”
李德义以为我真会去说呢,他说:“要得,要得,就麻烦你们了。”
我说:“不麻烦不麻烦。”
他说:“进着城来打电话给我,到我那儿玩玩。”
我说:“好。好。”
哼,到他那儿玩,我真是找不到玩处了,去他那儿玩!他那儿养着小姐的?还是他那儿开着赌场的?我要去他那儿玩?
李德义
天刚亮我就赶到办公室继续写这个领导的讲话稿。在这个过程中,李小方已经打来电话三次了。讲话稿是我们领导今下午开会要用,昨晚上半夜三更才打电话布置给我的,让我今早十点前给他。昨天晚上我就在家加班开始写,写到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担心今早起不来才睡下的。但人躺到床上却老也睡不着,直到天都亮了,想着还没写完的讲话稿,都没能睡踏实一下。睡也睡不好,干脆不睡了,起了,来到办公室继续写。我这人,就是心头装不得事。一有事没做完,就无法睡个安稳觉。写着这个讲话稿的时候,李小方一次又一次打来电话,要我问问村主任他们要不要去了,说砌挡墙的人催得很了,等不得得很了,这电话让我心烦得不行。讲话稿要等着用,领导在他办公室里等着我送给他看呢。李小方这电话,打断我的思路,想啥都不是。看着时间已经十点了,我猫抓火燎地将自己都不知写了些啥的讲话稿打印出一份来,送到了领导手头。
对于领导的骂,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将讲话稿送给他,我回来刚跨进办公室,还没坐回到座位上,我们的领导就紧跟了进来,啪地一声将那讲话稿砸到我面前的电脑桌上,吼了起来,说:“你这稿子写的是啥,你好好看看你写的是啥……”
我不敢作任何解释。我只能木头一样站在那儿,让他尽情的吼。
吼毕,领导一转身走了,边离去边说着让我中午一点前改好送去给他的话。
我正准备改领导的讲话稿,李小方就又打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没等李小方说一句话,就炸雷似的吼了起来:“你就不会自己想想办法吗?你打个电话喊他们嘛,认不得电话你直接跑去喊嘛,要修就修,不修就算了,那路是修了我一个人走的啊?”
没等李小方说一句话,我就把电话挂了,同时狠狠地把电话砸向了旁边的沙发上。最初,我是想砸向电脑桌上的,但在电话就要脱手又没脱手的时候,我忍了一下。那是下意识的忍。电话一旦那样往电脑桌砸去,不砸它个稀巴烂才怪。那毕竟是我自己的电话。那一忍过后,砸去的方向变成旁边的那排长沙发了。
刚砸完电话,我偏过头去,想看看那电话是不是被砸烂了,一回头,就看到我们领导站在了我办公室的门边。我的心,立即紧了起来,额头上,似乎瞬间就冒出了汗。我呼啦一下站起身来,想说啥,却只能看着他慢慢走进来,一句话讲不出来。我们领导走到长沙发旁,也没坐,而是弯腰将我的手机捡了起来,又转了个身,望着我问:“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我说:“没有,没有。”
“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你了,”我们领导扬起左手,抖了一下衣服袖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接着说,“时间差不多了,有事你就先走,那稿子你不用写了,你去办你的事,我重新让他们写。”
我说:“没有,我接着写吧。”
他说:“你先处理你的事好了,就你现在这样子还写材料?去处理吧,若要我帮你处理啥的,你打电话给我。”
刚才我还以为我们领导是冒火我了才不要我继续写那材料的,但听他说到这,我知道他是好意的了。我们领导一直对我好,发这样的火,还是第一次。平日里,他都说我做事认真、细心,又踏实,还说遇上关键点的材料,都觉得只有让我来写,他才会放心。
我说:“不用,不用,我能处理好的。”
他说:“那你就去处理吧。处理不完,下午我们开会,你也可以不来办公室了。”
回家吃过午饭,我先是犹豫着要不要回月亮湾一趟。月亮湾是普家河乡普家河村的一个小山湾,离县城四十七公里路,开车一个小时多点就到了。但不知是因为刚吃了饭饭饱神虚的缘故,还是什么,我简直提不起一点回去的神气来。接着我又想要不要给李小方打个电话,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问他陈家勇他们下去看了没有?但想着早上吼过他的话,我又一时不知该怎样和他说话。
给陈家勇他们打个电话算了。我想。
但一想着陈家勇,我就又连打这电话的神气都提不起来。
不去了。电话也不打了。他们要咋整就咋整吧。
我走进卧室,合衣倒在了床上。好好睡一觉算了。昨夜没睡好,我真想好好补上一觉。但人躺在床上哪能睡着。月亮湾那路的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想着那挡墙真要往里缩进去,心头就万般不舒服。倒不是往里缩进去那路就不能走了,里面就扩不出去了,外面我二爷爷不准砌出来,毕竟里面是可以扩进去的,我大叔家、李小方家,都让扩的,宽度都可以扩到预计宽度的。也就是说,路面的宽度是不成问题的。但如果那样往里缩进去,路到那儿就在原来的弯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个弯了,走起来不好走,看起来也不好看。当然,无论是走还是看,都绝对比原来的土路好走好看了,这不是我心头不舒服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首先是我二爷爷——真想说他是个老不死的了,但又觉得他是老辈子,不应该——这么挡着不准砌。现在无论你做啥,一涉及到土地的问题,遇到像我二爷爷这样的人,就是最头疼的。地啊,就是他们的命。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不受损伤,真是要他们拼了命,都会的。我不知道经历了朝代更替,所谓喝过“民国奶”的他们,那给地主当长工,没有土地的日子,在他们的心头烙下了怎样的印记,让他们会如此地视地如命,甚至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现在这土地,特别是像普家河这样地方的土地,在我们的眼里,还算个什么呢?那些曾经费尽心血开荒开出来的山地,已成片成片地荒着了;就是曾经的那些自留地,也是种一块丢一块的了。年轻点儿的,有技术无技术的,在月亮湾,我实在难以找出几个还在家里种地的人来。他们都到或远或近的地方打工去了,有技术的凭技术挣钱,无技术的凭蛮力气挣钱。他们还有谁会把那些土地当命看?我找不到谁。就是我一直想为家乡办点儿事,协调了一年多的这个项目有了点眉目,去年春节回去跟他们说起,说哪儿哪儿的地可能会被占掉些时,他们都说,别说占掉些,你就是把那些地全都修成路才好,那样回来就走到哪都不会泥糊糊的了,也不会走一步滑一脚、不是灰就是泥了。对于我二爷爷这样不准砌,我是好气又无奈。而更让我心头不舒服的,还是陈家勇那杂种。狗日的,他昨天说他们在处理事情,处理他妈的事情,在电话头,我就听到有人贼声贼气地说到你出了,那明显就是在打牌,但我也不管他,他说在处理事情,就算在处理事情吧,我装作不知道。我心头明白,他是不想为修那路做任何事的,他不会,他的心头有火,有气,而这火这气,都是由我而起,虽然不是我故意惹他们冒火生气,但毕竟已经这样了。
其实事情说来也很简单。问题就出在项目招投标后,中标单位来准备进场施工时,没先去拜访一下他们。中标的是一个姓吴的老板,见面时,我找了协调这个项目的张副局长介绍说,吴总。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而跟他见面,也就这么一次。当时,张副局长和吴总决定到月亮湾看路时,我曾跟张副局长联系过,问他要不要请乡上的和村上的到场,张副局长说乡上的就不用叫了,叫上村上的就行了。所以我那天就只联系了村上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当时的那种联系太过于工作化,还是真像陈家勇那天说的,他们在外面处理事情,到不了,要我陪着看看算了,说他们说咋整就咋整。原打算他们到场后,就让施工方与他们衔接上,以后有啥就与他们联系,没想到他们一来就不到场,而当时吴总他们要落实搅拌混凝土的场地、水、电、住处等等,我因为是当地人,也熟悉,也就带着他们一一落实了。后来,吴总没再来过,而是派了一个姓勾的来,算是带工老板,我叫他勾师。勾师来后一有啥,就打我电话。我想,能帮他们处理的,也就顺便帮他们处理一下吧。能为他们提供点方便的,为什么不给他们提供呢?人家毕竟是来为咱们修路呢。虽然他们来修这路是为了赚钱,但受益最大的还是我的乡亲们呢。现在,我们国家正在花大力气解决农村的路啊水啊的基础设施问题,但毕竟又不能同步走,一下就把这农村的全部的路啊水啊的问题都解决掉,所以要优先得到解决,就还得通过协调和争取。作为一个在县委领导身边工作的人,虽然我没能管着哪一样项目,但毕竟与管着这些项目的这样局那样局有联系,我就想借助这点优势,让家乡的面貌有点变化呢。我甚至想过,等这路修好了,以后有机会了,再争取一个文化建设方面的小项目来,在这个小山湾里建上一个文化小广场。就是这小广场的位置,我都曾在心里把我二爷爷家旁边的这块地反复地掂量过,想过以他家这块地为中心,周边往哪儿扩些的好。把路修好了,我的乡亲们修房子用的钢筋、水泥、砖块,以及其他用的很多东西,就容易运进来了;再有个文化小广场,可能的话,建上个图书室,他们闲时就可以到广场上聊聊天拉拉家长交谈一下,增进相互间的感情,减少一些猜疑、一些恨,或者看看种植、养殖甚至文学方面的书,让科技的光照进他们的劳作中,让文学的光照进他们的梦里。要致富先修路,这已是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标语了,而对于月亮湾这么一个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进入的山湾,在我的心里,现在依然实用。我知道这么一条路对于月亮湾有着怎样的意义。开工前两天,刚遇周末,我都来到了施工现场。周日下午我要回城了,我便让勾师有啥事叫李小方帮助处理,他处理不了的,就直接去请村上的帮忙处理。而开工来的一个多星期,差不多都是在开挖路面,平路面,这个过程中,也没遇到啥不好处理的事情,无非就是哪儿还要不要再扩宽些,哪儿还要不要再往下降些,所以他们也就没跟陈家勇联系,而是要么问李小方,最多就是再问问我。
我知道,什么事儿我都帮施工方做了,施工方没去见上他们一见,就为这,我就把陈家勇他们得罪了。
我错了吧?老子帮他们做这些还做错了吗?帮他们做做自己能做的事,这不是老子们普家河人热心、热情的为人之道吗?老子不是就想,能给他们提供的方便就给他们提供一下,让他们多用点心,把这路修好点吗?你狗日些竟然就这样了……
想着陈家勇这狗日的,我真是有气无处撒呢。
周兴强
李小方不知咋毬了。
一直都在打电话问着的,打过一个电话后,就要笑呵呵地跑过来对我说:“老板些就再等等、再等等,村上的快下来了,他们下来后,就能确定咋砌了,他们说咋砌就咋砌了,多的都耽误了,不全靠这一点,就再等等、再等等……”
看着他一天都在拿着电话打,一下问这个一下问那个,也挺不容易的,他们确实是想把这路修得尽量好的,他和那个李德义都是,这湾里的人几乎都是,都希望把这路修得尽量的好,除了这个老者李仕毕。
当然,我想李仕毕也不是不希望把路修得尽量的好,只是因为要修得好,就得占用他的地,要他付出,虽然不能说让别人站在他这个角度来也会像他,但恐怕也不会痛快到啥程度去。他是经历过有不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日子的。土地的重要性,我何尝不知道呢,毕竟我也五十多岁了,我也跟随老人在地主家当过长工的,现在的年轻人,谁能想得到,1981年土地分给我们时,多少人是抓着分给自己的地里的土一嘴一嘴地吃,边吃边哭边笑啊。现在的土地,特别是这些山区地点的土地,年轻人们确实没多少人放在心里了,但对于像李仕毕和我这样的人来说,还是不一样的。管他了,就再等等吧。
看着李小方那一张像捡到金元宝样的灿烂的笑,以及他不停的电话,我也不忍心急急地去催他。鬼都不打笑脸人,我哪能唬着脸去催他呢?
可是,我没催他,更没说什么过重的话,突然间,他举着电话一下木木地站在那儿,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刚才还在说话的,他说:“三哥打个电话给他们,看看他们要不要下来了,我打……”说到这儿突然就没说了,一下子,脸上像起霜了落雪了的样子,他缓缓地把举在耳旁的电话移了眼前,像是要看那电话是不是出啥问题了一样,呆呆地看了一阵,回过头来,哭丧着个脸说:“横砌直砌砌毬你们的了,不要问我了,”说着鬼找着了样的,呼地一脚,将地上的一坨泥土踢了飞得老远,刚好落到一群正在下面的一林竹林下觅食的鸡旁,将那些鸡们吓得咯咯咯地扑腾着翅膀四下飞散。等那群鸡惊慌过后回头望李小方,这小伙已身都不回一个地往家头钻进去了。
也不知是咋了,不知是谁让他发了这么大的火。
吃饭的时候还没到,李小方家妈就来喊吃饭了。真没想到她家还会来喊我们去吃饭。倒不是她家不会。这几天来,已经在她家吃过三顿饭了。这个湾里就十来户人家,而有七八家都是老人在家,年轻人一个都没有。我们来这儿后的第二天,就遇上普家河村集的赶集天,我去买菜时,看到月亮湾有年轻人在家的人家,都到集上去买了些新鲜肉啊豆腐啊的,我以为他们因为在外打工的人多,都有钱,他们会过日子,但月亮湾给我的初步印象,又说不上是个富有的村庄,湾里的房子,都是瓦房,十几家人,还一幢砖房都有不起,想来不会有钱到哪去。我甚至想,这湾里的人,恐怕全是贪吃的主,他们盖不起砖房,恐怕就是被吃的。那天李小方家妈也去买了些肉,和她一起去买的,还有李小方家那个大婶,就是李仕毕的大儿媳妇孙世芬。她们在我后面回来,她们回来时李小方正在他家门口,他从他妈手里接过菜时我说:“欢得很啊小伙。”他说:“当然欢了,水泥路就要修到家门口来了,能不欢吗?”她妈接着说:“你们晚上别做饭了,来我家吃。”我以为是她顺便喊喊,是那种路上留客,有口无心的。但我们还没放工,李小方就来说:“差不多就放工了,吃饭了。”我说:“你们吃了,我们再砌几个石头,砌完这点就回去做。”我用手中的泥铲指了指前面的那堵挡墙。他说:“做啥啊做?我妈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了。”原来,李小方家妈真是故意做给我们吃的。后来的几天,我们都是不在这家吃就在那家吃。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平日里根本就不是这样买菜的。他们真是为修这条路高兴。他们有年轻人在家的几家人,都是事先先通上一声气,确定在哪家吃了,就哪家做了。没年轻人在家的那些老人,也是这个捡上一提箩洋芋、那个抱上几颗白菜的给我们送去。看着一个湾里的人这样待我们,我的心里是感到很暖和的。先前李小方那一吼过后,我想今天我们恐怕是得自己做饭吃了,都准备回去做饭了,没想到,李小方家妈这就来叫了。我说:“还早嘛。”她说:“也不早了,反正你们也闲着,就吃早点算了。”吃饭的时候,看着李小方的脸还在一直丧着,这让我们有些难堪。他们三个人甚至时不时地就会看上我一眼。这顿饭吃得真不舒服。早知这样,我们还不如回去自己做了吃。李小方的妈看出我们的不自在,她说:“李小方,哪个借你大米还你粗糠了?”李小方不说话。我借着她妈的话,开玩笑似地说:“咋了?我们没得罪着你嘛?不欢迎我们在你家吃饭啊?”李小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苦笑。我说:“哪个惹着你了,让你发恁大的火?我们没惹着你嘛?”他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或者又是问我们,说:“到底是咋了?咋先还好不好的,一从外面回来,就歪靠在那儿把脸丧得要淌水样?”我说:“认不得嘛,他先都还在打电话的,认不得他是咋了。”他妈又问他是咋的,他这才说:“我三哥吼我骂我了嘛,认都认不得哪股水发了,我才打通电话,话还没说上一句,他吃了火药样噼里啪啦就吼过来了,吼得我晕头转向的,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他妈说:“他咋吼你了?他吼你整啥哩?”他说:“我倒认得他吼我整啥子我又不鬼火了,就是认不得他为啥要吼我我才想不通。”他妈说:“吼一下就吼一下了,你三哥那人你还认不得的?他恐怕也是被整鬼火掉了,平时他哪会吼人?”
饭后我还是谨慎地问李小方要咋砌?他说:“不要问我,你们要咋砌就咋砌。”我本想说就按李仕毕说的砌了,但愣了一下后,连这句话也没说了。我们出了李小方家,我就给大老板打了个电话,对,就是那个带工的老板,姓勾的那个,虽然他不是真正的老板,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老板,那什么真正的老板,姓吴的那个,我是连面都没见过的,我转包这个工程,所有的事都是和姓勾的联系的,我只认他。平日里,都是他来招呼着弄,他每天早上从城里开着车来,来这儿看着我们弄到下午,就又开着车回城去了。而这些天,自路面平整完,我们开始砌起挡墙来后,他就很少来了。我将现在的情况向他说了,问他要咋砌。他说:“你问问那个李小方,他们说咋砌就咋砌。”我说:“现在李小方也认不得要咋砌了。”他说:“那你就问问李德义。”我说:“我没跟他联系过,你跟他联系嘛。”他说:“行,那你们先休息着,我跟他联系了是啥情况再给你说。”
姓勾的这一联系,到下午五点来的了还没给我回话。
我再打电话过去,他说:“还没联系上,先打电话去他正在通话中,也没回过来,我又在给一个结婚的朋友帮忙,搞忘了,这样吧,今天就别砌了,明天砌,明天我下来看。”
我说:“老板,我是几个人闲在这儿,几张嘴巴不但等着吃,还等着要工钱哩。”
他说:“怕啥,多大点事儿啊,当休息两天嘛。”
我说:“对你们大老板倒是不大点事儿,但对我还就是大事儿啊。”
他说:“算了,别说了,我忙,明天我下来看。”
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等明天了。似乎,七八张十张的红票子,我又给贴进去了。我心疼啊。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始给姓勾的打电话,先他说,要起床了,吃了早点就来;接着他说,在吃早点哩;再接着说要上路了……后来再打电话,他竟然有些不耐烦了,说在路上了,你急啥急?
我能不急么?我怎能不急?
千呼万唤的,等姓勾的来到月亮湾,我们已经开始在吃午饭了。
姓勾的来后去问了李小方,李小方让他打电话问李德义,他却没打,说算了,就往里面砌就是了,反正路面的宽度够得的。虽然这路不是我家的,也不是我家村子的,但出现这样的结果,我还是有些失望。我倒希望李小方,或者李德义,再或者这个姓勾的,那些村上的,能弄了跟老者李仕毕讲通掉,往外面扩出去那么一点,那样修来看着好看,走起来也好走,就是拉十吨二十吨的车从下面上来,也一直就可以开上去了。修出满意的路来,对于我们这种人,也有一种成就感哩。这算是我的第一个工程哩。我在心里面,还是想尽可能地修得好些的。你们不知道,看着我第一次砌出来的那堵挡墙,我曾经是多么地充满着自豪感啊。我甚至已经想过,这条路修好后,看着它,我应该会有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挡墙就按李仕毕准砌的地方砌了。工开起来,我的心头不急了,但却又有着一种堵,砌几个石头,我就会前前后后地看上一阵,老是觉得挡墙的弯,不是弯在那路边上,而是弯在我的心里,让我感到一阵阵的不舒畅。
李仕毕
算是成就感么?好像又说不上。
望着那挡墙在那儿砌出的拐,我的心头也不是滋味。
狗日的,老子只能这样了。就算老子最后帮你做的一点儿事吧。老子没本事给你讨上媳妇,虽然老子死了也不会舒坦,但老子已经尽力了。看吧,老子得罪了多少人了?不说李小方,不说李德义家爹妈,还有湾里的这么多人,就是你那个大嫂,都把老子恨得要吃老子的肉了。你说她咋说的啊?她说你哥不是我养的,是捡来的,说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这说的是她妈的啥话啊。拿给外人说掉还好些,自家人都这样说,我……看看,这些天,湾里的人见到我,都是些啥嘴脸啊?
管他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泥巴都盖到下巴来了,要恨的就让他们恨去算了,要骂的,就让他们骂去算了,要是你在外面能混了带着个媳妇回来,能在这块地盘上盖起幢房子来,把家给安了,我就是说死就死了,也没什么的。
李德义
我是和勾师一起从城里去月亮湾的。
路的挡墙已经砌完了,周兴强他们已经在用水泥浆勾外墙的石缝了。按说,看着自己协调项目来修的这路,又是自己老家的村路,有了这个样子应该感到欣慰,应该高兴和自豪才对,但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看着那堵砌着弯进去的挡墙,就像一根卡在脖子里的鱼刺,万般不舒服。
李小方正在喂猪。我说:“小方在喂猪啦?”李小方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他肯定还把我前些天吼他记在心里。我也知道,我那天是不该那样吼他的。毕竟这路一开始整,他就一直当着免费的监工。我的心里,是想和他说说,跟他解释解释的,但看着那堵弯进去的挡墙,我就无法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和他去说话。罢了,就啥都不说的好。让他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吧。他所受的委屈,还会有我受的多么?李小方走过来递烟给我,说:“三哥回来了。”我说:“今天星期六了,终于能来看看了。”李小方跟着我一起看向那堵弯进去的挡墙,说:“二爷爷一直守着,不准砌就不准砌,没办法。”我二爷爷这时呼地从他家门前串出来,说:“李小方你说啥?我不准砌?我还要咋让?我还要咋让你们才觉得够?要图直,来嘛,从这儿修上去就直了嘛?”他在那儿边吼着边指着他家门前那几堵拆了瓦和木料的畜厩墙。李小方说:“你是不准砌嘛,你没有一天不守在那儿不准砌啊?我还冤枉你啦?”我伸出手,往李小方的肩上拍了拍,说:“不要说了。”现在,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我更不想听到我二爷爷在那儿吼,连他的声音我都不想听到。我大婶也走过来说:“不要说了小方,砌都砌成这样了,说了还有啥用?”
站在那段弯着砌挡墙的路面上,我久久地凝视着挡墙后面的那块空地。在最初才有可能修这路的时候,我和李小方、我大叔他们一起顺着这路走,顺着看要咋修才好时,我大叔当时就跟他兄弟——就是我二叔,我二爷爷说的那个带着残疾的儿子——商量,说这儿他准备盖房子,要我二叔往那边让点。当时,我二叔说:“没得事,要往那边让,就往那边让,那边,以后我要盖房子了,往后面靠点,老宽的。”确实,那边的地,再怎样让,都老宽的。但现在修下来,并没能往那边让去。现在望着这块空地,我觉得对不住我大叔,本来就窄,这路一扩,房子就没法再盖下去了。
我说:“大婶家这儿又咋整呢?”
我大婶说:“不怕,不怕得,要咋整,以后再看,盖不下去就不盖了。”
我觉得我真是对不住我大叔大婶。确实,这路修到这儿,再往上走,上面通向的地方,就是李小方家和我家了。这是用我大叔家的屋基地来修我们的路哩。
我说:“要是往外面让让就好了。”
我知道,这是最无用的话了。
我大婶说:“人家不让嘛,难道人家不让我家也不让,家家都不让还修啥路?”
我说:“只有以后要盖房子的时候,你们再和我二叔商量了,到时若他让,把路从外面改改。”
我大婶说:“先不管了,以后再看吧。”
虽然我大婶这样说了,但我还是给我大叔打了个电话。这路修成这样,不是我们当初想的那个样子,特别是又把他家的屋基地都占用了一些,让他家以后不好在这儿修房子了,我得先跟他说一声。要不,他过年回来,我不好跟他交待哩。
我说:“大叔,你那屋基地着修路占掉些了。”
他说:“我认得了,你大婶都跟我说了。”
我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说:“德义你不用多说了,我晓得,你也别想多了,我这人你还认不得的,难道我还会怪你,还会说你的半个不字?”
我说:“那就谢谢大叔了。”
他说:“谢啥?要说谢,得是湾里的人谢你哩。”
挂了打给我大叔的电话,李小方说:“他们后来砌的这段,里面好些地方是空着的,特别是上埂边,砌得薄得很,底上恐怕都才六七十分,我担心受不住重车压。”我说:“咋会才砌这么厚呢?规定的标准可不是这样的啊。”他说:“狗日些才不管你标准不标准呢,他们是能省一个石头就省一个石头的。”我说:“这还要得?”
我知道,按规定的标准,是六十分收口,也就是顶上是六十分,而下面呢,总体上是呈梯形往下扩的,一米扩三十分,有一米高的挡墙,口是六十分,扩出三十分来,底上就应该是九十分了,而两米高的那些挡墙,六十分的口加上渐至扩下去的宽度,扩到底扩出的六十分,底上就应该是一米二了。这底上都才六七十分怎么行?
我问李小方:“你能肯定?”
他说:“肯定。”
我向村口下方看去,勾师的车还在路边。我想他肯定在车里面。一般情况,他都是来转着看一圈就回到车上去躺着用手机玩游戏去了的。我走到他的车边。车是张黑色的奥迪,牌照是个很醒目的号码,四个“6”,来时他还在跟我说他这车牌号要值二十万呢。他真在车里玩游戏。我敲了敲车窗,然后拉开副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我掏出烟来准备抽给他,他说:“我发给你抽我发给你抽,”边说边放下电话,从衣服兜里掏出云南软印象来,见到他这烟,我也就不好再拿我的软云烟去硬递给他了。他那一包烟,要管我这五包的钱了哩。
抽上烟后我说:“勾师,他们砌那挡墙薄得很呢,怕要不得哩。”
他说:“没有嘛,我都是叫他们按规定的,六十分收口,有一米高就扩三十分来砌的嘛。”
我说:“说是这样说,关键是他们就没这样砌啊。前次我就跟你说过的,这路是村子里的小路,这一修,可能就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了,不像大路,修了,烂了,会有机会再修。这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路,要不是托朋友的福,等政府规划,要到哪年哪代?你得帮我们修好些,得保证质量哩。”
他说:“不会,他们敢砌薄掉?砌薄了要不得一翻汤,他翻得起?我知道,这路要不是因为你,肯定是再过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打水泥路,这一修后,肯定也是要管几十年的,我对他们,都是按质按量要求的。”
我说:“关键是他们还真就砌薄掉了。”
他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我们刚下车来,一张越野车就从村前那边的那个湾里钻出来,并停在了路口边。我还以为是他们觉得这边的路被勾师的车堵着了过不去,要停下来叫让车,但不是,车刚停下来,就从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个子高高的,又胖,另一个穿着一件皮夹克,脑门上的花圈高得快到头顶上了,几根稀稀疏疏的头发,被梳得光溜水滑地往后面倒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勾师已边掏着烟边赶了过去,说张师你们下来啊!
他们是监理哩。那个高高的胖胖的,我是见着过的。那天晚上,我请我那朋友张副局长他们吃饭时,他就跟着在的。当时,张副局长跟我介绍他时,就说我们那路,就是请他们当监理的。当时,我还特意敬了他满满一杯酒,说那条小路的质量就要靠他帮忙把关了。他说肯定会把好关的,我们是他们请的呢,他指了指我那朋友,接着说我们是一家嘛,一家人,还会不整好掉?
我也跟着上去,和张师打了声招呼,他说:“你也下来啊?你哪时候来的呢?”
我说:“早上。你们是从哪来的?”
他说:“从青龙,那边有两个项目,我们从那边看着过来的。”
我哦了一声。
我们开始一起往上走。
走着看着,张师不时地用脚去踢挡墙顶上几乎干了凝固了的水泥浆,说:“这挡墙还是砌得好的嘛。这水泥的标号,也还高。”
我赶紧走过去说:“张师,他们这厚度砌得不够呢。”
他说:“厚度不够?是底还是口?他们砌得有多厚?”
李小方说:“底上不够。五六十分的多得很,甚至三十四分的都有。”
他说:“五六十分?口都是六十分,咋能才砌五六十分?这不是倒砌着往下面收了吗?师傅呢?在哪点?这是哪个师傅教他的?这样砌,要得个干毬?”
周兴强说:“没有,哪点才五六十分?底上都是一米来的,那边高那点,底是一米二还多呢。”他说着往前方指了一下。
李小方说:“本来就是才五六十分嘛。”
张师说:“小伙去找把锄头来,你挖一处我看看。”
在周兴强的脸上,我看出了惊慌。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看到他从裤包里掏出了一包烟来,双手颤抖着,给张师递烟去,接着是另一个胖些的监理,然后是勾师。在他向勾师递烟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向勾师看去的那一眼求助的目光。
锄子找来后,在张师的指示中,李小方刨开了几处挡墙里面的泥土,一拉一量,果真就五六十分。
张师说:“你一个老巴巴的人了,看着你来挣这点钱也不容易,今天我也就不喊你撬掉了,你就自觉点,哪些地方不够的,从里面挖开,把该补的补上,下次我来还没补好,我就想喊你拆哪点给我检查就拆哪点了,那就不是像今天这样从旁边刨开来看的事了。”
他又对着李小方说:“小伙子,你就看着他们补,哪儿补不好的,你给我说。”
走完看完,差不多就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李小方的妈来问我要不要做饭给他们吃,我说等我问问他们看。一问,张师说他们还要赶去看另外一个项目,时间紧,耽误了就跑不完了,他们就在去的途中居乐街上吃点算了。
我说:“就随便在这儿吃点了嘛,很快就吃了,吃了你们再走。”
他们还是不吃。
他们接着就走了。
勾师也陪着他们一起去掉了。只是,勾师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一趟,急急的样子,我以为遇上了啥事,原来是问我带得有多的钱没有,他说没想到他们会下来,他没准备得有钱,要整两个红包。我也没带有多少,问了他要的数后,我又去把我父亲放着的、李小方家放着的、还有我大婶家放着的都凑了来,一起给了他。我把钱递给他,只说了个数,他数也没数,就又急急地走了。
周兴强
终于开始打路面了。
我得在这路面上尽可能地做文章了。
要不,我苦几十年挣下的那点儿钱,就要全贴进去了。
哪个当老板的做工程不偷工减料,比起以前我当小工,帮那些老板砌的挡墙来,我偷的减的这点算个啥?我还没看到哪个工程返过工呢。我竟然第一次做这么个小工程就整得重新加工,难道我今年真是不该做这种事?我今年四十八岁,是本命年哩。我老伴让我今年做啥都要小心些哩。她说:“你一天整那石头,搬来搬去的,要小心哩,别整到手啊脚啊的,钱没挣着几个,倒让自己的手脚被整得动不了哩。”到现在,我的手脚倒没被整着哪儿,钱却不但没赚着,眼看就要把老底都拿出来贴进去了。
要说,以前帮那些老板偷工减料,似乎就从来没人管过。没人来盯哩。这次呢,李小方却一天都在盯着。这不,被他一盯,监理都让补了哩。那挡墙虽然最后补得也不是太多,但也耽误了不少工夫。李小方还要我补哪儿哪儿的,没办法,再那样补下去,我的裤腰带都要被贴断掉,我只好打电话给勾师,我说再这样补,我就没办法再做了。他说:“不补了,补啥补?”我说:“但李小方一天都还在盯着哩。”他说:“你别听他的,补是要补点,监理盯上了,不补点也说不过去,但哪能都补?”我说:“要是监理来再叫挖又咋整?”他说:“挖啥挖,挖干毬?你把现在挖开的补掉就行了。别说了,补好挖开的,准备打路面了,工期耽误不得,要赶快打路面了,再是十来天项目就要验收了。”
打水泥路面的准备工作已早做好了的。沙、水泥、搅拌机,都已联系好了的。要不是补这挡墙,早就全部到位,开始打路面了。
向勾师要来了两万块钱,我把砌挡墙时在月亮湾这儿找的几个小工的工钱结了。打路面,我得重新找小工了,我不能再用这儿的小工。多出点生活费都行。砌挡墙的时候就是找他们拌灰浆,那水泥,倒得我心疼哩,人家盖房子打水泥板,标号都没放那么高哩。六百八十斤沙一包水泥,标准是标准,但哪家打房子的板用得起这么高的标号?我得请自己的人来,将能节省的节省下来。
李小方
开始打路面了。狗日的周兴强竟然不让我们这儿的人跟着做工了。跟狗日的做这工,倒不是想赚他那几文工钱,他狗日开的那一天八十块钱,算多大点钱啊?村里的人不过就是想用自己的手,将这路修好些而已。
我将这情况打电话告诉了我三哥。
我三哥说:“你好好盯好掉,砍根竹棍量出二十公分来拿着,他们打一处你去插了看一处,不够的,就叫他们补。”
我说:“好。只是他们不听又咋整?”
他说:“不听?不听就让他们别打后面的,给我说,或者直接打电话给监理。”
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周兴强狗日些哪能打到二十公分厚。
他们在打路面之前,先是将路的外沿捞低掉,那路的中间,以及里面,高出外沿至少有五六公分,多的地方,有七八公分甚至十多公分。整个路面打好后,是应该要往里面倾斜的,当时设计时,说这样一是雨水天淌到路上来的水,让它顺着路的里面淌着下去,别弄得整个路面随时都是稀的;二是像冬天路上凌了,滑了,路面往里面倾斜,走在上面也就要安全些,要滑也是往里面滑,大不了,就滑去抵着里面的埂,而不会滑到外面的坎下去。这样一来,那路的边沿上,一用竹棍插去,就有二十公分厚了,甚至还会超过一些,但一往里面进去一二十分,那水泥浆的厚度,最多的也就十一二公分了,有的甚至才七八公分。
我说:“老板,这些不够嘛。你看,才多厚?”
他说:“啥不够?你要多厚?”
我说:“不是规定是二十公分的吗?”
他说:“哪点不够?哪点不够你提去补去!”
我提去补?这狗日些说的啥话?轮得到我自己提灰浆补吗?
我说:“这些不整够掉,就停鸡巴下来,你们整不起就别整毬了!”
他说:“我是整毬不起了,你来整算了。哼,停下来,停下来你拿钱来付他们的工钱?”
日他娘的,早知这样,整毬的饭给这杂种些吃。
我只能打电话给我三哥,我说:“我喊不住,他们打的厚度根本就不够。”
他说:“有好厚?”
我将情况说了,他说:“不怕得,我打电话给监理。”
没过多时,他打电话回来了,他让我准备好一把锄子,先记下那些地方不够,明天监理下来,他们会处理。
第二天,监理来了。那个高高的头发往后梳的问我哪儿的厚度不够,我说这些都不够,他就让我挖。我挖了,挖开后他一量,才八公分,他向周兴强吼了起来,说:“你们打个干毬,你们恁个打要得?赶快趁没干,整来补上,补不好我叫你们全部挖掉重新打!”周兴强被监理吼得要哭的样子,看到他那样子,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一种痛快感。我想,还是监理厉害。他们可以不管我说的话,但监理说的话,他们能不听?监理是做啥的?专管老板的哩!这工程的验收,得过监理这一关哩。工程验收不掉,他狗日些还想得钱?看着狗日些闷声不做气地往挖过的那段路上拉水泥浆去补,我对修好这条路又有信心了。我想,得罪狗日些就得罪了。有什么呢,总不能做个好人,让狗日些把钱赚着走掉,而让我们这路过一小段时间后就这儿不烂那儿烂的吧?这路是修来我们走的哩。
监理说:“把厚度不够的都补足了,下次来哪儿不足的,我就让你们撬掉,重打。”
监理说还有工程要跑,走了。
我以为监理这一说后,周兴强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将路面的厚度打够了,但监理前脚刚走,他们就不再补了,就继续去铺前面的去了。
我说:“这边不补啦?”
周兴强说:“补个干毬,要咋补你去补!”
李德义
这些天对于我,像是在锅上被煎着一样的急。前个周末,我已没能回去看上一眼那路。我多想回到月亮湾去看看那路的情况。费了这么多的力,我多想让那条路打好些。这一打,恐怕就是几十年的事了。听了李小方一次又一次的电话,我顾不了在办公室里怕人听见,常常破口就骂起了娘来。我恨不得立马飞到那儿去,看看究竟被他们弄成了个什么样子。可我,又身不由己,回去不了。终于盼来了这个周末,我归心似箭地赶回了月亮湾时,那路面已经打完了,周兴强他们,已经全都撤走了。
他们已走,我是知道的,前天李小方就电话告诉我了。我急于来看这路,已不是想让他们把铺得不够的地方再铺上一些,我已经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我也不能让他们那样做了。我来,只是想看看,这条进村小路,会是怎样的让我失望!
起初,李小方还高兴地打电话给我说,监理去了,他也带着挖了,他们也开始补了。但没过多时,他又打电话来说,他们又不补了,还说要咋补让他自己去补。一听这话,我心里的火就一下冒了起来。我说:“他们这样说?我再打电话给监理!”接着就一秒都不想耽误地拨通了监理的电话。
我说:“他们又不补了。李小方说你们刚一走,他们就没补了。”
他说:“狗日些敢不补?他们怕是吃着豹子胆了?我打电话给他们!”
我说:“就要麻烦张师说一下了,李小方在那儿喊不住哩。”
他说:“好,我会跟他们说。”
过了一个来的小时我打电话给李小方,问他他们补了没有,他说:“没有。”我说:“那再等等,不行的话我再打电话给监理。”
我一直让自己等,但到第二天早上,李小方说他们还是没补,我不得不再次给监理张师打电话,他说:“我昨天就给他们说过的了嘛,他们还没补?”我说:“没补啊。”他说:“我再给他们打电话!”
监理给没给周兴强或者勾师打电话,怎样给他们打电话,我不得而知,但那路,周兴强他们就没有再去补过一点点。再给张师打电话去时,我已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还有那种应付性的话语。想着再打电话给他也是白打,我最后把电话打给了我的朋友张副局长。我想,这个项目是因为他的帮忙才得以争取到的,他也是说要好好整好掉的,就是那拌灰浆的水泥标号和路面的厚度,都是他在开工之前告诉我的,他甚至还让我找两个人盯好掉,一个盯水泥标号,一个盯路面的厚度,可以说,我让李小方如此地盯着,都是按他的指示办的。他还说若有啥,就跟监理联系。现在,联系监理已经不起用,我只能联系他了。
我是以汇报进展情况给他打电话的,汇报完进展情况后,才向他说了现在存在的问题,没想到的是,他的几句话,让我的心彻底地冷了。
他说:“算了,那儿人家户少,也不是主路,没多少大车重车,勉强点就行了。”
我说:“但……”
还没等我“但”出一个字来,他就接着说:“老板是县领导介绍来的,咋整就咋整了,整了总比没整的好!”
“老板是县领导介绍来的!”
“整了总比没整的好!”
我再说不出一个字!
开着车进入村口,我没有将车往村里开,而是停在了村外的路边。下车举步,向还在泛着青光的水泥路走去,走在扩宽并打成了水泥地皮的这条路上,我像喝醉了酒,走得比以前的泥泞路面还趔趔趄趄,还谨慎。艰难行进中,我二爷爷、村主任、我大叔、周兴强、陈家勇、李小方,还有我那朋友张副局长,以及那不知是哪位的县领导,连成一串在我的脑海里似有若无杂乱无章地闪现,让我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走过那段往里狠劲儿地弯进去、如梗在我喉里的鱼刺似的路,看着那片修个小广场都老宽的地,我的心里莫名凄然地笑了一下。还想修小广场呢,简直是做梦啊。等歪歪斜斜地跨进老家的门,坐在那条破旧的沙发上时,我感觉自己走过这一小段进村之路,像是走过了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像是穿越了数个世纪。
【责任编辑 吴明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