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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6-04-18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6年3期
关键词:刘备百姓文化

陆嘉明

(续前)

12

从此,一园桃花的乱世血色漶漫在天下分崩群雄并起的沧桑岁月。

从此,一园兄弟情义的生死契阔激起人生的波澜和处世的智慧,掀起扭转乾坤的心志和力量,铸就一壁江山完成了一个时代的传奇。

慨然走出桃园,正处历史拐角。朝野乱象,四顾茫茫。世无坦途却也充满机遇,人有豪志则可随机脱颖而出。想当年,刘备年届28岁,心怀桑梓之梦而家无一铢一帛,人无一兵一卒,地无一城一池,奔走天下却豪情盈天与日俱增,寄人篱下则心气内潜丝毫未损。屈,深蕴男儿底色;伸,不减君子风度。进,不忘前车之鉴;退,且当风声过耳。走出桃园,已没有回头路了;走进荆棘草莽,只有浴血奋进了。

心在远方,胸襟便如大地一样广阔了。

乱世的承受,正是铁肩的担当。

沉重的岁月,正是英雄大显身手的当口。

没有毕露的锋芒,决然是有骨头的伟伟丈夫;没有无谓的牵挂,依然是有大作为的谦谦智者。

刘备者,人杰也。还是曹操慧眼识人,早就视之为“人中之龙”了。

我今读三国,不再热衷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虚虚实实的权谋心术,而挚意于深蕴其中的文化内涵,以历史和美学的双重尺度臧否人物,更觉心智豁朗意趣良多。

依愚之见,刘备起事当初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之所以始终持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人生目标,坦然游走于安危和荣辱之间,透出一种从容而儒雅的风致;驾驭于顺逆和成败之间,纵横捭阖争雄天下,终以打下半壁江山开一代煌煌帝业,除了秉持一种流脉不断的“忠义”文化传统之外,在很大程度上还得益于其自身的文化性格和人格魅力。这是潜在的文化力量,一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内驱力和智慧力,一种可以穿透人的内心的凝聚力和感召力。凡人处特定的历史和社会背景,必然会受某种文化的影响,并在作出文化选择的同时,滋生一种新的文化价值观和新的表现形态。刘备初由“忠义”思想而忠君护汉,到头来蜀地称帝,即是在客观的社会势态和自身文化性格的双重作用下,以新的文化表现形态导之三国鼎立的历史定位。从中给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

在中国传统中,最具人性温度和亲和魅力的文化形态,是“和”的文化。“和”,本质上属于儒家风范。孔子说:和为贵。“和”,不同于“同”。在个体或元素之间,“同”是无异无所区别,“和”则有异有所区别,甚至决然相反。“和”即“相异者协,相反者调”,终而归于和谐之谓也。这就是说,“和”的先决因素是“异”,是“反”,是不同,是各不相同的元素通过协调的过程而臻于“和”的境界。“同”与“同”之间,无所“协”无所“调”,无相与作用的动态过程,无互为碰撞致使化生新质或新态的变化和提升,便无所谓相互间的和谐了。孔子甚而至于把这提到人品的高度,认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其中蕴意耐人寻思。

刘备的人格魅力,恰恰出乎其文化性格中的一个核心元素,也即一个“和”字。刘、关、张三人性格各不相同,反差极大,却能盟誓结义,为生死之交,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并同心协力共举大业,这还不是全赖“和”文化的凝聚力吗?曹操觊觎徐州久矣,藉报父仇重兵围之,徐州危在旦夕。刘备“仁义素著”誉称江湖,既解北海之围,又释徐州之难,太守陶谦三让徐州,终因推让不过据城以屯兵蓄锐,百姓拥戴,盛名益显,气煞阿瞒矣,这还不是“和”文化的感召力吗?刘备既一败再败黄巾于琢郡、青州等地,直至参与十八镇诸侯与吕布鏖战于汜水大获全胜,竟然还得到不可一世的曹操的赏识,并予以抚慰犒赏,这还不是“和”文化的影响力吗?在曹、孙、刘三方战事频仍人术莫测,然世之贤才如卧龙、凤雏,时有良将如赵云、马超,以及众百姓皆纷然来归投于门下,不顾生死一心辅佐刘备,屡经百战立下汗马功劳,打下一片偌大江山,这还不是“和”文化的感染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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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按儒家学说,认为“和”是“天下之达道也”(《礼记·中庸》)。就“道”论之,其文化内涵极为丰富,其历史根源、思想渊薮、人文表现、哲学基础以及时代流变等诸多内容,决非一二言能穷之,就其文化的潜在作用和纷繁的呈示形式,也非匆匆可以尽而言之矣。眼下只能仅就刘备“和”的文化性格所表现出来的具体内容或形态作一表叙而已。

刘备其人志向远大,先为尽忠大汉君主而韬光养晦伺机待发;既而招贤纳士兴兵举事,奔走天下,与各路诸侯列强极尽周旋之能事,看似随和而内心风云激荡,他用传统文化的柔光照亮历史的暗处,他用人性暖和的温度孵化孕育心中的梦想,终以建蜀称王成就帝业,进而坚守西南一隅力图完成统一大业。无论得失成败,始终锲而不舍地屹立在腥风血雨之中;无论艰难竭蹶,始终在荆棘丛中行走,在激流中勇往直前!

支撑意志的,是永不散架的骨骼。

充盈灵魂的,是流脉不断的“和”的文化。

体现在行为方式上,虽然时时面对形形色色“不同”的人与事物,却能通过协调而致种种“和”的境界:为人易和且谦和,胸怀宽和且安和,处事平和且温和,情致清和且亲和……看来颇具宁和之美和“柔德”之美。

不是吗?其因人“和”而得人心,因人心而得人望,因人望而得人缘,因人缘而拥天下人才冠世良将,以及天时地利和立业良机……如此这般,如龙入海,宏图大略焉能不成?

有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不能一概而论。刘备爱哭,不假;哭不丧志,也不假。在整部小说中,罗氏极状皇叔之哭不下数十。有人说他懦弱,心软,胆小,如小女人;有人说他装腔作势表里不一,假情假意笼络人心,非真君子。说对也对;说错也错。说对在视其外表;说错在未解内蕴的性格逻辑和发展轨迹。阅人徒见其表,必生偏颇之论。其实斯人之哭,正是文化性格的自然表现,间或出乎功利和谋略,一时受人作伪瞬即真情流露不能自已。总体看来,“和”以其性,柔以其格,“和”以见劲,柔以寓刚。内质沉潜而外表酣畅,一如松雪书法,藏锋逆入,中锋徐行,柔勒其外则劲健其内,用笔灵动而韵致清润,不觉间英伟之气扑面而来也。

罗氏塑造人物,自能于细处彰显性格,于言行举止的细微变化间,既极状人物的心理波动,又顺势协调戏剧性场景的转折和节奏,以及整体情节的发展。

罗氏笔下的刘备之哭,各因对象、事由、情景和心态的诸般不同,显示出迥然有别的状态和情致,读来颇有审美意趣。一如欣赏王羲之的《兰亭序》,一篇仅300余字的短章,却出现了20个“之”字。贵在每一个“之”字皆随内容和情感写法各不相同,前后照应顾盼生姿。文气周流其间,内含无穷意味,令人不胜感喟。刘备之哭,一如王氏“之”字笔法,其情态,各因时因地因人因事变化多端,气象各异。罗氏从容道来,或大恸、大哭,或哭告、泣拜,或暗自垂泪痛彻肺腑、或掩面大哭泪如雨下,甚至泪湿衣襟斑斑成血……感泣时无声胜有声,号哭间滴泪皆凝血,哭到动情时乃至水浆不进昏厥于地,哭到伤心处时或捶胸顿足摧心裂肺……罗氏笔致摇曳,极尽变化,岂不也如王羲之书“之”字,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提按牵连止作断续,庶几可与之媲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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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之哭,难能可贵者,尤在临难危急之时,出乎心,发乎情,于黎民百姓情义为重,仁心毕现,甚至于不顾一己生命而施爱于人,体现了动乱世道的人本思想。

话说刘曹交恶兵败撤退,失新野,弃樊城,投襄阳,一路携民渡江。前为危途,后有追兵,历尽艰难险阻生死较量,刘备于生命攸关之际,始终不听人劝,率军民十余万,虽经几番血战,险乎全军覆没,曲曲折折直至落脚江夏,随行者不但不见减少,死活相从者日有所增不计其数。人心归顺,悲壮而行。他以生命作赌注,并以“哭”的情感方式感化民心、凝聚军心。哭,是他情感的一个细节,也是人生的一个细节,更是一个成就大事业的一个细节。只因他心中有远方,哪怕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从中也可一窥抵达远方的精神力量。

我发现历史深处的英雄,既有侠骨,又有柔肠。侠骨可以做成事业,柔肠可以谱成和弦。君不闻壮行途中刘备的“三忧”“三哭”,不正从“和”文化的旋律中传出人心相谐的和声么?

罗氏用笔,形神兼备,一波三折,曲尽其妙。人物的个体形象与群体场面相得益彰,互为映照;人物的声色形貌与内心波澜连绵纤微,情态万状。且看这“一忧”“一哭”的描述,历历如在目前。

是说曹操乘胜追击,“即日进兵樊城”,眼见情势危在旦夕:

玄德问计于孔明。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玄德曰:“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往江岸整顿船只,令孙乾、简雍在城中声扬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两县之民,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望见,大恸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左右急救止。闻者莫不痛哭。船到南岸,回顾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长催船渡之,方才上马。

新野、樊城众百姓拥戴刘备,今欲弃城撤军不由得忧从心起:相随百姓“安忍弃之?”两县之民“虽死”“亦愿随使君!”备见渡江百姓遭此大难,悲痛之极,大恸而哭,甚至“欲投江而死”,可见恤民之心悲悯之情何等深切!

哪知行之襄阳城下,刘琮“惧而不出”,敌楼“乱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岂料魏延与文聘两支人马因刘备入城事又“在城边混杀,喊声大震”。刘备见状又生一忧:“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随即只得依孔明之见,改道江陵,“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

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十余万,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路过刘表之墓,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

刘备率众拜于墓前,哭告之言,一在恭谦自责,二在求告英灵,“垂救荆襄之民”。用语简劲却生无限凄婉,虽不若前之登舟挥泪笔墨酣畅极尽铺张渲染,然于沉寂墓前自谦自贬自愧自责之余,那一番爱民挚情直面亡灵婉曲表来,愈见其内心痛楚迫烈而难以自解,一言发之肺腑,听来唯觉情深意笃潜气内转,“军民无不下泪”,令人不胜唏嘘!

刘备忧民哭之再三,则超越了仁心爱民的道德情操,更哭出了“举大事者”的凌云气魄,哭出了“以人为本”的文化境界:

忽哨马报曰:“曹操大军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赶来也。”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

客观论来,一支败军失地撤退疲惫奔走,前无依靠,后有追兵,本就形势危急前程难料,怎能再加上“扶老携幼,将男带女”的数万民众?众将所劝弃民先行当为一时权宜之策,确乎为形势所迫,合于用兵大计和军情,然刘备依然不忍弃民!爱民,是真;为成就一己事业,也是真。其于泣告时提出“以人为本”的思想,可见气度非凡,境界开阔,为民为己,也都合乎情理,罗氏是为其日后东山再起成就一番帝业埋下伏笔。

早在春秋时期,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多赖于“人本”思想的文化定力。在西汉刘向所编的《管子》一书“霸言”篇云:“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古来以人为本,也即以民为本。《书经》中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子则进一步提出“民为贵”的观点,是与孔子所云“和为贵”的观点一脉相承,“天地万物,唯人为贵”,人之贵者,在“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相融相洽,浑然如一,才是“天人合一”最为理想的文化境界。悉皆反映了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

刘备深明大义,心中有“人”,欲成大事岂能弃民不顾?危难之时岂能有失民心?得人心者,得天下。此一文化箴言,庶几已成为刘备心中的一盏明灯。明灯指引,照亮了行军的路,照亮了行远的路。

明灯,把沉沉黑暗留在了行走的后头;远方,在向人频频招引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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