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纪录片《三节草》中的文化融合难题
2016-04-17王宁佳陈爱国
王宁佳 陈爱国
(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4)
人类学纪录片《三节草》中的文化融合难题
王宁佳 陈爱国①
(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4)
《三节草》作为中国一部经典的人类学纪录片,呈现了最后一位摩梭土司夫人肖淑明在泸沽湖畔的传奇人生,并围绕她展开了一幅幅摩梭人的传统生活画卷,传达了摩梭族原始农耕文化的历史厚重与现实困境。该纪录片以两条线进行叙述,一条是肖淑明早年被迫走进泸沽湖,一条是肖淑明竭力送孙女拉珠走出泸沽湖。一进一出,使得这位民国土司遗孀作为多重身份的生命个体,成为多元文化冲突与融合的符号载体。影片通过叙述人的现代性视角和三节草的相对性解读,更是说明摩梭传统文化与汉族现代文化在多元文化融合上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难题。摩梭文化的未来发展,应该走非遗项目的综合发展道路。
人类学纪录片 《三节草》 文化融合
一般来说,“人类学纪录片是科学成果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纪录片手段用于人类学研究,其纪录片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人类学是内在的表述内容,是人类学家研究成果的产物,也是纪录片中的一类特殊类型”①陈刚:《什么是人类学纪录片》,《现代传播》2001年第4期。。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多种多样,而田野工作是其中较为独特的一种。在一般田野工作方法的基础上,英国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开创了“参与观察”的田野工作方法,促使民族学/人类学学科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这种“人类学中的田野工作,是指经过专门训练的人类学者亲自进入某一社区,通过直接观察、访谈、居住体验等参与方式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的过程”②王旺:《以影视人类学视角赏析纪录片〈三节草〉》,《红河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这种方法既用于人类学学科的研究,也用于人类学纪录片的创作,是人类学纪录片的一种重要方法,甚至是其一种重要的记录理念——对直接电影、真实电影的追求。
著名导演梁碧波于1998年执导、荣获第20届法国国际真实电影节特别奖的《三节草》,是当代中国一部经典的人类学纪录片。它以真实的主人公口述,伴随质朴纯洁的摩梭民俗和质朴动人的湖畔光影,多层次地展示了泸沽湖畔最后一位摩梭土司夫人(也即外界所言“最后的摩梭女王”)的传奇人生经历及其孙女拉珠进城工作前的过程,也延伸出了摩梭人几十年的社会变迁图景,传达了摩梭原始农耕文化的历史厚重与现实困境,凸现出了摩梭文化与汉族文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和融合。尤其是摩梭文化面对多元文化融合的各种难题与文化悖论,在人类学纪录片的文化表达上具有一定的时代典型意义。
一、进出线的张力性结构:多种文化的遭遇战
《三节草》在结构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是始终以两条线索进行叙述,一条是肖淑明讲述自己被迫走进泸沽湖的早年经历、生活感受,另一条是肖淑明竭力将孙女拉珠送往成都工作、走出泸沽湖。一进一出,使得这位民国土司遗孀作为多重身份的生命个体,不经意间成为多元文化冲突与融合的符号载体。
先是汉族文化遭遇摩梭文化。肖淑明又名此尔直玛,生于1927年,本是四川成都一个国民党中校军官家庭的汉族女孩,接受着城市里的现代教育,满脑子进步思想、现代文化,而且是学校公认的才女、校花。但是,16岁的她由父母做主,更是受到当时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和亲政策”的裹挟,被迫嫁给了摩梭族土司喇宝成,自此在原始山林、泸沽湖畔度过了54年的漫长人生。作为汉族文化的载体,她始终坚持“妇道”等伦理法则以及现代国民的一些思想观点,与西南一隅的原始文化风俗格格不入,而泸沽湖畔的长久岁月,无疑渐渐地将汉族文化与摩梭文化融合在了她的身上。
影片的1分15秒处,以肖淑明自述“我来摆谈一下我的经历,我叫肖淑明”开始,汉族老人缓缓地讲述自己在摩梭的经历,这是该纪录片的一条主线。其间,还穿插着一些历史资料照片,她年轻时的照片、她的父母亲、她就读的中学等。继而讲述自己的家庭状况,介绍自己的孩子的具体情况,画面也配合着播放这些人和这些场景,画面多以肖淑明和照片为主,画外音是老人的口述。唯一的叙述人肖淑明无疑是主角,她的自述在片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她通过摄像机告诉观众关于她的故事和她的想法,情感真挚,而且拉近了她和观众的距离。该片通篇不用一句编导者设计的解说词,一切均以实拍实录的影像和声音为基本元素来表现,从而最大限度地再现了肖淑明老人的人生经历。
1943年,正处豆蔻年华的肖淑明被迫走进原始山林。她作为汉族文化的符号,进入这个异乎于汉族文化体系的原始母系社会,语言不通,饮食不适,习俗迥异,且远离家乡。她只能在孤独寂寥的泸沽湖畔用弹奏风琴、深情歌唱的现代方式,来排遣心中化不开的乡愁。当作为土司的丈夫娶了两个妻子还要在外面“翻木骡子”(与人同居、偷情)时,她选择了沉默与忍耐,坚守一个汉族女子的“妇道”,只要求丈夫不要将野婆娘带到家里来鬼混,否则一枪打死。她也曾经想过逃离这里,但是已经生育子女的现实压力让她只能适应、生存。为了养育孩子的那份责任,她默默忍受岁月的煎熬,直至丈夫去世,四世同堂。在影片中间段的独白中,她评价娶她的那个土司,全是控诉和愤恨,说他“害苦”了她的一生。
在汉族文化与摩梭文化产生冲突的过程中,肖淑明是矛盾冲突的一个聚焦点,她慢慢地适应着这些全然不同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仅融入了西南一隅摩梭人的原始农耕生活,服饰、生活、语言与土人保持一致,还发自内心地爱上了这个世外桃源,并用当地歌谣来赞美泸沽湖的美丽与富饶。她还适应了骑马打枪,纵情于山水之间,颇有点后世所谓“西部片”的味道。生下孩子之后,本有机会离开泸沽湖,但她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在这里一过就是54年。纪录片《三节草》拍摄10年后的2008年,在此度过64年的老人溘然长逝,正如她所愿,她被埋藏于泸沽湖畔,而不是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后是传统文化遭遇现代文化。拉珠是肖淑明的一个孙女,是泸沽湖畔土生土长的摩梭女孩。在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的波及下,她起初在附近的凉山宾馆打工,偶然去过一次远处的省城成都之后,便萌生了要去成都工作的念头,而那里正是祖母肖淑明的老家。对于敢于闯世界的、心爱的孙女,肖淑明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一心要求她像外面的现代汉族女人一样走路、生活,不要在泸沽湖畔徘徊不前、故步自封。拉珠作为摩梭传统文化的载体,在面临汉族现代文化的冲击时,被深深吸引,毫无抵抗力。但是,在摩梭传统文化中泡大、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拉珠得以成功求职于成都华灵公司,成为一个时髦的“白领”,不能没有祖母肖淑明的鼎力帮助。对于新事物、新形势,屈居一隅的肖淑明有着敏锐的触觉,更有着超越村寨族里同龄人甚至年轻人的包容度,因为她曾经是现代文化的受洗者。
影片最后一段,拉珠成功地去了成都,在大都市里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是并没有交代她工作是否顺利、是否能融入大城市这一敏锐话题。毕竟,从小接受的传统摩梭文化和现代文化有着很大的不同,她能否在大城市里扎稳脚跟,适应并生存,不一定会像她的奶奶肖淑明一样成功。
影片结束时,肖淑明的心情是无奈与落寞的。观众能够体会到一个封闭落后的古村落和快速发展的现代文明的强烈冲突,古老的村寨及其文化也都在逐渐被消解,肖淑明老人积极地将年轻孙女拉珠送出穷山僻壤,正是显示了这一消解力量的重要存在。54年前,怀着对未来的一无所知,肖淑明走进了泸沽湖;54年后,同样是前途未卜的拉珠,又走出了泸沽湖,这也是时代号召的一个信号吧。可能正因如此,影片中老人最后的画面被定格在一个由衷的微笑上。
以上围绕全片“一进一出”的叙述主线,我们分析了《三节草》中两个方面的多元文化冲突的存在及其融合的趋势,显示了两个时代文化趋势富有张力性的对比,在人类学纪录片的文化表达上具有一定的时代典型意义。
二、叙述人的现代性视角:文化融合难题之一
合乎历史理性的文化融合,并非是单一指向的现代文化母题。该片有意无意地表达了多元文化融合的复杂性、双向性、相对性,寓示出某些文化悖论的客观潜在。这种不易察觉的倾向,首先体现为叙述人的现代性视角,有视角限制、主题先行之嫌,对“真实电影”的名分构成了一定挑战。
占据全片显著篇幅的是肖淑明的独白,即口述,她几乎是全片唯一的叙述人。口述式,是通过人的口头来叙述故事,来讲述历史的变迁,人们的生活、生存经验,是讲述者的视角,在亲身经历了事件的过程之后,对事件的讲述。让叙述者从他们自身的角度,去抒发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见解,由不同的讲述者组成的纪录片,构成纪录片故事叙述的基本脉络。①沈芳逸:《叙事艺术在人文纪录片中的应用研究》,山东师范大学2015年版,第34页。
口述史本身大多为民间当事人和见证人的口述,它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文献愈是私人的、地方的和非官方的,就愈是难以幸存。”②[英]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口述的展现方式是纪录片常用的,也是尤其珍贵的。从创作模式上而言,《三节草》主要采用的是个人追述式的“直接电影”模式,直接电影的特点主要是纯粹记录客观生活,不干涉事件的发展,尽量保持事物发展的原貌及其多义性,重在展现原生态的自然生活流程,让观众通过自己的思考独立做出判断。
本片以肖淑明老人的主观视角来叙述,有关泸沽湖的画面都是伴随着老人的口述予以附加呈现的,虽然边远山区的乡土画面是客观拍摄记录的,但是老人被刻意强调的汉族身份,表明这些口述是用汉族文化的眼光来看待摩梭文化的。进入摩梭文化五十四年的肖淑明老人,依旧是作为汉族文化的代表,她以汉族文化的身份融入摩梭文化,以汉族文化的眼光来看待摩梭文化。在老人的口述中,我们见识了她看待摩梭族人的生活状态和方式、帮助拉珠走出泸沽湖的未来生活规划,都是极具现代性的思考方式。影片所缺少的口述部分,恰恰是摩梭人自己的,他们成了不发声的、没意见的沉默者,成了现代历史理性眼光中缺席的“他者”。这与世界纪录片之父罗伯特·弗拉哈迪的人类学纪录片具有相似之处,即表面上是物质世界的现象还原,显得客观冷静,实质存在导演介入的成分,具有一定的主观倾向。不同的是,《三节草》总体倾向于现代,是一种文化改良主义,而《北方的纳努克》总体倾向于传统,是一种文化复古主义。文化信息、地位与价值的不对等,是我们奢谈文化融合的重要弊端。
在肖淑明老人的亲口讲述下,《三节草》给我们呈现了在泸沽湖这一特定环境下生存的人和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以人与文化为表现重点,对摩梭族这个地区的风俗民俗、自然风貌、历史文化变迁等内容有所涉及,并揭示出传统的摩梭文化在与现代文化的融合中遭遇的一系列难题。
一是婚俗习惯的融合难题。人类学纪录片,主要是应用文化人类学的一些思想、观点和方法作为指导进行拍摄的一些纪录片,这些纪录片都是关注某些特定民族的文化习俗,当然也包括不同民族的特定制度①柯泽:《论文化人类学纪录片的价值取向》,《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摩梭人的婚俗习惯是走婚制,以女方为家族继承人,实行“男不婚、女不嫁、结合自愿、离散自由”制度,如果没了感情,可以选择换人。在她的丈夫土司家族中,这又有些不同,她的丈夫喇宝成娶了两个妻子,享受着性特权。不仅如此,喇宝成还总是到外面去“翻木骡子”,更甚的是被“翻木骡子”的那些女人及其家人,还要跪拜感谢土司大人的照顾与恩赐。在现代汉族文化的观念中,一夫一妻,男女平等,摩梭人极端而独特的婚俗制度是现代人非常难以理解和容忍的。对于土司家族不同于汉族的婚姻制度,画面中肖淑明的痛恨之情溢于言表。在接受现代文化的肖淑明眼中,男婚女嫁、一夫一妻才是唯一的婚姻家庭模式,而像喇宝成这种一夫多妻的家庭模式是无法被容忍的。虽然在岁月的磨砺中,肖淑明选择了默默忍受,但每当提起这件事,心中的愤恨无法掩盖。对于走婚制,她似乎没有发表看法,但是我们知道,作为现代人的她,骨子里肯定是有想法的。现代汉族人对传统摩梭人的婚俗习惯无法接受,只能选择默默忍受,这不是文化认同与融合的合理路径,可能是现代性的文化霸权的一种体现。
这也能解释为何肖淑明极力想将孙女拉珠送往成都华灵公司工作:泸沽湖是一个封闭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她的一生都沉沦在泸沽湖里,她觉得自己苦了一辈子,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但是她不愿她的子孙世世代代都留在这个地方,尤其是她最疼爱的拉珠。而且拉珠一直在凉山宾馆打工,在世俗的眼光里,这是一个不体面的工作,宾馆打工往往意味着陪男客人睡觉。其实,摩梭女人并不在意贞洁观念,只要有情意,跟谁都可以,孩子“知母不知父”,甚至会“母女共夫”。这种自由开放的性观念,使得摩梭族的男女世界至今未出现情斗、情杀的现象。但是汉族女人一般很古板,讲求“三从四德”。在肖婆婆的眼中,她希望自己的孙女有个好的名誉与前程,这便是一个汉族儒家文化或现代文化的审视角度。在她的朗声告诫下,拉珠的母亲面露难堪之色,这说明拉珠的母亲在来自外界的摄制组面前有些不适应,担心有对女儿的异样眼光,而私下生活中,对女儿的行为往往是不会多想的。这也说明,肖淑明老人作为摩梭族的最后掌门人,尽管拥有一定权力,却无法用汉族女人的贞洁观念来干预摩梭族女人固有的性爱观念,二者很难融合,只能多元共存。她对孙女拉珠的性爱观念到底有多大影响,这个很难说清。
二是文化教育的融合难题。54年前,初中文化水平成了肖淑明被土司看中的重要原因,而54年后,初中文化水平却成为拉珠进入成都公司的最大障碍。文化教育的重要性贯穿全片始终,成为如何看待摩梭文化的重要方面。当老人向成都公司负责人介绍拉珠时,首先提到的就是她的文化程度:读到小学毕业以后,中学读了四个学期就辍学了,也即初中未毕业。这是因为肖淑明老人想要帮助拉珠在成都找一份工作,内心深深地知道摩梭族人与泸沽湖外的现代人的最大的区别,就是文化教育水平的巨大差距。这显然是老人带着现代性的角度做出的判断,老人深知想要步入成都的现代化都市工作,拉珠的文化水平正是难题所在。
肖淑明极力赞成拉珠去大地方、大城市闯荡、发展,不能再走摩梭人祖祖辈辈的老路。她虽深处闭塞之地,但思想开放,在她的心中,女儿当自强,不能守着老祖宗的一方土地,时代的发展是挡也挡不住的,要到外面多看看,长长见识。她在和华灵公司李副经理交谈时,李经理指出拉珠的书信中有不少错别字,恐怕难以胜任大都市的工作,也即嫌弃拉珠文化程度太低,怕无法胜任公司的职务。但是,肖淑明老人极力为孙女争取机会,她回答说拉珠是边区少数民族的女子,能有这样的学识已是不易,许多当地的男孩都赶不上她的文化水平,并以一句“只有学而知之,没有生而知之”来表达她对拉珠能力的信心。这番颇有策略与远见的话,说得李经理无言以对,表示可以再商量。回公司商量的结果,是看在肖婆婆的面子上同意了拉珠的求职。
这段内容揭露出,不管是在肖婆婆的眼中,还是在李副经理的眼中,少数民族子女的文化教育程度是远远不够的,这里偏远落后,教育环境不好,外面社会的现代化发展速度之快使摩梭族人难以望其项背,因此也更显示出肖婆婆想让拉珠进城之心切。但是,从世界文化的多样性、独立性角度而言,这种对摩梭文化教育方式的理解是不公平的,并没有尊重摩梭人自己的自然教育观、自然哲学观。作为对肖淑明老人的主观视角的“矫正”措施,影片多处插入了摩梭人的自然气息浓郁的生活场景,如孩子们在沼泽地中嬉戏,追赶猪群;孩子们在草坡放马,拴住两匹马的马尾;拉珠和姐妹在河边捶打衣服,同时交流心思;人们在田间劳作,哼起当地的民歌;女孩划船在湖中捞取菱角,为家人准备丰盛的饭菜。还有肖淑明自己的追忆,她年轻时与摩梭女孩一样,学会了骑马打枪,猎杀了湖畔的很多野鸭。这种在自然状态下培养人的自然本性的自然教育观,既是信奉万物有灵的传统摩梭人的,也是近代启蒙思想家卢梭的,而在当代教育理论体系中,坚持此说并运用实践的人也为数不少。影片中最后的画面,是拉珠离开后村寨的孩子们在自由嬉戏,这个神来之笔恰恰表达了对摩梭传统文化的眷顾,对其自然教育模式的眷顾。
拉珠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摩梭人,老实巴交,没有母亲肖淑明一般的知识与远见,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正是“封闭落后”的摩梭文化的复制品。本来一家人都在为拉珠开心,为她能有一个好前途而喜悦之时,他们对拉珠远赴成都的大巴车的昂贵票价竟然一筹莫展,似乎不赞同女儿远赴成都。肖淑明铿锵有力地劝诫道:“不要因为孙女的这点路费拿不出来,把她的一生的前途丧失了”。老人用一个现代的长远眼光看待拉珠的前途,必定是在大都市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与锻炼。她有着超乎摩梭女人的远见和办大事的决心,竭尽所能地帮助孙女拉珠走出泸沽湖。拉珠走进大城市不仅为践行自己的梦想,也肩负着祖母的梦想。但是作为摩梭文化复制品的拉珠,要真正进入成都,迎接现代文化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需要长久的岁月,需要无数个像拉珠一样的人来慢慢缝合这个文化缝隙,这其中暗含的就是在现代文化冲击着摩梭文化,而摩梭人想要迎接与适应现代文化,必须直面这个艰巨的文化适应与转换的难题。
当然,肖淑明老人所指出的生态环境问题是合乎世界现代理性和地域传统理性的,不在文化融合难题之列。在摩梭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原始山林和泸沽湖都遭遇了严重的破坏,老人记忆中的鱼虾丰美的自然资源被逐出了他们的物质生活。摩梭人历来过着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但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中,慢慢地融入了时代的漩涡,现代文化如同锋利的锥子刺进了古朴纯洁的摩梭族人的心灵和生活,边区少数民族深深地被时代所影响着。在一个少女撑船采摘菱角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了安详静谧的美好生活,那光影的朦胧下,老人也回想起几十年前的湖光美景,那时,这里是一个恍若仙境的富庶之地。在肖淑明老人的口述中,曾经“左所地方好地方,菱角粑粑虾子汤”的美丽与富饶已被破坏,拉珠从草海里打捞上来的再也不是美味,而是水草和垃圾。在时代的驱赶之下,为了追求经济效益,摩梭人大量放养牛蛙等外来水产品导致这些曾经的美味消失了。在肖淑明那一句“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中,我们听到了惋惜与无奈,是对社会化进程中泸沽湖也难免于难的悲痛,摩梭文化在与现代文化的冲击下被磨灭了。这既是对摩梭文化的哀悼,也是对现代文化的哀悼,摩梭文化与现代文化在生态环境问题上是可以天然融合的,不存在认识差异。
另外,人类对地域生态环境的过度攫取与破坏还引发了多种自然灾害,可以在现代化的环保途径中得到合理解决。《三节草》拍摄10年后的2008年,即肖淑明老人溘然长逝前后,离泸沽湖不远的汶川发生了大地震。5年后,离泸沽湖不远的雅安也发生了地震。这些正是说明了《三节草》所反映现实问题的准确性、重要性。影片中,泸沽湖在一整夜的暴雨之后,当地多家老式房屋倒塌了一片,镜头中都是散乱的家具,倒地的柱子,与后来汶川、雅安地震中的农舍场景如出一辙。摩梭族人对于泥石流、山洪等自然灾害,除了依靠举行“瓜达”的达巴教祭祀仪式,来祈求神灵保佑农业丰收之外,别无他法。在老人眼中,摩梭人想要融入现代化的过程中,牺牲崇尚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和祖辈绿色家园的古朴宁静是十分可惜的。影片中有一段给人印象很深的场景,众人爬上屋顶修葺木板屋瓦,他们用新的模板代替旧的木板,而房屋还是那座房屋。问题的实质不是当地农民的文化守旧心理,而是家庭经济条件使然。如果有条件修建基础坚固、架构科学的房屋,加上找出地域生态环境失衡的根源,及时予以根治,打造合乎古今文化需要的、“天人合一”的绿色家园,也正是多种文化融合的一种有效途径。
总体上看,肖淑明老人作为唯一叙述人的现代性视角,尽管配有摩梭社会历史变迁图景和现实生活场景作为补充与矫正,其铿锵有力、说一不二的强劲声音,还是很大程度地限制了影片主题的多元性表达,对其“真实电影”的名分造成了一定消解,对摩梭文化的历史命运的思考有点简单粗暴。
三、三节草的相对性解读:文化融合难题之二
人类学纪录片表现的对象大体一致,是人类的文化和“向属于一种文化的人们解释属于另一种文化的人们的行为”①[美]沃尔特·戈德施莱特:《民族志电影:定义和解释》,[美]保罗·霍金斯主编:《影视人类学原理》,伊利诺伊州阿尔丹公司1975年版,第107页。。人类学纪录片除了对处于边缘民族的特殊文化进行记录、保留外,更多的应是它带给人们的深刻思考。《三节草》之所以成功获奖,也在于编导者选择、锁定了一个很好的片名和主题,即肖淑明所言的“人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用这种选择、解读的相对性来观照多元文化融合,也会发现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其一,文化差异导致的价值观念差异,无疑是文化融合必然遇到的一个难题。作为从小接受汉族文化教育的肖淑明,54年前在父母的安排下,被迫嫁给了土司喇宝成,16岁的她学习成绩优异,但恰恰这一点被喇宝成看中,因为她是现代文化、汉族文化的优势资本的代表。原本平常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变化,文化的差异性使她用汉族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外桃源”(与世隔绝)的生活。老人在讲述那段岁月时,语气中还带着愤恨:“逼到我丢下书包,脱下制服,逼到失学。”她不愿意来到泸沽湖,但是年幼的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在汉族人的眼中,少数民族是偏远落后的,那里闭塞的生活环境是当时的人不想去的,肖淑明带着一股不情愿嫁到了泸沽湖,老人至今都无法释怀:“为什么外面千千万万的女子,比我狠,比我行的女子有的是,为什么不到这个地方来,为什么是我来呢?”她只能自我安慰,认为是命运的安排。在她和外界眼中,摩梭人的世界成了“封闭落后”的代名词,如果摩梭文化是被一种流行的现代偏见所操纵的,我们又何谈多元文化融合呢?文化融合的前提,应是相互尊重,各自发挥文化优势,而不是相互取代。
其二,对“三节草”的多种人生图景与文化道路的不同认知态度,也是文化融合会遇到的一个难题。《三节草》中的肖淑明作为一个多重文化的符号载体,显示出老人摇摆在两种文化的摩擦冲突中的矛盾心理。影片中,一边是老人讲述54年来她在泸沽湖的不满与苦楚;另一边,画面中呈现的是老人在泸沽湖自由自在的生活,拥有至高地位,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的和乐景象。两组叙事图景在内容上有着鲜明的对比意义,它们互相割裂与交融,加强了过去与现在、老一代人与新一代人命运的对比,对人物的揭示更显得有力与深刻。人的命运也许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不管选择抗拒或者接受,人生都只有一次。“人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这句话作为肖淑明老人的座右铭,也作为该片的主题句,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
从老人的口述呈现的历史图景来看,她的这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即使已经到古稀之年,她依旧对自己命运的被安排感到困惑,回想起过往几十年的经历,走的每一步都身不由己,她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轨迹。54年前,被迫只身嫁入泸沽湖的时候,肖淑明的心中除了怨恨就是自我怜悯的悲痛。出身中上层家庭,受了良好的教育,由于命运安排,平凡的一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那个时候的她,发生的一切是猝不及防的,她不愿意接受却必须接受。对于泸沽湖的生活,她一直是抗拒的,直到现在,她最爱的歌还是16岁时高唱的那首《松花江上》:“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刚嫁入这里时,她就成了土司家的二房妻子,虽享有“至高权力”,但她的内心一直期盼着返回都市。后来怀了孕,不得不慢慢适应摩梭人的生活,等到1976年喇宝成去世以后,她成了这个家族的顶梁柱。她也萌生过离开这里、回归故土的念头,因为这里不是她心中的“家”,但是有了儿女的她就有了牵挂和羁绊,放不下,走不开。面对镜头的肖淑明老人,字字句句都带着感慨自己命运的苦楚、生活的艰难。
从画面中所表现的现实图景来看,一个虽年迈却异常果敢能干的“摩梭王后”,在这里几十年的生活已将她的血液融进了泸沽湖。身着摩梭族服饰,精通摩梭语,过着与摩梭本地人无异的生活,家里的大小事宜都由她做主。而且与当地居民和谐相处,甚至在喇宝成去世之后,她作为领头人掌管了这个部落的事务。这时候的她多了一分女主人的刚毅与决断,这与她从小积累的文学素质不可分离,但没有来到泸沽湖,她定不会有如此大的成长。另外,嫁在这个土司家,要承担超出常人的压力以外,她还必须忍受很多的委屈,喇宝成经常在外面“翻木骡子”,作为汉族女子的她并不能容忍这样“一夫多妻”的异乎汉族文化的婚姻制度,但她打心里遵从汉族文化的“妇道”,两种文化的矛盾与冲突在此时已经达到了最巅峰。在泸沽湖这个异乡遇到的种种挫折与苦楚化作支撑她变得坚韧顽强的养料,这造就了她坚毅刚强、说一不二的品质。可以说她已经成为一个摩梭人,在这里遗憾痛苦却也快乐,这里有她的子女和子孙后代,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讲到她自己的命运,虽然她觉得苦闷,但是也早已适应,表现出老人的矛盾心理。
肖淑明被迫进入泸沽湖,影片呈现老人的历史与现实两种自相矛盾的生活图景,而拉珠主动要走出泸沽湖,则是“三节草”的第三个生活图景,这是老人孙女未来的生活图景,也是老人年轻时的生活图景,它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老人意识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年轻的一代理应走出去,跟紧新时代的步伐,不该一辈子困在这个山里,便极力将拉珠送出泸沽湖。在泸沽湖的三代人中,两种文化的融合也早已融入他们的骨髓,并渐渐地在他们的人生轨迹上折射出印记。但是,在影片最后的独白中,老人脸上有难以掩饰的落寞与担忧。就像自己以一个外族人进入泸沽湖的人生一样,拉珠同样是一个外族人,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老人担心拉珠不能在成都站稳脚跟,将她送去成都对她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真的很难说清,也很难预言。拉珠“顺利”地离开了泸沽湖,这是结束,也是一个开始,更像一个轮回,如同她自己。到底哪样的人生才是最佳的选择呢?“命运所定,无奈何”,她对自己命运是无可奈何的,拉珠在与她当年相仿的年纪里经历着相似的事情,人生总是在困惑中踉跄前行。
对这“三节草”式的三种生活图景是非优劣的价值评估,应该都是相对的。至于如何选择、屈就,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既然是命运的安排,就是必须面对的,对另一种生活的评价,就难免有了某种遗憾的意味。其实,即使肖淑明当初没有进入泸沽湖,或者中途离开泸沽湖,她后来的人生道路与生活图景,不一定比目前的要好。孙女拉珠的未来人生,在成都与在摩梭这两者之间也很难说哪个更好,因为未来是不可知的,而人的幸福感是相对的。两条道路一定是两个结果吗?这条道路就必定比那条道路好吗?而人选择了这条道路,遇到一些人事与风景,总会好奇另一条道路,会遇到怎样的人事与风景。这正如美国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著名诗歌《未选择的路》:“黄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很遗憾我无法同时选择两者,身在旅途的我久久站立,对着其中一条极目眺望,直到它蜿蜒拐进远处的树丛。”
人生道路是如此,文化道路亦是如此,更何况一种人生价值观的选择,正是与其相应的文化价值观的反映。摩梭文化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可以走完全新农村的现代发展模式,融入时代发展潮流,变成现代文化的一部分,可其代价是自身地域文化特色的丧失,尤其是具有母系氏族社会特色的走婚制的丧失。摩梭文化作为一种原始文化,也可以走亚马逊部落的文化复古模式,继续与世隔绝,自给自足。也可以走丽江古城的综合发展模式,或曰非遗项目的综合发展模式,在保存现有文化特色的基础上,大力开发文化旅游资源,传统与现代结合,这可能是最理性的文化发展道路。当然,如何评价这些文化发展道路的是非优劣是一个相对的问题,不可简单粗暴,正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就摩梭文化自身的文化特色而言,它是一种相对封闭自足的原始文化,似乎比较符合罗伯特·弗拉哈迪的“新卢梭主义”的要求,体现出一种文化复古主义,更是一种简单生活方式的反映。当前,“新卢梭主义”(爱默生、梭罗的思想亦是如此)正渗透着处于世界时代潮流顶端位置的美国的社会文化,约有百分之十的美国人,不同程度地选择远离现代科技与都市森林,去过简朴的生活,甚至开展天体运动。这些反科技论者、简朴生活者,甚至成立专门的组织机构去反对新科技,对抗“唯科技论”和“物质主义”的主流价值观。美国很多富人的理想居所不是纽约或华盛顿的三环以内,而是郊区的乡村别墅或佛罗里达的阳光海岸。文化相对主义的特点,在此暴露无遗。
返回到《三节草》中的现实,肖淑明老人的遭遇,似乎也是摩梭文化的遭遇,注定是一个具有多义性的话题。罗伯特·弗拉哈迪深知电影镜头具有表现具体、特殊、个别形象的特性,而文字叙述较多地具有共性或一般性。他的系列人类学纪录片都将整个民族的普遍特征寓于具体形象的表现中,使其影片显示出极大的魅力。梁碧波的《三节草》更具有现代的表达方式,在肖淑明老人的口述与摩梭人生活的影像中,在祖孙两代一进一出的张力性结构中,“人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的文化相对主义主题得到鲜明的体现。肖淑明老人所表达的不只是对自己的人生命运的困惑,也是对摩梭文化的历史命运的疑惑。她鼎力将孙女拉珠送出穷山僻壤,寓示着古老的摩梭村寨及其文化在逐渐被无情消解。这是符合历史理性原则的文化选择,但不是唯一的文化选择。
四、结语
影片最后,肖淑明老人说:“54年前我走进泸沽湖,54年后拉珠走出泸沽湖,这个就是人的命了。”这部影片主要讲述了肖淑明老人的一生以及孙女拉珠的命运改变,拉珠作为摩梭文化的当代缩影,也作为肖淑明年轻时的历史翻版,被时代潮流裹挟着,最终离开摩梭世界,移民到现代都市。用美国著名后殖民主义学者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观点来看,第三世界的个人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某个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一种政治寓言。因此,影片的主题不仅是对人生命运的多元表达,也是对摩梭文化命运、如何面对未来的多元思考,是对泸沽湖畔的摩梭人以及更多的边区少数民族在当今全球文化冲击下的文化选择的思考。
在这种文化关怀意识下,贯穿全片的深层结构是传统摩梭文化与现代汉族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影片叙述人的现代性视角和三节草的相对性解读,更是表明不对等的多元文化融合是一个比较棘手的文化难题,需要平等对话,相互尊重。文化融合与
文化发展模式紧密关联,而摩梭文化的具体发展模式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不一定就是影片寓示的现代化模式,它毕竟只是编导者自己的一种看法。
① 王宁佳,女,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广播电视艺术学2015级硕士生;陈爱国,男,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广播电视艺术学硕士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