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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浩然

2016-04-16尧山壁

长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河北

尧山壁

第一次见浩然是在1956年8月底,他和《河北青年报》编辑常庚西参观邢台蚕种场,与我就读的市一中相邻。因为投稿的关系,庚西把我叫来,介绍另一个人就是浩然,眉毛粗浓,眼睛黑亮,比想象的还精神。浩然当时知名度已经很高,一是小说写得好,二是有点儿争议。

浩然原名梁金广,祖籍宝坻,1932年生于唐山赵各庄矿。父母早亡,13岁在农村顶门立户,当儿童团长,16岁入党,转年成为脱产干部。以唐山为中心的冀东是中国近代工业发祥地之一,潮白河是一条丰沛的文脉,不用说从前丰润出了个曹雪芹,那还在争议之中。就是现当代也涌现不少知名作家,张中行、李尔重、李瑛、管桦、从维熙、刘绍棠。少年浩然已见艺术天才,跟评剧皇后曹芙蓉学戏,无师自通早早就写起小说,有了明确的作家梦。1954年发表短篇小说《探望》《两千块砖》,破格调进《河北日报》当记者。因为尚不明白新闻与文学的区别,先后两篇报道受到批评,贬到通联部拆信封。1956年7月河北省首届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会,名单上原来有他,本单位不同意,只能列席,不管食宿,会上坐冷板凳,散会骑自行车在保定街上买烧饼吃。《河北文艺》借故不发他的作品,上个月刚退了他的得意之作《一匹瘦红马》,这个月送上一篇发愤之作《喜鹊登枝》,又石沉大海。打电话去问,回说不能用,上门查询,又说已经退回,还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壶,挖苦他改不了虚假编造和不真实的毛病。浩然被逼急了,亲自下手去翻,还真在落满尘土的废稿堆里找了出来,信封还没拆。浩然憋屈的要死,好友常庚西带他来邢台散散心。

树挪死,人挪活,浩然回去不久调进北京《俄文友好报》,时来运转,两篇被《河北文艺》废弃的作品大放异彩。《一匹瘦红马》入选1957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选,《喜鹊登枝》登上《北京文艺》重要版面。《喜鹊登枝》是浩然的一只吉祥鸟,一鸣惊人,带起作品满天飞,接连在山东、吉林、辽宁等省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从上边来的人》《雪纷纷》《风雨》《新媳妇》,《中国青年》发表了上万字的《夏青苗求师》。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一年内压箱底的退稿都打发出去了。常庚西说也并非萝卜快了不洗泥,对照原稿都有改动,确实提高了不少。浩然自己说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就破茧为蛾。可是捅破这薄薄一层窗户纸,浩然花了几年功夫,用了吃奶的劲儿。

列席代表一事留下深深伤疤,经常隐隐作痛。要打翻身仗,寻找突破口。终于想出以姐姐的婚姻为脚本,写一篇婚姻自由的小说。幼失怙恃,姐弟相依为命,婚事要自己张罗。有人给姐姐提亲,怕上当受骗,他亲自上门打听,与未来的姐夫聊天,摸清了底细。以往写作,用第一人称,这次改用第三人称,老丈人乔装打扮相女婿,空间放大了,思路自由了,还加上一些戏剧情节,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经意间完成了从真人真事到虚拟、典型化的转变。

生长在农村,成长在基层,浩然不缺少生活,也不缺少刻苦。1950年,在《河北青年报》发表第一个豆腐块《姐姐进步了》之前,已经拥有了一百篇“废品”,1956年,进京随身带着一箱子草稿,这些都是他人往高处走的铺路石。浩然成功了,回头看也不怨恨河北,常对我们说:《河北日报》是他从农村走上文坛的一条渡船,《河北文艺》是他进步的一块磨刀石。

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浩然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资深编辑巴人是他的伯乐,相继在《文汇报》《人民文学》写了推荐文章,老作家叶圣陶也发表了评论文章。河北也不甘落后,当时还是省管的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了他第二本短篇小说集《珍珠》,紧接着《苹果要熟了》《新春集》《蜜月》《小河流水》《小管家任少正》接二连三问世,又是短篇小说集,又是儿童文学集,出书比俺们发稿都快。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郭小川来电话鼓励,并亲自介绍他加入中国作协。当时我正读中文系,把浩然当作毕业论文选题。1960年冬天,我参加了多半年“整风整社”,有了中共中央《二十三条》的眼光,到处是大跃进后遗症,“五风”盛行,民不聊生,再看谷峪、浩然的作品,一片光明,好人好事,不疼不痒,隔靴搔痒,就不满足了。这些红旗下长大的作家,不如经过战火考验的前辈有见识,他们忧国忧民、忠于生活,不如赵树理的《卖烟叶》、李满天的《穆桂英当干部》、张庆田的《老坚决外传》等“问题小说”深刻。难怪1962年周扬、邵荃麟在大连召开农村题材小说座谈会不让他们参加。浩然回信,同意我们一些看法,说他也正在山东参加“整风整社”,对农村形势有了新的认识,正准备写长篇。

1964年9月《艳阳天》一卷出版,我带到“四清”工作队,推荐给领导,化名魏江的一位中联部副部长很赞赏,当作阶级斗争的教材组织学习,积极分子学肖长春找差距,贫下中农学马老四树榜样,大队干部学马之悦照镜子,四类分子对照马小辫交代问题。1965年11月底,我去北京参加全国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名单上有浩然、李准,就特地到北京团拜访,说他出席开幕式后就不来了,创作势头正旺,邓力群调他到《红旗》杂志不去,到北京市当专业作家,躲在西山八大处写作。周扬以为他是大学生,逼他下去搞“四清”,不情愿,还给北京市文联领导顶牛。同一工作队的汪曾祺要把《艳阳天》改京剧,北京人艺要改话剧,听说河北话剧团抢先一步,没公演。河北话剧团的农村戏全国出名,有《红旗谱》《战洪图》《槐树庄》等保留节目。河北话剧团的《艳阳天》,编剧是陶然,就是后来的书法家陶然,京东玉田人,崇敬浩然,多次采访,揣摩深透,刻画传神。观众说,陶然写浩然,自然好。我看了彩排,导演宋英杰、董丽华,舞美霍建志,龚礼铭,演员阵容豪华,邱英三的肖长春,孙树林的马之悦,蔡金保的马老四,马秀英的焦淑红,范燕华的马翠青,一线演员只差村里,据说因为家庭成分高。

青代会期间,发表了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文化革命突如其来,北京市委首当其冲,点名批判《三家村》,浩然不知内幕,还为邓拓鸣不平,被人打了小报告,要他做检查。工作组进驻北京市文联,看了档案,任命他为机关革委会副主任,从传单上看,有的说他保皇,有的说他造反。掌权时间不长,偏偏发生了老舍自杀事件,不能证明与他有关,也不能证明与他无关,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再后来全国作家都关进了学习班,七斗八斗,人人脱一层皮,浩然安然无恙,放心地到顺义、承德深入生活去了,成为作家队伍中的一个例外,而且越来越突出。有人概括说文坛一片狼藉,只剩下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浩然成了那一个,也是毛泽东治丧委员会200人名单中唯一一个作家。《金光大道》红极一时,浩然被江青选中,替她南海传书,写了《西沙儿女》,跟班到大寨,写了报告文学《大地的翅膀》,招进井冈山剧组,一花独放,占尽春光。直到天怒人怨江青垮台,万人唾骂,唾沫星子也打湿了浩然的羽毛,传说江青组阁,被委任文化部副部长,全国文联、作协重要角色,更有人无中生有,说他是江青的面首,写过效忠信。清查“三种人”时,更不轻易放过,有人说他是文艺界一条警犬,有人说他是得意分子,那时太嚣张,什么都否定人家,只有自己好。

对这些传说和非议,我半信半疑,一是与他平时为人不合,二是“文革”中人性扭曲,什么不合常理的事都可能发生。后来看到他被罢免五届全国人大代表资格,我坐不住了,开始担心,联想起十几年前他被免去省青创会代表资格,同样形式不同的内容,那次是业务问题,混淆了真与假,这次恐怕是政治问题,混淆了是与非。相识多年,为他惋惜,约了常庚西去北京看个究竟,通过新华社北京分社文教记者朱述新联系。朱是我的好朋友,连对象都是我介绍的,无话不谈。朱说市委已有结论,浩然不是帮派分子,在“文革”中摔了跤,但没有完全陷进去,没有发现他跟“四人帮”在政治上有直接联系,审查完了就完了,不能整得过分。浩然在文联大会上作了长篇检查,《北京文艺》要发,市委不同意,认为没有必要把他的错误大肆宣传。在交道口朱述新家里,浩然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握住手紧紧不放,泪流满面,说我都成过街老鼠了,你们还敢来看我,还是老朋友好。说到眼下处境,他满肚子委屈,大会交代了,还让我说清楚,文艺界是是非非,真说不清楚,此时此刻,我也想不清楚,不知如何劝他。常庚西是获鹿人,拿出了农村那一套,说:“你有啥想不通,有露脸就有傻眼,上得高摔得响。衣怕翻穿,理怕倒颠。俺们被专政了三年多,不让回家,老婆都要闹离婚,你老婆孩子热炕头。《红旗谱》比《艳阳天》好不好,你在天上飞,梁斌在地下趴着,一趴就是八年。田间资格比你老不老,抗战时就是国大代表,边区文联副主席,也被打倒了八年,回家时葛文都认不出他了。方纪红不红,毛泽东亲手为他改稿,周总理几次给他布置写作任务,被江青关进监狱,折磨成残废,话都不能说了,去哪儿说清楚。”说得浩然破涕为笑,精神松弛下来,出门时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浩然终于挺过来了,仅仅一年,长篇小说《山水情》出版。还是那么勤奋,就像农民,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出工,不管水灾旱灾都要活下去。但是心里的疙瘩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1984年我在廊坊师院办作家班,请京津名家讲课,多是站潮头领风骚者,唯有浩然正走背字,常常是媒体批评的对象,冒风险我也不怕,浩然在我心中的分量没大变化。我的那些农村出来的学生,在西风劲吹下心旌摇荡,接受了不少时髦理论。对浩然作品的看法也针锋相对,一方认为他图解政策,缺乏历史的合理性,背离了生活的真实。一方认为他反映了历史进程,反映了主流生活。浩然问我的看法,我说折中主义。

新中国从旧社会脱胎而来,积贫积弱,大家急于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相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是历史的真实。另一方面急于求成,政策有失误,出现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是历史的真实。从李准的《不能走那一条路》开始,农业合作化成为当代文学的第一主题,赵树理的《三里湾》,孙犁的《风云初记》,写合作化初期,柳青的《创业史》,李满天的《水向东流》,写合作化中期,浩然从《艳阳天》到《金光大道》写了合作化全过程,这是他经常引以自豪的。但是把走过来的路都看成金光大道,忽视其艰难曲折、水深火热的一面,又是不真实的。在文艺批评上,我不赞成政治第一,政治唯一,用当下的政治标准给过去的作品打分,没有及格的。应该思想与艺术相结合,而且随着历史上溯,艺术分比例应该越来越高。浩然自己看重《金光大道》,我还是看好《艳阳天》,用几十天概括几年的统购统销,矛盾集中而戏剧化,人物性格鲜明,语言个性化。对我作品中经过打磨的语言,浩然依然不能接受,“孩子是自己的好”,一生“写农民、为农民写”,到了还是一套庄稼理。影响他看待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优越感——出身历史。说到深处,我说:“别人说我烈士遗孤,通常我没有优越感,反而被刺疼,伤心极了,一个刚睁开眼就没有父亲的孩子,永远是自卑的,无法弥补的”。这句话对他还有点触动。

1986年,我兼任香河县文联主席,调研儿童文学创作。听说浩然在三河县任挂甲岭镇副镇长。香河与三河是邻县,抬腿就到。他正在山坡植树,脱下的马甲挂在树杈上,为此我还写了一首诗。中午吃饭时,廊坊地区文联主席提出让他促成三河县文联,也兼主席。浩然爽快地答应了。两天后找后账,说上当了,两县基础不同,香河出官儿,三河出老妈子,一个是全国儿童文学创作之乡,一个是不毛之地,不平等竞争。但是君子一言,浩然还是极力促成了三河县文联成立,为了不给自己留后路,成立大会很隆重,贺敬之、高占祥都来了。只见他刮了胡子,换了新衣,比当北京市作协主席都来劲儿。

县委在招待所后院给他盖了六间平房,举家从通县搬来,说有落叶归根的感觉。这一方土地太熟悉了,东边是故乡宝坻县,西边是最初参加工作的通县,尽管行政区划变来变去,在他心里的位置一直没变。解放初属河北省通县地区,1958年倾全省之力修密云水库,水库建成地区撤销,通县归了北京。这儿是河北省天津地区,又倾全省之力修大黑汀和潘家峪水库,水库修成,天津成了直辖市,这儿成为天津的水源地。人们开玩笑,祖国是母亲,河北是胸膛,京津两个奶头,把娘的油水吸干了。原天津地区从杨柳青搬到小镇廊坊,改称廊坊地区。再后来蓟县、宝坻又划归天津市,北部的三河、香河、大厂三县被京津地面阻隔,成了河北的飞地。一块肥肉,京津变着法儿要,河北死活不给,又不投资,三县变成了三不管,自力更生,苦苦挣扎。

区划多变,给后人写史出了难题,作家恋旧,张志民到死填表都是河北苑平人。浩然说,这片土地不仅养育了我的生命,也培养了我的心灵。浩然提出京东缘化工程,就是想给这一带培养农村青年和乡土文学作者,培养将来书写历史的人。明知三河不是文学沃土,看不见几棵好苗子,他想只要辛勤耕耘,总会有收获。县文联办了一个文学季刊《苍生文学》,他是主编,从发现作者,修改稿件,发表作品,一条龙服务。然后向《廊坊文学》《长城》《北京文学》推荐作品,不遗余力。有个叫陈绍谦的农村青年,患先天性心脏病,向他写信诉说苦闷和绝望。浩然亲自家访,鼓励他拿起笔来。这个文学青年发奋写作,在《苍生文学》一连发了8篇小小说,在《北京文学》发了25篇。一向不求人的浩然拉下脸来为他拉赞助,出版了《陈绍谦小说集》。可惜这个青年,没等到自己著作出版,微笑着去世了。浩然还筹资出版了《苍生文学》丛书,带出了一支队伍,刘玉林获得全国报告文学奖。

生活平静了没多久,1998年8月,浩然又遇上了麻烦,《环球时报》记者访谈录《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再度引发争议、带来新一轮的批评,指责他称自己的创作是“亘古未曾出现的奇迹”“从未为以前的创作后悔过”“是一个大言不惭、自我膨胀的奇迹”,推论他20年前那个检讨也是“求一时之清静”“冀新的开始”。此时浩然已是两次脑梗之后,无异雪上加霜。我去三河探望时,人显着苍老。说文章发表前,并没有让他看过,有些词不像自己说的,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没说几句就转移话题,看出是心情不好,不想扯进去。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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