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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屋

2016-04-16王松

长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三婶棺木白云

王松

叶杏烟初来柳荫街时,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那时柳荫街还很窄,几乎像一条巷子,但街上的人很有见识。据说三号院的胡奶奶曾亲眼见过赫鲁晓夫,而且还作为居民代表上前跟他握过手。事后胡奶奶对街上的人讲,她当时并不清楚这个有些秃头的外国男人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听说,他来自一个叫苏联的国家,竟然和毛主席是一样的级别。

叶杏烟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搬来柳荫街的。他的家当很简单,几块薄木板,两条粗糙的长凳,显然是搭床铺用的,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小木箱和一张不大的写字桌。但他的装束在柳荫街上却显得有些奇怪。他穿一件月白色的半袖中式粗布上衣,袢纽系得很严谨,一头长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似乎不像一个正常的普通人。最先注意到叶杏烟的是街上的吴三婶。吴三婶让胡奶奶猜测这个叶杏烟的年龄。胡奶奶虽然见多识广,但远远看着这个面皮白皙的干瘦男人,一时也吃不准他究竟多大年岁。倒是吴三婶猜到了。吴三婶发现叶杏烟的长发虽然梳理得很整齐,鬓角却隐隐可以看到一些泛白的银丝。吴三婶据此判断,这个叶杏烟应该有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但吴三婶却无法猜出叶杏烟的职业。那时柳荫街上多是附近国营企业的工人。每到早晨,男人们就会推着自行车或挟着铝制饭盒去上班。叶杏烟自从搬来以后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偶尔到街上的自来水管打水或买菜才会出来一下。吴三婶的儿子在钢厂工作,是政工干部,所以吴三婶的警惕性也就很高。吴三婶想不出这个叶杏烟整天闷在家里会干些什么,于是建议胡奶奶,是否去调查一下这个男人的来历。吴三婶认为,胡奶奶是柳荫街的居委会主任,有责任搞清楚每一户居民的情况。胡奶奶对吴三婶的建议却不以为然。胡奶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是笑一笑对吴三婶说,一个干瘪成这样的男人,恐怕一只活鸡都拎不住,他又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但没过多久,胡奶奶对自己的说法也产生了怀疑。

最先是吴三婶听到的。吴三婶发现,叶杏烟的房子里经常会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是咕隆咕隆的,虽然很轻微,听上去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吴三婶是在一天上午走过叶杏烟的窗前时无意中听到的。柳荫街的八月已经很闷热,家家都敞开门窗,只挂一片薄薄的竹帘。但叶杏烟的家却仍然门窗紧闭,这就让吴三婶感到有些好奇。吴三婶想,这样的三伏天,这个男人闷在屋里就不怕热吗?吴三婶想着凑近叶杏烟的窗前听了听,就听到了那个咕隆咕隆的声音。这以后,吴三婶又留意听了几次,发现叶杏烟的房子里竟然经常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动静。吴三婶想不出这个叶杏烟整天躲在家里在弄什么事,于是更加警觉起来。那时的社会治安虽然很好,但也有“敌特”搞一些破坏活动,所以上级要求街道居民委员会要提高警惕。吴三婶找到胡奶奶,向她反映了这个情况。胡奶奶起初并没当一回事,但在吴三婶的一再要求下还是来叶杏烟的窗前听了听,果然也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这时胡奶奶才有些重视起来。胡奶奶已是快六十岁的人,在这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曾听到过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声音,但是凭她的经验,却怎么也想不出这咕隆咕隆的会是什么东西。吴三婶鼓动胡奶奶,索性带几个人去敲开这个叶杏烟的门,进去看一看就清楚了。胡奶奶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这样不妥。自己虽是居委会主任,如果没有正当理由,也不好随便去敲人家的门。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下午,柳荫街上突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一只手里拎着两盒糕点,另一只手提着一兜水果,逢人就问叶杏烟住在哪里。当时吴三婶刚好在街上,立刻带着这个年轻人来到叶杏烟的家。年轻人敲开门,一见叶杏烟就上前说,哎呀叶先生,您搬来这里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大家到处找你。叶杏烟只是笑一笑,就把这年轻人让到屋里去了。

事后街上的人才听说,原来叶杏烟是一个医生。这一年春天,这个年轻人的母亲突然患了腹泻,眼看越来越严重,甚至一天要十几次。看过很多医生,吃了各种的中药西药仍不见效,渐渐地人已快要衰竭。就在这时,这年轻人听说广济堂中药房有一位叫叶杏烟的坐堂中医,不仅医道精深,而且治病只用一味药,每每药到病除,所以人称“叶一味”。年轻人立刻带着母亲来到广济堂。当时叶杏烟为这年轻人的母亲切过脉,果然只开了一味药。他告诉这年轻人,去市场买二斤一尺长的铁棍山药,洗净,去皮,分三次和粳米一起熬粥。又特意叮嘱,要用砂锅。年轻人听了先还不敢相信。他这段时间带着母亲跑过多少家医院,吃了各种的药都不见效,现在这个坐堂的叶先生却只让他买二斤铁棍山药回去熬粳米粥。叶杏烟似乎看透这年轻人的心思,微微一笑说,自古药食同源,真正能治病的药,不一定都在那药架子上。然后又说,你回去不妨试一试,就算没效果,山药也不会吃死人。这年轻人将信将疑地回去,买了二斤一尺长的铁棍山药,按叶杏烟说的方法用粳米煮粥给母亲吃了,腹泻竟真就止住了。这年轻人对柳荫街上的人说,叶先生在广济堂坐堂应诊,名气本来已经很大,这件事以后,去找他看病的人也就更多起来。这年轻人又叹息一声说,但是,没过多久他却听说,叶先生不知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广济堂。后来他才知道,叶先生与广济堂是不欢而散。这个广济堂是一家公私合营的药房,由于经营不善,又没有特色,生意一直很清淡。他们请叶杏烟来坐堂,原本是想聚拢一下人气,带来一些生意,没想到叶杏烟却总是只用一味药为患者治病。这一次,他索性不再用药,只让患者去市场买二斤铁棍山药就把病治好了。这一下就让广济堂中药房的人更加恼火了。药房的人对叶杏烟说,广济堂开的是中药房,不是菜市场,如果叶杏烟用山药萝卜大白菜就可以治病,在这里坐诊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叶杏烟就这样离开了广济堂。

这个年轻人找到柳荫街来看叶杏烟,显然是有些歉意。叶杏烟用二斤铁棍山药为他母亲治好了腹泻,却为此离开了广济堂,年轻人的心里自然很过意不去。但这年轻人并不知道,叶杏烟在离开广济堂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后来的事,才是叶杏烟搬来柳荫街的真正原因。当时有一家小医院,规模虽然不大,但开在一个很繁华的居民区里,来看病的患者也就很多。可是这家医院只有几个会开些感冒药的西医大夫,真正的中医却没有。就在这时,小医院的领导听说叶杏烟离开了广济堂中药房,就立刻慕名来找他,想请他去这家小医院应诊。这一次叶杏烟有了经验。他先向小医院的领导讲明,自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医大夫,这是第一;第二,他一向主张食疗重于药疗。俗话讲“是药三分毒”,况且如果食物就可以治的病,又何必让患者花钱去买药?所以,他开出的方子不一定都是真正意义的中药。小医院的领导已经听说了叶杏烟在广济堂的事,立刻笑着对他说,我们也向您讲明两点。第一,我们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中医大夫;第二,您叶先生是一位名医,既然是名医,自然就有名医的道理,至于怎样给患者看病,具体开什么药都是您的事,我们院方决不干涉。

这样说定,叶杏烟就来到这家小医院应诊。

这时小医院附近的居民已经知道医院来了一位有名的中医大夫,也听说了他最善于只用一味药治病。一天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男人身材矮胖,鼻子赤红,看上去像顶着一颗巨大的草莓。红鼻子男人对叶杏烟说,他听说过叶医生在广济堂用二斤铁棍山药为人治好腹泻的事,他也一直患有很严重的腹泻,可是买了几斤铁棍山药,用粳米熬粥喝了却仍不见效,这是为什么?叶杏烟先为这红鼻子男人摸了摸脉象,又看了一下他的舌苔,然后告诉他,用铁棍山药熬粳米粥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效。红鼻子男人眨眨眼,问为什么?叶杏烟笑一笑说,你回去买二斤香蕉,每个香蕉切三段,带皮蒸熟蘸盐吃,一天三次,把这二斤香蕉吃完了再来找我。当时诊室里还有很多等着看病的人,大家听了叶杏烟开的这个方子也都感到奇怪,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把香蕉带皮蒸熟蘸盐吃可以治腹泻。但几天以后,这红鼻子男人又来了。据他说买了二斤香蕉回去带皮蒸熟,蘸盐吃了几天,患了将近半年的腹泻竟真的止住了,而且人们发现,他的鼻子竟然也不红了。这一次叶杏烟又为他摸了一下脉象,然后叮嘱,回去用一段生葱、一头大蒜、六根韭菜和粳米一起熬粥,每天晚上喝一碗,连喝十天。叶杏烟这时才告诉这个红鼻子男人,铁棍山药有补气的功效,而这红鼻子男人第一次来时面色赤红,嘴里有很重的口气,再摸一摸他的脉象,是明显的脾胃湿热,所以吃铁棍山药熬粳米粥自然不会有效。他让他吃了几天香蕉蘸盐,先把脾胃里的热气打下去,腹泻自然就止住了。但香蕉毕竟是寒性食物,这样蘸盐吃了,脾胃又会浸润一些寒气。所以,叶杏烟说,他这一次为他开的这个方子叫“三味还阳粥”,回去连喝十天身体就会没事了。

接下来没过多久,小医院的领导就来找叶杏烟谈话。

小医院的领导也没想到,他们当初请叶杏烟来,原本只想让他临时在这里应一应诊,现在看来却没有这样简单。那时还是公费医疗,正式的国家职工去医院,只要拿一张单位的“三联单”就可以看病,但职工家属却要自己花钱。虽然那时的医药费还不像今天这样昂贵,但对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自从叶杏烟来小医院应诊,人们只要花五分钱挂号费,得到一个生葱大蒜或铁棍山药之类的药方,回去就可以把病治好了。所以,叶杏烟在这里也就很受人们的欢迎。小医院的领导对叶杏烟说,既然患者对中医有这样的需求,他们原想扩大中医规模,用叶杏烟这块招牌专门设一个中医科,可是经过进一步研究,不如索性就把医院搞成一个有特色的中医院。显然,医院领导这样考虑是有道理的。这家医院的规模很小,无论医生还是医疗设备自然都无法与大医院相比,要想存在下去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而中医的特点又刚好迎合了人们的需求,所以,将这个小医院办成有特色的中医院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小医院的领导接着说,现在想跟叶杏烟商量的是,如果把这个医院办成中医院,自然就要有一个中医方面的权威来撑门面,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想请叶杏烟担任这个中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

当时叶杏烟听了稍稍愣一下,低头沉吟了一阵才说,把这个小医院办成中医院当然是一件好事,俗话说“西医治病,中医治命”,西医和中医的区别就在于西医治已病不治未病,而中医则是治未病胜过治已病。医院领导没有听懂,问叶杏烟此话怎讲。叶杏烟说,西医讲的是在患者得病以后才治疗,而没患病的人他们认为就是健康的人。中医则不然。在中医看来每个人的身体都需要调理,只有调理得当,让身体保持一种生理平衡才不会生出大病。也正因如此,中医才更受人们的欢迎。小医院的领导听了频频点头,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叶杏烟又说,让我在这里应一应诊还可以,担任业务副院长是绝对不行的。医院领导立刻说,让您当这个副院长也不过是一个名头,不用操心管事,其实还是做门诊医生。叶杏烟又摇一摇头。这时几个领导对视一下,就对叶杏烟说,如果您有什么条件,比如……待遇方面,也可以提出来。叶杏烟淡淡一笑说,这与待遇没关系,我已经做了几十年医生,这辈子,也只能做一个医生了。

这以后,小医院的领导又找叶杏烟谈过几次,但叶杏烟都是同样的态度。小医院的领导当然不甘心,于是又搬来上级领导,让区卫生局的主管科长找叶杏烟谈话。这位主管科长当年也是医生出身,在跟叶杏烟谈话时就现身说法。他对叶杏烟说,自己原本是一个西医的胸内科医生,现在到区卫生局担任了领导,其实工作性质还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过去只给少数患者看病,而现在则可以让更多的患者得到科学合理的治疗。这位主管科长说,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在我们医疗卫生界,内行当领导和外行当领导是绝对不一样的,如果这样说,只当一个普通的门诊医生和当一个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哪个对患者更有利呢?显然,这位主管科长说的话很有道理,也很有说服力,但叶杏烟却始终低头不语。最后,他抬起头只对这位主管科长说了一句话。他说,每个人就像中药里的药材,君臣佐使都是注定的,上药为君,中药为臣,下药再好也只能起到佐使的作用,如果硬把下药当君药用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搞不好还会误事。叶杏烟这样说罢摇摇头,又笑一笑,任凭这位主管科长再怎样说就是低着头不吭声了。

小医院的领导仍不死心,于是又想出一个办法。他们让这个居民区的街道办事处领导来做叶杏烟的工作。来找叶杏烟的是两个街道女干部。搞街道工作的女人自然都很会讲话。其中一个胖胖的女人对叶杏烟说,当初她的婆婆突然患了中风,说着话好好儿的嘴角就流出口水,然后两眼一直就不能动了。叶杏烟听了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这时应该立刻给她吃安宫牛黄,苏合丸也可以,如果牙关紧闭就是撬开嘴也一定要灌下去,只要两丸马上就会见效。胖女人叹息一声说,是啊,可当时咱们这里没有中医院,耽误了啊,我婆婆瘫了半年就这样走了。叶杏烟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钻进了这胖女人的套儿。这时另一个挺漂亮的女人说,叶医生,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您这当医生的,如果真能为咱这一带撑起一个中医院,可就不仅是造福一方的事了,那能让多少患者起死回生啊。胖女人也点点头说,是啊是啊,当初咱这里如果有一个像样的中医院,我婆婆也不会这样早就走了。胖女人这样说着哽咽一下,眼圈就红起来。叶杏烟看一看面前的这两个女人,稍稍沉了一下说,我问你们一句话吧,现在,如果让你们去当民政局长,你们会去吗?两个女人一时没明白叶杏烟的意思,相视一下就都笑了。胖女人说,我们只是普通的街道干部,哪有那么高的水平啊。漂亮女人也说,这可是开玩笑呢,我们可负不了那么重要的责任。叶杏烟点点头说,是啊,我也一样。

这时小医院的领导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建中医院的事,叶杏烟是否同意担任这个中医院的业务副院长也就越发至关重要。于是,医院领导就又发动起经常来医院看病的患者,让大家来做叶杏烟的工作。这些患者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对小医院里的事自然也就很热心。但是,在一个早晨,当一群患者来到诊室时,却发现叶杏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诊桌前。诊桌上的脉枕已经不见了,开药方用的纸墨笔砚也都已收起来。

人们这时才意识到,叶杏烟已经不辞而别了。

叶杏烟搬来柳荫街,就像一片秋天的叶子落到这里。

柳荫街附近有一家规模很大的医院,所以,尽管街上的人们已经知道叶杏烟是一个中医大夫,也并没有过多注意他。但吴三婶却对这个悄无声息的叶杏烟越发有了兴趣。这时已是初秋季节。柳荫街的初秋更加闷热,尤其到傍晚,积蓄了一天的热气将晚饭后的人们都驱赶到街上来。可是叶杏烟的家里仍然房门紧闭,屋里只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吴三婶实在想不出,这个叶杏烟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究竟干些什么。吴三婶注意到,叶杏烟的屋子里仍会经常传出那种咕隆咕隆的奇怪声音,于是就又来找到胡奶奶。吴三婶对胡奶奶说,不管怎样,我们先要搞清楚这咕隆咕隆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吴三婶说,现在国际形势这样复杂,蒋介石在台湾整天叫嚷要反攻大陆,上级一再要求我们提高警惕,这个叶杏烟虽说是个中医大夫,可他整天这样鬼鬼祟祟的,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吴三婶提醒胡奶奶,收音机里前些天还在广播,福建那边的海岛上刚刚抓到一个伪装成医生的台湾特务。所以,吴三婶说,咱们也不能麻痹大意。吴三婶说的显然很有道理。胡奶奶作为居委会主任,对这类事自然责无旁贷,但这时的胡奶奶却已经顾不上这些。胡奶奶一进秋季就总是断断续续地发烧,起初以为患了感冒,可是接着身上又起了一层风疹一样的疙瘩,渐渐感到越来越不舒服,去医院看了一下才知道,竟然是出了麻疹。胡奶奶一辈子还没有出过麻疹,但毕竟见多识广,知道这种病虽然凶险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吃些药,待身上的疹子出透出净也就没事了。可是胡奶奶从医院回来,吃了一段时间的药,虽然症状有些缓解,身上的疹子却似乎牢牢地长在了皮肤上,摸上去如同鸡皮一样让人很不舒服。这时,胡奶奶没精打采地倚在床上,看着吴三婶已经没有气力说话。胡奶奶的心里很清楚,吴三婶一直热心街道工作,其实自己早就应该把居委会主任这个位子让给她。于是胡奶奶想了想就对吴三婶说,这件事你去办吧。想个什么办法,了解一下这个叶杏烟的情况。吴三婶盯着胡奶奶看了看,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吴三婶对胡奶奶说,我去把那个叶杏烟请来,让他给你看一看吧。胡奶奶立刻摇头说,这就不用了,我去大医院吃了这些药都没有效果,他一个中医,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吴三婶却坚持说,那可不一定,中医治这种麻疹,说不定就会有灵验的药方呢,我明天一早就去把他请来。

吴三婶想的这个办法确实很聪明。既然叶杏烟在搬来柳荫街之前就已是一个名医,请他来给胡奶奶看一看,说不定就会有什么独门绝技。而更重要的是,吴三婶这样也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正好可以去他家里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让吴三婶没有想到的是,胡奶奶就在这一晚出事了。

胡奶奶一直是和女儿一起生活,女儿和女婿都是附近国营棉纺厂的工人。这天晚上,胡奶奶的女儿刚好去上夜班,只有女婿带着孩子在家里。胡奶奶已经病了很长时间,但这一晚似乎有了一些精神,食欲也很好,吃了一块蒸山芋,又喝了一碗小米粥,然后就躺到床上。可是到了夜里,胡奶奶的女婿为她盖被子时,却发觉有些不对劲了。胡奶奶好像睡得很沉,无论怎样都叫不醒,推她也不动。胡奶奶的女婿试着把手放到她的鼻子底下,才发现早已没有了呼吸。胡奶奶的女儿闻讯从厂里赶回来,一看到躺在床上,已经蒙了白布单的母亲,“哇”的一声就扑过来。当时正是半夜,胡奶奶女儿的哭声立刻惊动了街上的邻居。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一听到胡奶奶的女儿这样的哭法就知道是出事了。胡奶奶在柳荫街一直担任居委会主任,这些年为大家做过很多事,现在她突然去世了,邻居们就都过来帮着料理后事。这时已经提倡移风易俗,虽然还没有硬性要求人死了一定要火化,但也倡导尽量不要土葬。可是胡奶奶的女儿却坚持要为母亲做一口体面的棺木。

胡奶奶的女儿这样坚持自然是有原因的。

胡奶奶还有一个儿子,在北京的一个文化单位里担任领导,尽管离这里路途并不遥远,但当时的通讯和交通还很不便利,无论打长途电话还是拍电报联系,胡奶奶的儿子至少要两天才能赶回来。而在等待的这两天时间里,刚好可以制作一口棺木。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街上的人们都知道,胡奶奶这些年的生活很不容易。胡奶奶的丈夫当年也在附近的国营棉纺厂工作。国营棉纺厂有一条窄轨铁路,是专门用来运送棉花的。胡奶奶的丈夫就是这条小铁路上打旗的信号员。其实胡奶奶的丈夫在当时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但解放以后“工人翻身当家做主”,胡奶奶的丈夫有了一种主人翁的责任感,于是就一再要求继续工作。可是铁路信号员的工作毕竟有些特殊,要经常跟随开动的列车不停地跳上跳下,胡奶奶的丈夫就还是感觉有些吃力。有一次,一列货车倒着开过来,要挂上两节停靠在岔道上的车厢。火车的车厢之间有一种结构很特殊的挂钩,据说还是著名的中国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发明的,两边的挂钩像两只手,火车开过来只要凭借惯性用力一撞,挂钩就可以连在一起。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这列货车倒着开过来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挂钩却始终没有挂上。于是胡奶奶的丈夫就跳上两节车厢的衔接处,想看一看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时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本应该先用手里的旗子向前面车头的司机发一个信号,可是他却忘记了。就在他蹲到车厢的衔接处埋头摆弄挂钩时,列车突然又开动了。这一次竟然很顺利,两节车厢的挂钩“哐”的一声就顺利地撞上了,但也就在这一瞬,胡奶奶的丈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晃失去重心,脚下一滑就骑在了挂钩上。当时的情形可以想象,他的整个生殖系统连同小腹都被挤在了这冰冷坚硬的金属挂钩里。当他的同事赶过来,将他从挂钩里弄出来时,他只朝自己小腹下面指了指,又叹息一声就闭上了眼。当时胡奶奶只有四十多岁,而且一直患有很严重的高血压,她听到这个噩耗,两眼一黑就昏倒在地上。送去医院虽然抢救过来,一条腿却似乎短了一截,从此只能一跛一跛地走路。胡奶奶比丈夫小十几岁,当时儿子和女儿还都在上学,丈夫突然这样死了,虽然算工伤事故,单位给的抚恤金也很有限。胡奶奶从此就靠做街道工作的一点微薄收入,跛着一条腿勉强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所以,胡奶奶的女儿流着泪向街上的人们表示,一定要为母亲做一口像样的棺木,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然后体面风光地将她安葬。

为胡奶奶打造这口棺木很费了一番工夫。

柳荫街上的人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胡奶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胡奶奶一直遵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所以从小到大,一直到老,这些年剪下的每一根头发都小心地保留着。据科学家研究,人的头发每月会长两厘米左右,那么十年就是将近三米。胡奶奶去世时已经快六十岁,这些年剪下的头发放到一起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据胡奶奶的女儿说,胡奶奶在世时曾叮嘱过她,自己百年之后无论怎样安葬,这些头发都是要一起带走的。所以,为胡奶奶打造的这口棺木也就比普通棺木远远要大,看上去几乎像一个长形的小木屋。两天以后,胡奶奶的儿子匆匆赶回来。胡奶奶的儿子叫胡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当年考去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边工作,据说后来还当上了副局长。胡明局长回来为母亲奔丧,身边还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胡明局长向大家介绍,这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胡明局长的这个新婚妻子眼睛很大,看上去很漂亮,也很沉稳,见了人只是微微点一下头表示招呼,并不多说话。胡明局长一进门看到母亲的遗体,自然很悲痛。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忙于工作,平时很少回来,现在看到母亲突然离世,就伏在母亲的身边不停地流泪。这时街上的人们都过来劝慰,悲痛归悲痛,还是要抓紧料理后事,天气这样热,让胡奶奶一直躺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胡明局长毕竟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于是就和家里人商议,准备尽快将母亲装殓安葬。就在这时,吴三婶带着叶杏烟来了。

吴三婶当天夜里就已知道了胡奶奶突然去世的消息,但第二天早晨,她还是决定去找叶杏烟。吴三婶去找叶杏烟的理由是,胡奶奶去世前患有很严重的麻疹,现在突然这样去世,吴三婶需要知道,她的麻疹会不会继续传染,如果真会传染,街上的人们又应该注意什么。叶杏烟的家里没有人,好像去哪里出诊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在这个下午,叶杏烟听吴三婶说明来意,想一想点点头说,麻疹的传染性的确很强,即使患者去世,传染性也不会立刻减弱。接着又说,好吧,我去看一看。说罢就跟着吴三婶来到胡奶奶的家里。这时胡奶奶的家里已在准备入殓。胡奶奶的女儿不顾哥哥胡明局长的反对,坚持要为母亲入响殓。入殓是将亡者的遗体装入棺木的一种仪式,所谓响殓,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要有各执响器的吹鼓手在一旁伴奏。胡奶奶的女儿请来一个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的很是热闹。但就在这时,叶杏烟走过来,轻轻掀起盖在胡奶奶身上的白布单仔细看了看,就回头对吴三婶说,先停一下。吴三婶不知怎么回事,赶紧向胡奶奶的女儿做了一个手势。鼓乐班子立刻停下来。胡奶奶的儿子胡明局长连忙走过来,叶杏烟回头对他说,先把人抬到床上去吧。

这时棺木旁边的所有人就都愣住了。按柳荫街上的风俗,人死了是要停放到木板上的,而尸体一旦这样停放,再搬动就只能装进棺木,绝没有再放回到床上的道理。但胡明局长毕竟是领导干部,稍稍想了一下,还是让人将胡奶奶的尸体轻轻抬到床上。叶杏烟跟过来又凑近看了一下,叮嘱在胡奶奶的身上盖一床薄被,然后就转身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走到胡奶奶的床前,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轻轻抹在胡奶奶的鼻翼上。就这样过了一阵,只见胡奶奶的眉头竟微微皱了一下。胡奶奶的女儿“哇”的一声扑过来。叶杏烟回头看一眼,吴三婶连忙过来将她拉开了。又一会儿,叶杏烟又从另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灰色粉末,抹在胡奶奶的鼻翼上。就这样又过一阵,胡奶奶竟然轻轻吐出“哦”的一声。

接着,就慢慢睁开了双眼。

这件事在柳荫街上一下被传为奇闻。起初还有人不敢相信,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但胡奶奶家的门前本来已挂起白灿灿的纸花,而且停放了一口巨大的棺木。这时白纸花分明已经取下来,那口棺木也盖上盖子搬到一边去了。有好事的人跑来胡奶奶家想看个究竟,果然就见胡家已经收拾起来,胡奶奶也已换下身上的百年衣裳,正坐在床上抱着大碗喝女儿熬的小米粥,虽然脸色仍有些蜡黄,但看上去已经有了血气。

第二天一早,胡明局长带着新婚妻子来向叶杏烟道谢。胡明局长又小心翼翼地问,叶医生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医术,硬是让自己的母亲起死回生?叶杏烟淡淡笑一下说,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医术多高明的医生,起死回生之术是没有的。他告诉胡明局长,他的母亲这一次并没有真的过世,这在医学上称为“假死”,表面看似乎已经完全没有生命体征,其实只是心跳和呼吸都很微弱。叶杏烟说,他当时去看了胡奶奶,发现她脸上和身上生出的痧疹是蓝紫色的,心里就明白了。人患麻疹一般是浅红色,而且都是从体内向外发散,称为顺症,而胡奶奶这种蓝紫色的痧疹却是由外向内收敛的,这就很难办了,在中医讲属于逆症,是毒邪内陷所致,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假死的症状。叶杏烟说,他当时在胡奶奶鼻翼上抹的黑色粉末是麝香,先为病人开窍,接着又抹的灰色粉末是焙干研细的羚羊角。这种羚羊角对毒邪内陷有奇效,所以胡奶奶才慢慢醒过来。胡明局长听了虽然似懂非懂,却也由衷地连连点头。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也在一旁说,是啊,这柳荫街上有了您叶医生,也是大家的福分啊。

胡奶奶这样缓过来,又吃了几天叶杏烟开的羚羊角,身体竟真就慢慢恢复起来。但这时又有了一个新问题。胡奶奶的身体既然已经恢复,那口为她量身定做的巨大棺木自然也就暂时派不上用场。可是这口棺木过于巨大,看上去不仅醒目,甚至有些刺眼,而胡奶奶在清醒之后看到自己的这口棺木又非常喜爱,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归宿,也就不枉自己这含辛茹苦的一生,所以一再叮嘱儿子和女儿,尽管暂时不用,也一定要妥善保存好,千万不要有一点损坏。如此一来,如何将这口大得出奇的棺木存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也就成了棘手的难题。而更不好办的是,胡奶奶这次康复以后,身体和精气神也都好起来,这也就意味着这口棺木可能要存放相当长的时间。这时胡奶奶家的门前已经被一个小厨房占据得拥挤不堪,不可能再有存放这口棺木的地方。最后还是吴三婶想出一个办法。在柳荫街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块空地,这里最早是一间公厕,但由于年久失修,每到夏天气味很难闻,所以后来也就索性拆掉了。吴三婶让胡家的人将这口棺木搬到这里,表面用油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外面又蒙了一层稻草,然后用泥巴像抹房子一样地糊起来。

胡奶奶的儿子胡明局长料理完这一切,临走时又带着新婚妻子来感谢吴三婶。胡明局长对吴三婶说,如果不是吴三婶在自己的母亲入殓那天带着叶医生及时赶到,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接着又对吴三婶说,他还想麻烦吴三婶一件事。这时吴三婶已接替胡奶奶担任了柳荫街的居委会主任,心气正高,于是说,胡局长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是居委会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忙。胡明局长就说,自己的新婚妻子身体一直有些问题,自己三十多岁才结婚,所以很想尽快要一个孩子,尤其这一次出了这样的事,母亲也是这样的想法。胡明局长这样说着,他的新婚妻子在一旁脸就红起来。吴三婶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时吴三婶已经终于搞清楚,叶杏烟的屋里经常传出的那个咕隆咕隆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在那个下午,吴三婶为胡奶奶的事去请叶杏烟,终于理直气壮地来到他的家里。她当时一进屋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接着就看到,叶杏烟正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本书,两脚踩着一只药碾子在不停地滚动,那个咕隆咕隆的声音也就是这样发出来的。原来,叶杏烟在家里没事的时候,总是这样坐在藤椅上一边看书一边用两只脚碾药。这时,吴三婶已经听懂了胡明局长的意思,他的这个新婚妻子很可能在妇科方面有些问题,所以想请叶杏烟给看一看。于是说,这应该不成问题,这位叶医生不光医道精深,人也是极好的,我去跟他说一下,请他给你爱人仔细看一看,他肯定会答应。

于是在这个下午,吴三婶就带着胡明局长和他的新婚妻子来到叶杏烟的家里。叶杏烟果然没有推辞,立刻让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坐过来,为她很认真地摸了一阵脉象,又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然后想了想,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时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看一看叶杏烟,小心翼翼地说,我一直怀疑……这里面是不是长了东西,您看……不会是……瘤子吧?叶杏烟笑一笑说,没有这样严重,不过,这个问题也不能小视。说着转头看一眼胡明局长,又说,你爱人的这个病,说起来你也是有责任的。胡明局长连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叶杏烟这才说,你爱人在两年前是不是有过一次流产?胡明局长听了立刻一愣,慢慢张大嘴。吴三婶在一旁也变了脸色,赶紧用眼神示意叶杏烟不要再说下去。但叶杏烟却似乎没看到,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你爱人那一次怀孕,流产之后你以为就没事了,但其实她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当时流产只流下来一个,另一个还在肚子里,现在就是这个留在肚子里的胎儿成了问题。这时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脸色已经苍白起来。叶杏烟继续说,经过两年时间,这个胎儿在肚子里已经纤维化,感觉像是一个肿块,其实只是一个死胎。这时吴三婶实在忍不住了,赶紧在一旁打断叶杏烟说,叶医生,街上的人都知道您是一个名医,不过……俗话讲,“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高明的医生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您是不是……再仔细看一看?吴三婶一边这样说,又用力向叶杏烟使了一下眼色。叶杏烟却微笑着摇摇头,很有把握地说,我不会看错的。然后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味药递给胡明局长说,你如果相信,回去只要吃这一味药就可以了。吴三婶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了,回头看看胡明局长,又看一看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

这时,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已经面色苍白,嘴里轻轻嗫嚅着。胡明局长却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多谢叶医生,这是一点心意。说罢放到书桌上,就起身带着新婚妻子走了。

这件事让吴三婶不安了很长时间。

吴三婶一向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但这时想,自己原本是好心为胡明局长帮忙,没想到最后却帮出这样一个结果。吴三婶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会有大麻烦了。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胡明局长带着新婚妻子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吴三婶仍有些不放心,试着去胡家打探过几次,从胡奶奶和她女儿的口中也没有听到什么。这时吴三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吴三婶想,胡明局长毕竟已经三十多岁,却娶了这样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女人,他们两人在结婚前后究竟有过什么事,恐怕谁也说不准。所以,这个年轻女人曾怀过孩子,而且还流过产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

吴三婶这样想了,心里也就释然。

但过了一段时间,胡明局长却突然回来了,而且是一个人带着很多行李回来的。据胡明局长说,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胡明局长对街上的人说,母亲这一次生了这样一场大病,他才意识到,今后应该在家里多陪一陪母亲了。所以这一次,他是正式调回来了。

胡明局长回来后是调到文化局工作,仍然担任副局长,每天早出晚归还像过去一样忙碌。但没过多久,柳荫街上的人还是知道了,胡明局长这一次是离了婚回来的。吴三婶没有估计错,那一次胡明局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让叶杏烟看病之后,一回去就有了大麻烦。原来这胡明局长是一个心性很高的人,无论什么事都追求完美。他虽然三十多岁才结婚,其实在此前已经谈过很多女朋友。胡明局长在谈第一个女朋友时,一次无意中问对方,在自己之前是否谈过恋爱?这个女孩很诚实,承认自己谈过一次,而且羞愧地说,还曾经被那个男友亲吻过自己的嘴。当时这女孩满脸“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痛悔表情。胡明局长很认真地看一看她,虽然觉得她很漂亮,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跟她分手了。胡明局长很清楚,自己无法去亲吻一张曾被别的男人亲吻过的嘴。也就从这以后,胡明局长意识到一个女人如果和别的男人谈过恋爱将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每次谈一个女朋友,就都要先盘问对方,此前是否谈过男友。只要对方承认谈过一次,哪怕对这个女孩再满意再有感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忍痛割爱。但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已经到了年龄又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孩毕竟少之又少,而胡明局长又一直坚守自己纯洁与完美的爱情观,于是谈来谈去就这样谈到了三十多岁,直至遇到这一次的这个新婚妻子。胡明局长的这个新婚妻子叫白云,原本是在胡明局长的办公室里做秘书工作。胡明局长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觉得这个女孩很理想。但在当时,作为一个副局长,如果娶了自己的女秘书做妻子总觉得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于是胡明局长就绕了一下弯子,先把这个叫白云的女孩调去别的办公室,又过了一段时间才与她恋爱结婚。胡明局长与这个叫白云的女孩结婚之后,对自己的婚姻非常满意。他觉得经过这些年的挑选和等待,总算遇到了一个在各方面都很理想的妻子。但这一次,柳荫街上这个叫叶杏烟的医生一番话,却如同在胡明局长的头上响了一个炸雷。胡明局长早在和白云谈恋爱时,就曾经小心翼翼地向她问过这个问题。当时胡明局长的心里很矛盾,他不敢问,却又不能不问。他觉得自己太喜欢这个女孩了,无论哪方面都很满意,现在只还有这一个问题,所以,他担心这女孩一旦说出什么,自己会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但令人庆幸的是,当时这个叫白云的女孩一听胡明局长这样问就笑了,她洒脱而且坦荡地说,回答这个问题很简单,她只想说一句话,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处女,长这样大不要说男人,就是一个雄性动物都没有碰过她的身体。当时这女孩的回答简直让胡明局长幸福得有些晕眩。

胡明局长毕竟是一个局长,这些年历练得不仅理智,也有了一些城府。所以这一次,胡明局长带着新婚妻子回到北京以后,并没有急于向她追问这件事。胡明局长已经很认真地看过叶杏烟开出的这个药方,这是一味很奇怪的药,取自己的一缕头发烧成灰,用一小盅花椒水送下,每天早晚各一次,连续服用十天。于是胡明局长就不动声色地让妻子按这个药方服药。胡明局长的妻子白云自然也很清楚丈夫的用意,那个柳荫街上的叶医生说得对与不对,只要按他开出的药方吃了药,自然就会见出分晓。而这个叫白云的女孩也确实很担心自己的肚子,这两年月经一直不正常,而且总是这样撕撕拉拉的有些隐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长了什么东西,于是也就硬着头皮把这种奇怪的药吃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的早晨,这个白云一起床就感觉不太对劲,自己的身子下面竟有一片黑乎乎的血迹,于是赶紧去厕所,果然就流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仔细看一看,竟然真是一个胎儿的形状。这时胡明局长跟过来,也已经看到了,于是心平气和地说,说吧,那个男人是谁?这个叫白云的女孩到了这时情知已经瞒不过去,也就只好对胡明局长说出,给她搞出这个孩子的男人是和她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张文书。胡明局长当然知道张文书,这个张文书叫张远,一直在办公室担任文书工作。但白云一口咬定,她让这个张文书只搞过一次。白云交待说,事情就是发生在胡明局长将她调到另一个办公室以后。其实这个张文书一直在暗暗追求白云,这时见白云调来这边和自己一起工作,便越发展开了主动的攻势。张文书是高中毕业生,在当时已算是很高的学历,而且人长得也挺斯文,白云原本就对他印象很好。所以这时,在他的猛烈攻势下一时没有把持住,也就答应了和他谈恋爱。可是这个张文书心计很深,他深知自己的条件远不足以将白云拴住,于是一天晚上趁加班之际,索性就将白云这碗生米煮成了熟饭。当时白云也是情之所至,半推半就,但事后想一想又有些后悔,却已经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白云当然知道胡明局长将自己调来这个办公室的用意,如果将张文书和胡明局长相比,她自然还是宁愿选择后者。可是就在这时,白云却已经有了异样的感觉,每到早晨总是恶心,身体也渐渐感到乏力。她意识到这种异样的感觉应该是妊娠反应,于是慌乱之中就拼命运动,又找来各种药吃,想尽一切方法总算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了。可是这个白云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原以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掉这个孩子就可以死无对证,却不承想打掉一个,肚子里竟然还留下了一个。但是这时,她在胡明局长的面前还是觉得实在很冤枉,自己只跟那个张文书搞了一次,竟然就搞出了这样大的麻烦。白云并不知道胡明局长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此时对于胡明局长来说,自己的妻子跟那个叫张远的文书搞过一次还是搞过几次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曾在一起搞过,而且还一起欺骗自己。白云曾经红口白牙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处女,而那个张文书则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还装得像一个本分的文书。胡明局长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这时与白云离婚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关键是他咽不下这口乌龟气。也就在这时,上级刚好下来一个支援边疆建设的任务,胡明局长就把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张文书调到新疆一个最偏僻的县去了。从此,这个张远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而此时,白云与胡明局长也已经办妥了离婚手续。白云情知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张文书更好,于是也就赶紧知趣地主动提出申请,调到别的单位去了。

胡明局长回到柳荫街,原本已经万念俱灰。他每天拼命工作,看上去似乎很忙碌,其实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他必须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占满,只有这样才不会去想过去的事情。胡明局长是一个对工作很认真的人,他调来这边的文化局做事,紧张忙碌一段时间之后,以往那种强烈的责任心就又在心里萌发起来,他发现这边的文化局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机关里只有一个很小的卫生室,里边也只有两个穿着已经发灰的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说医生不是医生说护士也不是护士,只会抹一点紫药水、红药水,所以局里的工作人员看病往往要跑很远的路去大医院排队挂号。这样不仅不方便,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也会延误救治的时间。当初前任负责后勤的局领导曾向上级打报告,准备将局机关的小卫生室扩大规模,可是由于没有过硬的医疗力量,上级一直没有批准。这一次,胡明局长就准备彻底解决这个职工看病难的问题。胡明局长的气魄自然更大一些,他想的不是扩大卫生室规模,而是要建一个正式的文化局医院,这样不仅机关干部,下属各文化单位的职工也就都可以来这里看病。

也就在这时,胡明局长又想到了柳荫街上的叶杏烟。

胡明局长在一天晚上来找吴三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吴三婶听了沉吟一下,却没有说话。胡明局长并不知道,上一次叶杏烟为胡明局长的新婚妻子白云看病之后,吴三婶曾去找过他,把他狠狠地埋怨了一通。吴三婶对叶杏烟说,医生虽是医生,也不能这样不懂一点人情世故,自己当时反复给他使眼色,可他却就是视而不见。吴三婶问叶杏烟,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故意装作看不出来?医生看病虽然不像瞎子算命,但也不能有什么就说什么,总要先在心里掂量一下。叶杏烟听了先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说,看病是人命关天的事,只能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话到嘴边还要留半句,这样的医生就不要做了。接着就对吴三婶说,我以后不会再为这条街上的人看病,你也不要再带患者来我这里。所以,吴三婶这时听了胡明局长的话,心里也一下没了底。吴三婶已经感觉到,这个叶杏烟虽然平时说话很少,却是一个很倔也很有主意的人,如果他认准的事情,恐怕是很难再说动的。吴三婶想了一下对胡明局长说,这件事……我已经不好再出面,只能你自己去对他说。

但胡明局长还是很有信心。

胡明局长认为,叶杏烟是一个医术很高的医生,而大凡医术高的医生,医德也就会很好,“悬壶济世”毕竟是医生的理想,所以这个叶杏烟没有理由不答应自己。胡明局长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来找叶杏烟,来的时候还特意带了一些水果,他见到叶杏烟先就上一次来求诊的事表示了一下感谢。叶杏烟只是淡淡一笑说,听说,这件事还给你带来一些麻烦。胡明局长立刻说,这个麻烦太及时了,如果不是叶医生,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叶杏烟点点头,沉一下说,其实有些事,也不必过于认真。胡明局长显然不想再说这件事,感慨了一下说,早就听说您是一位名医,这一次才真正领教,名医就是名医啊,我母亲直到现在说起您还感激不尽呢。叶杏烟又笑一笑说,感激倒不必,医生这个职业,自古就是为人解除病痛的。胡明局长立刻顺势说,是啊,所以今天我就又来找您呢。叶杏烟听了,立刻小心地看一眼胡明局长。于是胡明局长就将来意对叶杏烟说了。叶杏烟一直低着头,等胡明局长说完之后沉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你的文化局医院应诊?

胡明局长说,也……也可以这样说。

胡明局长告诉叶杏烟,他的设想是要建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医院,将来要具有综合性的功能。不过第一步,准备先建五个科室,一个西医内科,一个西医外科,一个妇产科,由于文化局下属的戏剧院团有武打演员,排练时经常会受伤,所以再设一个中医骨伤科,此外还要再设一个中医内科。胡明局长说,现在医院已经初具规模,西医内科和外科都已有了眉目,只是中医科不好办,一直找不到医术精深的专家,所以经过局里领导研究,就想请您过来应诊。叶杏烟又很认真地看一看胡明局长,问,只是应诊吗?

胡明局长“嗯嗯”了两声,没有立刻回答。

胡明局长已经听说过叶杏烟当初的一些事,这时又想了一下,就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来。胡明局长对叶杏烟说,现在中医骨伤科和内科已经有几位医生,但是都很年轻,缺少临床经验,所以请您过来,也是想让您担任这两个科室的主任。不过……胡明局长立刻又解释说,您当然明白,医院的科室主任和通常的行政职务不一样,它的意义还是在于业务。

叶杏烟听了点点头,笑一笑。

胡明局长立刻松了一口气,看着他说,您……同意了?

叶杏烟慢慢站起来,朝书桌走过去。胡明局长这时才发现,在书桌前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小的镜框。叶杏烟把这个镜框摘下来,回身递给胡明局长。胡明局长接到手里看了看,这镜框里镶嵌的竟然是一只陶瓷的茶壶盖。这只茶壶盖很普通,但看上去瓷很细,壶盖上还有两个细细的团龙纹饰。胡明局长看一看手里的这只壶盖,又抬起头看看叶杏烟。这时叶杏烟才笑一笑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叶杏烟坐回来,他告诉胡明局长,他叶家往上几代都以行医为生,但只在街巷应诊,从不与达官贵胄交往。当年清廷重臣李鸿章去日本签署了《马关条约》,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曾将他的曾祖请去看病。当时李鸿章咯血不止,宫中御医都已束手无策,但他的曾祖只用一个“百鸟归一汤”的方子就将李鸿章的咯血止住了。李鸿章痊愈后,想将他的曾祖留在身边做一个医官。但叶杏烟的曾祖却婉拒说,当年范仲淹曾留下一句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叶家世代只做良医,从不受赐,更不入仕为官。李鸿章见叶杏烟的曾祖去意已定,只好将自己最心爱的一只茶壶送给他说,这还是当年圣上赏赐我的,你既然为官不受,这只小小的茶壶总可以受了吧。叶杏烟的曾祖看一看这只茶壶,却只把壶盖拿下来说,我如果受了这只壶,也是有违祖训,但又不好拂了大人的美意,不如这样,就只受了这只壶盖吧。

这时,胡明局长低头看一看这镜框里壶盖,又抬起头看看叶杏烟。叶杏烟淡淡地笑一下,点点头说,对,这就是当年的那只壶盖。

叶杏烟这一次还是答应了胡明局长。

但他来医院应诊之前,与胡明局长有约在先,应诊只是应诊,绝不参与医院的其它事务。这时文化局的人已经听说医院中医科来了一位名医。胡明局长也将叶杏烟的医术如何高明对大家讲出来。胡明局长当然不会说叶杏烟曾看出自己的前妻腹内有死胎这件事,他只是说了当初自己的母亲如何因患麻疹过世,而叶杏烟又是如何只用一味羚羊角就让他的母亲起死回生。这件事显然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毕竟是胡明局长的亲身经历,而且说得言之凿凿,于是立刻就在文化局的系统内传开了。到后来越传越神,竟然有人说,这个叶杏烟有一种祖传秘方,还是当年李鸿章从宫里带出来亲手交给他先人的,不仅可以包治百病,还能让人起死回生。就这样渐渐地,不仅是文化局本系统的职工和家属,就是外单位的人也都慕名跑来让叶杏烟看病。文化局医院的中医科从早到晚人满为患,再后来竟然挂号也排起了长队。叶杏烟来这里之前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机关医院,不会有太多病人,不料竟然是这样的情况。于是无奈之下只好又来找胡明局长,想跟他商议一下,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但这时的胡明局长已经焦头烂额,顾不上再过问医院这边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柳荫街的吴三婶搞了一台小节目。吴三婶自从当上了居委会主任,总想做一些事。当时已临近新年,吴三婶灵机一动就决定组织街上的家庭妇女搞一台新年联欢会,这样既丰富了居民的文娱生活,也可以宣传移风易俗的新风尚。但要搞联欢会,首先就要有节目。于是吴三婶就又想到了胡奶奶患麻疹起死回生这件事。吴三婶找到街上的一个中学老师,编了一段女声小演唱,取名叫《唱新生》。在新年联欢会上让几个家庭妇女一表演果然效果很好。这件事后来让胡明局长知道了。胡明局长特意来看了一下这个节目,感觉确实很有新意,于是就将这个节目拿走,让一个区级小剧团改编成一台河北梆子的折子戏,重新取名叫《新生》,意思是我们的祖国医学让一名老年妇女获得了新生。这显然是一个歌颂型的节目,如果用今天的话说很有“主旋律”的意味,但有一个问题却是胡明局长没有想到的。这个节目的形式是小演唱时还好办,可是一改成折子戏,有了剧情就要有道具。而故事中由于涉及到一口棺木,这个小剧团的美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然真的制作了一个棺木道具弄到台上去了。起初这台小戏参加文艺调演时,一口大红棺木摆到台上,对于“新生”的主题也确实起到了烘托作用,但后来,却突然有人贴出了大字报。当时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叫“破四旧”。所谓“四旧”,也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台小戏的这个棺木道具,自然属于“四旧”范畴,所以这张大字报就明确指出,这台名为《新生》的小戏其实是一株“封资修”的大毒草,而这株毒草的炮制者正是胡明局长。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胡明局长没有想到。这张大字报竟如同一根导火索,一下将所有的火都引燃起来。胡明局长原本是一个从外面调来的领导,属于外人,来到这里却雷厉风行,这样干工作难免锋芒毕露,自然也就会遭到一些人的忌恨。现在,这样一张大字报突然冒出来,于是声讨胡明局长的大字报也就跟着铺天盖地地张贴出来。大字报的内容很快不仅局限于这台小戏。胡明局长炮制这样一株宣扬封建迷信的毒草,自然别有用心,那么他目的是什么?用心又是什么?众多的大字报就又开始深挖胡明局长的阴险用心。胡明局长曾在北京工作,见过很多大场面,起初对这些大字报也就并没当一回事,认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这不过是一些人借机发泄对自己的不满罢了。但他很快就感觉到,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这时文化局的机关内外已经贴满了大字报,内容也由攻击胡明局长一个人,发展到声讨文化局的其他领导。而对胡明局长的攻击,也开始涉及到他个人生活的一些隐私。比如胡明局长当初为什么突然从北京调来这个城市,仅仅是为了照顾他的母亲吗?是不是在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又比如胡明局长突然与新婚妻子离婚,这个新婚妻子比他小七八岁,一个大龄男人主动跟小自己这样多的妻子离婚,这不合乎常理。而据了解,这个新婚妻子的家庭出身很好,本人在政治上也一直积极要求进步,胡明局长突然提出跟她离婚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更有人提出,胡明局长当年在北京工作时,曾利用职权将一个原本工作兢兢业业的年轻人调到新疆的一个边远地区去了。把年轻人调到边疆去锻炼,支援国家建设,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有人说,当时胡明局长把这个叫张远的年轻人调到边远地区是另有原因的,那么这个原因又是什么?接下来随着这些大字报涉及的内容越来越多,胡明局长的问题似乎也就越来越严重。人们突然意识到,这个胡明局长在调来这边之前,有太多不为人知而且无法说清楚的事情,现在终于是时候了,应该把他的这些事情都彻底揭露出来了。于是就这样没过多久,胡明局长先是被隔离审查,接着就被关起来。

也就在这时,事情又有了进一步发展。

一天上午,文化局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竟然是胡明局长的前妻白云和当初被调去新疆的那个叫张远的文书。白云当年与胡明局长离婚后,就调去一家冶金企业的技工学校,在政教处当了一个办事员。在企业的技校当办事员自然与在大机关工作有天壤之别,所以她这几年还经常与张文书联系,两人相互倾诉各自的苦衷。现在白云听说了胡明局长在这边的情况,立刻告诉了张文书。这个叫张远的文书得到消息当即赶来北京与白云会合。白云这时已是一学生组织的头目,与张远会合之后,两人很快制定出一个行动方案。于是白云变成了“乌云”,就这样和张远一起率领着学生组织的人朝这座城市滚滚而来。

白云和张远带人来到这边的文化局,按事先预定的方案先与这边的群众组织取得联系,然后就大张旗鼓地布置起会场,召开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将胡明局长一干被揪出的领导押出来,挂上大牌子推到台上批斗。但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这个叫张远的年轻人这些年在新疆那边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只把那个叫白云的女孩搞了一下竟然就受到如此的惩罚,落得这样一个境遇,所以对这个胡明局长已经痛恨得咬牙切齿。这时,他来到台上,一看到胸前挂着大牌子的胡明局长低头站在那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一拳就打在胡明局长的头上。这时胡明局长正缩着头弯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向自己冲过来的张远,更没有防备这朝自己打来的一拳,于是身子一晃就栽倒在地上。但就在他栽倒的时候,额头却撞在桌角上,立刻被撞开一个鸡蛋大的血洞。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白云看到张远朝胡明局长扑过来,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连忙也冲过来想阻拦一下。可是她刚拉到张远的一只衣袖,张远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挂着呼呼的风响打过去。胡明局长就这样撞到桌角上,又栽倒在地上,然后两眼一翻就断气了。批斗大会上竟然闹出了人命,虽然这是很严肃的阶级斗争,但台上的人也一下子都目瞪口呆,相互看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还是白云有一些定力,她走过来朝躺在台上的胡明局长厉声说,你不要故意装死,我们革命小将不吃你这一套!

这样说罢,就让人将胡明局长拖下去了。

但胡明局长毕竟是真的死了。这个张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胡明局长打死了,不管怎样说也是一起很严重的事件。白云经过考虑,为稳妥起见,决定让张远尽快离开这个城市,自己带人留下来处理后面的事。于是就这样,这个叫张远的年轻人就连夜仓皇地回新疆去了。

接下来白云就开始紧张地考虑该怎样处理这件事。而此时这边群众组织的头头和文化局的上级有关领导也感到这件事很棘手。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刚刚开展起来,白云带来的这些人又是外地的学生组织,来这里原本是帮助搞运动的,现在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所以处理起来就很难拿捏分寸。如果处理轻了,这毕竟关乎人命,而处理重了又担心会影响群众参与运动的热情,甚至还会有立场问题。就在这时,白云突然想出一个办法。白云已经知道,当初为自己查出腹内有死胎的那个叶杏烟后来被胡明局长请到文化局医院来应诊,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来柳荫街找到叶杏烟。

这时叶杏烟已经辞去文化局医院的工作。叶杏烟没有想到这个当年的白云还会来找自己,看了看她,客气地问,有什么事?白云说,胡明的事,你听说了?叶杏烟点点头说,听说了。白云说,这几年,你跟他很熟啊。叶杏烟说,也不能说很熟,胡明局长是文化局的领导。白云说,好吧,至少你对胡明的情况,应该很了解吧?叶杏烟看了看白云,问,你指的,是哪方面?白云“嗯嗯”了两声说,比如,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病?叶杏烟似乎有些明白了,没有立刻回答。

白云说,我还记得,他当年心脏不太好,经常有高血压。叶杏烟沉了一下说,胡明局长的心脏,确实有些问题,而且……叶杏烟刚说了一个“而且”,白云立刻就把话接过来说,我当初和他一起生活过,知道他的心脏非常不好,不过你作为医生如果也这样说,那就应该是确实有问题了。白云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叶杏烟。叶杏烟这时已经明白了白云的来意,于是微微摇了一下头说,我就是说了胡明局长的心脏有问题,也没有任何意义。白云立刻问,为什么?叶杏烟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文化局医院的医生,不可能再开出任何诊断证明。叶杏烟这样说罢,又慢慢抬起头看一眼白云。

显然,叶杏烟这样说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白云点点头说,好吧。然后又很认真地看看叶杏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过据我了解,你跟胡明的关系可没有这样简单啊,好在我暂时不走,一切问题都会搞清楚的。

她这样说罢就起身走了。

白云这次来找叶杏烟,还是有收获的。虽然叶杏烟拒绝为胡明局长患有心脏病出具任何证明,但他毕竟承认,胡明局长的心脏确实有问题。叶杏烟这时无论还在不在文化局医院应诊,他的身份终归是一个医生,如果他说胡明局长的心脏有问题,意义自然不一样。如此一来问题也就好办了。胡明局长本身就患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在被群众批斗时心脏病突发。这样的解释,自然也就顺理成章。文化局的上级有关领导也没有想到,白云竟然为胡明局长的死因寻找到这样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于是顺水推舟,这件事也就有了定论。

但叶杏烟却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其实叶杏烟的这种预感,早在胡明局长刚被贴大字报时就已经有了。叶杏烟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当初毕竟是胡明局长请来文化局医院的,所以胡明局长一旦有事也就必然会牵连到自己,这是无法躲也不可能躲开的。接下来事态就更加明显了,已经有人将胡明局长亲自抓的这台名为《新生》的小戏定性为毒草,而这个戏中的主要人物,不言而喻正是叶杏烟。叶杏烟在这个小戏中被塑造成一个救死扶伤,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为解除患者病痛而奔走的民间好医生。现在这台戏成了一株大毒草,叶杏烟自然也就成了这株毒草中的毒草。于是,叶杏烟当即决定辞去文化局医院的工作。但让叶杏烟没有想到的是,医院的领导却并不同意他走。事情是明摆着的,无论这场群众运动搞得多么轰轰烈烈,但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而生了病就要找医生,找了医生自然就要吃药。医院的领导对叶杏烟说,你叶医生的为人大家都是清楚的,这和你当初是被什么人请来的没有任何关系,无论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你,你叶医生只是一个医生,现在革命需要你,革命群众也需要你,你安心在这里工作就是了。叶杏烟却摇摇头说,事情恐怕没有这样简单,我这些年已经闲云野鹤惯了,不想被卷进任何漩涡,我就是离开这里的医院,也还是一个医生。

他这样说罢,就还是执意走了。

但白云这一次来,叶杏烟预感到,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恐怕真的要来临了。叶杏烟已经听说了,自己当年无意中为这个叫白云的女人看出腹内有死胎,这件事后来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所以,他知道,这个女人对这件事是不会忘记的。叶杏烟想到这里,就开始着手为自己做各种准备。一天晚上,他将吴三婶请到自己家里。吴三婶一进门就愣住了,只见屋里摆了大大小小很多的纸盒和盆盆罐罐,里面装满了各种药材。叶杏烟对吴三婶说,这些药材是他这些年一点一点积攒的,现在他在每种药材的上面都放了一张纸条,详细写了名称和功效。吴三婶听了,看一看这些药材,又看看叶杏烟,没有听懂他这样说的意思。叶杏烟说,现在,请您帮我把这些药材保管好,也许以后还能用到。这时吴三婶才明白了。吴三婶已经听说,那个叫白云的女人在几天前曾来找过叶杏烟。她在这时来找叶杏烟,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点点头说,好吧,叶先生你放心,这些药材放在我这里不会有任何事。不过,她接着又说,你也不要想太多,你叶先生自从搬来柳荫街,为大家做了这样多的事,你的为人街上的人都是知道的,我作为这柳荫街的革命居民委员会主任,敢替你向任何人打保票。叶杏烟听了笑笑说,谢谢您。

但吴三婶的保票没起任何作用。一天下午,叶杏烟从外面出诊回来,发现自己家的门前围了很多人。他走过来站在人群的外面看了看,竟是白云带着一群学生正在自己的门前贴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的字体很漂亮,墨迹似乎还没有完全干,如此一来贴到墙上也就显得更加有力,也更有斗争的意味。其中一张大字报的题目最醒目,写的是:彻底砸烂叶老夫子的臭招牌!在“叶老夫子”几个字的上面,还特意用大红朱笔划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叉。白云带来的这些学生对贴大字报似乎有很高的热情,这时已将叶杏烟家的门窗都严严实实地糊起来,看上去就像一间纸房子。

吴三婶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过来对白云说,你们要贴大字报只管贴就是了,可总不能给人家把门窗都贴上,这还怎么进家?如果硬推门进去,破坏了你们的大字报,你们会答应吗?一个拎着糨糊桶的学生走过来,上下看看吴三婶问,你是干什么的?吴三婶用下巴看着这个学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这柳荫街上的革命居民委员会主任。白云冷笑一声对吴三婶说,叶杏烟如果胆敢破坏这些大字报,他就是不想活了!拎糨糊桶的学生也把手一挥说,对!我们革命小将决不会答应!另一个学生走过来说,他胆敢破坏大字报,胡明就是他的下场!吴三婶说,好啊,你们说得好啊,可如果这样,让他怎么进去呢?白云点点头,冷笑一声说,他不是神医吗?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吴三婶说,你们把门窗都给贴得这样严实,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能钻进去吗?叶杏烟站在人群外面,又朝自己的门前看了看,就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白云忽然又对柳荫街上的那口棺木发生了兴趣。这口棺木仍然放在街上的那个角落里,虽然已过去几年,外面的草泥已经斑驳,但仍能看出是一具棺木的形状。白云当然知道,这口棺木当年是为胡奶奶准备的,她带着人朝这边走过来。此时张远已经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锋利的铁锹。这个叫张远的年轻人那一次仓皇地逃回新疆以后,先是躲起来听了一阵这边的风声,后来从白云这里得到消息说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又跑回来。这时,他带着几个学生在白云的指挥下很快就将这口棺木外面的草泥铲掉了。铲掉草泥又扒开油布的棺木仍是崭新的,看上去泛着油汪汪的红漆光泽。张远朝这口棺木看了看,就带着学生准备弄出来。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棺木旁边大叫了一声。

白云回头看一看,认出这人是胡奶奶的女儿。

胡奶奶的女儿手里拎着一根擀面杖,走过来说,我看你们哪个敢动!所有的人一下都愣在了那里。胡奶奶的女儿用手里的擀面杖一指说,这口棺材是我家的,有什么事冲我说。这时一个学生走过来说,这是“四旧”!胡奶奶的女儿说,就是“四旧”,怎么了?我现在不用它装人了,哪天高兴把它改成一间小厨房!白云听了,看一看胡奶奶的女儿,又回头看看吴三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胡奶奶已经去世了。胡奶奶当年虽然被叶杏烟救过来,但身体一直不好。这一次,她听说自己的儿子在批斗会上竟被人一拳打死了,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但胡奶奶这时去世已经不比上一次,虽然国家仍没有强迫火葬,却已不可能再使用这口棺木,也无法再随意土葬,所以,胡奶奶的女儿只好忍痛将母亲火化了。此时,胡奶奶的女儿走到白云面前,眯起两眼看着她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觍着脸再回这街上来。

白云的脸立刻涨红起来。

胡奶奶的女儿又回头对自己的丈夫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胡奶奶的女婿一直站在自己妻子的身后,这时就走过来。胡奶奶的女儿用手里的擀面杖朝白云指一指说,这个女人你认识,不用我说。又一指旁边的张远,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亲手把我哥打死了,害得我妈也死了,我现在……已经家破人亡了。胡奶奶的女儿说着哽咽了一下,又回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顿地说,我胡家往上几辈血统都是工人,我谁都不怕,我哥再怎么说也没有被打死的罪过,你如果是我丈夫,就给我记住这个人。

胡奶奶的女婿阴着脸,点点头,盯住这个叫张远的年轻人用力看了看。

白云没再说话,转身带着人走了。

一连几天,柳荫街上的人没有看到叶杏烟。

吴三婶有些放心不下,让街上的人去四处找一找,却一直没有叶杏烟的消息。就在这时,出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天晚上,吴三婶吃过饭出来,在走过那口大红棺木时,突然听到里面似乎有些响动。这口棺木被铲掉草泥之后,仍然放在那个角落里,只是在扒掉油布时稍稍挪动了一下。吴三婶听到棺木里的动静先是吓了一跳,但吴三婶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从不相信鬼神,于是就一步一步朝这口棺木走过来。她走到近前才发现,这棺木的边上竟然被凿开一个圆圆的小洞,一束烛光正从里面透出来。吴三婶想了一下,就赶紧去找胡奶奶的女儿。胡奶奶的女儿听了也感到很意外,立刻和吴三婶一起来到这口棺木跟前。这时吴三婶才发现,棺木的盖子已被移开了一些。胡奶奶的女儿毕竟不像吴三婶一样坚定地不相信鬼神,她先是蹲下来看一看这个小洞里透出的灯光,然后小心地朝里边问,你……是谁?

棺木里没有声音。

胡奶奶的女儿又问,你是人……还是鬼?

棺木里仍然没有声音。

胡奶奶的女儿就流出了眼泪。她回头对跟来的丈夫说,也许……是我妈回来了……接着啜泣了一下又说,我妈活着时,最喜欢这口棺木,一定是最后没用上,她……觉得遗憾。吴三婶立刻在一旁说,不要乱说话,这可是宣扬迷信,你妈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再回来?吴三婶说着也蹲过来,轻轻敲了一下棺木问,谁在里面,你……说句话?

这时就听棺木里有人说,是我。

吴三婶和胡奶奶的女儿都听出来了,里面竟是叶杏烟的声音。

吴三婶“哼”的一声笑着说,叶先生,你倒真会给自己找地方啊。

叶杏烟在棺木里没说话。

胡奶奶的女儿点点头,叹息一声说,我妈说过,这里边冬暖夏凉,倒真是个好地方啊。吴三婶说,好地方是好地方,可就是有点瘆得慌。然后又对里面说,你在里面,不憋闷吗?

叶杏烟在里面轻轻咳了一声。

吴三婶又说,我正要找你呢,我这一阵总头晕,想让你给看一看。

叶杏烟在里面稍稍沉了一下说,你,把手伸进来吧。

吴三婶听了似乎有些犹豫,看一看胡奶奶的女儿,又迟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伸进那个小洞。吴三婶感觉到了,里面的叶杏烟把几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腕上,就这样摸了一阵,在里面“嗯”了一声。吴三婶把手抽出来。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从小洞里塞出来。里面的叶杏烟说,你是气血虚亏,这里是药方,药在你那里,回去拿一下就是了。吴三婶听了回头看了看胡奶奶的女儿。胡奶奶的女儿正呆呆地看着棺木上的那个小洞。吴三婶慢慢站起来说,唉,这个叶先生啊……。胡奶奶的女儿也点点头。

吴三婶犹豫了几天,还是把这件事在街上说出来。这几年,柳荫街上的人已经习惯找叶杏烟看病,平时遇到头痛脑热或哪里不舒服,如果去大医院还要排队等候有各种麻烦,而来叶杏烟这里看一看,只要一两味药,或是吃一点生葱、山药之类的东西就可以把病治好了。所以渐渐地,人们也就不耐烦再去大医院,平时有点小病小灾就都来叶杏烟这里。可是自从叶杏烟家的门前贴了大字报,门窗都被糊起来,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叶杏烟。柳荫街上的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叶杏烟这样的人也会被贴大字报?有好事的人来到叶杏烟家门前,将所有的大字报都看了一遍,却并没看出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说来说去不过是当年为胡奶奶看病那点事以及后来跟胡奶奶的儿子胡明局长的关系。街上的人想不明白,叶杏烟让已经穿起百年衣裳准备入殓的胡奶奶起死回生,这件事究竟错在哪里?而胡奶奶的儿子胡明局长因为知道叶杏烟的医道精深,把他请去文化局的医院应诊,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直到这时,吴三婶才将这口棺木里的秘密说出来。

这件事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起初有人不相信,就真的来到这口棺木的跟前,先对里面说了自己哪里不舒服,然后就将手伸进这口棺木上的小洞,接着就感觉到,里面真有几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脉息上,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一张写有药方的纸条就从小洞里塞出来。柳荫街上的人们这时才相信了。于是就经常有人来到这口棺木跟前,以这样奇怪的方式看病。但有一件事人们却始终搞不明白,叶杏烟这样在棺木里面,每天总要吃饭,总要排泄,可是他什么时候出来呢?据说曾有人看见,每到后半夜,这口棺木的盖子就会轻轻移开,一个薄薄的干瘦人影从这口棺木里飘出来。他就这样在街上来来去去地飘一阵,就又无声无息地飘回到那口棺木里去了。也曾有人提出,想给棺木里送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但还是被吴三婶劝住了。吴三婶对街上的人们说,叶先生在这口棺木里怎样,让他怎样就是了。吴三婶说,叶先生不是一般的常人,他自然会有他的道理,就不要去打搅他吧。

但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让人们意想不到的事。

一天下午,那个叫张远的年轻人带着几个学生去评剧团贴大字报回来,经过棉纺厂的小铁路时,突然被几个精壮的年轻人拦住了,这几个人的手里都拎着木棒。几个学生见事不妙,立刻撒腿就跑。张远也想跑,却被这几个年轻人围在当中,然后用木棒一阵噼噼啪啪地乱打。张远起初还两手抱头来回躲避,后来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解开他的裤腰带,将他的头窝过来硬塞进裤裆里,塞得像一只大虾。待白云得到消息带人赶来时,几个打人的年轻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扔下张远还窝在那里。这显然是一起很恶劣的事件。张远毕竟是白云这个学生组织的人,现在突然发生这样的事,首先考虑到的就是有人打击报复。据当时在场的学生回忆,打人的这几个年轻人都穿着再生布工作服,而这种工作服很像是棉纺厂工人平时穿的。但这只是怀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于是,也就只好这样吃了一个哑巴亏。可是张远这时的情况却已经很不妙,他的头被塞进自己的裤裆里,由于窝得时间太久当时已经人事不省,弄去医院用了各种办法,虽然有了一些气息,却仍然昏昏沉沉的没有意识。

就在这时,白云又想到了叶杏烟。

白云想,张远现在这样子,西医已经无能为力,如果让中医看一看也许还能想出办法。但白云在将张远弄来柳荫街之前,还是有些犹豫。首先白云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在柳荫街上的名声并不好,也正因如此,她已不想再来这条街上见任何人;其次,白云一直怀疑这件事与胡奶奶的女儿有关。白云事后想一想,觉得这件事应该是有预谋的,可是再想,张远此前从没来过这个城市,在这里不可能有什么仇人,如果说有,也就是胡家的人。而胡奶奶的女儿曾在街上当众告诉她的丈夫,就是这个张远亲手打死了她哥哥,所以让他记住他。如果这样分析,胡奶奶的女婿就应该有很大嫌疑了。但白云的心里也很明白,尽管自己这样怀疑,如果拿不出证据,胡家的人也不可能承认这件事。而这时倘若将这样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张远拉来柳荫街,也就会成了街上人们的一个笑柄。但是,白云这时已经别无选择。

白云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将这件事处理好。

这时社会上已经提出一个口号,叫“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工厂里的一些在政治上有些素质的工人纷纷成立起工人宣传队,进驻机关事业单位,当时叫“工宣队”。这种工宣队的身份很特殊,可以直接参与机关单位的领导工作,所以权力也就很大。白云自从来到这个城市的文化局帮助搞运动,一直表现出超凡的政治素质和工作能力,而她本人的工作单位又是一个冶炼厂的技校,于是文化局的上级领导经过研究就和她商量,是不是可以让她以工宣队的身份暂时留下来,继续在这里工作。白云听了自然很高兴,在这样一个文化机关工作总比回冶炼厂的技校当办事员要强,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所以,白云这时已将自己当初带来的学生都打发回去,她要尽快处理好张远这件事,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工宣队的工作。

白云在一天上午还是让人将张远拉来柳荫街,但她并没有找到叶杏烟。叶杏烟的家仍然被大字报严严实实地封着,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回来。白云就来找到吴三婶。她问吴三婶,叶杏烟去哪里了?吴三婶一看到这个女人心里就没好气,“哼”一声问她,找叶先生干什么?白云说,现在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这里有一个病人,如果他给看好了,他过去的问题也就可以不再追究了。吴三婶翻起两眼看一看白云问,叶医生有什么问题?

白云一下被问住了。

她想一想说,叶杏烟宣扬封建迷信思想,而且跟那个胡明沆瀣一气炮制出《新生》那样一株大毒草,还装神弄鬼地说什么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这些不都是问题吗?吴三婶冷笑一声说,你想请叶先生看病只管看病就是了,可如果这样说,咱就真要说道说道了,叶先生装什么神了?弄什么鬼了?我倒想听一听。白云又愣了一下,立刻沉下脸说,吴主任,我现在提醒你,你这样说话可要注意立场。吴三婶不慌不忙地说,你不要跟我说立场,我家老伴儿是老工人,当年他爹也是工人,他爹的爹还是工人,你说我是什么立场?吴三婶这样说着,又看一眼白云身后被拉来的张远,这时的张远躺在一个担架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吴三婶叹一口气说,好吧,你们跟我来吧。

吴三婶说着,就领着白云一伙人来到那口棺木的跟前。白云看一看这口棺木,又抬起头睁大眼看看吴三婶。吴三婶点点头说,是啊,叶医生还真让你说准了,他现在就在这里面装神弄鬼呢。这时白云已经看到了,在这口棺木的边上有一个小洞。吴三婶让人把担架抬过来,放到棺木旁边,然后就拿过张远的手伸进那个小洞。过了一会儿,抽出这只手,接着就有一张纸条从小洞里塞出来。吴三婶拿过这张纸条看了看,对白云说,走吧。

这一次,叶杏烟开出的药方是一味三七粉。显然,叶杏烟在张远的脉息中摸出他的体内有淤血。张远被灌了几次三七粉,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这些血已经在他的胸腔里窝了很长时间,所以都是黑紫色的,还有一些血沫和血块。

就这样吐了一阵,人就渐渐苏醒过来。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自从叶杏烟离开文化局医院,文化局系统内的人来看病,就再也找不到叶医生。有人曾想打探叶医生的下落,但这时在文化系统内已经有各种传言。有的说叶杏烟已被革命群众揪出来,送去农村劳动改造;也有的说他已经被医院开除;还有的干脆说他由于跟已经死了的胡明串通一气,以看病为名蛊惑革命群众,还用假药骗人,已经被专政机关抓起来。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再敢打听叶杏烟的消息。可是叶杏烟的医术毕竟是大家公认的,人们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叶杏烟竟然会有传言中的这些问题。这一次,白云将受伤的张远弄去柳荫街,而叶杏烟又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只开出一味三七粉就把张远的内伤给治愈了,于是这件事立刻又在文化局的系统内传开了。人们直到这时终于知道了叶杏烟的下落。接着没过多久,很多人就都闻讯跑来柳荫街找叶杏烟看病。渐渐地,柳荫街上就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在那口巨大的棺木前,经常会排起长长的等候看病的队伍。

也就在这时,白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了。

白云这时已经以工宣队的身份进了文化局的领导班子。她看到文化局系统内的职工都跑去柳荫街找叶杏烟,而且是围在那样一口巨大的棺木跟前,以这种奇怪的方式看病,就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首先是政治影响。文化局这样一个堂堂的大机关,职工却都跑去围在一口大棺材的跟前看病,这如果传出去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其次,叶杏烟的家里至今仍被贴着大字报,而且已将他定性为“借看病为名宣扬封建迷信思想的坏分子”。他这样一个身份,现在却有这样多的人跑去找他看病,这在政治逻辑上也说不通;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叶杏烟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为人们看病,这本身就有向文化局领导示威的意味。

白云决定,要尽快扭转这种局面。

白云先向文化局的上级有关领导请示,现在这个叶杏烟的事情已经基本查清楚,并没有太实质性的问题,所以是不是可以为他重新定性?文化局的上级有关领导已经听说了柳荫街上的事,这时也正为这件事头疼,一听白云这样说也就明白了,所谓“重新定性”,按当时的说法就是摘掉他的“坏分子”帽子,“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于是当即表示同意。白云第一步做完了这件事,第二步就又在文化局的领导班子里商议,现在既然下面的革命群众这样需要叶杏烟,是不是索性就让他再回来。文化局的几位领导听了想一想,觉得这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这时文化局的医院里已经没有了医生,有的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年轻一点的则都跑出去参加运动,医院已基本陷入瘫痪,所以,领导也就立刻表示同意。还有领导又提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当初曾经有让叶杏烟担任中医科主任的动意,现在既然重新为他定性了,已经没有任何政治问题,而医院目前又是这样一种无序的状态,是不是索性就让叶杏烟回来担任院长,主持医院的全面工作。显然,这个想法过于大胆了,可是也一下提醒了白云。如果真让叶杏烟回来,而且担任医院的院长,自然也就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白云做完这两件事,就在一天下午又来到柳荫街。她先找到吴三婶,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来。白云并没有说,现在上级领导已经同意为叶杏烟摘掉“坏分子”的帽子,而是换了一种说法。她说,如果叶杏烟同意回文化局的医院应诊,而且同意戴罪立功,担任医院的院长,文化局的领导经过研究,可以考虑为他摘掉这顶“坏分子”的帽子。吴三婶听了想一想,对白云说,你这样说话有一个问题。白云看看吴三婶问,有什么问题?吴三婶说,如果按你的说法,叶医生只有答应回你们的医院应诊,而且还要担任院长,你们才能为他摘掉这顶“坏分子”的帽子,可是你们这样做是不是也有一个立场问题呢?既然现在的叶杏烟还是“坏分子”,而且他的家还被你们的那些大字报乱七八糟地贴着,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应诊呢?更不要说担任你们的什么院长了。白云没想到吴三婶会这样说,一下又被问住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说法在逻辑上确实有一些问题,但她还是说,我现在带来的,是文化局领导的集体决定,我相信,你作为柳荫街的革居会主任,也不希望这种局面再继续下去了。

吴三婶又想一想,点点头说,好吧。

在这个下午,吴三婶和白云一起来到这口棺木的跟前。吴三婶只是站在一旁,并没有说话。白云看一眼吴三婶,轻轻咳一声,对棺木里说,我是白云。

棺木里没有声音。

白云又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看病的,是要正式通知你一件事。

棺木里仍没有声音。

白云又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吴三婶,想了想,就把来意都说出来。她告诉棺木里的叶杏烟,她可以立刻让人将他家门前的那些大字报都清除掉,她也可以在文化局全系统召开一个群众大会,宣布为他摘掉“坏分子”的帽子,而且为他恢复名誉。但是,白云又说,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叶杏烟必须同意回文化局的医院应诊,而且同意担任医院的院长。白云说,自己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经过文化局的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并且已经报到上级的有关领导那里得到了批准。白云说,文化局的领导考虑到,叶杏烟毕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而现在文化局医院也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所以,白云说,现在革命群众有看病的需求,而文化局的领导总不能眼看着大家总跑来柳荫街,以这样一种奇怪、很不正常的方式看病,于是经过反复研究,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白云这样说完等了一下,棺木里仍然没有动静。

白云只好讪讪地说,好吧,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明天再来。

她这样说罢又看了一眼吴三婶,就转身走了。

白云在第二天下午又来到柳荫街,但棺木里仍没有动静。这时吴三婶告诉白云,前一天白云走后,曾有人来看病,可是棺木里一直没有动静,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动静。白云听了就来到棺木的跟前。她蹲下来,敲了敲棺木,又敲了敲。

棺木里没有一点声音。

白云对里面说,我说叶杏烟,你考虑得怎样了?

棺木里仍没有声音。

白云又说,无论你是怎样考虑的,总要告诉我一下。

棺木里仍然悄无声息。

白云又对里面说,文化局的领导,还在等你的答复。

白云这样说着,把耳朵贴到棺木上听了听,里面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这以后,白云又来过两次,但吴三婶告诉她,棺木里始终没有一点声音,而且这几天来看病的人把手伸进棺木,里面也没有动静了。

白云想一想,问吴三婶,他会不会……已经不在里面……

吴三婶说也曾有人这样怀疑,想打开棺木的盖子看一看,但是,她没有同意。吴三婶这样说着脸色暗了一下,叹息一声说,她不想打扰叶医生。

白云说,已经几天了,还是……打开看看吧。

显然,白云这样说也有些道理。如果叶杏烟一直还在棺木里,却又这样没有声音,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问题?吴三婶也已经想到这一层,于是就在街上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这口棺木的盖子很厚,几个年轻人很费力地慢慢移开。这时才看到,叶杏烟真的仍在棺木里。他仰身躺在那里,闭着双眼,看上去很安详。吴三婶的眼泪立刻流出来,她哽咽了一下说,难怪叶先生……在这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原来他已经……已经……。这时,人们看到,叶杏烟的身边放着几本书,旁边是一套纸墨笔砚。这些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白云没再说话,转身低着头走了。

吴三婶在柳荫街上以革命居民委员会的名义宣布了一个决定。她对人们说,不要再惊动叶先生,就这样把棺木盖起来,然后就在这里,原地把这口棺木埋葬吧。吴三婶说,叶先生自从搬来柳荫街,为大家做了这样多的事,这样安葬他,他担得起。

于是,这一晚,柳荫街上的人们就悄悄地将这口棺木这样安葬了。棺木很大,无法将墓穴挖得太深,人们只好在棺木的上面堆了一个大大的土堆。胡奶奶的女儿流着泪说,将来有机会,她一定要为叶医生做一个像样的墓,还要立一块像样的墓碑。

但是,第二天早晨,人们再来到这个土堆的跟前时都愣住了。

只见土堆的上面被扒开一个巨大的洞。这个洞显然是从里面扒开的。再看一看坟墓的里面,棺木的盖子被移开一道缝隙,叶杏烟已经不见了。

坟堆上的土洞,看上去就像一个火山口……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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