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故事二题
2016-04-16钟晶晶
钟晶晶
员 外
须菩提!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金刚般若波罗密经》
我把他叫做卢员外。他的故事发生在大唐盛世,大概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的睢阳,一个风调雨顺的日子里。这样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时间背景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卢员外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他的形象是我们在古书或旧年画中常见的那种古代中国人心目中的福相之人,肥胖,小腹隆起,假如有官服,那腰带必定是垮垮地挂在肚脐下面三寸的地方。方脸,双颊松垂,两道源自鼻根的法令纹把下半脸分成三等份,鼓眼泡,细长眼,沉重的眼袋在眼睛下面挤出两道皱纹,好像双眼皮长反了似的。大脸大头直接搭在脂肪肥厚的溜肩膀上,显得不堪重负。假如脱去衣服,必显出大腹便便的枣核形身材,短小的四肢挂在膨胀的身上,蛤蟆一般。
卢员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三代单传,据说被祖上寄予厚望,从小请了有名的私塾老师来教习,也曾参加过几次乡试,得了秀才。但会试的成绩不如人意,比那个最后一名的“孙山”还差了几十名,家里只得出钱给他捐了个员外。这员外是工部下某个土部的沟渠司派驻州府的虚差。据说家里人原想给他捐个金部的编钟司的,那样便可以守在大明宫附近了,无奈那差事太体面,没有抢到手。倒是有个砂岩司空着,但据说要去遥远的回鹘,自然没人愿意去。其实卢员外(那时还不叫卢员外,叫聊生)最心仪虫部的蟋蟀司,这是他的长项,但碍于家中老父的威严没敢吱声,加上那虫部实在太小,比土部还低了两个官阶,于是作罢。最后还是选了沟渠司,名字听着寒碜点儿,此差既没有办事的衙属,也不用进京述职,当然也领不到官饷,纯粹虚名而已,但据说是从六品的官阶,足以让卢员外在家乡的十里八乡撑起面子,加之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万亩良田和十几家丝绸铺,日子倒也过得顺风顺水。除此之外,卢员外还是个知足常乐的乐天派,他心智平庸,处事低调,家财万贯却并不铺张。贵为官员却并不仗势欺人,待家人仆人、乡里乡亲倒也随和,而且热心公益,捐款修路建学,在乡里阁老的组织里担任着理事之类的职务——总之,卢员外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好人,只差一步就到了德高望重的级别,没有贴心贴肺的朋友,也没有苦大仇深的敌人。
假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情,他根本不可能进入我的笔下。
那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大唐朝开元年间一个风调雨顺的夏天的午后。
那天上午他接待了一个在京城做官的朋友,此人对卢员外的捐官出过大力,卢员外自然是宰鱼杀鸡,拿出上好的桂花陈酿,好好招待一番。席间谈及天下情势、宫中新闻,说皇上倚重李林甫,朝中官员颇不自安。前有醴泉刘志诚、歙州洪贞暴乱,后有吐蕃四十万入寇,朝廷为筹集军费,重新颁布了租庸调法,还减少了官员年支五六十万贯。朋友长吁短叹,连连摇头,说偌大个江山,只怕是根基不稳了。卢员外随声附和,心中却暗想,幸亏自己当年没考中举人,不用仰赖朝廷的官阶俸禄,还是依靠自家田产过得顺遂稳妥。对那朋友,他自然是一番好生劝慰,拍着胸脯承诺一旦京城有难一定倾尽财力相助,说得那朋友喜笑颜开。之后,卢员外又送上百两银子、一对玉璧做礼物,将他打点上路。
送走了朋友,卢员外喝了一杯茶,便躺在家中的凉席上午睡。这是他的习惯,雷打不动,妻妾们都早早把几个孩子带到了前院悄声细语地玩耍,以免打扰。微醺的风吹拂着竹帘,将院中桂花树的一阵阵花香送进来。卢员外就躺在这样的花香之中,浑身懒懒的,渐渐有些恍惚,但不知怎么却总也睡不着。他看到帘子下面的影子在渐渐移动,心想这一个中午就快过去了,而自己竟然没有做梦(他是以做梦与否来衡量自己睡眠的质量的),心中不由着急。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似乎是从桂花树那边传来的,渐渐地,进入了他的房间。
进入了他的房间,他却看不到人,似乎那人悄悄绕过了他的床榻,在蚊帐外面悄无声息地干着什么,也不和他来打照面。他有些生气,因为这个钟点妻妾们都是不会来的,这次,有人竟然在他午睡的时候贸然闯入了。他猜测这是那个最小的妾,那个下巴上有颗美人痣的小人儿,说不定她趁机溜进来偷点儿桂花油,他思忖最好别惊动她,待晚上再好好盘问她,告诫她不得因为年少轻狂而坏了家里的规矩(他从来是恩威并重的)。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人离开,而这一次的午觉算是泡汤了,一股恶气涌上来,脊背竟然麻麻地涌出一丝丝汗意。但转念一想,万一,进来的根本不是妻妾,而是小偷怎么办?
确实,刚才那官员朋友的一番话让他不安。目前虽当盛世,但已不再太平。这里也有流寇乘机作乱也未可知,所以还是小心为好。这样想着,他便坐了起来,发现房间里并没有人,至少在他第一眼看去是这样。他饭前正在读的那本《诗品》正摆在桌上;蚊帐外面那只储物的箱笼也好好地关着;甚至他睡前插在香炉里的那根安息香也还在静静地燃烧着,尽管他以为它早已燃尽了。他走到门边,撩起帘子朝桂花树下望去,树下那张刻有棋盘的石头圆桌以及四个石凳,静静的空无一人。之后,当他放下帘子转过身,才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确切说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是一个小人,正在翻着他的箱笼。那个人有多小呢?大概一尺来高,比一般的侏儒还要小。一开始他把他当成了邻家的孩子,但又不像。他的脑袋比一般的孩子大,身体又比那个大脑袋应有的身躯要矮许多,又宽许多,活脱脱变形了的身材,仿佛把一个成年人放到石碾下压扁了似的。这么一个人,却也穿着一身官服,细细一看,竟然和他一样,也是从六品的绯色官服,也是金涂银带,也是四梁冠,帽翅可笑地晃动着。此刻他正背对着他,在忙不迭地搜翻着什么。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在做梦,可摇了摇头,又掐了一下胳膊,感觉到了疼痛,证明这不是做梦。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为什么到了他的家里,又在大摇大摆地翻他的东西?
他很愤怒,想质问他,但从他嘴里送出来的却是这样文绉绉的句子: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事后想来他这话意思倒是对的,就是不要贪图小利,要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大概是想规劝这个人不要偷东西。比起他内心的愤怒,他的态度竟然是如此温和。连他都为自己的修养感动了。
那人连头都不回一下,仍在自顾自翻东西。他有些心疼。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这箱笼不是一般的箱笼,而是他的记忆之箱。那里藏着几件乍一看不起眼,其实对他有着不寻常意义的东西。这几件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叠子厚厚的书籍下面。它们是,一只蛐蛐罐儿,是小时候和他最要好的弟弟玩的;一串染成五彩的狼牙项链,是有一次他会试后到长安兴庆坊逛碧翠楼时从一位胡姬那里得的;最最隐秘的,是一只发簪,表面上看与一般的发簪无异,细看刻满密密麻麻的《周易》,是他会试时夹带作弊用的。这些东西被他小心藏着,就连最心爱的小妾都没有见过,如今却被那人随随便便地扔到地上。看到那人竟然将脏脚踩到那蛐蛐罐上时,他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大喝一声:呔!大胆!
那人一甩手转过脸,露出一张黑青色的格外丑陋的脸来:
大胆!呔!
你是何人?
何人,是你?
这是我家!
我家,这是!
他每说一句,那人便鹦鹉学舌般地反诘一句,竟然也能对上。他无可奈何地盯着此人,这人竟也毫不胆怯地盯着他。无论怎么看,此人的相貌都格外丑陋,矮胖浮肿,却也格外眼熟,这让他十分的不可思议。
尔等魍魉之辈,不避自身丑陋,反而光天化日,强闯民宅,夺人财物,真是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看到那人嘴皮子没有利索到跟上这一句,他有些得意了。
你这小人,且莫装疯卖痴,我令你快快离开,否则,我要叫人报官了。
……我要叫人报官了。
卢员外有些迷惑又有些愤怒地看着他,两人对视良久。之后,卢员外决定出其不意。他伸手拿起放在案子上的镇纸,啪地一拍,那小人吓了一跳,从地上蹦了起来,竟然触到了他的脸上,那是一团冰凉的东西,滑腻腻的,犹如一只湿漉漉的癞蛤蟆一般。他一哆嗦醒来了。
他醒来,看见桂花树的影子投射到帘子上。他头部隐隐不适,脑门四周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铁箍紧紧箍着。他挣扎着爬起身,下床看见箱笼好好地关着,便放下了心。
然而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从那天起,那小人便不断出现在了他的梦中。尽管从一开始他并没意识到这一点。那天晚上,他在梦里再次见到那小人的时候,他依然认为这是个偶然。卢员外是个不折不扣的“脸盲”,除了非常熟悉的人,他对只和自己打过一两次交道的人的面目记忆基本为零,所以当夜里,当他再次在家中看到这个小人的时候,他只是依稀觉得,这小人有些眼熟。更何况这小人换了一身装束。他没有穿白天那身可笑的官服,而是穿着砍柴人十分褴褛粗鄙的麻布衣衫,腰间别着一把大砍刀,脸孔黑黑的,鼻孔里乱七八糟地伸出几根沾满尘土的黑毛(奇怪的是他竟然能看得如此清晰),光脚穿的草鞋上满是污垢,脏脏地践踏着他从箱笼里翻出的东西。这让一向注重仪表的卢员外更鄙夷他了。他愤怒地诘问对方是何人,胆敢闯进他的家?对方也仍用那种模仿他的口吻进行反诘,搞得他很窝火,窝火之余又有些恍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正当他感到诧异的时候,那小人干脆一屁股跳到箱笼上,一边用又短又粗的脏手抠着自己那朝天的鼻孔,一边悠然自得地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卢员外自然是被激怒了,他觉得他是在讥讽自己已经年过五十却仍然活着。他隐约想起,此人似乎在此前还闯入过这里。他终于想起了白天的梦。他发现这小人比起白天,似乎是更嚣张,也更伶俐了,这从他引经据典地说出这个句子便可见一斑。他沉下脸,指着门外叫他出去,他说这里是私宅,不是他卖弄学问的场所,他还威胁,假如他不乖乖离开,他就要叫人来了。他说他手下的门人马某,臂力过人,有一天就把一条马腿生生折成两段。他奉劝他不要落的如此的下场。他说无论他怎么看,那人的胳膊和腿比起马腿都稍逊一筹。他是十分温文尔雅地说这番话的,他以为那人听到这话定会屁滚尿流了,没想到那人微微一笑,慢悠悠吐出三个字:你不敢。
正当卢员外诧异他如何这般说时,那小人慢悠悠补充道,像他这样一个连考试作弊都力不从心的愚拙之人,没有这个能力。
这话戳到了卢员外的痛处,让他的心一阵狂跳。他想起了那次让他名落孙山的会试。倒不是因为他的失败——以他的学问,他注定要失败,他早就知道——而是,他曾经试图要夹带作弊,却可怜地失败了。他记得,他花费不菲在一个阴暗的小胡同里买到那写有《周易》的簪子,也将其插进发髻带进了考场,可是,当帷幕拉住,当他点燃了据说是能让他目力大增,能看到簪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的香烛之时,两眼却仍然一片模糊。而且,他越是将眼睛往那明目的香烛跟前凑,便越是模糊……几个时辰过去,他的双眼红肿,不但没有写出好的文章(题目果真是关于《周易》的),反而连本该写的也错失了,当打着灯笼的考官进入他的围栏收走那张被墨迹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试卷时,他竟然像个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可这一切,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哪怕是自己的爹娘老子,更不要说他贴身的夫人家眷。这样的隐私,是如何让这鄙俗的小人知道的?
你的丑事,我知道的还多得多呢。那丑陋的小人沾沾自喜地说,边说边抠着鼻孔。再说说你那串项链。你哄骗家人说那是一位你在长安救过的西域义士所送,其实呢?不过是你逛青楼时偷一位胡姬的。你迷上了那胡姬,迷得失魂落魄,隔三差五地去给人家送银子,把你老爹的上百亩田产都耗尽了,可人家呢,连正眼都不看你一眼。有一次,当那胡姬的车子路过你身边,你冲上去招手,还被人家当众吐了一口浓痰!
卢员外的心被刺疼了。如此往事,连他自己都不愿想起,都掩埋在记忆的最昏暗的角落里,如今,却被这无耻小人提及了。而这小人还在不依不饶地继续揭着他的短。
你觍着脸问人家索要礼物,被人拒绝了,传为笑柄。为报复,你冒险偷了人家的项链,还挨了一顿痛打,你给家人说你为救义士所受的伤,不过是挨打所赐……
卢员外二话不说,操起手边的一只青铜镇纸,便向那小人扔去。
第二天晚上他再见到那小人的时候,发现那小人眉间有划伤,胳膊吊着绷带。这显然是那只镇纸的功劳。当然卢员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那小人不再是对他冷嘲热讽了,而是凶神恶煞地张嘴便骂。骂他是伪君子、窝囊废、蠢货、白痴、恶霸,什么恶毒就骂什么,什么难听就骂什么。他自然也予以还击,但他惊讶地发现,这小人的口齿变得异常犀利狠毒,反应极快,和第一次出现的那个鹦鹉学舌的小家伙简直判若两人,好像这两天的遭遇让他的智商和狠毒都飞速发展了。论起讲道理卢员外无法战胜他,论起对骂,他卢员外更不是他的对手。气急败坏之际卢员外就开始动手,但这样也难以奏效,那小人得了教训,知道了躲闪,扫帚后面、箱笼背后甚至床下都是他最佳的躲藏地点,弄得卢员外气喘吁吁却一无所获。
若说如此便也罢了,问题是那小人一边躲藏还一边不停地骂他,字字刻毒,句句钻心,将他幼时或早年犯过的错误一一道来。那些过错句句是实,如今被摆在面前,格外醒目,就像被人剥去外衣露出带着屎尿和脓血的光腚,让卢员外羞愧异常。卢员外试图为自己辩解,无奈一到这小人面前便张口结舌,往日灵活的口齿全然冻住一般。为了安宁,那卢员外使尽浑身解数,时而威胁利诱,时而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认错,只请那小人放过自己,离开此地,怎奈那小人毫不通融,第二天照旧出现,反而用更刻毒的语言揭出更多不堪的丑事来。那卢员外被逼到绝境,只得愤而反击,但却屡战屡败,那小人得了胜,愈发猖狂。这样的挫败让卢员外十分沮丧,每每醒来又觉得自己冤枉,平日里不错的口才怎么在这无赖小人面前硬是发挥不出来,便懊悔不迭,反复思量与小人的论战之策,昼思夜想,遣词造句,殚精竭虑,每每痴狂。夜晚和白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常常在饭桌上突然拍案而起,对着空气大骂起来,家人只好请来郎中,用珍珠、贝母、黄连做的安神汤,帮他划清了梦里和白昼的界限。但无论白天或晚上,只要睡觉,卢员外便会和这小人狭路相逢,且每每在唇枪舌剑中落了下风,最后只好动手,在大喊大叫或拳打脚踢中醒来,累得几乎虚脱。
半个月后,卢员外便掉了近四十斤肉。他的双颊耷拉下来,眼神黯淡,整个身子的皮肉都松松地搭在宽大的骨架上,像挂着衣服的晾衣竿。郎中给他开了治疗夜惊的药,和尚给他念了咒,神婆给他喝了香灰水,都不见效用。因着害怕,他让家人无时无刻不陪伴在他身边,用一根银簪子扎他的手、脸,防止他睡着。这天下午,当睡意昏沉之时,卢员外用一根针刺痛自己的手指,望着从指尖缓缓滴落的血,他说了一句:叫谢判官来。
谢判官是这一带颇有名望的驱魔人,传说有一次,一个五岁小孩被一个糊里糊涂的白无常摄走了魂魄,几天几夜昏迷不醒。谢判官到了那家举目一望,便叫家人准备纸钱冥衣。谢判官到了阴间,与那白无常一顿对质,还拉上阎王,翻看了生死簿,这才知道弄错了人名,又用纸钱等打点一番,才将那孩童的魂魄索回。加上他终日沉着一张黑脸,不苟言笑,却是有求必应,内里火热,为人公正,从此便得了个“判官”称号。但人们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该请他,因为,他似乎是人间和阴间分界线上的最后的守护人。
谢判官进了卢员外家,先在院落中站立片刻,望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又打量了一下收拾修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院落,二话不说便进了屋里。卢员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絮絮叨叨讲起梦中那个小人的事情。谢判官听了,沉吟片刻,便叫卢员外指给他看那个小人每来必翻的箱笼。卢员外迟疑了一下便指了。谢判官问,你不介意我打开看吧?卢员外屏退了家人,才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箱笼,最上面是一排摞得整整齐齐的文章典籍,下面便是那些小玩意儿。谢判官也是眼毒,那些书籍一件不拿,却拿起那些小玩意儿一一看了,那卢员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如小鼓一般。万幸谢判官并不问什么,只是将东西原样放回去,拈着胡须,沉吟片刻,说,应该把这只箱笼和里面的东西烧了。卢员外心里咯噔一下,可怜巴巴地问,非得如此么?谢判官看看卢员外的脸色,说,最好烧了。卢员外问,马上?谢判官说,你说呢?卢员外只好点头说,烧。谢判官说,你自己烧,我不过问。
卢员外叹口气,重新锁上了箱笼,将钥匙仔细塞进袖子里。谢判官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掏出一只桃木符,叫他挂在床头。又告诉他,假若那小人再次出现,无论如何不得还口,那小人自会消失。谢判官离开的时候,反复叮咛,记住,任何时候,无论那小人骂什么,都不要理会他。
谢判官走后,卢员外便将桃木符挂在了床头。但那个箱笼,他没有烧。每天他都想,明天烧,可到了第二天,他又这样想,便一天天推迟了下去。
那个桃木符,用蟠曲暗褐色的老桃木制成,正面刻着一些咒语,背后是一道看不懂的符号。顶端有个红绳子穿缀着,可做挂饰。怎么看这都是个普普通通的桃木符,卢员外十分郑重地将它挂在自己睡觉的床头。这天夜里,他睡着了,那小人又出现了,但不知为什么,脸色病怏怏的,气势大不如前。他坐在地上,又试图打开那箱笼,无奈怎么也打不开。他花言巧语地诱骗卢员外把床头的桃木符摘下来,说那东西丑陋不堪,不合他的审美。自然,卢员外拒绝了这一无理要求。那小人又气哼哼地骂几句,卢员外记着谢判官的叮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那小人觉着无趣,便怏怏离去。
秋天过去的时候,卢员外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梦里的小人不再出现,卢员外的面色也日渐红润,便把烧箱笼的事情无限搁置下去。这样又过了两月,到了春节来临,家人团聚,出嫁的女儿带着外孙来玩,那小外孙聪明俏皮,卢员外十分疼爱。这天小家伙爬到他床头上,拿起那桃木符,问,姥爷,这是什么?他说,是桃木符。外孙说,我要玩。他正在踟蹰,女儿进来,一把夺过桃木符,说宝贝儿别动,这是给姥爷治病用的。小外孙不撒手,抽抽搭搭地哭,他不忍心,说,让他玩玩吧。说着,便把桃木符摘下,递到小外孙手上。
那小外孙拿着桃木符便把玩起来,小手抓着桃木符又闻又咬,喜笑颜开。家人都说,这小家伙难不成将来也要当个谢判官那样的人不成?卢员外想到谢判官的叮咛,心中有些不安,但他又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就让孩子玩一下也无妨。只要今晚睡觉前还回来便可。
然而那天他喝了太多的酒,把这事儿忘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桃木符并不在床头,才想起必定是女儿临走时抱着外孙,连同桃木符一块儿带走了。他连忙派仆人去追,但好几十里山路,当夜是赶不回来了。卢员外借着酒劲儿心想,就这么几个时辰,那小人怕是不会来了吧?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提心吊胆,几番将要入梦,却战战兢兢醒来。天快亮的时候,他只觉得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桂花树婆娑的影子在帘子上移动,那帘子轻轻一动,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他一惊,便醒来了。天色已经大亮,派去寻桃木符的用人却还没回来。卢员外嘴里没说什么,心中却暗暗着急,心里明白那小人,怕是又回来了。
快中午的时候,用人终于返回了,带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女儿翻遍了外孙的衣服行囊,也没找到那个桃木符。因此那东西很可能还在家里。一家人立即行动起来,翻箱倒柜,连老鼠洞都细细搜罗一遍,却不见踪影。卢员外急忙又派人去求谢判官。但来回四十多里,当天更是赶不回来了。
卢员外这天晚上焚香打坐,叫家人围绕他一圈坐着。他穿上了官服,戴上了官帽、绶带、宝剑,正襟危坐,一副将要上朝或上阵的样子。家人也都做好了准备。守在靠近箱笼的位置的是那个臂力过人的门人马某,他手持一根大棒,随时准备把那可恶的小人打个皮开肉绽。
过了三更,家人们都已哈欠连天,东倒西歪,卢员外也感到睡意连连。他想到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叫几个小妾和夫人回去睡觉,自己带着几个家丁和马某守候。转眼到了四更,香烛渐渐燃烧尽了,卢员外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烟雾,渐渐又听见了什么响动。回头望去,见身边的用人们都已不见踪影,心中正诧异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出去,却看见那个小人,在他眼前站着。
他和他四目相对。小人此刻神情有些疲惫,但却精神矍铄,眼睛里发着凶光。冷笑着对他招手道,跟我来。
卢员外原本不想去,但望着小人那凶悍的眼神,他知道若不从命必定招致恶骂,而谢判官的话似乎是让他不要招惹他,于是,他便跟随他走去。
他们来到那只箱笼跟前。小人手脚很麻利地就打开了锁。卢员外诧异地想,那钥匙原本在自己的袖口里藏着,怎么此刻就到了他的手中。小人一把拿起最上面的几本书,一甩手便扔了出去。都是些劳什子,骗人的东西。小人讥讽地说,抬头看卢员外一眼,心疼了,嗯?
卢员外想说什么,忍住了。
又看到了那几样东西,小人又开始翻旧账。热脸贴个冷屁股,小人举起那根项链骂道,你个卑贱东西,没有女人会喜欢你,满嘴谎话,还救人呢,救救你自己的嘴脸吧。
不,我夫人,我的小妾都喜欢我。卢员外心里喊。
哼,你以为她们真喜欢你?她们喜欢的不是你,是你的钱,你这个傻瓜。你今天蹬腿嗝屁了,她们熬不过一个时辰就会跟第一个吊丧的人上床,你敢和我打赌?
他还没张嘴,小人便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出并加以辩驳,这实在让人沮丧。卢员外牢记谢判官的话,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人又拿起那个簪子。还什么员外呢,你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连作弊都做不了,你是我见到的天下最最无能最最愚蠢的笨蛋了。
卢员外捏紧了拳头。
小人拿出了那只蛐蛐罐。论起做人,你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能残害自己的同类吗?当你抓一只猪杀时,别的猪会惊慌。你杀一只狗,别的狗会哀嚎。可是你呢?你在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害人了。你甚至骨肉相残。你能给我讲讲这罐子的来历吗?
卢员外的头嗡的一响。胡说,这是我的小弟弟给我的。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的小弟弟?小人仰天大笑,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病死的。卢员外说。
怎么病死的?
腹泻。
胡说!那个下午,是谁往他的碗里放了藜芦?人参反藜芦,这是谁都知道的,是你害死了他!
我没有!卢员外大喊,我母亲叫我放,我便放了!我还小,不知道那是毒药!
可是你知道你母亲,也就是他的后母,要害他,对不对?你那小弟弟一直害怕你母亲,对不对?那天你母亲来找你,你就知道不对劲,对不对?她用手捏住你,你很害怕,对不对?你就知道这药是毒药,对不对?
不对!卢员外喊,我害怕是因为我母亲的手又冷又硬,我不知道那是毒药!
可是你的小弟弟,你的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吃了那药就死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他是那么小,没有一个亲人,唯一的亲人就是你这个哥哥,他相信你,依赖你,可你竟然就将他害死了!他怕你的母亲,但是却相信你!你却把他害死了!你心里知道,你母亲害他,是为了你,为了把这所有的家产都给你,你母亲偷偷议论的时候你听见过,你假装不懂但其实你懂!就为了这家产你害死了你的亲弟弟!你今天穿的用的吃的一切,原本都是你弟弟的,你却害死他自己霸占了!你是个骗子!小偷!杀人犯!
卢员外浑身冰凉,唯有头上的血液在轰然作响。
小人说,别看你道貌岸然,德高望重,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这真面貌!你假装很心疼你的弟弟,你母亲死后你去给你弟弟修坟立碑,那是因为你心虚,你这个伪君子!乡里人都知道你有情有义,殊不知你狠毒如狼!假若他们知道了,没有一个人肯理你!他们都要扑过来咬你,吃你,把你吃个一片不剩的才算数!哼,我是不屑吃你的,我恶心!
小人又说,我对你的鄙视恶心如滔滔江水无穷无尽。只要你这个人活在世上一天,就让我恶心一天。知道我为什么骂你?因为我恶心。我的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往出冒臭水,我要是不骂你,我就会被你身上散发出的臭气给熏死。我骂你是在泄我身上的臭气呢。那臭气都是因你而起。你这个恶心、肮脏、满身苍蝇的臭狗屎!
卢员外扑了上去。
他开始追打那个小人。小人绕床而逃,他绕床而追;小人跑到桂花树下,他追到桂花树下;小人跑出院门,他追出院门。当那个小人沿着小河边的石头街道往前跑的时候,他也追了上去。现在到了那个小桥。那座架在河上的石头拱桥,连接着小城河边两岸人家的拱桥,白石砌就,雕花围栏,几十级台阶沿桥而上。那小人跑上桥,他追上了桥。他追上了桥,看着终于落在眼前的小人,他伸出了胳膊。他全部的愤怒和悲伤都化作了力气,终于挣脱了以往在梦中禁锢他的那种力量。他一使劲,便把那小人推下了河。
他看着那小人落水。黑色的流水,扑通溅起一团白色的浪花,之后,便安静了。
小人的脸在水里渐渐浮上来,青黑色,有些眼熟。
卢员外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又恍恍惚惚地往家走。也许是累了,竟然有些虚脱。正是早晨,河边的人不多,几个赶早市的农人正挑着青菜沿着河走,他们兀自朝前走着,谁也没注意到他。在走过小河拐弯处他看见河里站着一个人,在一团白雾之中,那是程疯子,一身黑衣,拿着一根吊杆,下半截竟然没有腿。他隐约想起程疯子似乎已经死了,这会儿怎么站在这里,不由有些诧异。
他进了自家的院门。大清早,院门竟然大开着,用人们慌里慌张地走进走出。里面的房门也大开着,隐约传来妻妾们的哭声。他进了门,看见人们围着床上躺着的一个人大哭着。
他看见了那个小人青紫色的脸。他第一个反应是大为恼火。怎么,这家里人竟然为一个闯入的强盗大哭,这难道反了不成?最最让人愤怒的是这小人竟然也穿着他卢员外的一身官服,从六品的绯色官服,也是金涂银带,也是四梁冠,竟然和他卢员外一模一样!他大声咳嗽一声,跺脚,但没人理会他。他凑近一瞧,不由有些愕然。这床上躺着的,莫不是他卢员外自己?确实,现在他看清楚了,床上那个水淋淋的,脸色青紫的人,是他卢员外自己。
谢判官是正午时分才赶到的。他得知了那晚上卢员外身上发生的一切。四更时分,卢员外突然浑身发颤,口吐白沫,对着空气乱抓乱打。大家按住他试图让他安静,但显然无济于事。到了五更时分,他竟然一跃而起,像一匹马那样挣脱出去。他先是绕床跑,之后是绕桂花树跑,再后来就出了大门跑。他沿着街道前的小河跑着,最后上了那个石桥。然后突然地,他伸出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纵身跳下了那条河。
谢判官看着那个依然停放在床头的箱笼,摇头叹息。
心魔而已,何苦穷究?
他叫人点燃了那只箱笼。
那天稍晚的时候,卢员外终于醒了过来。望着家人哭红的双眼,他沉默不语。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对家人的询问和泪水,对自己以往喜欢的东西,一概不闻不问。第二天,他一身素衣,一双赤脚,一根木棍,不顾家人的苦苦挽留,离家出走,不知所终,从此与家人音信两绝。又过了十五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将尹子奇围攻睢阳,整个睢阳城被大火吞没。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很多年后,一个手持木棍、衣衫褴褛的老僧,来到一处荒野。此处正是卢员外曾经的家乡——睢阳。但见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荒草萋萋,虫鸣蝉吟。老僧在一棵半枯的老桂花树下发现一座塌陷的坟墓和一座墓碑。碑文漫漶,上有字迹,仔细辨认才勉强认出:
睢阳卢员外聊生之墓
大唐神功元年——开元二十九年
老者若有所悟,涕泪横流。此时已是代宗大历年间,距开元末已经三十余年。
皇 孙
燕燕,尾涏涏,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
——西汉民谣(《汉书·外戚传》)
1
我第一次见到皇孙,是在汉平帝元始年间的一个集市上。正值深秋,长安城中的白杨树叶满地飘荡,我坐在一个饭馆门口吃汤饼。一阵叮叮咚咚的銮铃声响过,有人用嘶哑的声音高喊:唱歌嘞……听皇孙唱歌……真正的皇孙,先皇孝成帝之后!
人们纷纷引颈回望,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拉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木轮车,慢慢朝这里走来。车顶张开着一扇简陋的、用花花绿绿各色布匹拼凑而成的华盖,边缘垂着稀稀拉拉的流苏和几串銮铃,随着车子走动銮铃叮叮咚咚地响着。车上坐着一个人,确切说是蜷缩着一个人。身形瘦小,像个未发育好的孩子,全身苍白——不仅衣服是白的,头发是白的,就连眉毛和眼睫毛也是白的,整个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毫无脂肪,不像真人,而像薄蜡铸就的蜡人。他低眉垂目,弯腰屈腿,怕冷似的发抖,又像在梦中没有睡醒。那老头儿弓着背,拉车的挽绳深深勒进瘦骨嶙峋的肩膀,满头乱纷纷的白发野草般披散在肩头,衣衫褴褛,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躁动的光,嘴角满是白沫。他手拿一块笏板,高高地举在额头,上下左右地作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听皇孙唱歌……真正的皇孙,先皇孝成帝之后!
人们哧哧笑起来。这老头无疑是个疯子。这年间长安城里的人林林总总,做生意的,进贡朝拜的,跑官要爵的,上访投诉的,卖艺乞讨的,尤其是西域过来的“高鼻深目”们,耍猴顶碗,钻圈吞火,高空走索,各显神通,却没有一个号称“皇孙”来唱歌的。谁都知道,孝成皇帝早在十几年前就驾崩在昭阳宫,他生前宠爱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直到龙御归天,都没留下一个儿子。尽管关于后宫的传闻很多,却没有一桩是落了实的,这才有了由定陶王和中山王这两个侄子相继即位之说。现如今天下太平,敢有人冒充皇孙乞讨卖艺,还自称是已故孝成帝的骨肉,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我却看出了不寻常。以我在宫中任太常寺丞的经历,我认出了那块笏板,那不是戏子们常用的道具,而是一块真正的,朝臣们上朝奏事用的笏板。它象牙雕制,长二尺六寸,中宽三寸,完全符合《礼记》所定。而且从它的磨损程度来看,确实是经年历久用过的笏板,而不是新近从哪儿寻来的赝品。
我跟了上去。他们快走我也快走,他们慢走我也慢走,不远不近地观察着他们。在一处僻静的土地庙,老头儿停了下来,大门咿呀一声开了又合上了。他们进去后从里面插上了门闩。我绕墙走了一圈,从一个豁口翻墙而入。这是一座被废弃的土地庙,荒草萋萋,神像已经颓败,香案上满是尘土。我看见,木轮车已经停放在一边,那蜡人一般的年轻人正坐在地上,而那老疯子,正跪在地上,为他擦着脸上的污渍。
哎呀,殿下怎能如此任性?容臣多嘴,殿下哪怕是张嘴哼唱一两句也是好的。殿下都忘了臣是怎么教您的了?就一句,一句而已。你可以这样唱,太——平——盛——世……
老人的声音咿咿呀呀,介于戏剧里的清唱和怪兽的嘶叫之间,更像是用尖锐的铁器剐蹭什么东西,让人脊背一阵发冷。唱了几遍后他停下来,颤巍巍站起来,跑到香案背后掏出一只水囊,跪下来,举过头顶捧着,按照宫廷礼仪膝行到年轻人身边。年轻人一把夺过水囊,咕嘟嘟喝了几口,嘶哑地叫起来:呀——呀。
殿下开口了!老人伏在地上,惊喜地叫,对,就这样,就这样。接下来,殿下可以跟我唱:
太——平——盛——世——
呀——呀——
太平——盛世——
呀!
年轻人嘶嘶叫着。我目瞪口呆。这假装疯癫的老人,竟然就真心实意地把这白痴当成了皇孙,恭恭敬敬地要教他唱歌,而且一丝不苟地顶礼膜拜!天下可曾有如此荒唐的事情么?我不忍心看这一幕,退了出来。我想,即便那老人的恭敬是真的,那笏板是真的,行的那礼仪也是真的,但这所谓的皇孙,却绝对是假的。这出闹剧不仅荒诞可笑,而且无聊至极。我正这样想着,朝门口走去时,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撞倒在地的轰然声响,之后是一声变了形的嘶叫:
呀——救命……
我听出那是老人的声音,转身跑了回去。我看到,那老人被年轻人压在身子下面,掐住脖子。老人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像一只被踩住的青蛙那样四肢乱蹬,被踢翻的供桌下香灰香炉狼藉一地;而那年轻人,则口中流着白沫,疯狂地掐着老人的脖子,边掐边喊着:呀——
我扑上去,从后面一把搂紧年轻人的脖子,把他从老人身上拖下来。我正当壮年,身手也算矫健,仍然感到吃力。年轻人的手仍然死死捏着老人,直到我把他掀倒在地时才松开了。老人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我扶住他问,老人家,你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眼睛却看着我身后。他指着我身后,用喘不上气的声音咕哝着,快……快……
我回头,见那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身子朝后仰去,挺成了弓形,仿佛被身体里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从脊背后面拉紧拉短了。他的头高高仰着,四肢抽搐,手指缩成了痉挛的鸡爪。老人扑上去,敏捷得惊人,按住他抖动的身躯,死命掐他的人中,指着供桌下的包袱对我喊,快,快拿双筷子!
我从供桌下的包袱里找到一双筷子,老人接过,用劲撬开年轻人紧咬的牙关,横着插进嘴里。我们一起按住年轻人的四肢。年轻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筷子被咬得咯吱作响,似乎就要被那年轻有力的臼齿粉碎了。我也确信若不是有这坚硬的木筷挡着,那柔软的舌头早被咬成血浆了。他双眼泛白,口吐白沫地四肢抽搐,仿佛在与身体里一个我们看不到的敌人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片刻之后便大汗淋漓。又过了好一会儿,像一根轰然崩断的弦,他的身体松弛下来,瘫软着,慢慢睡去。
我们松开了手。老人脱下长衫,盖在年轻人身上。他痴痴地看着年轻人,突然哭了。
可怜的殿下!
他涕泪横流,鼻涕粘在胡须上。
这便是我与皇孙的第一次会面。老人叫上官,是前朝望族左将军上官桀的后人。昭帝时期,上官一家惨遭灭族,上官的祖父是唯一的幸存者,在外乡隐姓埋名多年,成帝年间才到宫廷中任掖庭狱卒。那个被他叫做皇孙的年轻人,按他的说法,是孝成帝与一个宫中女史曹宫生的孩子,真真确确的皇孙,成帝唯一的子嗣。
下面的故事是上官告诉我的。
曹宫是婢女之子,从小随母亲入宫,在汉成帝许皇后宫中服侍。她聪明可人,跟着皇后学习《诗》《书》,竟然也长成一个知书识礼,与普通宫女迥异的文雅人儿。元延元年的一天,她私下给母亲说,皇上宠幸过她了。又过了几个月,元延元年这年深秋,曹宫在后宫产下一个儿子。几个好朋友替她隐瞒了消息,暗中照料,但众人为她捏一把汗。谁都知道赵飞燕、赵合德两姊妹霸着皇上,皇上也许下诺言,所有的王孙只能出自赵氏姐妹之腹,之前也有宫人怀孕,无一不横遭凶死或被御医下药流产,这次曹宫冒险产子,自然是凶多吉少。
上官有个好朋友叫籍武,是掖庭狱丞,专管后宫人犯。这天宫中使者前来,带着皇上诏书,还有一个盖有御史中丞之印的铺着绿布的盒子。诏书曰:将宫人曹宫以及所生之儿,勿问男女,以及侍者六人全部下狱。籍武只得带人将曹宫和她的孩子以及众宫女捉拿下狱。那曹宫,是一个白皙纤弱的女子,生子尚不足十天,被从床榻上拉拽到地上,她抓住籍武的手说,好好藏着我的孩子!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他额头上头发浓密,长得像他祖父孝元皇帝!
籍武偷偷给那小婴儿找了个乳母,在狱中喂养。毕竟是个小生命,他不忍伤害。又过了三天,另一使者带着一封诏书下来,附带一枚丸药,还有一封给曹宫的书信。信中写道:服下这丸药,今后不得再相见。曹宫哭着说,果然,赵氏姐妹擅权天下,我们都没有活路了!众人哭成一片。那曹宫梳洗一番,让贴身宫女给自己梳理了高高的发髻,说这是皇上最喜爱的发饰,又穿上一身紫色罗裙,躺在床上,服药自尽。几个宫女哭着相随自缢。那使者用手摸摸曹宫已经消失的鼻息,对籍武说:小儿还活着吗?为何不杀?皇上吩咐了,你得把结果如实写在这诏书的背面。籍武跪地叩首,流泪道,我杀人有罪,不杀人也有罪,如何是好?千思万想,他决定宁死一搏,在诏书背面写道:子无贵贱,请手下留情!
上官就是在这时候遇见籍武的。在长安城的一个酒肆里,他见到满腹心事的籍武在自斟自饮,借酒浇愁。他们是儿时的好友,又一同在掖庭狱中当差,作为同事几乎是无话不谈。籍武把一切都对上官说了。他说皇上见到他的回信,大怒,命令他今晚漏上五刻的时候,把孩子交出掖庭门。他说那孩子刚刚出生十三天,肯定是没有活路了。天下竟然有如此的父亲吗?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
上官沉思良久,对籍武说,也许我们还有办法。籍武说,什么办法?违抗圣命,死罪无疑!上官说,谁说我们要违抗圣命?我们可以既执行了圣旨,也保全了孩子。说着,便对着籍武的耳朵,把计划一一说了。籍武将信将疑地说,这样能行?
原来,掖庭门外有一处偏僻的土坡,荒草萋萋,是宫人们埋死婴的地方。宫里人成百上千,又多为盛年男女,难免有些儿女私情,便在这里处理后事。上官的计划是,可以主动要求把那婴儿埋在这里,然后再悄悄移走,但前提是,要给婴儿留出足够存活的空间。为此上官准备先做出一个大小适宜的洞穴,一侧和地面相连,有空气出入。到时候,籍武想办法把婴儿埋进这个事先准备好的洞穴就行了。这个计划似乎可行,因为深更半夜,想必监督的宦官也没有那么好的眼力,而上官保证会做好记号,以便让籍武找到事先准备好的埋葬地点,他也能尽快把刚埋进去的婴儿挖出来。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婴儿被埋进土里的时候必须是活着的,而这,就要靠着籍武随机应变了。
那天晚上漏上五刻的时候,籍武抱着小婴儿出了掖庭门。两个宦官提着铁铲和灯笼在那里等着。籍武将小婴儿交给其中一位宦官,那宦官打开襁褓看了看,又重新包好,他们便一起朝掖庭门外的野地走去。籍武走在最前面,他看到了和上官说好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斜插着三根柳条的略微高出周边的小土包,土包的顶部被铲成了方形,这是上官特意做出的标志。他对宦官说就是这里吧,这里土软,好挖。宦官便停了下来。籍武主动要过宦官手里的铲子,挖了起来。土果然松软,想必是上官白天做过了手脚。挖到底部籍武碰到了砖块,侧面也出现了砖块,形成一个小小的拱顶。他轻轻将侧面砖块移动开,一个小缝隙露了出来。他后退一步,对着宦官说,把孩子给我。
宦官把襁褓递给籍武,籍武正准备把襁褓往坑里放,另一个宦官突然上前说,等等。籍武一惊,心嗵嗵跳了起来。他不肯松手说,怎么?宦官说,皇上说了,必须做得彻底,说着便把襁褓夺了过去,放在地上,举起铁铲便朝下砍。籍武浑身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他一把便抓住那正准备落下的铁铲说,等等!宦官说,干吗,你想抗命?籍武的脑子飞快转着组织着语言,他脱口而出,谁想抗命?只是……你不怕见血不吉利吗?说罢便狠狠把铁铲夺过扔到地上。宦官正发愣,籍武说,你们看我的。说着,便蹲下来,一把捏住了襁褓里孩子的脖子。那脖子软软的还带着体温,细小的像一只软体动物的身子。籍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用力,触及到了孩子的软骨,黑暗中只觉得那孩子挣扎着动了一动,哼都没哼一声便没了声息。籍武浑身的大汗像毛毛虫那样从毛孔中蹑手蹑脚地涌出,耳朵边的血液轰然作响,千军万马一般。他勉强克制着自己想大哭一场的冲动,颤抖着手将襁褓放进坑里,头正对着拱顶透气的方位,抓起铁铲,三下两下便将婴儿埋了。
这就是你看到的皇孙,上官对我说,他经常发作的癫痫是因为那天晚上籍武掐过他的脖子。籍武临终时一直说,是他,对这孩子造了孽。
2
孩子被救出来了。当籍武和两个宦官埋孩子的时候,上官一直在不远处躲藏着。待籍武和宦官一离开,他便奔了过去,快速扒开土穴,把那孩子抱出,将另一团事先准备好的棉布包塞了进去,重新将墓穴埋好。之后,他抱着襁褓飞速离开了。
孩子气息奄奄,但仍然奇迹般地活着。现在如何隐藏成了问题。不知是否走漏了风声,或是赵氏姐妹察觉到了什么,宫廷里开始严查宫女和嫔妃的住所,每一处砖瓦、草丛、花坛都不曾漏过,只要搜出婴儿,不管是何人所生,但凡带着口气儿的,都会被立即处死。就连鹦鹉、兔子、猫、狗这些活物都难逃厄运。进出宫廷的大门更是严加戒备,连一只老鼠都休想带出宫去。上官和籍武商议,决定把孩子藏在掖庭狱中。因为当时唯一没有被大搜的便是牢狱,而牢狱的房间很多,除了送饭的差役和提审人犯的看守,外界几乎没有人光临。况且建在地下,光线阴暗,进出都要打着火把,藏匿东西相对容易。他们把那婴儿藏在地牢最深处的一个角落,一间空置的堆放杂物的废弃牢房里。那牢房的外间关着一个疯癫囚犯,已经关了四十多年了。他们每日借着送饭进出这里,既能掩人耳目又不至于被发现。至于哺乳,上官家里有一只产奶的母羊,每隔两天他便偷偷带点儿羊奶灌进酒囊里带进来。籍武和上官约定,由他们亲自给婴儿哺乳,决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那孩子在地牢里长到了三岁,已经可以在地上爬了,但仍然不会站起来。他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安静的世界里,而每次籍武和上官去喂他时,也从不发出任何声音。没人教他说话也没人搀扶他走路。在寂静中,在黑暗中,在籍武他们没来得及清理的排泄物中,那孩子蠕动着,爬行着,一天天成长起来,半是植物,半是动物。每次籍武和上官去喂他时心中都有种难言的歉疚。他们曾试图教他说话,但做了几次便放弃了。不仅是因为这样太费时间,更是因为,许美人一案发生了。
汉初,除皇上正妻被称皇后外,其余嫔妃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等号。武帝增加婕妤等爵位,到了元帝,又在其上增加昭仪之号。嫔妃们仿照朝臣,分十四等品秩。皇后同皇上,昭仪类丞相,婕妤相当于上卿或列侯,美人类似二千石或一郡太守。许美人就是这样一个中级嫔妃。她原先一直在上林苑涿沐馆,皇上巡幸时曾招去侍寝,一年中大约三次,不久,生下一子。赵昭仪得知此事,愤而大哭,以手捶胸,以头撞柱,大骂皇上道,你总是告诉我你从皇后那里来,住在皇后那里,我都相信了,可那许美人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她打翻了送上来的膳食,终日啜泣,滴米不进。皇上便也跟着不吃东西。僵持了两天,皇上派人给许美人送去毒药,勒令其自杀,并下诏把孩子接到赵昭仪所在的昭阳宫中。那孩子被放在一个铺着绢帛的盒子里,封好口,打上封条,被送到赵昭仪和皇上面前。皇上和昭仪坐在帘子后,命令众人退下。一片安静,阳光在窗棂后面悄悄移动,房间中只有皇上、昭仪还有那个婴儿。没有任何声响。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后,侍女们被召回,垂下的帘子后面,放着那个被打开了封条的盒子。皇上吩咐道,盒子里有死婴儿,拿到掖庭墙外埋了。众人无语,只得默默接过盒子……
许美人的孩子就这样遭了毒手。杀死他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当朝皇上。既然皇上能亲自对着孩子下手,那么藏在地牢里的这个孩子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可想象。不仅他自己性命难保,藏匿他三年之久的籍武和上官,甚至所有掖庭狱的狱卒都难逃一死。生死攸关,这孩子是否会说话,是否会行走,都是小之又小的事情了。
许多个日子,上官面对着黑暗中这个孩子,心中都有着难言的苦涩。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他竟然没有死去,这是个奇迹。然而那是怎样的一种成长啊。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几乎用四肢在地上爬行。唯独在一种情况下他会发出声音,那就是在他的抽搐突然发作的时候。那时候,他会发出野兽一样呀呀的叫声,在地上缩成一团。由于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叫声即使在自己耳朵里也是陌生的。舌头被咬破过好几次,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离人类,接近于野兽的嚎叫。从未受到过阳光的照耀,他皮肤苍白,同样苍白的还有他的头发和眉毛。仿佛一株白色的珊瑚,他一动不动地在海底般的黑暗中生长。虽然他能看得懂籍武和上官的手势,但他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因为上官和籍武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话。是他们亲手为他设置了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声音的世界,让他像一株无知无识的树木那样默默生长起来。上官有时心想,这样活着,与在墙根下腐烂,又有多大区别呢?也许在心底最深的某处,他希冀这孩子死去,因为将来会如何,这孩子会如何,他心中一片茫然。
3
转机在十几年后降临了,来的比他们预料的要快。这天清晨,在昭阳宫,身体一向强健的皇上在起床穿衣的时候突然倒地,从此再也没有醒来。皇上即位二十七年而薨,谥号孝成帝。群臣纷纷指责赵昭仪侍寝无方,赵昭仪自知难辞其咎,自缢身亡。孝成帝没有子嗣,好在几年前立了侄儿定陶王为太子,这才免了社稷无人的隐忧。定陶王即位后,念着前皇后赵飞燕曾帮他得立太子而有恩,尊赵飞燕为太后。不料这新皇上有断袖之好,喜爱男色而不近女色,即位六年后又突然驾崩,谥号孝哀帝,又是没有子嗣。关键时刻,成帝母亲王太后出面了。这个老妇人来到未央宫,一把抓起那象征着王位皇权的传国玉玺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回到长乐宫便派人飞马疾驶召来了自己的侄儿王莽,委任他为大司马主持国事。王莽雷厉风行地赐死了哀帝的宠臣董贤,废黜了太后赵飞燕,迎立年幼的中山王为帝,又大赦天下,显示自己的仁政。这时,上官才把那已经十五岁的皇孙混在犯人群中放了出来。
那孩子是躺在车子里被拉出监牢的。身上蒙着厚厚的麻布,号称是一个重病的犯人。为了防止光线刺伤眼睛,他的眼睛被黑布包着。上官把他接到了自己家中。此刻,籍武已经去世。他没有等到孩子出狱那一天,一场疟疾就夺去了他的性命。籍武临终前一直内疚于自己掐了孩子的脖子,他认为正是这次意外让这孩子经常爆发抽搐。为了安慰他,上官把孩子的抽搐归咎于缺乏阳光和骨质松软。他一遍一遍对籍武说,想想许美人还有很多人的孩子吧,还有谁能比我们做的更好的呢?至少他还活着,而活着,就有希望。籍武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神渐渐凝固了。
上官说,用了整整三个月,皇孙才适应了外面的亮光。他那近乎失明的眼睛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东西。像一粒摇摇欲坠的脆弱水珠,他害怕任何阳光、动静和声响,一阵风声都会让他哆嗦不已。上官不得不用绳子把他拴在柱子上,因为只要一松手他就会一溜烟地爬开,像一只受惊的猫那样躲藏进黑暗的角落里。于是上官要费很大力气把他从那些杂乱的库房、地窖、草丛、羊圈甚至屋后的鸡窝里揪出来。他呀呀叫着,像一只受惊的猫那样又抓又咬。上官学会了用食物引诱他走进光线,用喝水引诱他直立,向前迈出步子。他手把手拉着他走路,看着他的腿像折叠的竹片那样晃晃悠悠。最后,他能够走路了,上官便做了一辆华盖车拉着他走上街头。他认为这样才能让皇孙彻底适应人间的空气。
上官讲,他从未想到过皇孙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皇孙,这是他和籍武对孩子的称呼。他们原本不敢想皇孙还有未来。但随着成帝以及随后的哀帝的突然驾崩,新皇上的即位,大司马王莽对太后赵飞燕的废黜,无数可能性就这样出现了。想想看,现今皇上中山王是孝元皇帝的庶孙,而皇孙作为孝成皇上的亲骨肉才是孝元皇帝的嫡孙,因此他比中山王更有资格继承王位。当然现在唯一的障碍是皇孙的教育。这个在地牢中生活了十五年的孩子,不仅有白化病,视力极其微弱,而且,智力只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
上官说,为了皇孙的教育,他辞去了掖庭狱的官职,带着他四处流浪。他想让皇孙尽快地见识这个世界,而再没有比化装成流浪艺人并装疯卖傻更安全和便捷的事情了。他们走了许多地方。皇孙的体质也越来越强健。现在他已经能听懂和说一些简单的话了。当然上官的理想是为皇孙招募到一个学识渊博的家庭教师,让他尽快学到作为人君或贵族必备的学识和礼仪。这很不容易,但上官很有信心。他说皇孙现在已经会简单的读写——他拿出一块绢帛让我看,那上面蝌蚪一般的文字正是皇孙的手创。尽管我对那文字的意义提出了质疑,上官仍然毫不动摇地说,对皇孙的未来,他充满信心。
这便是我见到皇孙时的情形。作为一名执掌宫廷礼仪祭祀的太常寺丞,我曾研习《诗》《书》,对皇室祭祀礼仪也十分娴熟,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我把心意对上官说了,他喜出望外。我告诉他,当务之急是结束目前的卖艺状态,转移到一个固定而隐蔽的住处,以便我的功课能有连续性。他也同意了。
4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那些年,皇孙跟随我学习的日子。那是如梦似幻的几年。那几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几乎和野兽差不多的孩子演变为一个知书识礼的文明人,一个有着皇室尊贵气质的青年。那几年我如同一个手艺精湛的玉工,把一方混沌的石头雕琢为一块晶莹的美玉。那几年我废寝忘食孜孜以求地钻研教学之道,而上官也全力配合,终于创造出这个教育的奇迹。那几年我们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会了皇孙拿筷子、端碗、大小便和擦拭,教会了他洗漱、梳头、行走和端坐,当然,也教会了他读和写,说话和交谈,以及骑马、射箭和剑术。
皇孙和上官一起搬进了我的住宅。我这时已经赋闲在家,便把教育皇孙当作我毕生的大事。我为皇孙制订了一个详尽的学习计划。先练习读写,之后学习文献,至于朝廷礼仪和剑术骑马,则是每天必备的功课。当然我还为他请了一位最好的郎中,来治疗那时常发作的癫痫。治疗非常有效。加上营养和调理,他很快便摆脱了抽风的痼疾,脑力也大长,能够专心学习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天天地进步,成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可以对着我微笑,回答我的问候呢?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察言观色,主动关心周围人的言行并提出问题了呢?我记不清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他准确地用嘴报出了我加减法的算术题答案。这个貌似心智混沌的青年,却有着让人惊讶的心算能力。很多次我刚刚写出算术题他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报出了答案。开始我以为是巧合,但如此多次后我便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了。我听说他的祖父孝元皇帝同样长于心算,便不感到惊讶了。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他的长相——他的母亲,女史曹宫被赐死前曾对籍武说,儿子的额头上头发茂密,很像他的祖父孝元皇帝。此话不假。很多年后,当他在阳光下渐渐恢复了正常人的毛发的颜色时,我发现,他确实有一个低矮的、头发浓密的额头,厚厚的长发即使用发冠束住,也十分瞩目,而这,确实是孝元皇帝的特征。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他骑着马,飞奔到我面前的那个下午。那个下午他显示出很强的动作协调能力(这点和他的父亲孝成帝很像),飞身越过了我们设置的障碍,在飞快地绕了麦田一大圈后来到我们身边。他骑在马上的姿态很是漂亮。还有他的剑术和射箭。在击剑时他能敏捷地躲过我的攻击,准确地反手给我一击,而当他稳稳地松开手中的弓,让箭矢飞一般地射向远方时,没人会怀疑,他将和他的父亲孝成帝一样成为出色的弓箭手。我无法相信,就在几年前他还是那个蜷缩在华盖车里,蜡人一样的孩子。想到这里我不由为上苍造物的神奇而感叹不已。我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午夜籍武和上官的冒死抢救,想到了许美人和她的孩子,想到了那些埋在掖庭门外墙下的孩子,他们默默无闻的坟头,早已蝼蚁成群,生花长草。
到了十八岁那年,他已经能够背诵《诗》中的许多篇章,也写得一手漂亮的篆书了。我决定鼓励他写作,以便更好地组织句子和缜密思维,这些都是未来人君必要的禀赋。他问我写什么。我说写什么都行,只要心有所感,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他便开始写。我记得他的第一篇文章是写庭院中的雨水。他说当雨大的时候,雨水落在屋顶、池塘、台阶或芭蕉叶子等不同的地方,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因此,似乎天上正下着几场不同的雨。我为他敏锐的观察力感到高兴。他还写过院子里盛开的菊花,行走的鸭子,那只老迈的、总是打盹的狗。有一天我和上官带着他到长安城的御道边看皇上巡幸归来,回到家,他便十分认真地写下了那些仪仗车鸾,那些威风凛凛的御林军的马匹、铠甲和旗帜。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闷闷不乐,眼圈红着。那天的作业他写了自己的童年,那题目我至今还记得,叫做“走不出的黑暗”。
很多年来我还记得他那忧郁的眼神。很多年,尽管他已经走出了那牢狱,但牢狱仍然以噩梦的形式留在他的心里。很多年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但在不经意间,牢狱的黑暗和恐惧仍然会映衬在他的眉宇之间,闪烁在他那陡然间变得乌黑的瞳仁里,流连在他的呼吸中,并以确凿的形象逼近他,让他在噩梦中惊醒并发出凄厉的惨叫。心底的创伤几乎是无法治愈的。它以他所无法洞悉的力量在纠缠着压迫着他,并变成了他血液的一部分。我知道要治愈这创伤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摊牌,告诉他,隐藏在他童年深处那个最最隐秘的、生死攸关的出生之谜。
5
在是否告诉皇孙的身世一事上,我和上官是有分歧的。上官在掖庭狱任职很久,亲眼看见过许多后宫嫔妃因为争夺太子之位而被废黜乃至处死,祖上又经历过灭族之灾,因此,他对皇孙的未来持悲观态度。确实,皇孙是当今皇位最合适也最有资格的人选,但他认为,也正因为如此,这也是威胁皇孙生命的最危险的症结。他说,他之所以化装成疯癫之人叫卖皇孙的称号,是因为他知道,称一个白痴做皇孙,这看似铤而走险的举动,其实才最安全,最不易引起怀疑。而现如今,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理智清醒的皇孙,才是在位者真正的欲除之而后快的大患。
我和他所想不同。谁都知道,无论哀帝还是现今皇上的即位,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便是孝成帝的无后。而这都是赵飞燕姐妹一手造成的。现在既然赵飞燕姐妹这一障碍已经不存在了,选一个真正的皇位继承人,便是理所应当。况且当朝年幼的皇上只是摆设,真正主政的是大司马王莽,他是老太后的亲侄儿,成帝的表兄,他品德端正,直言仗义,对赵飞燕姐妹的荼毒后宫、残害皇族骨肉早就深恶痛绝,这次他雷厉风行地废黜了赵氏,便是明证。假若他知道成帝有个亲骨肉在世,一定会接纳的。即使无法让他即位,让他回归王府,给他一个诸侯王的身份,划一片封地,也是顺理成章的。
然而上官仍然心怀疑虑。他说王莽固然盛名在外,但其实深不可测。成帝虽然无后,但他的侄儿侄孙一大堆,其中不乏年富力强者,王莽独独选中了年幼的中山王当皇帝,又把自己的二女儿嫁给皇上并立为皇后,就曾引得众说纷纭。对此我不能苟同。我说王莽曾主动提出自己女儿才貌粗鄙,要退出选妃,是每天有一千多儒生和吏民守候在宫廷外上书,要求选该女为后,才不得已而为之。上官摇头说,立他当安汉公也是有好几万人联名上书的呢!此人善于鼓动人言,欲擒故纵,举止多有蹊跷,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上官坚决反对我对皇孙吐露身世,我也不好越界。毕竟,是他冒死把这孩子从死亡中救出,对他的未来也更有发言权。只是,在给皇孙的课程中,我增加了《礼》,还让他背诵《书》中一些著名诰命和诏书,让他熟悉宫廷文字的写作格式。我想有朝一日这一切都会用上。上官明白我的用意,叹息一声,却也尊重了我的安排。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已经年过六十的上官终于病倒了。这一天,他把我和皇孙叫到他的身边,交代了家中的田产契约所在,嘱咐皇孙要好好读书,听我的话。那孩子哭得很伤心,他已经把上官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之后,上官单独留下了我。我明白他还是不放心我,想让我立下誓言,永远不暴露孩子的身世。我心中伤感,问他,假如皇孙他自己发现了呢?不会的,上官说,只要我们不说,他永远也不会发现。叹息了一声,他说,世事险恶,但最最险恶的是人心。你要对我发誓,永远,永远不要对皇孙说起他的身世。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名留青史,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我和籍武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我答应了他。他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把上官葬到了一座山坡上,在那里,籍武坟墓上的灌木已经成了小树。这两人肩并肩地躺在了一起。我带着皇孙给上官的坟前种了一棵冷杉,那是他最喜欢的树木。
冬去春来,我记着上官的嘱咐,深居简出,每日指导皇孙读书、做功课,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他到野外骑马。有一天,我们进长安城,遇见了皇上的车队。浩浩荡荡的御林军旌旗招展,车马辚辚,皇孙好奇地注视着车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和皇孙相比,这个皇上显然是太瘦弱,也太幼小了。我想起上官的话,难道我心中那个公而忘私的安汉公王莽,真有什么私心?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
王莽确实是个得人心的为政者。他修建明堂、辟雍,广造天下学馆,还开辟市场,鼓励贸易,征集天下通《礼》《诗》《书》《周官》《尔雅》以及天文、图谶、月历、兵法者,公车接送,汇集朝廷,记述所能。最可敬的是他体恤百姓,减免灾区赋税,还亲自带头捐钱百万赈济灾民,官员们纷纷仿效,一时间赢得天下人广为称颂,说他是周公再世。这时候,我已经给皇孙教授完成了《诗》《书》以及《周礼》的大部分,他体现出对典章制度的浓厚兴趣,常常向我提出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说,什么是礼?它和我们所说的帝王之德是什么关系?对这些问题我当然不能草率回答,而必须慎重思考,旁征博引,才能让他满意。我预感到这孩子的身上有着远超出我想象的巨大潜能。看着他沉稳专心的样子,我时常心思恍惚,仿佛他正在未央宫的大殿上,展看图册,规划未来。
这时候宫廷中流出传言,说即位刚刚五年的皇帝患了重病,吐血不止,安汉公王莽仿照周公为病重成王以身祷告的事迹,在未央宫大殿上跪地祷告五天五夜,又藏祷文于金滕之中,宁愿替皇上去死。我预感到有场大的变故将要发生,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情让我的心暗自狂跳起来。
果然,数月之后,从可靠途径传来了皇上驾崩的消息。据说安汉公亲自主持葬仪,谥号年轻的大行皇帝为孝平帝。而新的皇帝的人选正在紧锣密鼓地暗自甄选中。我知道,这是上天为我准备的机会。我必须行动。我的时候到了。
我便这样做了。我记得,一个秋日的下午,凉爽的风从珠帘后面吹过,淡紫色的菊花在庭院中摇曳着。我把皇孙叫到了我的身边。他沉静地向我行师徒之礼,然后坐了下来。我开始讲了。我尽量用轻松的语调向他讲述了上官告诉我的故事,讲述了他的生母曹宫的惨死,讲述了那个深夜,上官和一个叫籍武的人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在宦官的眼皮底下把他从墓穴中刨了出来。我当然也讲了黑暗的地牢,讲了他那悲惨童年的缘由和不得已之处,我更讲到了他的恩人籍武在临终前深深的痛悔和内疚。当然,我更讲到了他的使命和现状——现在,那迫害他的赵飞燕姐妹的淫威早已随着当朝大司马王莽对赵氏家族的清算而烟消云散,因此,阻挡他过上正常王室生活的障碍几乎是消除了。而当朝的皇家后裔中,从辈分上,从年龄上,从身世上,都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资格继承那普天之下最最尊贵的皇帝之位,因为他,作为孝成帝唯一的亲生骨肉,孝元皇帝唯一在世的嫡亲孙子,是当仁不让的王位继承的最佳人选。
我记得,我说完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静静听着,没有问任何问题。听完后,他站起来,走进里间。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那貌似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知是不是泪花。我不动,只是看着庭院中的菊花,心中感到一阵难得的宁静。我已经做了我能做、该做的一切,剩下的一切,要看天意了。
6
之后便到了那一天,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天。那天我收拾打扮整齐,找出很久没有穿的太常寺的官服,穿戴好,乘车去皇宫。我决定去拜访王莽。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告诉他一切,毕竟,我对上官有着承诺。但我决定去探访一番,亲自验证一下这个举世崇敬的人是否值得我相信,是否值得我托付皇孙的未来。等到了那时候,我再决定是否告诉他,也不枉我和籍武、上官辛苦一世。因为在我心里,最最深沉的心里,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我们辛苦栽培的皇孙,这有着最尊贵的皇室血统的,品德良好、身体健康、头脑清明的青年,应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而不是像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在民间了此一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的这些表面上为皇孙着想的打算中,其实有着自己的多少私心和出人头地的愿望。
临行前,皇孙正在案子前画画。他画的是一株菊花。自从我告诉他真实的身份后,他的行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每日照常读书、绘画、骑马,对我仍如往常一样毕恭毕敬。我也曾坦诚地告诉了我和上官的分歧,问他有何打算。他沉思良久,非常沉稳地说,他的生命是我和上官大人给的,他将遵从我这个先生的意志。我问他是否想当一个贤明的君主,他坦率地说,他更喜欢目前安静的生活。当然,假如真如先生所言,为了天下百姓,他也不反对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总之这是一个最通情达理的青年,没有野心,胸怀宽广,心静如水。那天当我登上车子去皇宫的时候,我曾在心底动摇过,是否上官说的有理,是否不该打破眼前的平静。望着皇孙潜心画着菊花的专注的神情,我心想,假若大司马王莽的表现让我失望,我就此打消念头,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就这样去了皇宫。很多年前当我在太常寺任职时也曾多次上朝入宫,因此宫廷的一切于我并不陌生。只是时过境迁,眼前的宫廷依旧,人事却有太多变故,看着一张张年轻陌生的面孔在我跟前晃动,我感慨万千。我找到熟识的卫尉王某,他带领我进了未央宫。理由是现成的,我的家乡颍川,因着连年的干旱,颗粒无收,急需朝廷救济。不出我所料,大司马王莽亲自接见了我。他的年龄比我想象的要大,衣着简朴,眼睛因为熬夜而有些泛红。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埋头看着一幅巨大的地图,边踱步边口述着什么,旁边一名官员手里拿着笔正在记录。原来王莽决定更改朝廷的宫殿名以及全国的地名,这项耗费时日的工作已经让他几天没有合眼了。我听见他在吩咐说把长安改为常安,长乐宫改为常乐宫,未央宫改为寿成室,前殿改为王路堂。那官员手忙脚乱地记录着,王莽边说边用手揉着太阳穴。王某上前低声对王莽禀报,听说我有紧急的事情,王莽立马屏退了众人,亲自领我到了最里面的小房间里。那是他临时睡觉的地方,破旧的被子上打满了补丁,没有精美器皿,一只普通的瓦罐里盛放着清水。眼前的一切让我对他甚为钦佩。他让我坐下,询问我以前在何处工作,在宫廷中任何职务,得知我在成帝时期曾任太常寺丞,便十分恭敬地称我前辈。
我告诉了他我家乡的惨状,说已经有大批父老携家带口,外出逃难,他的眼圈红了。他立即答应派人赈灾,并叫来了户部尚书落实款项,当得知国库吃紧,无法如数拨款时,他当即决定把自己田庄的收入拨出几万两。在我提出应该兴修水利的建议后,他立马叫来工部人员,确定专人负责此事。看到他一边捶着腰一边对我的难题一一解答时,我真是感动不已。我内心踟蹰不已的天平已经明显向着某一侧倾斜了。这时候已过正午,我要办的事情已经落实,我似乎没有理由再耽误他日理万机的时间了。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时,他突然咳嗽起来,一个侍者赶紧端上了托盘,望着那托盘里的丝丝带着血迹的痰,我的内心坚定起来。我问他是否因日理万机而积劳成疾,他摇头,说他身体原本康健,但因为皇上病重,他在前殿代祷了五天五夜,不过是受了风寒。之后他说,可惜汉室后继乏人,为寻找新的可靠的君主,他已经几夜难眠了。一股热血冲上我的头颅。见周围没人,我立马跪了下来。
前辈这是为什么?他急忙上前扶住我,诧异地问。
我说大司马可否听我一个建议,关于新皇遴选的问题?
我说我知道一个人,堪称新皇的最佳人选。我说此人不仅年富力强,头脑聪颖,而且品德端正。他用手示意,让我赶紧讲下去。我说,他是先祖孝元帝的唯一在世的嫡孙,孝成帝唯一在世的亲子。他愣住了,似乎有些意外。他说,此话怎讲?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样子,我便把上官和籍武如何藏匿曹宫之子的事情说了,同时,我拿出了那个笏板,上官曾经用过的笏板。
王莽一见到那笏板便改变了脸色。和我一样,成帝年间他也曾在宫廷做过侍中,这种官员用具他不会不认识。他仔细看了那笏板上残存的字迹,其中一项提及了成帝年间关于颍川洪水的赈济灾民的议案,没有进过宫廷的人不可能知道它的真实性。一定是意识到了我提供的消息非同小可,好久,他不发一语。我焦急地等待着。我知道,在哀帝和平帝即位之初,也曾有过成帝之子流落民间的传闻,但事后都证明那是伪造。而这次,仅凭着这个笏板,他也许并不真心相信我的推荐。我突然感到后悔,为自己的草率。假若他把我当成了一个骗子怎么办?
他说话了。他说,事关重大,我需要核实一下。你能否让我们见一见那孩子——那个你说的,皇孙?
我说当然,我明天就把他带来。我说他长得非常像孝元皇帝,也就是他的祖父。你一看就明白了。
他说当然,孝元皇帝是我的姑父,我也曾见过的。
安静。他仿佛进入了沉思。我也安静地等待着。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抽泣。我惊讶地发现他在抹去眼角的泪水。他泪如雨下。他说,真是老天不负我啊!孝成帝驾崩而无后,举国无措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哪知道他真的留有后人!就凭你这个消息,我王莽就该深深地感谢你了!你是汉室的恩人啊!
说着,他满脸泪痕地站起身,对我深深一拜,并跪下了。
我赶紧口称不敢当,也站起,跪在地上。我们就那样痛哭着抱成一团。之后他平静了,亲切地把我扶起来。他的手坚硬而粗粝,湿乎乎地带着汗水。我能感觉到他的激动。确实,就是因为成帝无后,才找了定陶王即位,就因为定陶王的嫉妒,才免去了他王莽大司马的职务,让他赋闲在家整整六年。从血缘上讲,王莽是成帝的表弟,而皇孙是成帝的亲子,也就是说,皇孙是王莽的表侄,他的亲人。想到这里我便能理解他激动的心情。我说,我只是做了一个臣子应该做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请他入宫——你一见他,就会明白,他是真的。你明天就知道了。
他说,不,我不要等到明天。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马上派人去接。我要见他。现在,马上,立刻。
我在片刻之间出现了犹豫。现在想来,那一定是我的直觉在提醒我。可惜,我也只是犹豫了片刻。看着他那诚恳急切的哭红了的眼睛,我说出了皇孙的地址,并提出,我这就回去接他。
不用不用,你就等在这里,你是我的前辈,岂有你亲自劳顿之理?我马上出去安排。他热情可掬地说。把我按在榻上,命众侍女给我上茶,并匆匆走了出去。
一个侍女端来了茶水,我一边喝,一边听着。外面很安静,他一定走远了。之后我听见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我窗外的什么地方响起,有什么人在远处喊着,准备车马。我能想象他们的激动,我更想站起来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但不知怎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攫住了我,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我发现我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拉着厚厚的帷幕,一时间我竟然想不起我身在何处。我起身走了出去,发现这是在宫廷外面的一间小耳房里,不远处就是未央宫巍峨的宫殿,而长长的阶梯上方,未央宫的大殿一片漆黑,已然关闭。我终于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我心想,皇孙肯定已经被接进宫了,而自己因着瞌睡竟然错过了这一幕。大司马王莽必定是为着让我好好休息而不忍心叫醒我,派人把我送到了这个所在。我起身便朝未央宫大门走去,一个御林军持戟挡住了我。我说我要见大司马王莽,是他让我等在宫中的,因为他已经派人去接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了。但那御林军冷笑着说,大司马一早便到下面州县巡视去了,不可能见过我,因此,我一定是在胡言乱语。
尽管我竭力分辩,还是被挡在了宫外。开始我还奋力喊叫,想用自己的喊声引来注意,我甚至提到了卫尉王某的名字,但他们说从未有过王某这个人。看着越来越多卫士提着刀剑前来,以及他们那冷漠的眼神,一阵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想到了上官的叮咛。我退后,趁着他们还没有抓住我,转身逃走。
我奔跑在黑暗的街道上。我住在郊外,离未央宫有十里之遥,我在一家客店借了一辆马车,飞快地朝家里奔去。马蹄嘚嘚,夜风吹拂着我的脸,我汗流浃背,我还是嫌马车跑得不快,催车夫快马加鞭。
马车在我的宅院外停住了。谢天谢地,房屋一切完好,安安静静,一派祥和,没有变成残垣断壁,也没有着火,更没有士兵闯入或占领的迹象。我飞奔进入院子。
院子静悄悄的。白天盛开的紫色菊花正在黑暗中静静匍匐着。池塘里的青蛙在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鸣叫。我看到了屋里点燃的那盏灯。昏黄温暖的一团,亮在窗棂里面。那是皇孙房间里的灯,想必他还没有睡,还在房间中画着画。我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他们还没有来接他。是不是我把地址说错了?或者,他们来接他,而他拒绝了?又或者,他们请他入宫,而他虽然同意,但却等着我,要向我告别?甚至,更或者,白天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以为自己去了宫中,但其实并没有去?总之一切皆有可能。大司马王莽是个通情理的人,也许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我就这样推开了门。我推开门,看见那孩子正趴在案子前,像睡着了,手中还拿着笔。我轻轻走了过去。我在思忖着,该如何叫醒他询问白天发生的事情。毕竟,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觉得不对劲,站住了。
他的眼睛大睁着,盯着案子上的画布。那是一朵菊花。但确切说那不是菊花,而是一大片凝固的血滴组成的图案。一滴滴血,殷红着,散漫着,凝固了,组成一片比菊花更大的花的图案。他就这样坐在他的菊花图案前。而他的眼睛,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都挂着血滴,那些曾经奔涌而出的血已经冰冷,凝固。
几个早已埋伏在某处的宫廷卫士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他们来自宫廷,我知道。我是从他们那娴熟的手法和身上散发出的熏香味道知道他们的来历的。他们按住我,用那种宫廷特制的小刀,飞快地,庄重地,带着一种仪式感,割断了我的喉咙。在最后的蒙眬中,我看见那年轻人,那个叫皇孙的年轻人,满是悲哀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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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四处流浪,吟唱着一个关于皇孙的歌谣。和当年的上官一样,我白发苍苍,落拓而肮脏,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血迹。
一个两岁的幼儿被选中,继承了因平帝死亡而空出来的王位,这便是孺子婴。三年之后,王莽废黜孺子婴,正式即皇帝位,建国号为新朝,这是你今天知道的事情。
几千年来,我四处流浪,四处讲述,却无人理睬。因为没人能听懂我这个亡灵讲述的故事,一个生命短暂倏忽的年轻人的故事,皇孙的故事。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