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写好一个宏大命题
2016-04-16张艳梅
张艳梅
我很愿意看到“70后”作家写历史。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用关心现实。恰恰相反,当代作家之所以写不好现实,往往是因为他们对中国历史缺乏理性认知、缺少深入研究和质疑精神。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国,漫长的战争,频繁的运动,各种革命和改造,对于当代中国来说有哪些深远影响?宏观层面的,包括制度模式、社会结构、文化形态等;微观层面的,一村一族,一家一户,乃至一个人,他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情感状态,甚至私人生活境遇等等,我们大都能从历史的河流中找出源头。
近年来,非虚构文学引起广泛关注,中国故事成为热点话题。在我阅读朱阅平小说、写这篇稿子的这几天,微信朋友圈中的一篇作品——黄灯的《回馈乡村,何以可能?》(《十月》2016年第1期)在网上引起广泛关注。因为是亲历,多了在场感,那些家长里短扑面而来,带着痛感和焦虑。而乡村问题,包括代际贫穷、留守儿童、风俗崩解、老人自杀、资本侵蚀等等,并不是一村一户特有,也非一朝一夕而成。
近现代中国历史和眼前的乡村现实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很多人在思考和追问,也有很多学者在研究。对于作家来说,写作并不仅是写好人物、讲好故事那么简单。李浩常说,小说是用虚构最大限度接近并且呈现真实。我们很多作家也能部分地写出真实中国,无论是历史中国,还是现实中国,无论是城市中国,还是乡土中国,但是缺少洞见,也缺少诚意和感情。思想、才华和感情是一个好作家缺一不可的必备武器。
回到《老榆树纪事》。读完小说,首先想到的话题是国族叙事,然后是阶级话语,再然后是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时空交错的点线面叙事构图。
这篇小说中的两户人家三代人的矛盾冲突,沿着两条线索展开。革命年代:富贵的爷爷佃户三猫和土蛋的爷爷地主九阎王因为种田交租冲突;“文革”时期:富贵他爹治保主任和土蛋他爹“地富反坏”因为阶级身份斗争;改革开放:富贵和土蛋因为争夺宅基地、娶日本媳妇开日本车先后两次较量。小说有历史和现实两条线索。历史线索是三猫、四狗当不成汉奸,最后和鬼子同归于尽。现实线索是富贵种菜发家,土蛋打工发财。两条线索的话语交集是“汉奸”。在抗日战争年代,三猫、四狗这样的穷人,为保命试图为鬼子效力,结果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连汉奸都当不上;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土蛋外出打工,衣锦还乡,开日本车,娶日本女人,仍旧被留守乡邻骂成汉奸。
小说写到了乡间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复杂的国民性。富贵们老榆树下义愤填膺:“小日本再次扩大东海防空识别区。人们大骂小日本贼心不死,又说到了抗战时期的抵制日货运动,又骂现在人还在买日货,说如果咱中国人一件日货也不买,那还不把小日本穷死!”这种情绪,在三段时空压缩的老榆树下被放大,呈现的是弱势民族的创伤记忆和精神轨迹。三猫、四狗当年的选择,富贵、土蛋半个多世纪后的分歧,朱阅平笔墨不多,隐含的思考不少。虽然看起来泾渭分明,身份转换中,包含着丰富的民族话语密码和时代精神症候。
民族主义成为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其实由来已久。民族情感分化及民族认同危机,同样愈演愈烈。随着世界政治格局的演变,加之国内少数民族地区冲突的日益加剧,民族问题逐渐成为国际国内社会关注的焦点。到今天,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我们的国族叙事?无论是全球化的简单认同、全盘接受,还是坚守民族藩篱,筑起意识形态高墙,都不是理性的态度。对于民众来说,民族情绪往往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并不能完全反映民族意识。当然,知识分子、学者,包括作家,对此也没有共识。先放下革命战争题材作品中对民族精神的弘扬不谈,我们在大量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不同的民族文化形态、民族性和民族史书写,如海外华文作家和国内的边地作家。具体到中日关系,纠结的不只是钓鱼岛和东海安全,一面是反日声浪高涨,一面是赴日购物狂潮,这中间的沟壑和扭结,更值得我们思考。
朱阅平以老榆树为点,以时间为线,以吊人、批斗、吊车三幅带有历史感的画面,建构起叙事的辐射阈。小说核心象征物是村头那棵大榆树。老榆树是村里的话语集散中心,是乡土中国政治斗争的缩影。每一次时代转折,每一代人登上历史舞台,喧嚣,然后退场,留下沉默的大树,作为历史的见证。
“一片黑暗的世界,黑压压、乌沉沉地压在两颗衰老的心上。”小说中这句话不由得让人忧从中来。从故乡到异乡的打工者们,从历史深处飘荡而来的灵魂们,携带着各自的代际历史、文化身份和精神符码,我忍不住会想:土蛋和富贵的下一代,如何看待自己的民族国家?从乡的国,到城的国,“黄灯”之后,是红灯还是绿灯?从我的国,到他的国,东海之外,是隔着民族主义还是隔着世界主义?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