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拒还迎的沉重
2016-04-16赵文广
赵文广
读张敦的《苦海无边》,把握住两个关键词会更容易接近作品的内核。小说里写的事比较杂,又没有什么大事,读者会感觉到这个小说写的是什么啊,流水账一样。其实不然。
第一个关键词是“青年”。这个小说写的是青年,是一群生活无着的人,他们大部分刚走出校门,也有的是刚工作不久,比如莹莹。这里有一个应聘作文老师的魏军,作者没有太详细说他的来龙去脉,但即便不注明他的年龄阅历,我们也能看到他生活无着的状态。他甚至不如小说中的“我”能够更从容地面对现实生活。“我”和左泉都是刚毕业的,左泉还没从毕业的状态里走出来,还在纠结和女朋友分居两地的问题。
这时我们遇到第二个关键词“困境”。用“困境”这个词是有点大,也有点空。具体点说,就是这些青年在干什么,要干什么。他们主要是在做两件事,工作和爱情。在这两件事上,我们能看到一些特别之处。
就工作来说,他们的工作尚未开始,连基本的工作技能都不能很好地掌握,还处于机械模仿的阶段。已经工作过一段时间的莹莹,也坦白认为自己的教学能力还不如刚应聘来的暑期班教师,莹莹更擅长的,可能是发广告;魏军看来不适合当老师,他应该考虑向其他方向发展一下。但这不是一篇职场小说,到此为止,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青年人,刚刚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们处在事业的真空地带。
爱情可以说是这篇小说分量比较大的部分,我们可以把它分成三个时态,过去时、进行时、将来时。“我”和前女友的爱情是“过去时”;左泉和他的女友是“进行时”,在小说快要结束时,这个“进行时”变成了“完成时”;“将来时”则比较微妙,可以说是“我”和莹莹。还有两个算是背景式的爱情,“房东”郑在和他的女友,还有莹莹和她的前男友,这是两个模糊的存在,使小说的层次丰富了一些。细看这几种爱情,你会发现少了点什么。首先,它不很浪漫,不很有激情。比如左泉让女友听大海的声音时,女友说,是冲马桶吧。我和莹莹游向海的深处这样一个结尾,看着有些浪漫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迷惘;其次,他们对待爱情有些随意,无论悲伤还是高兴都有种夸大的成分。左泉女友和他分手了,左泉发短信说他要死。莹莹和男友分手了,却很快就找到了“我”,要和“我”看电影,很快又和“我”一起去游泳。这样的爱情,会让人觉得好像是一种废墟里的爱情,几乎不能说它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而是一种“类爱情”。这是小说的一个发现,当然,已经有不少作家发现了现代的爱情有些不同以往,只是张敦写得自然诚实些。
而这篇小说显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它名为“苦海无边”,这个标题让人想到“芝诺悖论”,就是“飞矢不动”和“阿基里斯与乌龟”故事背后那个哲学命题。“芝诺悖论”是个非常具有文学性的命题,用《庄子》里的话说:“一尺之锤,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在卡夫卡的小说里,也有“芝诺悖论”的影子,一个人总也无法到达终点。把《苦海无边》这个小说套用在这个悖论上,就能看到有意思的现象。从我们真实的生活经验上判断,可以确定小说里的“苦海”,无论是从年龄上,还是从工作或爱情上,都是可以渡过的。但是这个“苦海”,又不止一个。在小说里,每个人每件事,都可以成为一个“苦海”。对郑在来说,“我”和左泉已经工作了,郑在还在大学的“苦海”里。对“我”和左泉来说,贫穷是一个“苦海”,他们之所以没有走到更远的地方,只是因为没钱买票了。工作和爱情也是一个个“苦海”。小说好像是把“芝诺悖论”普遍化了,但我们细看,会看到不一样的地方。
“无边”是说“苦海”无法渡过,而无法渡过,在这篇小说里并不是写“苦海”有多大,而是对个人来说,举步维艰。魏军想要争取教职,用了很多时间,下了很多功夫,仍在“此岸”,而那个轻车熟路的女教师,一上台就已经站在了“彼岸”;“我”和莹莹发广告,看到学生们像呕吐物一样从学校里倾泻而出,有种深刻的排斥感,但他们又希望这些“呕吐物”能够为己所有。魏军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我”和莹莹在做自己讨厌的事,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在小说里多次出现,从中可以看到一种矛盾,想要和不想要的矛盾。在物质、精神和伦理的多种矛盾纠结中,在工作和现实、理想和世俗之间,他们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点,而是被动地被吸引着,靠近什么就是什么。
在古典的“芝诺悖论”里,有一个目的,但无法达到,要到达终点时,总会有新的阻碍出现。而《苦海无边》这篇小说里,我们读到一种深层的疲惫和对静止的渴望,这种渴望在小说的最后达到了极致。“我”和莹莹在大海中生死未卜,救生圈随时会坏掉,我们会淹死在大海里。但是,阻碍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部的疲惫。对魏军来说,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自己会成功,他一直在坚持,并准备离开。所有目的都意味着一个朴素而美好的想象。在《苦海无边》里,这种想象是缺席的,回到前面找到的那些关键词,青年们为什么要为爱情走到一起,努力争取来的工作又意味着什么,有钱了就可以买票去更远的地方,那又意味着什么?甚至对大海的渴望,这种经典式的愿望,在小说里也都被消解了,大海是什么,海浪的声音像冲马桶一样,它那么大,也只是独自“大”着,没有感情。海浪在作者的笔下,显出了疲惫感,海浪无目的地冲刷着海岸。
这时可以想到作者的“苦海”是有所指的。在庞大的无目的的世界里,人是渺小的脆弱的,人的思想、人的任何想法都带来沉重。如果他的行动没有意义,没有结果,他为什么行动?此时行动令人疲惫。这是一种视角,在这样一种近乎绝望的视角下,审视小说人物的一举一动,会令人感动。“我”日复一日吹着漏气的救生圈则有了一种西西弗推巨石的象征。他们在艰难地活着,也许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困境,但在存在的意义上说,他们面对的是本质上的困境。“我思故我在”,《苦海无边》在白开水样的却是源自内心的叙述里,真诚而非煞有介事地展开了对存在的探索,是很可贵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