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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无边

2016-04-16张敦

长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游泳圈

张敦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崔健《花房姑娘》

1

我来到秦皇岛,目的并不是看海。我对海不感兴趣。放下行李后,郑在建议大家到海边走走。左泉上午就到了,他从河南过来,只看过黄河,没看过海。三个男的,再加上郑在的女朋友蓉蓉,我们一起走出小区,然后又走了五分钟,来到了海边。我意识到,我们住的地方,离海很近。

我们站在海边。暮霭沉沉。在这一片模糊的后面,就是大得要命的海洋。因为雾的原因,郑在表示了些许遗憾。他说,可惜,看不远。我和左泉,作为第一次看海的人,却没有看到海的本来面目。海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只露着一鳞半爪,绝大部分隐藏在迷雾之下。郑在本来想给我们呈现一个无边无际浩浩荡荡不可一世的大海。

幸好还有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前赴后继,声势不弱。我们光着脚,陷在沙子里。海浪来来回回,让我们越陷越深。左泉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说,你猜我在哪里。他弯下腰,让手机靠近海浪。两个浪头过后,他把手机放回耳边,说,听见了吗?哦?不是冲马桶,是大海的声音!

海边很无聊,只有沙子和水。我考虑是不是应该兴奋地大喊两声。左泉的表现很好,他不但自己很兴奋,而且还纠集了女友,让兴奋加倍。我没有女朋友,人也很沉默。他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面对大海无动于衷,他们并不奇怪。

我们沿着沙滩走出去很远。到处都一个样。最后终于走回大路,坐在路边,收拾掉脚上的沙子,套上凉鞋。天色已晚。

经过小区,我们并不进去,继续往前走。郑在要带我们去吃饭。燕山大学在路的另一边,学生们布满大街,街边都是小饭馆和网吧。我们走进一个大棚,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昏黄的灯光下,卖衣服的和卖小吃的各盘踞一方,统统是生意火爆的样子。顾客都是饱食终日但瘦弱不堪的学生。郑在说,你们想吃什么?这里什么都有。我说,喝点啤酒吧。郑在说,要喝啤酒,得吃烧烤啊。烧烤摊有几个,都很热闹,装满扎啤的桶威风凛凛地立在中央。

郑在特意点了几个海鲜烧烤,鱼虾之类的,以示海滨城市的特色。我点了羊肉串。左泉点了大腰子。蓉蓉点了炸馒头片。扎啤先上桌,郑在说,为了这次相聚,干了!我们三个男人仰脖喝下。蓉蓉只喝一口。杯子被收走,灌满酒,又端上来。就像啤酒的泡沫,我们的话泛了上来。

先是郑在说了一些话。他说明天他就要和蓉蓉回家过暑假,房子让我和左泉住,我和左泉要好好找工作。左泉也说了一些话,他主要询问了去人才市场的乘车路线。蓉蓉热心解答,门口乘车,在哪里转几路,确保左泉万无一失地找到人才市场。那你呢?你明天干什么?郑在问我。我胸有成竹地说,去给孩子们上课。

我的工作,是来之前联系好的。离开学校的前几天,我一直在网上找工作,发现秦皇岛有一家写作学校,招聘作文老师。我打了电话,说自己中文师范刚毕业,并且爱好写作。接电话的女人说,你来面试一下吧。左泉的情况和我类似,他学英语,想来这里找个进出口贸易类的工作。郑在是我们的高中同学,正在秦皇岛上大学。他是本科生,需要四年的时间才能毕业。我和左泉是专科生,只需要学三年。所以,现在我和左泉正式步入社会,而郑在还在大学里混着。

蓉蓉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可谓知根知底。我们的高中时代是在一所全封闭的魔鬼学校度过的,大家长年累月地耳鬓厮磨,熟悉得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在变态的教育体制下建立起来的友谊,竟然牢不可破。郑在和蓉蓉在那时搞起了对象,患难见真情,相濡以沫,坚持到现在。他们在校外租了房子,一方面说明他们家境优越,不缺钱,另一方面说明他们要狠狠报复高中时代地下偷情的日子。

喝了七八杯扎啤,酒劲儿上来。我感觉膀胱已经胀满,再无多余的容量。郑在遥指厕所,一个二层楼的角落。我过去撒尿,左泉紧紧跟随。在臊臭冲天的小厕所里,我俩一块儿尿,尿的都是刚喝下去的啤酒。酒精已经留存体内,温柔地绑架了舌头,左泉有些吐字不清了。他说,你的工作怎么那么好找?我说,我只不过当个小老师,要求不高。

撒尿回来,郑在结了账,不再喝了。蓉蓉建议我和左泉去买泳裤。郑在也说,去买吧,去海边游泳时会需要的。对于我这个从山里来的人,肯定是没有泳裤的,更何况,我不会游泳。左泉也没有,他很渴望买上一条,因为他会游泳。

每个卖服装的摊子上都有泳裤。经过一番习惯性地讨价还价,以5元一条的价格成交。我掏钱的时候,郑在伸手过来,在我的钱包里扒拉了一下,发现了里面的五张大票。他诧异地说,你带了五百块就敢闯秦皇岛?我说,还有,还有。郑在不置可否。蓉蓉瞪了郑在一眼,指责他不该看我的钱包,钱包属于个人隐私。实际上,我的隐私就是,这五百块就是我所有的钱。

摇摇晃晃地走回小区,郑在不厌其烦地讲解着行走的路线。他希望在他离开以后,我和左泉能顺利地找到家门。夜晚的景象和白天截然不同,我们怎么能记得住,只是含糊其辞地答应着。郑在特意提醒我们,仔细闻闻,空气中有什么味道?我提鼻子认真地闻,什么味道也没有,如果硬说有,那也只是胃里翻腾上来的烧烤味儿和啤酒味儿。郑在见我们闻不出来,只好给出答案,是海腥味儿。经提醒,左泉表示闻到了。我依然闻不到。

到了家,我被安排在阳台上的房间。这本来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阳台也被装修成了房间,窗户很大,看得见更多的夜色。还有一间小屋,左泉住。郑在和蓉蓉住在大屋,睡一张大床。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酒劲儿带来无限睡意。外面很黑,虫子在叫。行李扔在床下,懒得打开。郑在进来,让我去洗个澡。大热的天,我身上满是火车味儿、烧烤味儿和啤酒味儿,说不定还有海腥味儿。我扎进卫生间,用凉水冲洗身体。睡意全无。想起前天晚上,我在宿舍的公共卫生间里接了盆水,从头顶倾泻下来——冲完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澡。躺回床上,我看看手机,10点多了。同学发来的短信,问我如何,我回了一个,好得很。我想一口气睡过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为了迎接失眠,我索性坐起,抓了杯子接水来喝。

酒后的干渴,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2

早上八点,我醒来。阳光冲撞着窗帘,十分刺眼。有点宿醉的感觉,头疼,但还可以忍受。周围静悄悄的,他们还没有醒,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我想,得去干点正事了。我冲了澡,又喝了一大杯水,感觉好了些。打开行李箱,找出那件刚买的比较正式的衣服,穿上。这身衣服来自学校附近的大市场。那个大市场比昨晚的大棚还大。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去那里买了这身衣服,打算上班时穿。现在终于穿上了,先去面试,然后上班。如果面试成功的话。

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我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他们依然没有走出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决定不再等了,写了张条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告诉他们,我去面试了。我希望这种积极进取的劲头让他们感到欣慰。

外面很热,白花花一片。我走到小区门口,发现小区的名字是四个数字,三五四零。这里好像是军工厂宿舍。我在路边买了一个煎饼。吃着煎饼走到公交站台,很多年轻人在翘首以待。我把公交站牌阅读一遍,希望能找到海阳路三个字。那个学校在海阳路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只好问旁边的女孩。女孩很善良,认真地想了一下,让我坐三十四路。

车上人不多,大多是学生。我问售票员,到海阳路哪站下。她不善良,用极为厌恶的口气说,第二中学。然后,我带着一种被嫌弃的感觉,在秦皇岛的大街上慢慢移动。下面这条路,因为奥运会而拓宽,两边还在建设,不时扬起阵阵尘土。阳光猛烈,就算是海滨城市,也干燥得像非洲内陆。海边的城中村,破破烂烂得犹如贫民窟,将来我会不会去那里租个房间?

秦皇岛的街道和我去过的别的城市没有不同。我没去过几个城市。但在我看来,到处都一个样。或高或低的楼,麻木而匆忙的人,热情过度的黑出租。所以我早就灭绝了流浪四方的想法。到处都一个样,这世界真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街上的姑娘——只有姑娘是不一样的,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在短短的半小时里,我发现秦皇岛的姑娘大多是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看着姑娘们的腿,我心情好了一些。到了第二中学,我下了车,拦住一双长腿问路。她指出一个方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大海的方向。

我顶着大太阳,走到海阳路。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地图。其实我是个很害羞的人,不爱和陌生人说话,哪怕对方有一双长腿。地图可以避免向陌生人问路的尴尬。我要找的地方,是工人文化宫,这个地名有希望在地图上找到。那所学校就在工人文化宫对面,打电话的时候,我全都打听清楚了。

路的另一边,是那个学校的招牌。毕竟是民办学校,牌子做得足够醒目。我从一个大门进去,按照墙上的标示,走到三楼。突然之间陷入了孩子们的包围圈。到处都是玩闹的孩子,就像西游记中的花果山。看到一个房间上钉着教务处的牌子,就走了进去。没想到这里也有孩子。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前,几个孩子围着她,有点儿孙绕膝的意思。我说,你好,我是来面试的。老太太站起来,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热情,她把我领到房间的深处,一个中年女人的桌前。

这个女人先让我填了张表,然后给校长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后,她给我一本书,是一本教学参考书。她说,你先备备课吧,等下午校长听你讲课,讲得好就留下。她领我走出房间,穿过孩子的丛林,进入一间闲置的教室。她说,你就在这里备课吧,中午去街上吃点东西,下午试讲。一听到试讲两个字,我突然紧张了一下。她笑着说,不要紧张,校长不喜欢紧张的人。

除我之外,教室里还有一个人,男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他率先打招呼,你好,也来面试?我说,是啊。我们开始攀谈起来。他叫魏军,一周前来这里面试,试讲了一次,校长不满意,但没让他走,让他听课,向别的老师学习。今天,他要进行第二次试讲。他说,输赢胜败,在此一举。我注意到,黑板上写满了板书,都是他的手笔。在这间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不知道他已经讲了多少遍。

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我们都一样,刚毕业,没有上过班。话说到此,也就无话可说。事实上,我们是竞争对手。课必须准备,否则试讲的时候我真的会无话可说。我写了很多字,把自己讲课时需要说的每句话都写下,就像一篇演讲稿。写完后,通读一遍,觉得完全记住是不可能的。一遍遍不停地读,越读心里越有底。

魏军突然说,咱们先自己讲讲吧。我说,行。他走上讲台,看着我,笑了笑,猛地严肃起来,犹如演员进入了角色。他像老师那样讲起课来。他的普通话不标准,嗓音也不够洪亮,可贵的是十分流畅,眼睛不看教案。他讲完后,从老师的角色中破壳而出,笑着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挺好。下面该我当老师了。尽管只有魏军一个学生,我还是有点紧张。在学校的时候,我试讲过很多次,自认为不比别人讲得差。我按照教案讲起来,中间向魏军提问,以示课堂互动。我讲得慢,声音大。

我讲完后,魏军有些不安。很明显,我比他讲得好。我提议一起去外面吃午饭,我想请他喝瓶啤酒。出了学校往东走,我们在一家菜市场旁边找到一家小饭馆。每人要了一份凉皮和一瓶啤酒。吃着喝着,魏军突然说,我觉得你能留下,我够呛。我说,又不是什么好工作,争它干啥?

这顿饭吃得较郁闷。魏军闷闷不乐,忐忑不安的样子。结账时,我们争了一下,最后被我抢先。从小饭馆出来,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回到那间教室。孩子们已作鸟兽散,老师也不见踪影。我趴在桌子上,睡个午觉。魏军继续备课,他说自己没有午睡的习惯。

在这间陌生的教室里,我不可能睡熟。宿醉感正快速消退,我趴在桌子上,享受这种病后初愈的美好。楼道翻腾起散乱的脚步声,教室门被用力推开。我抬起身子,站起来。进来好几个人,女的居多,仅有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在讲台上站定,指了指我和魏军,说,你们也要试讲?我们点头。他说,准备好了吗?我们说,准备好了。他说,那就开始吧,谁先来?

我和魏军对望一眼,他的身体纹丝未动,既然这样,我就先来吧。我走上讲台,深施一礼,作自我介绍。那些女的坐在教室的中部,每人面前摊开一个本子。那个男的坐在第一排,他空手而来,眼睛死盯着我。他应该就是校长。就当他们是我的同学好了。

魏军第二个上台。他好像很紧张,声音有轻微的颤抖。这一次,他讲得还不如对我讲的。但他讲得依然流畅,看得出来,精心准备过。

没想到,除我俩之外,还有人要试讲。是两个女孩,陆续怯生生地走上讲台,每人讲了二十分钟。在我看来,讲课其实是一种表演,你得装成一个学富五车、诲人不倦、和蔼可亲的老师,不只如此,还要装老成,装胸有城府。而这两个女孩,显然不太会装,她们还是一副学生的模样。

男子站起来,说,你们四个跟我来办公室。

3

从学校出来,我按原路返回三五四零小区。路上,我收到了郑在的短信,说他和蓉蓉已坐上回家的列车,祝我面试成功。我回复说,我明天开始上班,不能去火车站送你们,真抱歉。郑在又回过来,表示祝贺,说我很厉害。我回复说,有个工作先干着,都一个样。

好一个夏日午后。街上热浪滚滚,行人寥寥无几。天空换了颜色,惨白一片。我走进小区。这里树木高大茂密,严防死守住一片阴凉。走了不到百步,我发现了问题,找不到栖身之所。这个小区大过我从小长大的村庄,一模一样的红砖楼,好像八百里连营,一座挨着一座。昨天晚上的扎啤,让我彻底忘记了那条曲折的路线。无奈之下,我只好拨通了左泉的电话。左泉在电话那头嘲笑我。他没有在屋子里,而是在公交车上。他去火车站送走了郑在和蓉蓉。

我走回大门口,等左泉回来带路。大树下有水果摊,我买了半个西瓜。不一会儿,左泉在一片凄惨的阳光中现身。他指着我说,你真笨,走!我若无其事地把面试的事告诉了他。他很高兴,认为我该请客。我说,虽然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但我还是要请你,先请你吃西瓜,晚上再请你喝啤酒。

对于回去的路,左泉其实也不熟。每走到岔路口,他都要停下思考片刻。可贵的是,他无比自信,始终认为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可悲的是,我们兴冲冲地走错了路。冲上了一座楼,认准了一扇门,用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突然开后,一个男的厉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连忙道歉,撤了回来。

退回楼下,左泉给郑在打了电话,问,咱们住几号楼?我估计,郑在肯定伤心欲绝,昨晚他对左泉苦口婆心的教诲算是白费。左泉挂了电话,说原来是22号楼。在这片楼的森林中,我们开始寻找22号楼。期间,我没有嘲笑左泉。

峰回路转,总算找到22号楼。进了房间,我去厨房把西瓜大卸八块。左泉趴在电风扇前吹风。西瓜很甜,如果再凉点,会更好吃。冰箱是有的,里面空空荡荡,该买些东西填满。左泉的手机响起,他跑到另一个房间。应该是他女朋友的电话。

我拖着被西瓜填满的身体,躺到床上,给同学发短信,告诉他们,毕业后的第四天,我就要上班了。来自河南的长途电话让左泉兴奋得喋喋不休。我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打开客厅的灯,我招呼左泉。他在睡觉。他需要起来,和我一起去外面喝啤酒。

翻箱倒柜,找到几张便签纸,可以粘贴的那种。左泉问,干什么用?我说,路上做记号,防止迷路。他表示赞同。小区的路灯下,我们每走一段,就贴一张便签纸。民间故事里,有人喜欢用面包屑做标记,结果都被鸟吃光了。我只希望这些便签纸能坚持到我们喝酒归来。小区里很静,一派安详,饭菜飘香。

我们再次进入热闹的大棚。还是昨天的摊子,叫来啤酒和肉串。两杯下肚后,左泉开始称呼我为张老师。来,张老师,我敬你一个。我一口干了。在左泉的要求下,我不但详细讲述了试讲的过程,还把在校长办公室里,两个女生被告知无法胜任老师的工作,含泪离开的事告诉了他。我和那个叫魏军的人被留下了,开始上班,但谁能站到讲台上给孩子们讲课,还得再比试一次。

左泉边听边感慨,说工作难找。我说,你别说了,我最烦的就是有些人说工作难找,那些人要找的工作都是好工作,如果不挑不拣,工作其实不难找,只要去找,你就不会饿死。左泉表示,他不属于那些人。他打算明天去人才市场,先探探路。为了祝他探路成功,我敬他一个。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在宿舍里喝酒。夜晚,怕被查宿的人看见,总是喝得战战兢兢。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能喝得如此轻松。我觉得,我们就像两块在茫茫宇宙中游荡的太空垃圾。

没喝太多,回去的路上,我们走路不晃。经过很多灯火通明的店铺,与一些兴致勃勃的女生擦身而过。我突然想起了前女友。去年这个时候,我俩惨烈分手。她比现在我看到的女生好看。这让我无比伤感。左泉拽了拽我的衣服,示意我集中注意,有美丽的女孩。我定睛观看,那女孩确实很美丽,长头发,高个子,胸不小。我脑中的前女友烟消云散。我和左泉停下来,用心观赏。在夜色的包装下,她的美丽不可一世。

两小时后,我一边想着她,一边抚慰着自己。

4

今天的学校和昨天不一样,安静得让人心慌。我喊,有人吗?无人应答。我来早了。站在楼道里,我骂自己,为什么如此积极?反身下楼,去街上吃早饭。菜市场旁边,有炸油条的摊子。我坐在小板凳上,要了四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全都吃下去,满头大汗,心满意足。

我再次来到学校。已经有人了,我找到教务处的那个女人。她领我进入一间大办公室,指着一个座位说,你先在这里坐吧。这里本来是教室,墙上的黑板为证。办公桌共有八张,两两相对。

进来一个女的,戴着帽子,帽檐十分宽阔,遮天蔽日。她说,你就是新来的吧?我说,是,你好。她说,太好了,这下办公室有男的了!又陆续进来几个女的。魏军也来了。他和她们很熟悉了,挨个打着招呼。他在我对面坐下,说,来得挺早啊。我说,嗯,第一个来的。他说,见见刘姐吧。我们来到最里面的那张办公桌前。刘姐盘踞在此,她是教学组组长,老师们的头儿。没等魏军介绍,刘姐先开口了,你是小张吧,昨天听你试讲了,先去领书本吧。

魏军带我去领了备课本和笔。笔有两支,一支黑的,一支红的。然后,我俩就坐在自己的位置看书,一言不发。她们在不停地聊天。

十点多,刘姐开始分配任务。这是一所培训学校,只在周六和周日上课,其余几天,是看不到学生的。此刻,学生们在正规的学校里。再过一周,他们才能迎来暑假。趁此机会,我们必须去正规学校门口发传单,鼓动学生的家长——让你家孩子来这里补习作文吧。刘姐把我们分为四组,两人一组,负责一个学校。魏军和大帽子分在一组。大帽子笑着说,有了小魏,她只在树下乘凉就可以了。刘姐指着我说,小张,你和莹莹一组吧。

莹莹是谁?刘姐指给我看。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瘦长的女孩,长头发,大眼睛,正冲我点头,有点害羞的样子。好了,开始行动吧。刘姐下达了命令。莹莹走过来,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子。她的脸也是瘦长的,门牙有些大,像爱吃萝卜爱吃菜的兔子,也像孙燕姿。她说,你有车子吗?她嗓音轻柔。

我说,没有车子。她说,看来,得给你借一辆车子。周围的人互相招呼着,兴冲冲地走出去。我和莹莹走在他们后面。在教务处,莹莹找到了我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太太。老太太给她一把钥匙。她又把钥匙递给我,说,现在你有车子了。她又拎来一包传单。我担心这包东西会把她那纤细的手臂坠折,接了过来,果然很沉。

老太太的车子是一辆古老的女式自行车。我骑上去,样子应该很丑。莹莹笑了一下。她的车子是一辆新鲜的女式自行车。她骑上去,露出细细的小腿。我们冲上大街。莹莹带路。我对这个城市还一无所知。迎面吹来闷热的风,只骑了一会儿,汗就下来了。我说,莹莹老师,那学校远吗?莹莹说,不远也不近。我说,莹莹老师,我请你吃冰糕吧。莹莹说,行,但你不要再叫我老师,我比你还小呢。

我们停在路边,买了冰糕,然后一边吸吮着冰糕一边前进。把冰糕吃完后,又骑了一会儿,才到那所小学。校门口堵满了汽车和自行车,那些家长,有的蜷缩在汽车里,有的蹲在树荫下,他们目的相同——把自己的崽子接回家。停好车子,莹莹和我各拿一叠传单,走进人群。传单是一张报纸,刊登着孩子们的作文以及学校的广告。这东西有点阅读价值,家长们乐意接受。莹莹说,你要发给学生家长,别发给其他人。

莹莹熟练地发起传单,每发给一个人,她都会说出学校的名字。我学着她的样子,把传单发给周围的人。我一句话不说,想像莹莹那样说出学校的名字,可实在说不出口。实际上,此时的我很不好意思,害羞得不敢看他们的脸。他们对小报很是热衷,主动伸手来要,我慷慨大度地分发,转眼手里空空如也。莹莹手里的报纸还有很多。她回头看看,走过来,说,不要人人都发,有的人根本不是家长。听了她的指教,我又审视了一遍周围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和我们一样发传单的。莹莹说,你应该只发给中年模样的家长,以女家长为主,老人就不要发了,孙子的事他们决定不了。我在这活生生的经验面前,只能心悦诚服。我又拿起一叠报纸,一边甄别对方的身份,一边分发。学校里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呕吐物一样,喷射到大街上,乱透了。莹莹示意我停下来。我们站在原地,被孩子们淹没。一双双小手伸过来,理直气壮地索要报纸。

很快,孩子和大人散去。我和莹莹回到自行车旁。我把剩下的报纸捆好。莹莹说,回吧。我说,饿了,你们午饭怎么解决?莹莹说,我们去超市买吃的。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超市。我们骑到那里,进去买了几个包子。我特意买了两罐可乐,送给莹莹一罐。她推辞了一下,欣然接受。

在这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我和莹莹分别守住两个角落。她咬包子时,手捂住嘴,悄无声息地咀嚼。吃完后,她趴在桌子上,静悄悄地休息。魏军和大帽子回来了。大帽子敏锐地嗅到了包子的味道,说,谁吃包子了?莹莹抬起头,承认是她吃的。我说,我也吃了。大帽子说,小张,你没请莹莹吃饭吗?我说,没有。她说,真抠门,小魏都请我吃了。莹莹站起来,摇着可乐罐子说,张老师请我喝可乐了。

她的可乐还没喝几口,摇晃中溅出几滴。

5

公交车上,我给左泉发短信,问他在做什么。他没有回。车厢内依旧闷热。太阳高不成低不就。下了车,我慢吞吞地走着,像个软体动物。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左泉写的:你去海边找我,穿上泳裤,带上游泳圈。地上有个游泳圈,十分花哨。我把内裤脱掉,换上泳裤,套上游泳圈,在客厅里游了一下。我一点也不想去海里游泳。但看在左泉这张郑重其事的纸条的分上,我游出了门。

荒凉的沙滩上没有人,只有一堆衣服,是左泉的衣服——他的肉身在海里。浩瀚的海水中漂浮着一个花哨的游泳圈,上面有一个黑点,那是左泉的脑袋吧?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左泉衣服的旁边。我的肉身在游泳圈的挟持下投奔大海。海浪不大,海水疲惫不堪地涌来涌去,就像一个垂死之人的脉搏。我向前走,直到触及不到水底,整个身体悬浮于水中。我挥动双臂,像游泳运动员那样,游向前方。

左泉发现了我,双臂拍打着水面。嘿,你真的来了,我几乎要睡着了。左泉的声音很大。我也很大声地回答他,你给我发短信就行了,留什么纸条。左泉说,这不是跟你学的嘛,留纸条显得正式,仅次于写信。虽然我们离得很近,但仍然大声地说着话。海太大,有浪还有风,总担心太小的声音会下落不明。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吧,办公室里全是女的。

那么爽,有漂亮的吗?

都看得过去。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看得时间长了,就觉得漂亮了。你今天找到工作了吗?

面试了一个,让我等通知。

左泉向岸边游去。他说,等我一下。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突然感觉女朋友来电话了。我说,肯定没有。他扭回头,要和我打赌。赌什么呢?就赌晚饭吧。我们一起向岸上游去。左泉的手机在他的衣服口袋里,难道此刻真的在响吗?我不信。左泉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说,我和女朋友之间是有心电感应的,刚才我就被电了一下。

左泉比我游得快,一马当先冲上岸去,飞奔到衣服旁,抓起手机就按在耳朵上。喂,嗯,今天去面试了,让我等通知。他的身子背对着我,说得很认真。我手一松,游泳圈掉在地上,跳过去,一把抢过手机,屏是黑的,哪里有什么女朋友的电话。左泉哈哈大笑,返身冲入大海。我把手机扔在他的衣服上,也向大海扑去。

我们躺在游泳圈上,什么也没说。天空中没有飞鸟,也没有云彩,只是一片灰白。太阳快落下去了。闭上眼,几乎要睡过去。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才上岸。左泉拿手机一看,有个未接电话。是他的女朋友打来的,但已经不属于我们打赌的内容。

6

依据打赌的结果,左泉该请我吃饭。我以为我们的目标会是大排档,没想到却走进了大超市。左泉买了四个包子,然后问我要不要喝啤酒。看样子,左泉是要请我吃包子,但他却没问我吃什么馅的。我爱吃韭菜馅或茴香陷的包子。在我看来,只有这两样馅才是正宗的馅,像左泉刚买下的茄子青椒馅的,简直是包子中的旁门左道。左泉又买了两瓶啤酒。我们在超市里走着,身上套着游泳圈。

在客厅里,左泉抱歉地说,请你吃包子,没事吧?我喝着啤酒,啤酒不凉,比海水还温暖一些。喝完酒,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包子。以实际行动向左泉表示,我并不介意。茄子青椒馅的包子也是包子啊。左泉说,我已经没钱了,你还有多少?我说,五百。左泉说,你还能撑一个月。我说,俩月也没问题,我是省钱高手。左泉说,你借我一百吧。我掏出钱包,给他二百。

再过一个月,我就会发工资。即使一周后被魏军PK掉,也应该有一周的工资吧?这样,我的三百块就能接济上。左泉则不同,他还没有上班,工资遥遥无期。他的二百块需要支撑一个多月的时间,可谓任重道远。左泉告诉我,他的钱主要花在电话费上了。每天给女朋友打十个电话,长途加漫游。这样的铺张浪费让我深恶痛绝。自从来了秦皇岛,我的手机主要用来发短信,极少打电话。是爱情的力量,让一个穷小子出手豪迈,自绝后路。我觉得很可笑。

说说你的前女友吧,或者马上给她打个电话。左泉说。

关于我的前女友,真没什么可说的。人不错,是个好姑娘,渴望得到一种稳定、可靠而长久的爱情。这东西我给了她,她却不认可,根据自己愚蠢的判断投奔了另外一个人。我拿出毕业合影,指着她,引见给左泉。左泉说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吗?我觉得不是。于是我们进行了一番争论。

左泉,你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让我看看。他去屋里找照片,拿出一张毕业照,说,你猜是哪一个。我很乐意玩这个游戏,抖擞精神,聚拢目光,一一扫描过那些脸孔。男少女多,女的里面又是丑的居多。左泉和我一样,是不帅的男人。他的女朋友也应该顺理成章地是个不漂亮的女人。大多数女人都是不漂亮的。到底哪一个才是左泉的女人?我有点为难,也有点乐在其中。左泉说,快猜啊。我指着一个女的说,是这个?左泉说,这个好难看,能配得上我吗?我指着另一个说,那么是这个?左泉说,不对,这个也好难看啊。既然如此,我只好斗胆指着一个漂亮的说,难道是这个?左泉还是摇头。算了,我不猜了,你直接告诉我是哪个吧。左泉哈哈一笑,指着一个女的,权威地说,就是她。

严肃地讲,左泉的女朋友有点丑,比不漂亮的女生还不漂亮。难怪我屡猜不中。我一时哑然。左泉说,怎么样?我想了一下说,你们挺有夫妻相的。左泉说,她很温柔,对我很好,总是担心我当陈世美。我说,女人是不是都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作秦香莲?左泉说,当秦香莲没关系,只要别当潘金莲。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谁追的谁?我问左泉。他说,我们是一个班的,经常见面,经常见面,经常见面,然后就在一起了。我问,中间就没有什么转折点?左泉说,转折点就是有次上体育课,她晕倒了,我背她去医院,不小心摸到了她的乳房,她不依不饶,非要做我的女朋友。我问,你是故意摸的?左泉说,完全是无意之举,你想啊,背着一个女生,摸到她哪儿都是有可能的。

毕业以后,摸到女生乳房的机会就少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叹。左泉问,上学的时候,你没有摸过吗?我说,摸过,只摸过一个女生的,但分手后,就不让摸了。左泉问,你们为什么分手?我说,感情破裂了。左泉问,感情为什么会破裂?我说,她喜欢上了别人。左泉说,我敢断言,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说,不是,但你随便说,我不介意。左泉说,你还有机会的,兄弟。

左泉站起身,说,我该去洗裤子了。我说,为什么半夜洗裤子?他说,难道让我明天穿脏裤子去面试吗?我说,这多年了,你还是只有一条裤子?左泉说,对,我一直是个只有一条裤子的人,你有几条?我说,三条,也不算多。

几年前的一天,我们一起踢球。球滚到了操场边的大坑里,左泉一马当先地跑过去捡。他的身影消失在坑边,好半天没有上来。我们很纳闷,跑过去查看。只见左泉深陷泥潭,只剩下半截身子,手里举着足球。他没有呼救,怕被大家笑话,想凭一己之力摆脱困境,却越陷越深。大家拉他上岸。他的裤子上全是泥。他跑回宿舍洗裤子。上课时,他还没有出现。我奉老师之命去宿舍找他。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裤子挂在窗户上,迎风飘扬。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他说,等裤子干了就去。我说,你可以穿别的裤子啊。他说,我只有这一条裤子。

在所有的同学中,只有我知道左泉是个只有一条裤子的人。多年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为什么左泉只有一条裤子?据他自己说,主要是因为自己太瘦,所有的裤子穿起来都显得肥,好容易买了条合适的,就不再穿其它的了。现在,他要去洗的这条裤子,还是几年前那条吗?他摇摇头说不是。他早就换了新裤子。他现在胖了点,但仍在坚持只有一条裤子的传统。左泉洗完唯一的裤子后,我也洗了点东西,袜子、内裤之类的。这些衣物一起放进洗衣机里甩干,确保明天早起能干。

明天我想穿着干净的内裤去上班。

7

早起,所有的衣服都干了。我穿上了干净的内裤。左泉也穿上了干净的裤子。我们心情不错。一起出门,我去学校,他去人才市场。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上楼的时候碰见了莹莹,互道早上好。她换了条裙子,裙摆依然很长。魏军坐在我对面,认真看书,不时做着笔记。我学着他的样子,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其中包括几首诗。女人们照旧聊天。莹莹很少插言,插言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音调平和。

和昨天一样,我和莹莹去发报纸。在树荫下,莹莹告诉我,今天是孩子们最后一天上课,明天考试,然后放假。我说,那么,这也是咱们最后一次发报纸了?莹莹笑着说,是的,终于不用再跑到这里来了。我说,其实我喜欢跑出来发报纸,比在办公室坐着有意思。莹莹说,天这么热,太阳这么毒,都把人晒死了,你还说有意思。我说,莹莹老师,你在树荫下凉快吧,我去发。莹莹说,要发一起发吧,我不怕晒。

铃响了,学校开始呕吐,孩子们被喷射出来。我和莹莹手捧报纸,仿佛要擦去他们身上的污迹。实际上,我们也希望把他们吞进胃里,消化一番。毒辣的阳光下,街道陷入了一场劫难。汽车、自行车和三轮车接到了自己家的崽子,互相冲撞,乱作一团。一个驾驶三轮车的老头子一边缓缓移动,一边不停地咒骂。身陷重围,他苍老的脸上有点绝望,也有点鱼死网破的劲头。

等校门口尘埃落定,我和莹莹返回树荫下。旁边有个大妈在卖冰糕,我买了两个。莹莹说,咱们坐下吃吧。她把报纸分成两叠,请我坐下。我们坐在报纸上,吃着冰糕。莹莹说,张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问吧。

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话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那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莹莹老师,我跟你说的时候,可一直是目不斜视的。

对,你这样子很正常,问题是我男朋友,最近跟我说话时总是东张西望。

你可以直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理解男人,你们太复杂了。

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在商场卖电视的。

工作真好,每天都看电视,而且是好电视,高清的。

我觉得他想跟我分手。

莹莹心事重重。我们一起去超市买午餐,她颇感犹豫,不知道吃什么好,思考了半天,买了两根玉米。我很惊讶,问她,难道你中午就吃两根玉米。她说,没胃口,吃不下,吃一根玉米好了,这根送给你。我谢过莹莹,然后买了两个馒头和两根火腿肠。莹莹说我吃得太简单。我说能吃饱就行了,我这个人对吃无所谓。

学校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实际上是个电影院。张艺谋拍的《十面埋伏》上映了,音响在不停地广播,声音巨大,办公室里听得清清楚楚。莹莹抱着一根玉米啃起来。我任务量较大,孜孜不倦地啃着馒头。嘴里含着食物,说起话来模糊不堪:莹莹老师,你想不想看《十面埋伏》?莹莹说,都被他们烦死了,一点也不想看。我说,我本来想请你看的,既然你不想看,就算了。莹莹笑着说,我还没有和男朋友分手,咱俩去看电影,不太好吧。我说,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

吃馒头的时候,最好喝口水,要不太难咽了。我没有杯子,喝水用一个矿泉水瓶。我拿着瓶子去接水,莹莹看在眼里,说,张老师,你没有喝水的杯子吗?我说,没有,没准过两天我就被魏军PK掉走人了,还不到置办杯子的时候。莹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用我的杯子吧,我有两个杯子呢。莹莹送我一个白色的马克杯,上面画着两只猴子,一大一小,大猴子拿着两根香蕉,小猴子戴着黄色的小帽。上面还写着英文,翻译成中文是“我们是朋友”。她让我洗洗再用,好久没用过了。我问她这是不是男朋友送的杯子。她说不是,是自己买的,目前用的才是男朋友送的。

晚上,左泉说,咱们吃面吧,吃面最省钱。我十分赞同。厨房里有两把挂面。左泉负责煮面。几分钟后,厨房里发出一声叫喊,靠!煮多了!我跑过去一看,一大锅面,气势汹汹的样子。左泉说,第一次煮,拿捏不准该煮多少。我说,不妨事,今晚上吃不完,明天早起再吃,省得买煎饼了。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倒上酱油和醋,端到客厅里吃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没有以前能吃了,咱们以前多能吃啊。左泉感叹道。我坚持认为自己现在也能吃,而且吃得无所顾忌,绝无忌口。但我不能否认,以前我们确实很能吃。那是高中时期,青春发育如日中天,个个如狼似虎。我和左泉,还有另外三个人,搭伙吃饭。中午打一脸盆米饭,五个人蹲在四周,一齐挥动勺子,转眼间脸盆见底。如果不吃米饭,就吃大饼卷鸡蛋,每人半张大饼,卷满了炒鸡蛋,香死了。一张大饼二斤多,半张一斤多,吃完后,到下午四点多钟,又饿了,拿出饭盆泡方便面。

今天左泉依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面试。他今天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吃了很多面。他说自己有个预感,明天就能找到工作了。我说,你的预感从来不准,难道忘了昨天打赌的事?他说,再打个赌吧,五分钟内,我女朋友肯定会打来电话。我说,赌什么?他说,什么也不赌,只是看谁赢。

我说,好吧,从现在开始计时。

8

校长突然走进了办公室,径直来到我和魏军的桌前,两只手按住桌边,上半身伏下来,和蔼地问,这两天在准备吗?魏军说,嗯,时刻准备着。我也点点头。校长说,好,那下午你们讲一下,我用摄像机录下来,这不是最后的比试,只是指点你们,让你们提高一下。他快速直起身子,朗声说道,大家下午都去听他们讲课。众老师回应,好的。我和魏军对视了一眼。他好像非常紧张,脸都红了。我更紧张,讲什么心里还没谱。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抓紧时间备课。

中午,我正啃馒头,莹莹问,张老师,你紧张吗?我说,紧张得要死。她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紧张,倒是魏军挺紧张的。我说,其实我的腿都软了,从知道这个消息起,一直软软的。她说,你不用紧张,校长要给你录像,然后放给你自己看,让你自己找自己的毛病。我说,你经历过吗?她说,当然经历过,也紧张了,但过后一想,其实没什么,根本不用紧张。我说,对,根本不用紧张,一切都会过去。

校长如约而至,左手提着大摄像机,右手提着三脚架,像一个电视台的老记者。他招呼大家马上去教室。我们不敢怠慢,纷纷起立。魏军当仁不让地冲了出去,抢下了校长的摄像机。校长说,你可小心点,这玩意儿贵着呢。此刻如果我碌碌无为,那肯定就输了魏军一招。我接过了校长的三脚架。校长两手空空,走在前面,带领我们进入一间空教室。

老师们纷纷落座。校长在教室的后面架上摄像机,大声问,谁先来?我说,我先来吧。魏军笑了笑,这应该正合他的心意。我走上讲台,看见老师们都望着我,莹莹坐在第一排,面带微笑。腿又软了,但还不至于倒地不起。我深吸一口气,心里说,都会过去的。大家下午好……我开始对着一群老师讲课,尽量把他们想象成我的学生。

我终于讲完了,最后说了声谢谢,他们鼓掌。我下来,魏军上去。这家伙讲的题目是假如人类有了尾巴。我想,有点创意啊,胜我一筹。魏军说,假如我们有了尾巴,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他从衣食住行各方面详细分析了一条尾巴带来的改变。他数次摸了摸自己的臀部,就像摸自己的尾巴。

等魏军把尾巴的事讲完,老师们纷纷离去。莹莹冲我点点头,意思是讲得可以。

校长坐在电视前面,掌握着遥控器,随时让画面静止。他的手不停地比划着。我突然发现,他的手指很奇怪,关节处特别突出,像一个个小葫芦。他用如此怪异的手指点出我的缺点。

首先从仪态上讲,你站姿不好看,头总是歪着,手势也不自然,放不开,你应该这样、这样。他站起来,手臂大开大合,果然十分潇洒。他接着说,你的声音不错,够大,但还应该温柔点,让小孩子容易接受。我不住地点头。我只能点头,他说得很对。

说到了魏军。校长先笑了一声,问他为什么选这个题目。魏军说为了激发学生的想象力。校长说,尾巴是不好的东西,人有了尾巴多难看,你为什么不想象人类有了翅膀?魏军无言以对,呆呆地看着电视上的自己。校长摇着头说,你的仪态也不好,太扭捏,不像个男老师,声音也小了点,说话要有底气。魏军的汗流了下来。

最后,校长关了电视,说,再去准备一堂课,三天后你俩对决,谁讲得好谁留下。我俩说,好的,校长。走出门来,魏军说,兄弟,咱俩要决一死战啊。我说,你要手下留情啊。他说,晚上一起喝酒?我说,太好了,去哪里喝?他说,去我家吧,还比较随便。

下班后,我给左泉发短信,告诉他晚上和同事喝酒,不回去吃晚饭。

这么快就有约会了啊。

跟我的对手喝酒,盛情难却。

9

公交车一鼓作气把我们拉出了市区。我眼睁睁地看着路旁的高楼消失殆尽。海在远处若隐若现。魏军的住所在最后一站。他说去他家,我以为是他真正的,有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家。实际上,他说的是租来的房子。下了车,拐进一条小巷子。全是二层或三层的小楼。往村子的深处走,巷子的尽头竟然出现了一片海。落寞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是片好风景。

前面出现了一条小街,两旁店铺林立,行人赫然多了起来,一副繁荣昌盛的样子。魏军买了一斤煮花生和一斤猪头肉,问我够不够。我说,够了。我找到一个小商店,买了一打啤酒。我问魏军够不够。他说,够了,我的外号叫两瓶倒。我们拎着酒菜,走进了一个小院,顺着院子里的楼梯上到三楼。魏军打开了一个房间。我进去一看,不由得赞叹,好大啊!

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剩余的空间还可以摆十张床。一扇落地窗,对面的小楼只有两层,目光越过楼顶,看见那片波澜不惊的海。魏军在床边落座,把唯一的一张小椅子让我坐。小桌子摆在我们中间,酒菜摆上。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瑞士军刀,启开啤酒。来吧,喝,他说。手把整瓶啤酒,碰了一下,仰脖灌下一大口。想吃肉,没筷子,只好剥花生。魏军起身找到筷子,走出去,说,得先洗洗。

这房间是你租的?

是啊,一个月一百,贵了点。

风景真好,简直是海景房啊,而且还这么大。

这村里的人盖的房子,房间都很大,真是有大海的胸怀。

你天天能看到大海,可以写诗了。

什么大海,不过是一片水罢了。我老家就离海不远,从小就看腻了。但我真的写诗。

太好了,朗诵一首你写的诗。

算了吧,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的。

我很谨慎,没有把我也写诗的事说出来。这也没什么好说的。看样子,我的诗和魏军的诗大不一样。我奋力喝酒,以示真诚。啤酒瓶碰过几次后,干了。进攻第二瓶,我有了点开怀的感觉。突然,魏军问我,你为什么来秦皇岛?

我说,为了看海。我自小在平原长大,到了可以离家的年纪,为了看看大山,我去山区的城市里求学,毕业后,为了看看大海,我就来到了秦皇岛。

一瓶啤酒还不足以让我说实话。我对山不感兴趣,对海也不感兴趣,对故乡厌恶透顶。这些对魏军说不明白。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的意思是,你离家太近了,应该远一些,再远一些。他说,等我被你PK掉,我就去广东,够远了吧。我说,如果我被你PK掉,我也去广东,怎么样?他说,好,但你毕业后为什么没有去更远的地方?我说,没有钱,买不起车票。他说,我也没钱。

第二瓶啤酒见底。魏军的身体前仰后合,摇摇欲坠。他表示,已经感受到酒精的力量。我还想再喝一瓶,就又开启两瓶。魏军豪迈地说,那好,我挑战一下。他说自己从没有喝过三瓶啤酒。我说,对于一个海边出生的人来说,应该是海量才对。他说,好,干!

第三瓶啤酒喝完的时候,魏军委身于床,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指着我说,喝完这顿酒,你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有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做出积极的回应,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继续喝,魏军难以为继。他索性躺在床上,萎靡不振。他说,你慢慢喝吧,喝完你睡那张床。

我坐到窗边,喝着啤酒,看着那片海。有月亮,海面一片幽蓝。魏军睡了,打起呼噜。我挎上包,拎上两瓶啤酒,开门走出去。院子里静悄悄,脚步踏在楼梯上,声音很大。我有点晕,感觉身体很轻,要飘起来。我来到胡同里,往前走,慢慢脚下出现了细沙。海边空无一人,海浪来来回回,徒劳无功地折腾着。我把酒瓶按进沙里,解放了双手,打开裤裆。我想把尿撒到海水里,努力憋住,往前走,直到海水没及脚踝。因为尿液的原因,那东西直挺挺的,像一杆枪对着大海怒射。

两年前的冬天,我和宿舍的兄弟喝了点酒。醉后各分散。我的习惯与众不同,独自到处乱走。天降瑞雪,大地清白。我一直走出市区,穿过结冰的湖面,爬上小山,坐在山顶的凉亭里看下面白茫茫的城市。看着看着,我就吐了。再坐一会儿,那堆呕吐物冻在一起,显得晶莹剔透。

现在,我站在海边。醉意还不够强烈。我坐下,深陷沙滩,缓慢地喝下两瓶啤酒。这下正好。昏天黑地,我辨别方向,向前走去。沿着海边一直走,肯定能走到那个熟悉的沙滩——如果方向没错的话。只有两个方向,一旦走错,就是南辕北辙。我判断方向的依据是前方的高楼大厦。

走了一段,碰到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齐声唱歌,很快乐的样子。旁边趴着几顶帐篷,亮着灯光,好像有人在里面。我穿过这些人,一句话也不说。离得远了,他们的火堆变成一个小红点。我大声地唱起歌来,崔健的《花房姑娘》。耳边仿佛有一支小号伴奏。

鞋里全是沙子。我想把鞋脱下,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肩头。想了想,有点像被红卫兵押着游行的可怜人。于是,我把两只鞋拴在腰上。一双解放的脚踏进海水里。有点凉。在布满海水的沙滩上向前走。有几次,我想,让自己被海浪卷走算了。一个大大的海浪,像推土机那样轰隆隆地滚过来,铲起我的身体,退回大海。

走出好几里,再也没遇到人。我越走越热,索性脱衣服。上衣、裤子和内裤都塞进包里。海风吹过我赤裸的身体,凉意渐生。当再有尿意的时候,就方便多了。只需停下脚步,站立片刻,不用动手。远处大楼的灯光慢慢稀薄。我不知道时间,想必大多数人都睡了。走得有点累,躺下来休息一会儿。黑暗的天地旋转不休,伴随着海浪和耳鸣的声音。

醒来时冷得直哆嗦,掏出衣服穿上。不知道睡了多久,应该没多长时间吧。远方的灯火依稀可辨。这么走下去,不知道天亮前能不能到达目的地。捧一把海水洗洗脸,清醒过来,接着走。依然唱起崔健的《花房姑娘》。

明天不用上班。这个学校每周三休息。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明天的我将会筋疲力尽,能干什么?突然手机响了,是魏军打来的,他问我跑到哪里去了。我说,回了回了,正往回走呢。他说,好吧,你慢点。我说,好,走得确实不快。

一道堤坝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那边有一个收费的海滩。我只好穿好衣服,走上公路,路灯被树枝遮掩,没有车,虫子叫得正欢。等我再想返回海滩时,一时找不到路。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司机问,打车不?我说,到海滩怎么走?他说,这会儿去海滩?你去那里干什么?我说,走走。他说,年轻人,凡事要往好处想,不要往绝路上走。我说,你看我是想自杀的人?他什么也不说,发动出租车,蹿进另一条街道。

口渴得厉害。这是酒后的常态。大街上没有免费的水喝。我寻找尚未关门的商店,终于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便利店,售货员女孩坐在收银机后面,眼睛盯着一台小电视。我买了一瓶水,很贵,和一瓶啤酒的价格旗鼓相当。我当着女孩的面,拧开盖子,一饮而尽。然后,我请求她灌一瓶自来水。真是个好心的姑娘,笑着接过我的瓶子,走到饮水机前面,灌了一瓶纯净水。

我问她到燕山大学的方向。她摊开一张地图,指着一点说,现在咱们在这里,你出门往东走,走这么远,就到了。她用两根手指比划着这段路程——我要从她的拇指走到食指。辞别了她,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真想睡在她的店里。

10

蒙眬中,一个身影挡住了窗户。左泉说,我要去火车站接女朋友。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门响了,他走出去。窗户不像往常那么明亮,阴天,适合睡觉。困意就像乌云,聚集不散,梦里在刮风,还有一群人在逃跑,我是最后面那一个,马上就要掉队。门又响了,男人脚步沉闷,女人脚步清脆。我一下子被陌生的高跟鞋的声音所惊醒。

一个女人说,这就是你住的房子吗,不错,挺大的。左泉说,离海很近,你先歇会儿,然后去海边转转。

我起床,舒展开萎靡不振的身体,来到客厅里。左泉说,你醒啦,这是我女朋友。女人站起来,个子不高,比照片上清晰很多。我们打了招呼,客气几句。我去厕所方便,出来时客厅空无一人。左泉房间的门关着,他们在里面做该做的事。

外面下起雨来。我煮了一碗面,吃下去,躺在床上看书。手机响了,收到一条短信,是莹莹发来的。她说,张老师,在这个雨天,我们终于分手了,心里很难过。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看书。雷声滚滚,我突然有些不安,拿起手机,回短信,别想太多,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她说,我在外面,不知道去哪里。我想了想,说,来我这里吧,三五四零小区。她说,好,你等会儿来小区门口接我一下。

在客厅的角落里,我找到一把雨伞。外面的雨不算大。风很猛。路过楼的拐角,一股狂风袭击了我。这股风好像早就埋伏在此处,只等我经过。我撑住雨伞,尽力抵御,和这股迎头而来的风较劲。一瞬间,雨伞像一座危房那样垮塌了。我只好撑着这把奄奄一息的雨伞走到小区门口。

一辆出租车停下,莹莹钻出来,没有带伞,全身湿淋淋,显得更瘦。我迎上去,用破伞挡住天上的雨水。她抬头看看,笑了,张老师,你的伞坏了。我说,刚才有阵风,要不是这把伞挡着,我就被刮跑了。我们走进小区,并肩走在这把破伞的庇护之下。

我把莹莹带进房间,找了条毛巾,让她擦擦。怕她感冒,熬了一碗姜丝红糖水。她捧着碗,坐在我的床上,说,张老师,你真是个好男人。我说,快趁热喝吧,我实在拿不出别的饮料。

张老师,你失恋过吗?

失过,比你惨,不对,你这不叫惨,你们是好聚好散。当年我那个女朋友跟了别人——一个小痞子,活活把我给甩了。

你那时是不是很痛苦?

特别痛苦,简直痛断肝肠,痛不欲生,真想一刀砍死那对狗男女。连喝了七天酒,我就挺了过来。李老师,你也能挺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

嗯,其实他说分手的时候,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还是很难过,毕竟在一起一年了。张老师,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熬夜了?

昨天晚上,我和魏军喝酒,然后我步行回来,走到这里,天都快亮了。

想不到你们俩成好朋友了。

我也没想到。

左泉出现在门口,惊异地说,哟,来客人了!我连忙把莹莹介绍给他。左泉的女朋友也过来,换了发型,辫子解开,头发披肩。我又是一番介绍。左泉说,我们去海边转转。这时,雨歇风停,太阳在西边的天空展露头脸。我问莹莹,想去海边吗?她说,去吧,好久没去过了。我说,那就一起去,告诉你们,昨晚上我在海边走了一夜。

雨后的海滩上没有人。我们四个人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脚印。这是左泉的女友第一次看见大海。她的运气比较好,空中没有阴霾,西边海挂着新鲜的太阳,能看出去很远。不可避免地,她对着大海喊了两声。啊——啊——左泉随声附和,声音更大。

我和莹莹离开他俩,沿着海边散步。莹莹说她家就在秦皇岛一个靠近海边的小区,小时候经常在海边玩。然后她问,张老师,你家在哪里?

华北平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村边连条河都没有,夏天下大雨,村边的大坑变成池塘,但大人不让小孩去里面玩,怕被淹死,所以我至今不会游泳。

哈,可以理解。

太阳走到尽头,意味着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左泉凑过来,悄悄说,我女朋友想吃海鲜,怎么办?我说,那就带她去吃。他说,我只有二百块,够吃吗?我说,吃点小鱼小虾,应该够了。他说,哪个饭店做得比较好吃?我说,我怎么知道,又没有吃过。莹莹说,我知道一个饭馆,就在你们小区附近,叫小海鲜,挺好吃,而且不贵。左泉说,那咱们一起去吧。我征求莹莹的意见,你想吃海鲜吗?她说,不想吃。我对左泉说,你俩去吧,我和李老师煮面吃。

在小区外的超市里,我买了几把挂面,问莹莹爱不爱吃清汤挂面,她说可以。我在煮面的时候,莹莹在我的房间里看书。面煮好了,加入酱油、醋和香油,切了点葱花撒上。这就是我所说的清汤挂面。莹莹吃了一碗,表示可以接受。她说,张老师,我发现你吃得很清淡,不是馒头就是挂面。我说,对我这样的穷人来说,吃什么都行,没有什么是我吃不下的。

莹莹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我说,李老师,你别走了,睡我那张床,我去另一个房间睡,明天咱们一起去上班。

莹莹想了想,点点头。

一夜无话。房子里静极了。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些事情。此时此刻,我的前女友在干什么?我已经很多天没有想起她了。另一个房间的莹莹,是不是在想她的前男友?

白天,天空很晴。我和莹莹并肩来到小区外面,吃了煎饼果子,坐上公交车,去学校上班。经过一晚的睡眠,莹莹的心情明显好转。天气也在帮她。白花花的大太阳高高照耀,哪里都明晃晃的,很难忧伤起来。我们安静地站在公交车上,偶尔说一两句话。下车时,莹莹说,张老师,你还请我看电影吗?我说,请。她说,那我请你吃饭。

一整天,我都在备课。坐在对面的魏军更加刻苦,他上午写完教案,下午跑到无人的教室大声练习。我去上厕所,在楼道里听到他刻意增大的声音。这家伙的表现让我突然感到了压力。办公室的女人们纷纷对我说,小张,你应该向魏军学习,找个地方试讲一下。我回答,等写好教案再说。魏军练得口干舌燥,返回办公室喝水。他问,怎么样?准备好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就算不准备,也比我讲得好。我说,不可能。

下班时,我准备去买电影票,突然收到了左泉的短信。他说,我女朋友走了,我们分手了,我想去死。我有点不安,赶紧回复,你先等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莹莹,我对她说,李老师,电影明天看吧,左泉要去死,情况紧急。她说,好吧,张老师,明天依然是那部电影。

回到住处,我看见左泉沦陷在沙发里,蜷着身子,像被人偷走了一颗肾。游泳圈在客厅的一角,有些瘪了。我开始给游泳圈吹气,吹到最后,腮帮子酸疼。拍拍左泉的肩膀,我请他去海里泡会儿。走吧。他终于站起身来,把手机留在茶几上。他说,在海里的时候,再也不用担心有错过的电话。

天气那么好。鲜艳的太阳死在海的那边,热气渐渐消退,海水那么温暖。我终于开始发问,关于分手的事。

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分手,来了也不说,临走时才说。

为什么要分手?

很简单,相隔两地,看不到未来。

分就分吧,女孩有的是。

昨晚是我们的最后一晚。对了,那也是你和李老师的第一晚吧?

我们分开睡的,她睡我那屋,我睡郑在的房间。

你倒把持得住。

李老师和你一样,刚分手,需要安慰,而不是睡觉,我不能乘人之危。

算你有点良心,我代表所有分手的人谢谢你。

等黑夜来临,左泉的痛苦完全溶解在大海之中。我们登陆,回家煮面吃。本来想去喝点酒——昨天的那顿海鲜让左泉一贫如洗,而我惦记着请莹莹看电影,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吃面。

睡觉前,我给莹莹发短信。

11

校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摇动那根怪异的手指。走,大家去教室,试讲开始了!在他的号令下,大家纷纷站起,把目光投向我和魏军。每个人都说,加油,加油。到了教室,校长端正地坐在第一排。他旁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等我们都落座后,他站起来,那个女人也站起来。他说,这是王老师,也是来试讲的。女人微笑点头。

我第一个上台。开讲之前,将全场所有的面孔扫视一遍。心跳加速,腿打颤,张嘴说话,声音像一块海绵,几乎要将喉咙堵住。校长的手臂抬起,说,别紧张。我终于发出了像样的声音,按照教案宣讲起来。莹莹坐在最后一排,一直笑着看我。互动环节,需要有人冒充学生,回答我的提问,莹莹的手臂高高举起。我说,好,李同学,你来回答。大家都笑,气氛轻松许多。

魏军登台。他先鞠了一躬,说,感谢这些天来大家对我的帮助,我不会忘记的。这样子,就像最后的告别。他的音量有了显著的提高,可惜底气不足。他加了很多手势,还不熟练,显得极不自然。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一课了。

那个女人上台。她先做了自我介绍,很谦虚的样子。讲起课来,语气陡然一变,轻车熟路地进入了老师的角色。毫无疑问,她是个老手——我和魏军都不是对手。

都讲完了,校长说,你们仨来我办公室。他走在前面,背着手。我再次认真观察他的指关节,真够大的。在他的办公室,他摊开两只手,每根手指都与众不同,那么壮观。小魏、小张,你们都看到了,王老师讲得最好,所以我决定聘用她担任暑期班的教师,你们俩可以离开,也可以不离开。如果要离开,马上去财务结工资,如果不离开,没有课上,只管招生,每月五百。

魏军看我一眼。他等我先做决定。我说,我选择离开吧。魏军也说,我也离开。校长的手抓成一个硕大的拳头,一挥。好,离开也好,你们还年轻,可以去别的地方闯闯。

我和魏军走进办公室。结果不用说,他们早已知晓。东西没什么可收拾的,书本都要还给学校。看我俩的动作,他们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刘姐说,你俩别泄气,那个王老师一看就是老教师。大帽子也说,连我都没有那个王老师讲得好。我说,我这就走了,大家再见。魏军一再说,谢谢大家。

莹莹始终没说话。我走出办公室那一刹那,回头看了一眼。大家都离座,要送出来,莹莹走在最后面。我连忙拦住,说,不用送了,不用送了。

我只想快速离开,和魏军来到财务室,领到了工资。我一百块,魏军二百块。在大街上,魏军说,终于结束了,他妈的。我说,想不到咱俩都被PK掉了。哈哈哈哈,我俩一起笑起来。常联系,常联系。魏军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这样的道别太过正式,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魏军走向公交车站,要回到那个能看到大海的房间。我也可以离开了,边走边给莹莹发短信,说我要走了。莹莹回复,不看电影了吗?我回复,那我去买票。我转身走向学校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在那间办公室里,抬头就会看到这儿,门口摆着大音箱。买了两张票,花去五十块。工资陡然间就少了一半。电影是下午两点开始。我问莹莹可不可以请假,她说可以。

我走进一家商场,企图打发掉上午剩余的时光。太乱了,来来往往的人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恶心。只好回到大街上,坐上公交车,到达终点站,然后换乘另外一路。转到中午,我回到工人文化宫附近,和莹莹会合。我们顶着大太阳走了一段,进入一家饭馆,吃了两碗面。

面条很快被吃完。我们有大段的时间,需要说点什么。莹莹认为我情绪低落。一个刚刚丢了工作的人,能兴高采烈吗?我们必须说点什么,来打发掉这个中午。说起来,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好几个中午。这是一段慵懒而乏味的时间。莹莹笑了笑,露出两颗迷人的门牙。

张老师,你是不是要离开?

李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所以我才要和你看场电影。

这本来是我的提议。不知道电影好不好看。

管他呢!你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哪里都一样。

那就留在秦皇岛吧。

我不知道,得想一下。

每说一段话,我们都会沉默半天。渐渐,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远远超过说话的时间。莹莹不是那种碎嘴的女孩,她只字未提学校的事。可能她认为,那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但除了那些,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的话题。好不容易到了两点,我们坐到了电影院里。

人不多,四周尽是空空的座位。光影闪动,又是一部华而不实的电影。我打了几个哈欠。莹莹小声说,张老师,你困了?我说,有点困,我先睡会儿,等演到打架的时候,把我叫醒。她说,好的。我闭上眼睛,头一歪,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那么瘦,肩膀那么薄。过了一会儿,她抓住我的手,说,张老师,快醒醒,开始打了。我睁眼,看见一帮人正在玩命。她的手没有离开。我侧眼看着她的脸,忽明忽暗。我捏了捏她的手,她扭头看我,于是我就吻了上去。

我的嘴唇挨到了莹莹的嘴唇。她的手抵住我的胸口,往外推,头扭向一边。这个吻浅尝辄止。她说,张老师,看电影吧。我说,好的。我握着她的手,直到电影演完。走出电影院,她说要回到对面的学校里去。我点点头,站在台阶上,看她一步步走远。

她是个瘦瘦的姑娘,背影那么细长。

12

我不知道去哪里,再次坐上公交车,开始信马由缰般地转悠。我抵达了很多终点站。每个终点站都在城市的外面,荒凉得让人不安。终于,我坐上开往三五四零小区的公交车。路上的车像蝗虫那样蜂拥而至,把路堵死。

回到三五四零小区,没有见到左泉。给他发短信,他说正在面试。客厅里的两个游泳圈又瘪了,就像上午的魏军和我。我拿起一个,一鼓作气,越吹越大。腮帮子更加酸疼。这种疼,和长跑后大腿的感觉类似。在茶几上留一张字条,让左泉回来后去海边。到时,他会吹起另一个游泳圈。

我仰面躺在海里。这种感觉不错。当肚皮干了,我就撩一把水,把全身打湿。做了好几个梦。有个人在呼喊,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左泉大声喊。在海里,我们已经习惯了最大的嗓门说话。我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对着天空大喊一声,好,祝贺你!左泉漂浮在我的旁边。我扭头看看,他和昨天判若两人。我说,这叫有失必有得,你看,一失恋就有工作了。他说,靠!你一提失恋我又不高兴了。我说,今天我没了工作,而你有了工作,有失必有得啊。

我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左泉。他说,那李老师呢?你们还有戏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按照有失必有得定律,你们肯定有戏。然后他详细讲述了面试的过程。一个浪,又一个浪,他起起伏伏,嘴里滔滔不绝。总而言之,他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一个报关员的工作,明天去上班。

我说,去喝酒吧,庆祝一下。左泉说,算了,没钱,再说你刚没了工作,没什么好庆祝的。我说,那好,咱们回家吃面吧。

第二天早上,我想多睡一会儿,却早早地醒来。窗户太大,阳光太多,让人难以忍受。左泉已经走了。第一天上班,谁都会早早地出门而去。我爬起来,冲个澡,坐在阴暗的客厅里。应该干点什么。穿好衣服,来到大街上,走进燕山大学。正值暑假,校园里没什么人。一个小小的湖泊,岸边长着很多柳树,树下有椅子。我坐下来,一直坐到中午,肚子饿得厉害,不得不离开。

回到住处,下了一碗面。在郑在的房间午睡。我的房间光线太过强烈,只适合焦躁不安地清醒着。半睡半醒之间,手机响起,是莹莹发来的短信,问我在做什么。我回一个,说正在睡觉。她没有回复,好像不想打扰我的睡眠。这样一来,我就睡到了四点。

客厅里的游泳圈瘪着,我抓一个,吹起来。腮帮子依然酸疼。其实可以到达海边后再吹,但我不想挎着一个干瘪的游泳圈走在路上。这时的海水有些温暖。我想起莹莹的手,也是同样的温度。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左泉游来,用呐喊的方式说一说他的新工作。

两周的时间,我天天如此。当无聊的时候,有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恰恰相反,感觉时间像天上的海鸥,飞得很快。左泉建议我去人才市场看看,我说抽时间去。可是我哪里能抽得出时间?发呆、睡觉和泡海,这三项活动紧密相连,没有半点缝隙。

某个阴沉的下午,我完成了午睡,从床上爬起,在客厅里吹游泳圈。手机的响声让我感觉有些陌生。是魏军打来的。第一句话,他就问我,你猜我在哪里?我说,在秦皇岛。他说,具体点。我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在海边。在那间房子里住了这么多天,第一次到海边来,感觉真好。刚才,我对着大海喊了半天。现在,你觉得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挺大的?

嗯,好像确实比以前大了。

那就好,这些天我一直在练习大声说话。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对着大海喊一会儿。对了,你找到新工作了吗?

我没有,过阵子再找吧。

我也没有,过几天,我就离开这里了,去广东。

去那里干什么?

找工作,有同学在那边。不如咱俩一块去吧。

我考虑一下。

结束通话后,我继续吹游泳圈。腮帮子早已麻木,再也感觉不到酸疼。手机再次响起,来了一条短信。是远在老家的郑在发来的,问我工作怎么样。我回复,把情况如实相告。他又问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我把身体套在游泳圈里,紧紧握着手机,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复——去广东闯闯。随即,郑在送上祝福,请老天保佑我一帆风顺。

这是一段奇怪的时间,我被几个人同时想起。先是魏军,而后是郑在,马上又轮到了莹莹——手机响起,她的短信从天而降。这些天,我们靠短信保持着联系。发短信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白天,有时晚上,十次有八次问对方在干什么,眼下这条也是。我回复,刚做了一个决定,去广东。她表示,这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肯定会离开这里的。

不如咱俩一起去吧。像魏军邀请我那样,我邀请莹莹。她没有答应,说考虑一下。其实我对遥远的广东也不感兴趣。只不过魏军提到了这个地名,给我留下了印象。我可以随口改个地名,哪怕是新疆也未尝不可。莹莹说她马上过来,见我最后一面。我让她带上泳衣,然后开始吹另一个游泳圈。

在小区门口会合后,我们来到海边。莹莹去高高的草丛里换了泳衣。我没这么麻烦,就地脱下短裤和体恤,全身只剩下一条泳裤。第一次穿这么少站在我面前,莹莹有些害羞,她说,张老师,你少看!于是我不再看她,转头眺望大海。她真瘦,胳膊和腿都很细,乳房也相得益彰地没有长大,在泳衣下谨慎地突起。我给她一个游泳圈,和她并肩走进大海。

我说,咱们游得远一些吧。泡在这么多的水里,莹莹很兴奋,挥动细细的手臂,跟我游起来。我以为她会继续短信的话题,谈一谈去广东的事。但她不开口。既然你不说,我也就闭嘴吧。游了一会儿,她终于说话。在大海里,她的声音比平时大很多。

张老师,我们还要游多远?

李老师,一直游到游泳圈没气吧!

啊?这游泳圈漏气吗?

是的,每天都得吹。

那样我们会淹死在海里的。

可能会吧。

行,看咱们能游多远。

我们不再交谈,闷头游着。天很亮,海鸥的影子不时掠过头顶。海浪声和海鸥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偶尔还有汽笛声,却看不到轮船。回头看看,已经看不到海岸。够远了吧,我决定不再游了。莹莹有点累。

我们躺在游泳圈上,随波飘荡。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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