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和“精神胜利法”
2016-04-15李少威
李少威
与人初识,我总是话语比较寡淡,因而不善于“搞关系”,以至于有一次,一位活跃的女同行颇感惊奇地说,你这样的性格不像一个记者呀。
事实是,我不但是一个记者,而且自认为是一个还不错的记者。尼采说,我之所以这么聪明,是因为我从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绝不敢以尼采自况,只是说道理类同,“搞关系”在我看来就是一件十足的无意义的事情,有时间不如多读几本好书。
日前见一老同事,看上去做生意赚了不少钱,钥匙串上同时挂着奔驰、宝马的遥控器,拿出来摇动给我们看,嘴上大谈“搞关系”的经验和成绩,以及和财富的关系。我笑眯眯地听,等他终于有片刻停下来,我就插话说:今天的菜还合口味吧?
在我看来,一些“健谈”的人,很多时候是愚蠢的,尤其在初见之时。
见过不少人,他们对我的了解只是“一个记者”,便自顾自地长篇大论我的职业,其内容愚蠢的程度令我沉默,仅仅保持礼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会力图避免去谈别人了如指掌而你仅知皮毛的对方的职业。悲剧在于,人们初见的话题往往都逃不开这一种,甚至主要是这一种。所以,要么显示自己的愚蠢,要么适当沉默。
当然有例外。
前面说的大抵都是场面上的相遇,我不愿勉强自己去“撑场面”,但有一种相遇则是愉快的。似乎命数安排,几句话来回,双方就找到共鸣,随之各种谈话内容纷至沓来,不绝如缕。这样的“搞关系”,乐意之至,而且是有意义的,接下来一般会发展为深笃的交情,不过这种“好关系”的意义不在于利益,而在于让自己不孤单。作为一个萍漂不定的记者,我大部分时间里独自一人,但早已不觉孤独。
还有一种例外,存在于和我的工作对象之间,因为有备而来,一般都言辞滔滔。
工作中常常会遇到油盐不进之辈,他们会用娴熟的粗鲁无礼让你所有的准备都堵在嗓子眼里。这些人往往地位并不高,却也不是底层,在严格的科层结构中内心自卑,并且被长时间的杀灭自我的训练砍削出一副泥塑样貌,因而善意和笑脸都只对比他“级别”高的人开放,其余人等恕不接待,乃至本能地恶劣对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之谓“小鬼” 。一个记者,职业生涯超过10年,碰上“小鬼”的数量一般都不会少于一个加强连,我上月在玉溪便一次性碰上一个班 。朋友说做记者常常受此窝囊气,实在憋屈,我说我吧,一则习以为常,二则站在一个观察者的角度来说,并不愠怒,反而觉得是一件有趣的事,至少内心充满怜悯,庆幸自己人格尚属正常。
不善长“搞关系”,常被恶劣对待,但仍对自己自觉满意,这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而我一直认为这一“思想武器”对这个职业很重要。这不是肇起于盲目乐观或心理意淫,而是始发于对人的价值的忠诚。自由是人的价值最核心的部分,社会关系可能让每一个人投鼠忌器,也许你不能自由地说,但没有人能妨碍你自由地想,除非你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不愿意可悲,没有能力可悯,有能力而不愿意可耻,没有能力而愿意可爱,独独那些有能力又愿意的,是可羡的。
有很多人,为了“可羡”,用所谓社会地位和物质能力尽力把自己包装得如帝王陵一般辉煌,精神的自由度和开阔度却被紧密压缩,封存起来。封藏它的,里面那层叫棺,外面那层叫椁,初而华,继而臭,再而朽。看看那些称得上“真正的人”的人,对自由自在地思想的意愿与能力,总是千金不鬻,万户不换。
所以,记者的精神胜利法建立在一个信念基础上—一个认真的记者,要比很多人离一个“真正的人”更近一些。他行走,他探求,他思索,他的自我一直活着,户枢不蠹,流水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