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皮、野兔皮
2016-04-15佐伊·吉尔伯特,孙佳雯
鱼皮、野兔皮
∥[英国]佐伊·吉尔伯特(孙佳雯译)
佐伊·吉尔伯特(Zoe Gilbert)是英国奇切斯特大学的创意写作博士生,经常从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中汲取创作灵感,获得2014年科斯塔短篇小说奖。她遵循了民间故事的重要传统之一:赋予故事足够的开放性,避免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而是通过“起初……后来……后来”的叙事方式,引导读者注入自身的感情。
孙佳雯,业余文学爱好者,职业学术女青年。数学学士,社会学硕士,正在向博士学位攻坚。当过兼职主笔、兼职校对。十七岁离家求学,旅居长三角地区七年,而后跨越重洋,寄居法国巴黎。
拍露珠,跳露珠,
羊羔在一起睡觉觉。
蹦跳跳,轻轻跳,
蕨树丛林里躲猫猫。
跳下沟,跳上田,
黄色斑点的小精灵。
闪躲躲,抽抽鼻,
玉米地里的小居民。
“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当特平说这话的时候,厄维特正努力地把水罐抬到灶台上,因为晃得太快,罐中的水泼了出来,洒在灶台的石头上。特平已经戴好了帽子、穿好了靴子,正在粗糙的地毯上蹭着鞋底。“有什么用?厄维特,我现在要出门了,热水澡都洗不上一个。”
厄维特看着他拍拍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一边弯腰透过窗户凝视深邃的黑夜。雨水从屋顶流下,滴在窗棱上溅进屋子里。
“狐狸把你舌头叼走了吗,厄维特?”
是野兔,她很想这样说。是野兔把我的舌头叼走了,但是她最终恨恨地咬紧了嘴唇。这是她在特平家的新妇修行之一:不许说起野兔,甚至不许想起野兔——如果厄维特希望她的新婚丈夫能够驾着他的渔船安全返回。对于渔夫来说,野兔是最最糟糕的厄运。要是有个渔夫瞥见一只野兔蹒跚着跳上船并且没当回事儿,那他整夜整夜的捕猎收获就会全部丢失。
厄维特知道所有关于野兔的“别称”。在新婚后的一个晚上,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把特平留在了家里。“拍露珠,蹦跳跳,玉米地的小居民!”厄维特叫着,特平笑着任厄维特把他推到天蓬床的帘子里面。厄维特确定,就是在那个晚上,在他们那张散发着海的腥臭味道的床上,特平在她的腹部种下了一条日益膨胀的、闪闪发亮的鲱鱼,在他们婚后的这几个月以来,鲱鱼在她的腹中游动并且轻拍着它那条丑陋的尾巴。
水罐还是冷的。而特平已经准备好出门了。
“天亮的时候妈会过来。”特平说道,一边从钩子上摘下一条海豹皮并且抖掉了上面凝结出的盐花。厄维特更用力地咬紧了嘴唇。“友善点儿,厄维特,妈对你也是一片好意。”
特平凑近想抚摸一下她的脑袋,厄维特退缩了,试图闪避他手上散发出来的鱼皮腥臭。特平甩门而出,身后甩下一行雨水。
“跳下沟,跳上田,蕨树丛林里躲猫猫。”厄维特喃喃自语,沉沉睡去。
厄维特在睡梦中被惊醒,有人被在唤她名字,很大声。她看见特平妈一手握紧一团破破烂烂的抹布,另一手拎着一只桶。很快厄维特被要求穿上了一件特平妈的罩衫,一穿就是一整个个早上。朦胧的日头越爬越高,日光轻抚在小屋冰冷的石头墙上,而特平妈向厄维特展示了一些她压根儿就不想学的东西:如何用沙子擦拭石头炉壁来去除青鱼油脂,如何恰当地给海豹皮上油,如何磨快去除鱼内脏的小刀,如何把鱼内脏去除、抹上盐、穿起来挂在烟囱上,这样烟囱上就总是能挂满了一串串的风干腌鱼,好像一条条发臭的晾衣绳。
特平妈的双手坑坑洼洼布满了肉疣。当她教训厄维特的时候,就像只海豹在嚎叫。特平的衣服脏得结了痂还没有洗,她嚎叫道。特平的杯子脏了。没有足够的肥皂,却有太多的污垢。“能有什么事儿,”她问厄维特,“让你觉得比从早到晚忙着把你丈夫的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的更重要更紧迫啊?”她们站在花园里,一起抖掉地毯上的鱼鳞。厄维特的视线越过特平妈的肩膀,望向远方的青山。那边有沼泽,还有一大片干燥的、散发着香甜气味的芦苇秆。“我们先不说我的儿子了”,特平妈不满地瞪着厄维特,“但是这孩子是他的,也就是说也是我的,我不会让这孩子在这片肮脏中受苦。你知道我不会的。”厄维特渴望把地毯摔在特平妈的脚上,然后离开这里去那片沼泽。在那些特平出海的漫长的日日夜夜,厄维特感觉到那尾鲱鱼在她体内卷曲蠕动,她在这里缩手缩脚熬着日子,留下这些未完成的、作为渔夫妻子“应该”做的活计。然而摔了毯子的却是特平妈,她从厄维特身边跑过,抿着嘴微笑着迎出去,因为薇乐蒂家的女孩带着裹着围巾的襁褓来了。特平妈从女孩的怀中抓过襁褓塞给厄维特,留下女孩一个人在小径上。
鱼鳞花纹围巾包裹的襁褓散发着鱼鳞一般的咸腥,襁褓中是一双似乎永远闭不上的灰色眼睛,只是呆呆地盯着她,星眸闪闪。婴儿的小嘴张开,干啜着空气。
“看见没,”特平妈嚎叫着,她离得如此的近以至于厄维特感觉到她湿热的、散发着鲱鱼味道的口气直接喷到了自己嘴里,“他想要喝你的奶,他已经满月了,厄维特。该轮到你尽点儿母亲的责任了,否则他就会把那边的喂奶姑娘当作亲妈,然后你一辈子都有的受了。”
那就给她吧,厄维特想。就把他给她好了,还有鱼皮,还有这所有的、糟糕的一切。
“特平妈!”那女孩叫道。她绝不会走到厄维特身边来。“谷仓那边有个男孩放绳子放得太快撕裂了手,已经做过了清理和包扎,可是我们还是没办法止血。您来看看行吗?”然后她们的目光齐齐地盯着厄维特怀里的襁褓。
“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特平妈说,她的声音此时显得不那么像嚎叫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好好守着你的孩子,我大概涨潮的时候回来。”俩人沿着小路渐行渐远,还能听见她絮絮叨叨地问薇乐蒂家的女孩是不是给伤口撒了盐、伤口深不深。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之后,厄维特也随着她们离开了家,沿着另一条小路向沙丘走去。
不知道是什么使父亲最终答应了特平的求婚。求婚的第一天,特平带来了六条鲱鱼,第二天带来了十二条,第三天带来了二十四条。鲱鱼摊放在桌子上,父亲盯着桌上的鲱鱼好像看着一排排无用的银色工具。为了躲避那股鲱鱼腥味儿,厄维特甚至很高兴能和特平离开,去做他的老婆。在鲱鱼聘礼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换来厄维特离开娘家的那天,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心爱的野兔们不能跟她一起到特平家去。野兔会给渔夫带来厄运。这些野兔其实也是礼物,然而若干年后父亲会后悔把它们给了厄维特。有一天他打猎回来,口袋里鼓鼓囊囊。厄维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看到父亲口袋里有东西在蠕动不禁吓得惊叫起来,她还以为那里装的是蛇。父亲掏出了三个小小的野兔宝宝,看着它们在自己的脚边蹦蹦跳跳,小野兔的后腿已经强壮得像捕猎陷阱中的弹簧,厄维特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厄维特并不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拨开土墩上长长的野草,穿过这片沙丘迷宫。相反,她爬上沙地,为了更好地看清海岸。在那边,灰色的海平面上云朵低垂,褶皱卷曲着,好像某个动物毛茸茸的深腹。怀中的襁褓靠着她的肩膀蠕动,那种感觉就好像她腹中的鲱鱼在扭曲、游动,她知道那是银光闪闪的鲱鱼强健的鱼尾。婴儿的灰色眼睛就像大海的颜色。厄维特从山丘滑下到潮湿的海滩。每走一步,海水立即灌进她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里。
厄维特的父亲最爱他的各种工具。他做了一个巧妙的陷阱逮住了小野兔们的母亲,一只蓝灰色的野兔。那一天,厄维特在一边安抚着小野兔们,通风良好的小屋里充满了炙烤带血兔肉的香气。然而父亲允许厄维特豢养这三只小野兔。厄维特吃着烤野兔肉晚餐,三只小野兔就蜷缩在她的膝盖上,像几团柔软的毛线。懒猫猫,她这样称呼小野兔们。厄维特那时自己也是个孩子,她最喜欢的是一只黄色斑点的公野兔。它跟着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而它的两个灰色毛皮的姐妹只会蜷缩在火炉边取暖,它们快乐得像一群小狗。厄维特发现,当她用手指抚摸他双耳之间的头皮的时候,它会战栗着,安静地躺好,她可以直视它那水汪汪的眼睛。它要是跳到她的脚上,她就带着它沿着栈道散步,一直走到田野里。它总是横冲直撞的往前闯,最后却也总是扭头返回,在她身边舒展开它长长的黄色身体。她感到它的心脏在跳动,它的皮毛闻起来有阳光的味道。
厄维特养的三只懒猫猫和她一起渐渐长大。在嫁给特平的第二天,那个蓝色明亮的清晨,厄维特回家去找它们。她当然也需要拿她的裙子、毛衣和鞋子,不过在她敲门然后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心里更关心的是她黄色毛皮的野兔朋友和它的姐妹们。父亲不在他的雕花椅子上。懒猫猫们也不在壁炉前的毯子上。厄维特跟随着工具在木头上敲打刮擦的声音,走到了屋外的斜顶小屋。
她看到两块蓝灰色的兔皮挂在干燥的钩子上,焦油般浓黑的血滴下,落在提桶里。工作台上还摊放着一块黄色的兔皮,上面缀满紫色的斑点,在一旁是它的头骨,刚刚被剥皮的头骨湿漉漉的,还能看到新鲜的剥皮痕迹。厄维特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父亲发现了她。他抬起头,朝她眨了眨眼睛。
“你现在是特平家的人了,”父亲说,“你不需要这些老伙计了。”厄维特双手紧紧地抓住两侧的木头柱子,感觉木头的纹路在她的指尖掠过,“另外,野兔对渔民来说最最不吉利了。”
厄维特盯着那头骨上幽深漆黑的巨大眼洞,直到她和父亲还有整个斜顶小屋都深陷那一片幽黑之中。
厄维特蹲在海浪泡沫线上,用手掌捧起泡泡直到它们消失不见。海水淌下来滴到襁褓中那颗小脑袋上,灰色的眼睛眨了眨,依然盯着她,盯着天空中的云,盯着无垠的大海。她松开手,让包裹襁褓的鱼鳞花纹围巾落在泡沫中。灰色内衬包裹成的襁褓在她的手中发烫。特平就在一片粗粝的大海上,他会从深海鱼群中捞起一网一网的鱼,然后再把它们扛回家。
“你这样可不好啊,厄维特。”当她趁深夜溜进小屋的时候,听见特平在天蓬床的床帏后这样说。她并不是故意在沼泽地那边的小屋待这么久,但是在她缝补的时候,芦苇荡静悄悄的,掉落的木板也已重新用锤子固定好,墙体上的裂缝用沼泽的黄泥封印,这一切都让她沉醉,以至于她可以忘记腹部那条沉睡着的鲱鱼。
“我们的孩子就快出生了,厄维特,”特平说,“上点儿心吧!你去哪儿了?”她沉默。“拜托,说话啊你!厄维特。”
床帏帘被拉到一边,特平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还是那件昨天晚上为了御寒而穿上的衬衣,他向她走来,那股鱼腥和咸湿海洋的气息似乎冲蚀穿透了她的身体。
“看你那张臭脸!这就是你,现在,面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在他抓住她的肩膀的时候她开始干呕,她的腹部翻江倒海,那条鲱鱼在来回翻腾。他试图把她拉近自己,她一把推开他的胸口。
厄维特坐在花园里,然后呼吸着深夜里如溪水般清澈新鲜的空气,让自己在夜色中放松下来,直到寒冷带来的压迫感渐渐消失。月亮划过整片夜空,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甚至感受不到鲱鱼尾巴扭动扫过她的肋骨。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内然后点燃了炉火。至少这些这是她能够做到的。她是为了父亲才熬着她的生活。
当她提起装满的水罐,她的腹部痛得就像拧成了一个结,并且不停的拉扯。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并没有放下水罐,她弯着腰,直到疼痛有所缓解。一罐水烧上了,灶火也烧得正旺,她刚走近天蓬床,腹部又一次痛得拧成了一个结。
“特平?”她叫道,“特平?”他嘟囔着发着牢骚醒来,视线越过厄维特看到了灶膛内跳动的火焰。
“这不就懂事儿多了嘛,厄维特,”特平说,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去暖暖身子。“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渔妇的。”她把自己埋在鱼皮床单中,蜷缩成一团。她听见特平的跺脚声,以及他洗脸时哗哗的水声。
“别出门了,”她叫自己的丈夫,“今晚别出去了。”房内寂静无声,她知道他是在弯着腰朝窗外看。
“外面就像正午一样的宁静,厄维特。今晚的收获一定很不错。”
“拜托了,今晚别去。”腹部的那个结抽紧,疼痛让厄维特无法呼吸。怎么才能把他留在这里,怎么才能让他解开她腹部那颗抽紧的结,让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拍露珠,跳露珠,羊羔一起睡觉觉。”厄维特哭喊着,“蹦蹦跳,轻轻跳,蕨树丛林里躲猫猫。”
洗脸的水声和跺脚声戛然而止。
“你居然诅咒自己的丈夫。”特平咬牙切齿干巴巴地说。“那就这样吧。如果你宁可希望海里的鱼活着游远,而你丈夫我死掉了。”于是她感觉到了那条鲱鱼的尾巴在她的腹部游弋拍水,海水从她的体内倾泻而出。而特平已经出门了。
襁褓中的婴儿开始高声啼哭,在厄维特的怀中扭动身体。她又捧起了一捧泡沫,但是当她抬起头,沿着海岸线远望时,她松开手,海水从她的指尖流走。从海岸线向海水深处绵延起伏黑色的、像一排烧焦的脊椎骨的岩石上,有一只野兔。它仰起头,细嗅吹皱它黄色皮毛的海风。
“跳露珠,轻轻跳,羊羔在一起睡觉觉。”厄维特喃喃道。野兔盯着她,厄维特沿着海藻线和海水之间的稀疏带向它走去。当她到达那块黑色的岩石,海水已经淹没了她的来时路,海藻在涨潮时缱绻的海水中恣意摇曳。
厄维特把怀中的襁褓举得更高。野兔一路蹒跚沿着海岸线前行,直到身下的泥地渐渐变得干燥,它已经来到了沼泽边缘。它最终跳上那条从坚实的地面上突出深入芦苇荡的木板路,它回头,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厄维特。
“回家去吧。”她低声说,她也抱着灰色的襁褓踏上那条腐朽不堪的木板路,试探木板路上还可以下脚的地方,她一步步向前。
厄维特解开沼泽小屋门口用芦苇编织的草环,打开门,她大口呼吸着有风干木头和陈年烟熏味道的空气。她之前放在桌子上的黑刺李树枝还好好地待在原处,树枝上的花瓣洒落在她曾经打过蜡的木地板上。她没有关门,为了吹进屋的风,为了那只野兔,花瓣在地上翻飞。她想起了特平妈的那把布满鱼鳞污垢的扫帚。她把襁褓放在椅子上,突然感到胸前一冷,那团温热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她盯着襁褓看了一会儿。沼泽小屋又一次恢复齐整。厄维特把小屋收拾得就像从前一样,她把被风吹歪的木板拉直,补充了许多包裹屋顶的干燥灯芯草。没有什么要修补的东西了。海风吹过,她感到胸前被海水打湿的地方的阵阵寒意。沼泽小屋里她唯一没有去到的地方就是斜顶小屋。
通向斜顶小屋门上歪歪扭扭挂着的被盐腐蚀生锈的铁链。她打开门,在门槛处她闻到了腐烂的气味,地板上渗出绿色的沼泽水。板凳看上去光秃秃的,墙上的挂钩和壁架,父亲引以为自豪的工具曾挂在上面熠熠生辉,如今空无一物。但是在墙角上方,三条剥好的毛皮还挂在那里,两条蓝灰色,一条黄色。她扯下一条,指尖已绕满了蛛丝。
父亲是不会拿起针线来缝制毛皮的,这种精细的缝制衣服或者处理伤口的活儿都不是他干的。缝缝补补,这是母亲的工作。曾经有一次厄维特为他缝手掌上的伤口时,他就是这么跟她说的,但是他也没有说过她并不是一位母亲,至少那个时候还不是。
毛皮很硬,她艰难得缝补着,很快毛皮上就洒满了她被针尖刺破的鲜血。她缝制得很匆忙、很不细致。她的眼泪落在被父亲粗暴地剥下来的毛皮上。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吸吮着指头上流出的鲜血。
“闪躲躲,抽抽鼻,黄色斑点的小精灵。”她低语,一边解开怀里灰色的襁褓,婴儿正沉睡其中,她换上了一条崭新的、毛茸茸的野兔皮包裹着那一团粉嫩。被婴儿体温温暖的毛皮襁褓让她放松下来,感觉舒适甜美。厄维特躺下来,在旧地毯上用身体包裹着她的懒猫猫。
责任编辑:夏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