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银元
2016-04-15郝炜华
∥郝炜华
三块银元
∥郝炜华
郝炜华,1970年代生人,山东省签约作家。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在《北京文学》《清明》《山花》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向南向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
1
士兵嘁嘁喳喳从房后经过时,纪来福正在磨辣椒酱。泡好的黄豆、绿豆、胡萝卜块、芝麻、红辣椒搁进磨眼里,石磨转动,粉红色的辣椒酱从磨盘里挤出来,辣乎乎的气息弥漫在角角落落。纪来福用木勺子将辣椒酱刮进瓷盆,已经刮了半瓷盆。这是胶东人家喜欢的吃食,搁锅里蒸熟了,又辣又香又好看,买都买不到。
听到屋后嘁嘁喳喳的声音,纪来福慌忙用布子将瓷盆盖起来。村东边的山头驻扎着伪军,伪军和他们的老婆隔三差五从山上下来,捉鸡逮狗,摘果挖菜,什么好吃弄什么。纪来福家门口种着一棵梨树,梨树下种着一株葡萄,葡萄蔓爬到了梨树上,结着青煦煦的葡萄籽。等到八月十五,葡萄籽成熟,变得又肥又紫,摘下来,放进瓷盘里供养月亮娘娘再合适不过。
纪来福怕邻家的孩子摘了葡萄籽,怕鸡、狗、猫、鸟糟蹋了葡萄籽,打发七岁的儿子在梨树下守着。儿子倒是尽心,站在梨树下,眼睛不眨一下,午饭都是他妈送到梨树下面,就着青翠翠的葡萄叶子、梨树叶子一口一口吃进肚里。邻家孩子、鸡、狗、猫、鸟但凡靠近,儿子就扯开嗓子大喊一声,连人带家畜带鸟类,一溜烟地跑个一干二净。这日下午,一个伪军的老婆来到梨树下面,那个女人怀了孕,肚子里像塞了一个面盆,鼓鼓囊囊的。她手里拿着一截向日葵秆,站在梨树下面打那些葡萄籽。一棍子一棍子打下去,青煦煦的葡萄籽落了一地。伪军老婆捡了一把装进口袋,又捡了一把捧在手里,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落在地上的葡萄籽被她踩得稀烂。纪来福的儿子在梨树下站着,既不敢说话,又不敢喊,更不敢哭,等到女人走远,眼泪才稀里哗啦地流下来。儿子去找纪来福,纪来福正在井台旁边提水,水是给伪军提的。东边的山上没有水井,伪军命令村里的青、壮男子每天给他们担水,洗菜、做饭、洗衣服、洗脸和洗澡。儿子找到他时,纪来福正将一桶清亮亮、甜兮兮的井水提上来。听完儿子的话,他“呸”的一声往水桶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很快融解进井水里。纪来福说:“那些娘们会打人,不管她就对了。”
说完,哗的一声将水桶里的水倒掉了,还用另一只桶里的水涮了涮水桶。
纪来福趴在窗户上往外瞧。窗外是条小河道。没有雨的时候,河道里布满泥巴和碎石子,人在河道里走来走去。有雨的时候,山上的雨水淌下来,顺着河道流到村西的小河,女人在河道里洗衣服,孩子在河水里嬉戏,大人蹲在河边抽烟。有时,有银色的小鱼在河水里游来游去。
昨夜刚刚落雨,河道里充满清亮亮的雨水,那些士兵踩着雨水走在河道里,雨水将他们的鞋子与裤子都弄湿了。士兵的衣服也是湿的,乌黑油亮的头盔上还挂着雨珠。纪来福侧脸看天,灰色的云彩后面露出太阳的金边。这帮士兵是从远地方来的,那个地方刚刚落雨。
纪来福听到院门被人啪啪拍响,他慌忙将盛着辣椒酱瓷盆塞进炕洞,抓了一把柴草堵住洞口。嘱咐老婆、儿子、女儿别出声,才去开院门。
门开处,挨挨挤挤的士兵站在门口,一直排到胡同的尽头还拐了一个弯。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站在前头,跟纪来福说话。男人的是中国人,说话的腔调却非常奇怪,纪来福一句听不懂。看着纪来福迷惑不解的样子,男人朝身后大声喊一声。一个黑脸、矮胖的男人挤过来,站在纪来福面前,说:“我们晚上住在你家。”
男人说的是本地口音,跟纪来福村里的口音略有不同。这种细微差别只有本地人才能听出来。男子说的是离纪来福村子二十里路,离白河县城五里路的徐家镇的口音。
纪来福老婆的娘家就是徐家镇的,纪来福熟悉这种口音,忍不住多看了男人两眼。
士兵全部住进西院。屋子装不下,士兵从屋里转移到院子。院子里的泥地太潮湿,昨夜刚刚落了雨,今天一天又没有太阳,泥土一按就能按出水渍来。还是那个黑脸、矮胖的男人走过来,问麦秸垛在什么地方。所有的麦秸垛都在村前的场院里。刚刚晒干的麦秸黄澄澄的,凝结着土地与麦粒的芳香。纪来福的老婆说:“俺家没有……”“哗啦”一声是枪上栓的声音。纪来福急忙说:“有、有,我就带你去。”
几名士兵跟在纪来福身后,穿过胡同,拐了弯,顺着湿漉漉的泥巴路来到场院。场院里堆着十几个麦秸垛,都是村里人家的。纪来福将士兵带到自家的麦秸垛前面。士兵围着麦秸垛转了一圈,扒掉湿了的麦秸开始往外抱麦秸。一抱,一抱,又一抱黄澄澄、干爽爽的麦秸被抱走了。汗水从纪来福的后脑勺、脊梁骨冒了出来。粘糊糊、凉飕飕的,弄得纪来福浑身上下冷得不行。
远远的,纪来福看到老婆从村子里走出来。她站在场院边上,手搭凉棚向这边张望。望着望着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士兵们往来了几个来回,不再过来。纪来福将散落在场院上的麦秸堆到垛上。厚墩墩的一个垛子消失了四分之三。
纪来福走到场院边上,掐老婆的人中。老婆晃晃悠悠地醒过来。看看麦秸垛,看看纪来福,说:“你怎么不领他们扒别人家的草垛。”
“咱们不能做那样的事。”纪来福说,“咱们不能做那样的事。”
2
纪来福到纪有德家时,纪有德正坐在炕上,用手捂着左耳朵。
纪有德的左耳朵豁了两个小洞,如果把纪有德的门牙取下来,正好可以塞进两个小洞。
从前,纪有德听过十指连心这句话,现在,他感觉耳朵垂子也连着心。从凌晨时分到现在,耳朵垂子红肿,发炎,冒黄水,火辣辣的,一跳一跳地疼。在炕上平躺着不行,侧躺着不行,趴着也不行,纪有德索性坐起来,用手捂着耳朵,盯着房前的芋头花发呆。
已是黄昏时分,太阳在西边的山头露出半个面孔,晕黄的阳光斜照在芋头花叶子上,给宽大碧绿的叶子镶上一道金边。芋头花跟芭蕉模样相似,枝干碧绿,叶子宽大,每一片叶子都可以当成草帽戴在头上。只是芋头花长得比芭蕉高大,纪有德家的这株已经越过墙头,叶子和红色、白色、黄色的花蓬蓬勃勃地伸展到院子外头。
纪来福进门的时候,先在芋头花下站了一会,扯起一片叶子晃荡了晃荡,几颗水珠从叶子上掉下来,落到纪来福的头顶。纪来福一缩脖子,一耸肩,摇摇头,看上去很冷的样子。
雨是昨夜下的,为何,现在叶子上还窝着水珠?纪来福进屋,在炕前的凳子上坐下,不说话,纪有德也不说话。
纪有德是天快亮时回到村子的。他从纪来福屋后头的河道走过,哗啦啦的淌水声惊醒了纪来福。其实,纪来福刚刚睡下不到一个小时,半夜时分响起的枪声,将他的睡眠吓到九霄云外,天亮时分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他的身上。纪来福没敢推开窗户,趴在窗缝上,看到纪有德一手捂着左耳朵,一手拎着一个黑色包裹,浑身水淋淋地往家走。纪有德在烟台做事,是村里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每次回村都是仪表堂堂、气势轩昂。这次,却如同吃了败仗的残兵一样。
芋头花叶子吞噬掉了最后一抹阳光,夜色一层一层漫上来,眼看着到了点灯时节,纪来福咽了一口唾沫,嘴张张,却没吐出一个字。
纪有德回头瞅了纪来福一眼。他与纪来福是没出五服的亲戚。纪来福对他向来尊敬,纪有德也挺喜欢他。纪有德说:“来兵了。”
纪来福点点头,依旧不说话。
纪有德又说:“什么事?”
纪来福这才开口,仿佛千斤秤砣挂在嘴上,口开得艰难,话说得也艰难。纪来福说:“兵爷爷要三块银元,我哪有三块银元,叔……”
纪有德似乎一直在等纪来福这句话。他的脸上露出轻松和欢喜的表情。他的手从左耳朵上放下来,似乎左耳朵不疼了。他下炕,打开柜子,拿出那个黑色包裹,手伸进包裹里摸来摸去,拿出来时,手心里卧着三个圆溜溜的银元。纪有德将银元递给纪来福,银元上还保留着热乎乎的温度。
纪来福的眼睛盯着银元,担心一眨眼,银元就会不翼而飞。他很少见到银元,最近一次见它还是结婚时,丈母娘塞了一块银元作为嫁妆叫老婆带了过来。纪有德五指并拢,将银元紧紧攥在手里。他侧过脸,叫纪有德看脸颊,“叔,他们打我。你看,脸上的大手印子还在。”
黑夜笼罩着屋子的角角落落,不知为什么,纪有德的老婆没有端来油灯。隐隐约约的白光从院子里透进来,并不能够看到脸上的大手印子。
纪有德咳嗽了两声,手又捂到左耳朵上,愁苦的表情重新堆积到脸上,刚才的轻松和欢喜仿佛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说:“侄媳妇是徐家镇人?”
“是。”
“听说那个镇子死人了没有?”
兵荒马乱,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就连他们的小村子都经常死人。有掉进水井里的,有溺死在西河里的,有走着走着路突然扑到地上没了气息的。所有的死都应该和兵有关。可是没有人敢和兵追究。
纪来福想起昨天半夜时分的枪声。那个时候,天还没有落雨。枪声劈里啪啦,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又像烧干透了的豆秸。天亮后,他到西院察看,屋里炕上的被子、褥子还在,地上铺的柴草还在,院子里铺满水渍,水渍淹没了脚印子,水渍里没有紫红色的血迹。倒是院西边的土墙,掉了半块土坯。
没有死人的迹象。
纪来福说:“徐家镇是个大镇,五六个村庄,你侄媳妇的家在镇东北的河边。这是你知道的。她村里没听说死人。”
“不是因为侄媳妇,也不会听出徐家镇的口音。”纪有德嗞嗞吸着凉气,仿佛耳朵疼得受不了了。他说:“银元不用还了。”
“哪能呀,叔。借的钱一定要还。再说,你挣钱也不容易。”
兵们横七竖八地躺了一院子,见到纪来福进院,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们嘁嘁喳喳说话,说的全是纪来福听不懂的方言。院子的东墙架着两口铁锅,一口锅里盛着煮熟的米饭,灰色的米粒夹杂着黄色的稻糠和黑色的、褐色的小石子。另一口锅里炖着烂乎乎的蔬菜,已经看不出菜的品种。
顺着院子边,纪来福进了屋子。那个军官坐在炕上,面前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茄子、一碗粉红色的辣椒酱。晕黄的灯光闪闪烁烁,将军官的背影映满整个墙壁。
军官似乎嫌辣椒酱不够辣,拿起碗,浇了半碗辣椒酱在米饭上面。
纪来福伸开手,把一直攥得紧紧的三块银元放到方桌上,银元依旧热乎乎的,泛着瓷实的白光。纪来福恭恭敬敬地说:“长官,银元。”
矿石云英岩化明显,石英、云母、长石约占矿物总量的96%以上,其他矿物含量少。为全面、准确地确定矿石中矿物的种类,我们按矿物特性,采用重选和浮选手段进行富集,使少量、微量矿物在X射线衍射分析中能够显示出来。经过系统工作查明矿石中的主要矿物成分为石英、长石和云母,其他矿物为萤石、辉钼矿、黄铁矿、锡石、钙钛矿等(表2),根据上述矿物性质和含量不同进行了分类统计,结果见表3。
军官敲敲桌子,呱啦呱啦说了一通方言,纪来福一句听不懂。看到纪来福迷惑不解的样子,军官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又是那个黑脸、矮胖的男人过来。军官呱啦呱跟他说着什么。黑脸、矮胖的男人出去又进来,怀里抱着一幅卷轴,打开,是一幅水墨画,右上角四个字——“古城春色”。男人说:“长官送你幅画。”军官用手比划着,呱啦呱啦说话。男人说:“你家儿子七八岁了吧?等他结婚时,把这画挂到婚房里。”
3
士兵的呼噜声、磨牙声、说梦话声、放屁声、搓脚丫声将空气弄得如同海水一般,波涛起伏,躁动不安。
纪来福与老婆一个坐在炕东头,一个坐在炕西头,俩人没敢点灯。纪来福“吧嗒吧嗒”抽烟,屋子里只有明明暗暗的一点烟火的红光。老婆趴窗户上向外瞧瞧,半夜了,天反倒晴了,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伴着满天的星光。
老婆回过头,摸摸儿子的脚丫,将它塞进了被窝里。
纪来福小声问:“你们那,徐家镇,昨夜里死人了没有?”
“徐家镇那么大。”老婆的声音也低低的,俩人不像聊天,倒像密谋,“我哪知道死没死人?到处闹兵灾,兴许天天死人。”
“就是死了人。”老婆爬过来,头凑到纪来福脸前,头发弄得纪来福的脸痒痒的。老婆说:“也不可能这么快知道。除非死的是我家亲戚或是我们村里的人。”
第二天,天没有亮透,院子里的士兵就起身,洗脸、整理服装,吃饭,嘁嘁喳喳地说话。院子里乱哄哄、闹哄哄的。纪来福一家不敢出门,躲在屋子里透过窗缝、门缝往外瞧,就见那个黑脸、矮胖的男人穿过院子,来到他们房屋门口。没听见推门声,男子已经站在炕前。
男子说:“大嫂是徐家镇人?”
纪来福老婆知道男子在跟她说话,看看纪来福,嘴唇哆嗦着,没敢应声。
“我也是徐家镇人。”男子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黑色小包,他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大嫂帮我打听一个人,如果这个人还在,就把这个包交给他。”
晨光一下子泻进屋内,照亮了纪来福与老婆脸上的白色。那是内心惊恐带来的颜色。
纪来福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瘦长的脸,那张脸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会挤出一丝令人心酸的笑容。
关于这些士兵的去向,村里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一路向东,翻过数座山,穿过数条小路,去了烟台。烟台有浩瀚无边的大海,他们在那里坐船,去往可以通过海到达的任何地方,比如日本、朝鲜,比如大连、上海、福建,再比如台湾。有人说他们没有去烟台,而是去了白河县城。这些弯弯曲曲的土路同样可以到达白河县城,解放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国民党的部队加强了白河县城的驻守力量。
村里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纪有德拿着那幅水墨和那个黑色小包仔细看。黑色小包里装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灰白色的石身上绽放着数朵白色的菊花。纪有德说:“水墨画的是湖南的凤凰古城,这碧绿的,如同绸缎一样的水名叫沱江。江边的竹楼名叫吊脚楼。这块石头也有名称,叫做天青菊花石。这帮兵来自湖南……”
“不是的、不是的。”纪来福的老婆说,“拿石头的那个兵是徐家镇人。”
听到“徐家镇”三个字,纪有德立刻变了脸色。他将手捂到耳朵上。他的耳朵红肿得厉害,如同半只切开的红辣椒。两个小洞淌出了黏稠的脓水。
纪来福与老婆将院子里的麦秸重新搬到场院里。塌了的麦秸垛又鼓鼓囊囊地堆在场院里了。纪来福俯下身,脸几乎要趴在地上。他的手伸进麦秸垛,摸呀摸,拽出一把黄澄澄的、干爽的麦秸,脸上露出满足和欢喜的笑容。
半夜时分,纪来福被轻轻的敲窗声惊醒。自从家里住过伪军后,他的睡眠总像在水面上产卵的蜻蜓,轻轻一点,便离开水面。纪来福趴在窗户缝上,暗淡的月光下,看到窗外的人影。这个男人三天前的晚上来过他家。纪来福打开窗户,男人一下子跳了进来,脚上粘的泥巴蹭到了窗户棂上。
纪来福的老婆陪着男人说话。纪来福打开院门,出了村子来到场院。寂静的场院上堆着一个一个又一个麦秸麦。这些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麦秸垛,此刻都静悄悄的,默不作声地看着纪来福。
纪来福家的麦秸垛在场院的西北角。三天前的半夜时分,他来到麦秸垛旁边,趴到地上,在麦秸垛的下面掏了一个洞。昨天晚上,那帮湖南来的兵扒掉了四分之三的麦秸垛,再往下扒那么一点,就会发现纪来福在洞里藏的东西。如果那样,纪来福、纪来福的老婆,他们的儿子、闺女会一齐丢了性命。
纪来福来到麦秸垛旁边,趴到地上,一把一把地扯麦秸,黄澄澄的麦秸铺在他的屁股后面像铺了一块金黄色的地毯。很快,纪来福摸到了他藏在麦秸垛里的东西,没有了麦秸严严实实的阻挡,他轻而易举地将那件东西拿了出来。
纪来福将掏出来的麦秸重新塞回去,抱着那件东西站起了身。他听到场院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侧耳细听,却又没有了任何声音。弯弯的下弦月似乎比刚才亮了几分,星星的眼睛也眨巴得越发频繁。风细细地吹过来,麦秸垛的影子一齐晃动起来。
纪来福的老婆还在陪男人说话,两人声音很低,像轻风掠过河面,又像微风拂过花瓣。纪来福的老婆说: “我叫他藏在别人家的草垛里。他说:咱们不能做那样的事,藏别人家草垛就等于害了人家。”
纪来福将怀里的东西递给男人,拉着老婆出了屋,并且闭了屋门。一会儿工夫,屋门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英俊男子站在他们面前。
“跟你打听个事。”纪来福老婆说,“徐家镇死没死人?”
“我没去徐家镇。不过,前天凌晨,在鹤山旁边的官道上,我看到了一个死人。”
鹤山是靠近徐家镇的一座山峰。山下的官道可以通向徐家镇,可以通向白河县城,再往东,可以通向烟台。
4
纪来福要陪老婆回娘家,他们想跟娘家借三块银元,他们也不知道娘家有没有三块银元,但是问了总比不问好。
纪有德捂着耳朵站在他家门口,一条腿支在门框上,说:“三块银元不用还了,给了当兵的,又不是用来过日子。”
“这个更要还。如果不给银元,他们会要了我的命。那不是过日子的钱,那是救命的钱。”
纪有德瞅着他们,一脸愁苦的表情。他的耳朵红肿得更加厉害,耳朵垂子灰白,像纸片燃烧后的灰烬,似乎一碰,耳朵垂子就会掉下来。
回娘家必须经过鹤山,鹤山不高,但是山体庞大,延绵数十里,山峰郁郁葱葱,密密麻麻地种着松树、柏树、水杉,还有苹果和梨树,山里有时藏着伪军、国民党兵,有时埋伏着八路军。清清静静的日子会突然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有飞机在山顶盘旋,“轰隆轰隆”往下扔炸弹。弄得人们成晚上地睡不着觉。
转过一条小河,拐一个弯,上一道坡,再下一道坡,眼前的路曲折而又幽暗起来,一边是绿树覆盖的鹤山山体,树木过于浓郁了,叶子绿得发黑,冷风“唰啦啦”吹过来,浑身的汗一下子消止了。路的另一边是十几米高的悬崖,崖上布着乱石,乱石缝里长着一蓬又一蓬野草,崖底是狭长的深沟,沟里淌着墨绿色的水。这块地界有个吓人的名字——“阎王鼻子”,时常发生拦路抢劫的事情,每年都要死五六个人。
纪来福与老婆低头走路,想快快通过这块危险的路段。不承想,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长呼:“回家喽、回家喽!”
纪来福与老婆一下子停住脚步,俩人你瞅我一眼,我瞅一眼,闹不清长呼的是人还是鬼。纪来福的老婆撇撇嘴,眼里泪花闪闪,马上要哭出来。纪来福扯起老婆的手,壮着胆子往前走,转了一个弯,一个穿着黑衣服、头发花白、腰都要弯到地上的老妇人出现在他们眼前。老女人手里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脚步,一声一声地长呼:“回家喽、回家喽!”声音苍老而又凄厉,听得人的汗毛都要立起来。
老妇人是来招魂的。家里人死在外头的,都要用这种方式将他的魂招回去,如此,死去的人才能重新投胎转世。
纪来福的老婆捂住嘴,眼里的星星泪花变成了疑惑与惊惧。纪来福紧紧咬着下嘴唇,脸上的肌肉因为过于紧张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们都听出来了,老妇人是徐家镇的人。
纪来福走到老妇人身边,问:“大娘,你这是给谁招魂?”
“儿呀、儿呀,俺家的儿。前天晚上死这里了。可怜呀,俺家的儿啊!被人用石头砸碎了脑袋……”
纪来福与老婆相互瞅了一眼,纪来福脸上的肌肉跳得更加厉害,他的老婆都要晕倒了。
纪来福拿出一个黑色小包,是黑脸、矮胖的男人留下的那个小包。包里放着那块天青菊花石。纪来福将小包捧在手心,像捧着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他说出那个村庄的名字,黑脸矮胖的男人告诉他的那个村庄名字。他害怕或者盼望老妇人回应。可是老妇人没有回应,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搭理纪来福。她拖着那件深蓝色的衣服,一声一声唤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纪来福的岳母、两个小姨子正在家里包水饺。院子里坐满了士兵。这些士兵不同于住在纪来福家里的士兵,他们的军帽上有颗红红的五角星。士兵们一个挨着一个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休息。
“今晚,他们去解放白河县城。”纪来福的岳母说,“都是些孩子呢。得叫他们吃得饱饱的上战场。”
韭菜猪肉馅水饺。韭菜是新割下来的,绿油油的,像水头很足的碧玉。猪才四个月大,一头猪通常半年出栏,但是为了叫士兵吃得好,纪来福的岳父毫不犹豫地宰了这头猪。家里时不常地来伪军,他们钻进猪圈搜八路、打开碗橱搜八路、打开衣柜搜八路,这头猪能够长到四个月实属不易。
纪来福加入包水饺的行列。他虽然是男人,但是会揉面和擀水饺皮,一根擀面杖捏在手里像一支挥洒自如的枪,水饺皮雪片子般“啪啪”甩到案板上。纪来福的老婆、岳母、两个小姨子,十指翻飞,胖嘟嘟的、小元宝似的水饺在盖帘上快速排开。
《柏涛塔》何兴摄影2014年
纪来福的老婆突然碰了碰纪来福的胳膊,嘴向院子里努努。纪来福抬眼向院子里望,不用老婆仔细指点,他就知道老婆要叫他看什么。一个脸颊瘦长的士兵坐在门楼下面。
纪来福心跳得厉害,他的老婆又是要晕倒的样子。纪来福一把扶住她,白色的面粉全都沾到她的衣服上。纪来福说:“像,真像。”
老婆点点头。
纪来福说:“多包点肉。单独煮。肉多的水饺专给他吃。”
纪来福的老婆包了三十多个差不多全是肉的水饺,单独搁在一个盖帘上。水饺煮好了,一碗一碗端出来,纪来福将肉多的那碗递到脸颊瘦长的士兵手中,同时将那个黑色小包放在他的脚旁。
5
天亮时分,枪声、大炮声、飞机的轰鸣声全部消止了。天空蓝得出奇,云彩白得出奇。很多人站在村口,袖着手向白河县城的方向张望。很多人急火火地往县城跑,说战争结束了,要去捡好东西。下午时分,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回村子,有的说,白河县城的城楼插着红旗。有的说,有人看到一条被炮火熏黑的马腿扛起来就跑,跑到半路,才发现那是条人腿,吓得一下子扔掉了。
纪来福不敢去白河县城,这几天他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弄得他有些迷迷糊糊的。先是家里住了伪军,后来来了穿着军装的解放军,后来来了说话叫人听不懂的国民党兵,再后来就是昨天白天在岳母家的院子里吃水饺的士兵。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影像重叠在他的脑海里,纷纷扬扬,扬扬纷纷,就像铺天盖地的大雪,将他大脑里的沟沟壑壑全都淹没了。
晚上,纪来福岳母家来了几名士兵,是昨天在院子里吃水饺的士兵。他们仿佛被火燎了一把,又黑又焦又干,又憔悴又疲倦。别的兵呢、别的兵呢……这几个兵捂住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纪来福将那个黑色小包拿出来。脸颊瘦长的士兵没有将小包拿走。小包在院子里是很醒目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士兵从它旁边经过,没有人将它拿走。
纪来福将小包捧在手心,举过头顶,阳光亮灿灿地照在上面,给小包镶了一道耀眼的银边。
纪来福的岳母家也没有三块银元。他们给纪来福出了个主意,用粮食抵银元。这倒是个好主意。纪来福回家后,将想法讲给纪来福听,纪来福捂住耳朵,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张脸铁青。
第二年春天,天还有点冷,纪来福家里来了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三个人。第一个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那人说话带徐家镇口音,一进门,就将纪来福与他老婆吓了一跳。纪来福与老婆一齐问出声:“你没死?”
“差点死了。”那人说,“晚上睡着觉就听到枪声大作。当官的喊:不好了,解放军来了!我爬起身,什么都不管,翻过院墙就跑了。还好,一路跑回了家。娶了媳妇,可惜媳妇不会生养,就抱养了这个孩子。”
纪来福的老婆抱起小女孩。这个脸颊瘦长的男人是曾经住到她家里的伪军。因为都是徐家镇人,她给他洗过衣服、缝过扣子、补过补丁,还煮了两次鸡蛋给他吃。
男人第一次吃鸡蛋时,偷偷拿了一块银元给纪来福老婆看。第二次吃鸡蛋时,一块银元就变成了三块。他说:“大嫂,等我回家,用这钱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成个完整的人家。”
纪来福老婆的脸窝在小女孩的脖子后面,笑得如同绽放的花,说:“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另一个人是下午来的,穿着绿色的军装,手里提着一只纸盒子。纸盒子打开,一群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仔暴露在阳光下面。纪来福的儿子与女儿“哇”地大叫一声,俩人去数小鸡仔,都是上过学的,会数数,一下子就数清了。十一只小鸡仔。
穿军装的男人向纪来福与他老婆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谢谢你们,你们为革命做出了贡献。”
纪来福还记得那个晚上,穿军装的男人轻轻敲响他家的后窗。纪来福刚打开窗户,男人就跳了进来。他穿着一身跟伪军和国民党兵不同的军装,军帽的中间嵌了一颗红色的五角星。纪来福小声说:“西院住着伪军,你怎么敢来?”
男人说:“不是因为住着伪军,我也不会来。大叔,我知道你们是个革命家庭,你的大妹是村妇救会会长,二妹负责往墙上刷标语、搞宣传。因为伪军闹得厉害,她们一个躲进了山里,一个嫁给了小时订下的娃娃亲。”
男人说的都是实情。纪来福手指竖在嘴边,说:“你不穿军装,我也相信你。”
男人问了住在西院的伪军情况——多少人?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晚上都做什么?问完之后,躲到灶屋的角落,出来时,换了一身灰色衣服。男人将手里的包裹递给纪来福,说,这是他的军装,他要到另外的地方侦察,麻烦纪来福将军装藏起来。
这是一件可能叫一家人丢掉性命的事情,没有人会贸然接下这个包裹,况且西院里还住着伪军。可是纪来福接下了包裹,他与老婆想了半天,感觉将包裹藏在场院的草垛里最保险。纪来福的老婆动员纪来福将包裹藏进别人家的草垛。纪来福一口拒绝:“咱们不能做害人的事情。”
穿军装的男人走后第二天晚上,西院响起枪声,脸颊瘦长的男人翻过院墙跑掉了,然后说话叫人听不懂的国民党兵就来了,然后……
纪来福将最后一担粮食挑到了纪有德家。纪有德的左耳朵没有保全,耳朵垂子烂掉了。他的精神仿佛也垮掉了,不再到烟台做事,日日在村口的高墙下闲坐。村里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尊敬他,背地里喊他“烂耳朵”。
纪来福将家里来人的事情告诉纪有德。纪有德的脸木木的,没有一点表情。
纪来福的老婆找了一些废纸,沤烂了,和上泥巴做了一个“纸洋缸”。缸底铺上厚厚的麦秸,十一只小鸡仔养在缸里面。怕小鸡冻着了,她将“纸洋缸”放在了炕头上。
纪来福的儿子、女儿趴在炕头上看小鸡,小鸡叽叽喳喳的,就像小孩在说话。纪来福的儿子挪挪屁股,说:“炕头太热了,把小鸡烫坏了怎么办?”
他们将“纸洋缸”拖到了炕尾,可是又担心炕尾太凉,冻坏了小鸡仔。
纪来福的女儿说:“哥哥、哥哥,你摸摸凉不凉,别冻坏了小鸡。”
纪来福的儿子将手伸进“纸洋缸”里,他的手伸进了麦秸的下面,他要摸麦秸下面的温度,那里的温度才是真实的温度。
纪来福儿子的手碰到一个圆圆的、温温的、硬硬的东西。圆圆、温温、硬硬的东西?他的手摸来摸去,总共摸到三个那种东西。
纪来福儿子的手拿出来,三块热乎乎、泛着白光的银元静静地卧在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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