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王则坑
2016-04-14欲影
欲影
一
今日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指挥手下给瑞王备新婚贺礼,荧惑问我为何如此上心。
“自他去了封地后,我们几年未见,备完礼尽早赶去也好。”
“这——”
我听她迟疑,忙问何事。她顿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一个月便是崇吾山众弟子试炼,您需要守关。”
我一僵,瞬间觉得浑身不畅,头脚隐隐作痛。
我夏族某位祖宗跟崇吾祖师爷定下个约定:崇吾两年一次试炼的第一关,由我族把守。
我身为本家长女,又是春、夏、秋、冬四王之一,自然责无旁贷。但若只是打一架,我也没怨怼,可崇吾那帮犊子!定下了取得守关人头发者方可进下一关的规矩!我身为长辈,自然不好为难后生,可我都快被那帮兔崽子拔秃了呀!
我爹在位几十年,历经几十次试炼。想起他常年光秃秃的脑袋,我甚是担心自己。这规矩一日不改,我迟早得为尼。
早几年我就想和师尊商议此事,可一想到崇吾山上还有个老冤家,我就萎了。
那老冤家名叫甫黎,对面尚书家的幼弟,长我两岁。我幼时顽劣,他却是个安分守礼的。那时我爹每每教训我时都会搭上几句:你瞧瞧人家甫黎,不知比你好多少?
我就在这嫌弃声里长成了一个纨绔少主,爱繁华精舍,好华灯烟火,整日与冬族的小子们厮混。爹娘打得狠了也收心几日,进私塾读几日书。私塾没我的位子,我便主动要求与我那童年噩梦——甫黎坐在一处。
那甫黎貌美,但性子冷淡。我生性活泛,与私塾上下都闹成一团。那时有几个女孩日日缠他,我为了跟风,也向他献了半个月殷勤。自然,鉴于我这敷衍的殷勤态度,他根本没搭理我。偶尔与我目光撞上,他也极快地别过眼去。
后来冬族的小子寻来,与我在私塾叙旧大半日。其间态度亲昵,我也习以为常。偶一扭头,发现甫黎铁青了脸色瞪着我,咬紧牙关憋出一句:“你竟负我!”
我听得愕然。那几个小子却哈哈大笑,说我重色轻友。我年轻气盛,为了自证清白,当下离开私塾,跟着他们去享乐。再后来,我爹气急,索性将我绑了送上崇吾,拜在师尊门下。
我进崇吾的时候,甫黎已经在那儿闯出了些名堂,被认作“冷鹤掠寒塘似的清贵公子”。因着我俩同乡,又一同拜在师尊门下,不免多了几分来往。再后来,囿于他身段、美貌,我又是个纨绔的,便这样那样和他有了些牵扯。不过因着我不输男儿的风流,他再一次与我决裂。
崇吾之上多规矩,加之少了狐朋狗友,几年下来我也改了不少少年任性,不过骨子里多少留了点叛逆。
崇吾禁地有祖师爷留下的珍惜茶树,名曰红姻,年产不过几两。本来吧,这种东西任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偷。可我听说这东西在黑市上能卖高价,于是我不仅偷了,还掘了一株拿回家种着。
甫黎奉命去采茶叶,结果发现茶树不见了,赶紧报告师尊,彻查之下我就被拎出来了,那株祖师爷亲手栽的茶树又被甫黎从我家挖回来。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于是,那株极具怀念价值的茶树就这样死了,而我,被罚扫了一年的山阶。
自此之后,我对甫黎不剩多少的情谊全数化作滔天仇恨。再后来,我学成离开崇吾,接了我爹的位,从此再没上过崇吾,而他也没回过京城。
想起陈年往事,我幽幽叹了口气:“怎么办,我这头发还是要的,可崇吾,我实在不想回去。”
荧惑自小跟着我,对我那点破事了解得七七八八,很是得体地安慰道:“殿下,年少之事总归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芥蒂也该消了,再者,崇吾山上还有师尊,您就当是去探望他老人家好了。”
唔——我摸摸下巴,觉得可行,大手一挥:“明日启程前往崇吾。”
二
十月初十,晴,忌出行。
事实证明出门真的要看皇历。
我带着一帮随从浩浩荡荡到达崇吾山脚,立马跟我那老冤家撞上了。
我们两队人马相向而立,为首两人又是往日有仇近日有怨,这样看来倒像是道上寻仇的。我颇不厚道地笑了一声,荧惑立即扯了扯我的衣裳,我忙整肃仪态,看着对面甫黎朝我行礼。
“甫黎参见殿下。”
我一挑眉梢,甚是满意这样的久别重逢。
他这一行礼,我也大大方方还礼。双方礼过,我等着他让出山道好让我上山,但他像是入定一般,纹丝不动。见他如此,我只好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与他擦肩之时,他忽然出声叫住我:“殿下留步。”
我转过身,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只见他端正了神色对我道:“多年未见,不知殿下可好?”
“唔——还过得去吧。”语毕觉得自己太冷淡,于是我也礼貌询问他近日可好。
他微微一笑:“托殿下洪福,不止近日,这五年我都过得很好。”
“那我也就放心了。”我装作欣慰的样子款款而笑。
这句话一过,崇吾脚下煊煊赫赫百余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傻站了半晌之后,我决定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
“多年未上崇吾,不知山上宫宇屋舍可如昨日?我实在是有些怀念。”言下之意:快给我闪开!我要上山!
甫黎听出我话中之意,又道:“是我不妥,殿下请。”说着便带人退到山阶一侧。
我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走了几步转念一想,又退了回来,装磊落道:“多年未见,不知山上规矩有何变化,不如公子指点我一二?”其实我只是想打听打听师尊最近心情怎样,免得触了霉头被打一顿。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随即示意我借一步说话。我拣了个树荫坐下,没长谈的意思,只因我懒,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甫黎也随我撩衣坐下,目光沉沉,满眼缠绵意。
我悄悄别过眼,干咳一声:“方才听说公子近日安好,那师尊他老人家如何?最近可有动怒?”
“师尊年事已高,脾气相比从前和顺了不少。”
“如此我就放心了。”
我转眼再看他,他正硬生生收回满眼情愫。不知为何,我心中也突突生出一分痛意。
我已记不清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只记得某日黄昏,他站在一株樱花树下,伸手掬了一捧春光,平日冰冷的脸上多了几分妍丽。我就是在那时迷了眼,失了心跳。
我沉浸在自己回忆里,甫黎后来同我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只记得他起身离去,忽然秋风萧索,入了我满怀。
我抬头望望天上飞过的白鹤,嗯,是时候宰几只来给我做身冬衣了。
我坐在地上,仰头望天,心里盘算着冬衣。荧惑一脸怜惜地扶我起身,道:“殿下受苦了,那负心人,就早日忘了吧。”
我犹自思索着在冬衣上加个什么样式的新颖花纹,也没仔细听,只胡乱点了点头。
三
崇吾山阶崎岖难行又难扫,我那帮随从也累残了,我于心不忍,只让他们待在原处等我,准备独自去见师尊。
事实再一次证明,出门真的需要看皇历。我三步并一步蹦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我第一时间就舔了一圈牙,还好还好,牙没断。然后爬起来继续蹦。
那看门弟子见我一身黄袍子,模样又凶狠,不敢拦我。其实我只是疼得龇牙而已!在大殿伺候的弟子一见我,皆吓得退后几步。我那红光满面慈眉善目的师尊见了我,登时变作黑面阎王。
他喷着口水冲我咆哮:“你个小王八蛋还知道回来?以为当了夏王了不起?你给我滚!滚出崇吾!不肖的混账东西!”我抹抹鼻血,仔细听他教诲。师尊这一番教诲,引经据典有理有据,骂得我以头抢地无地自容,只想自裁谢绝天地。
最后师尊将大门砸在我鼻尖上的时候,我凄凉叹气,只觉得如来在冲我招手。转了个身,准备去趟三危峰找苜蓿长老求情。不经意间扫到甫黎正站在不远处看我,我心道怪哉,他不是下山了?但也不敢去问,只能当作没看见,抬脚就走。
不想他居然跟了上来,无论我走多快也甩不掉,心中恼怒。猛地一转身狠狠瞪他:“跟着我做什么?”
入眼的却是一张年轻惊惶的脸,他忍着哭腔道:“我只是要赶去练武场。”我无奈地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转身的刹那,看见他站在原地,秋风吹起他未束的墨发,如落叶般飘摇。我不敢多看,连忙离去。
崇吾的一把手师尊不待见我,那我只能找二把手的长老了。当初那老头儿收了我不少好东西,这次他若袖手旁观,我定翻翻旧账让他晚节不保!好不容易沿着山阶爬到了三危峰,我理理仪容,让守门弟子通报苜蓿长老。哪知那弟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苜蓿长老早几年就云游去了,如今的崇吾长老是甫黎。
我登时一愣,心中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完了完了,好东西都喂了狗了,苜蓿居然跑了;另一个是惨了惨了,崇吾二把手变甫黎了,还不知他要怎么报复我。
本想就这样走了,大不了回去找个生发固发的配方,但一想到这一路赶来的艰辛,我咬咬牙,抬脚往正殿走。
“跟你家长老说,我有正事与他商议,就在正殿等着。”
说完,也不顾身后人反应,依旧瘸着腿大步往前走。
虽说这三危殿我来过多次,可当换了个人让我面对时,我还是有些不大自在。早知有求到甫黎头上的一天,我说什么也不敢招惹他啊,看来待会儿只能跪地认大爷了。想到此处,膝盖更疼了。
偌大的正殿里我坐如针毡,心里紧张得要命。端茶递水的丫鬟也没一个,这点我绝对要投诉。不知坐了多久,甫黎终于来了。
那一瞬我心里既庆幸又紧张。
他仍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开口便问:“你此番上山所为何事?还求到苜蓿长老处了?”
我尴尬地低头。本来还想打打太极再切入正题的,不过如今看来,没必要白费口舌了,索性和盘托出。
他听完后,略一沉吟道:“前几日守关的秋王也来求情,要求退出。师尊直接回绝了,连带着将秋茂大骂一顿,说他不知敬畏先祖师尊。若你也来这么一遭,恐怕——”
他不说完,我也晓得这“恐怕”后是些什么。秋茂与我爹是一辈,算得上是师尊眼里的得意弟子。他若是被师尊拂了面子,那我这盗了祖师爷茶树的人,啧啧。师尊不把规矩改成取我项上人头方可进一关,我就该偷笑了。
四
与他商议半天也没什么好结果,其间还起了几句口角。我承认是我起的头,但我又打不过他,只能在这里占便宜了。他见我实在沮丧,诚恳宽慰我几句,说头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及思索抬脚就踹。结果是没踹到,自己却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我撑着地想站起来,但膝盖处传来阵阵剧痛,怎么都使不出力。他发觉不对将我抱到椅子上,细致检查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大概又是脱臼了。
“又脱臼?但我只是摔了一下而已啊!”
这话说完后,我能感觉到他僵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微笑:“从前你不也是这样脱臼的?”
唔——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年他十七岁生辰,我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准备为他亲手斫琴。夏族皆擅音律,不过斫琴而已,于我不算难事。
古琴大都以梧桐为材,我单枪匹马闯入深山老林寻访嘉木。却意外摔下山坡,膝盖撞在凹石上。不过还算幸运,除了有奇葩的习惯性膝盖脱臼后遗症外,也只是下巴处留了个疤。当时他既生气又心疼,斫琴一事那年作罢。不过第二年我依旧去了那里,如愿为他斫了一张琴。
忆起往事,我也沉默许久。物是人非,不知如何面对。他替我正位后,又将我拦腰抱起送去了客房。路上不管我怎么挣扎,他依旧双臂如铁纹丝不动,我能做的也只又把脸捂紧了。路上那些窃窃私语,我也只能充耳不闻,当自己在做梦了。
甫黎走后,我立马唤来随从贴身护卫。因着我随从实在太多,前后几个院子都被我占了,于是有人报告甫黎说我强占客房。我表示很无辜,一人两间虽说有点奢侈,但对于我这种贵客来讲,一人一排房都不为过!
没错!我就是存心找麻烦的!
可没料到甫黎在崇吾待了几年,跟师尊学了些手段。他到我这里后,拿筹备试炼人手不足为由,直接把我一大群随从移走当义工去了。末了还扔给我一句:“殿下带这么多人来崇吾,是特意来吃白饭的吗?”
我哑然,颓败地垂下脑袋,瘸着脚进了客房。这一回,可不是我自己作死吗?
歇下没多久,来了个水灵灵的后生说是送饭的,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朝我礼貌一笑,随即退了出去。因见了个好皮相的后生,我不禁多吃了几口饭食。
俗话说:饱暖思×欲。我自得地靠在榻上,满脑子都是崇吾遍地走的水灵灵的后生。想着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甫黎的老脸,而且越来越大。我伸手挥了挥,想要赶跑这景象。突然“啪”一声,我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那张脸上。
我吓得差点滚下床,厉声道:“你来做什么?”
他一边脸红一边脸白,语气淡漠:“师尊叫你过去一趟。”
“知道知道。”我摆摆手让他赶紧走。一想起刚刚想的那些有的没的我就有些脸红。
他临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清秀眉间皱起一道浅川:“你的脸怎么了?”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含糊道:“大概是伤口发炎吧。”
“发炎?”他眉头蹙得更深。
我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鼓起勇气瞪了他一眼:“你管我那么多!”
他狐疑地上下瞧了我一眼,从门口折回我床前,伸手似要摸我的脸。我躲了一下,他一愣,最后将手搭在了我的手腕上,喃喃道:“怎么发炎得这般厉害?”
我唰地抽出手,鱼吐泡泡似的吐出一串“滚”字。这人怎么这么糟心?
他早已习惯我的脾性,也不生气,只催我赶紧走。
我拍了拍老脸,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从前冬族小子给我看的那些本子,我这还算是纯洁的。这样想着,我一时安下心来,跟他去见师尊。
五
因着是晚上,秋风积了满地的落叶。柔软的鞋底踏在落叶上,总有种下一瞬就要陷进去的错觉。当年我也扫过山阶,可那时就算我不扫也比现在干净多了。要说如今弟子倦怠,可我也勤勉不到哪儿去。
本想就此作罢,可回想起我与他这一路也没讲什么多余的话。于是我开口问他:“这石阶可有人打扫?”
“每日都有弟子打扫。”
我摸摸下巴:“那便怪了,当初我也扫过山阶,可那时似乎比现在干净得多。”
他听了轻笑道:“你是变相夸自己勤勉?”
我摆摆手:“那倒不是,只是有些疑惑。看这山上还是那几棵树,总不可能有人故意卷了枯叶子扔这里吧,还是当年有人因为暗恋我偷偷替我扫了?”说到最后我也忍不住扬眉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心里一咯噔,“娘哎,不会真的有人替我扫吧?”
前面的甫黎脚步一顿,随即坦然岔开话题道:“前面就是师尊寝殿了,你快些走吧,莫让师尊等急了。”
他这一催促,倒让我想起了正事,暂时把暗恋什么的抛在脑后。
进了寝殿后,我忍痛跪在地上行了大礼,三叩九拜方才战战兢兢起来,生怕师尊一个不顺心又要打我。不过,他再没骂我什么,只是满脸慈爱地叫我坐下。我四处看了看,觉得没什么地方可以坐,索性把身子往后一倾,顺势坐在了地上,然后明显看见师尊嘴角一抖。不过他立马回转脸色,一脸慈祥地切入正题。
“你的要求甫黎同我说了,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只是有个条件。”
我听完之后有些兴奋:“什么条件?”
“把秋茂劝回来守关,我前几日骂了他几句,他回家直接闭关撂担子不干了。”
我一挑眉梢,双手一摊,无奈道:“师尊,您不同意就直说,何必拿这么艰巨的任务来为难徒弟。”
师尊摸了摸胡须,笑得好似西边那群大慈大悲的菩萨,语气却充满威胁:“那也随你,只是日后少不得劳烦你守两关试炼了。”
我听得一抖,忍着哭腔道:“是,徒弟记下了,徒弟必将竭尽全力。”
“嗯,那便滚吧。我这气可还没消呢,要干不好差事,我这暴脾气一上来,剥皮还是拆骨我可说不准。”
“是。”我哭丧着一张脸退下,耳边又传来催命声。
“七天为期,七天一到你就准备操办后事吧。”
出了殿门,我仰望漫天苍穹,把泪逼回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祖宗坑我一把也就算了,师尊还不要命不要脸地坑我!
饱经风霜的我恍恍惚惚回了客房,满心哀痛地躺在床上睡过去。
六
第二天又恍恍惚惚起来,凄凄然从包里摸出把刀,蹲在门口开始磨起刀来。因着我样子实在太吓人,送食的弟子连着好几餐都不敢送进来,放在门口拔腿就跑。我也不管他,每日吃饱了就开始磨刀。
第三天晌午时分,甫黎穿了身金丝软甲过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尽量柔声问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边哭边磨边回答道:“我怕是过不了这道坎了,与其被拔光头发还不如我自己剃光得了。京城多的是尼姑庵,我也不怕没出路。”
他蹲下来拍拍我的肩膀,眉目有些纠结:“你夏族不是与秋族同出一祖?你又是夏族之王,那秋茂应该给你几分薄面啊!”
“得了吧。”我甩开他的手继续磨刀,“那秋茂与我爹年少时确实有点交情,可后来又反目成仇,他见了我一直都恨不得拿眼刀甩死我。”
他陪着我坐下来,皱眉道:“这事师尊确实过分了。”
我闻言大恸:“什么过分?师尊他分明不是东西!骂他混账都算我仁慈!”
甫黎眼眸一闪,更柔声安慰我:“还有这么些天,我陪你想想办法吧。若不成,我便替你求求情,再不成,我便同你一起守关。”
“当真?”
“不假。”
听此,我不要钱似的眼泪略止了止,望着这张人模狗样的俊脸有些感动道:“甫黎,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一切都怪我太混账,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说到此处我哭得哽了一哽,一时收了声。
甫黎定定地望着我,眸色璀璨,语气里难掩兴奋:“一定怎样?”
我顺了顺呼吸,诚恳道:“一定对你好些,再甩了你。”
他的眸光瞬间黯下去,站起来拂了拂袖子,冷冷道:“那殿下还是自行想办法吧,甫黎公事缠身,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我一下子从天堂跌到地狱,急得口不择言:“这么不懂怜香惜玉,难怪你光棍这么多年!”
他回身冷冷看着我:“怜香惜玉?当初我是怜香惜玉来着,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当初对你何等忍让宠爱,但我最终又是什么下场?但凡只要你当时反思一下,又何至今日这地步。”
我被他那双冰冷的眼和话语寒了心神,只喃喃反驳道:“你以为只有你在忍让吗?我知你不喜我纨绔性子,努力改变自己,时时刻刻藏着性情。别人都喜欢我这性子,只有你不觉得我好。为了讨好你,我连全世界都不要了,可你仍旧说我不似女儿家。此等事,俯仰皆是。你爱琴成痴,我访遍深山老林,只求寻得嘉木,能亲手为你斫琴。可你怎么对我的?你在我面前砸了它!”语至最后,情至伤处,我已几近凄厉。
他站在不远处,憔悴的脸色灰败惨淡,颤抖的嘴唇吐不出一个字。
我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悲凉几近成魔。在崇吾山上冰冷的风中,我一字一句朝他道:“我喜欢你深,可你伤我更深。”
看着他趔趄仓皇离去的背影,我觉得这一场仗,我赢了,但我输得更多。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与他过不去的只是对年少之事的尴尬。可见了他才明白,我们之间过不去的,只有年少所有事。
三年前,冬族的三小子来同我提亲。他是我这一辈中的佼佼者,更是我年少玩伴。旁人以为,我与他算得上情深意浓,青梅竹马。可当时我脑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脸。那时,我便知,此生我已不能轻易将此人放下。
说来也好笑,我一把年纪,总共就和甫黎有一段往事。每当看见男男女女在一块儿,总忍不住翻白眼。我登位时,爹带着娘云游去了,家里就只剩我冷清一人。久而久之,我越发怀念年少时鲜衣怒马、梨园鼓吹。可夜深入梦来的,只有一个青年,以及他嘴角略带清冷的笑意。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我摸着空荡荡的心口,望着西天血色般的夕阳,觉得我的人生一下子过去了大半。
七
离七天之期还剩一天,我已经充分准备好了直面惨淡人生,却有弟子过来传话,说我今后不必再守关。我登时愣住。说不明白是谁干的那就矫情了,如果现在跑去跟他道谢,那就更矫情了。于是我急忙把随从都召回来,甩出两个字:回家!
现在这情况,不回家还能干吗?难道要我留在崇吾山上继续白吃白喝?再说,瑞王还等着我去喝喜酒呢。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崇吾后,直接赶去了瑞王所在的西北。好不容易在冷风中挨到了十二月初十婚宴这天,王府张灯结彩,连带着哈巴狗都满脸喜气。只有我觉得瑞王有病,寒冬腊月就该围着暖炉吃火锅,成什么亲,真是冻死我了。
不过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吃了个肚溜圆。这一桌的都是从前玩伴,相互熟识得很。一晚上觥筹交错,酒污蜡灯红,依稀又回到了年少之时。
我手不停杯,不停给自己灌酒。北方的烈酒在胃里灼得难受,眼里却有泪要掉下来。莫名其妙地想哭,我想我大概是醉了。
被灌得七倒八歪的瑞王被扶进了洞房,宾客也走得七七八八。眼前这些人醉如烂泥,我笑着一个个拍过他们的头顶,笑得放肆:“没用的东西,还说自己千杯不醉。老娘都没醉,你们就跟死猪一样了。”
我按着温热的身体站起来,荧惑被我打发自己玩去了,现在大概只能靠我自己摸回去了。晚上大概真的喝过头了,我居然看见甫黎一身清冷,站在屋外凛冽冬风里。
醉意一下子消散无踪,我睁大眼睛呆愣了几秒,然后眯起眼睛继续装醉。从他身边走过时,不知道是冷还是心虚,我腿抖得像中风。
第二天我去问瑞王,他嘲讽我道:“夏婵,你做梦呢?请了你我哪里还敢请他?不把我王府拆了我就跪下来谢你了。”
听他这么说,我一直吊着的心沉到了底,从忐忑变成了失落。摆摆手,决定不再打扰这小两口。我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小年前赶回了家。
夏王府朱红色的大门近在眼前,我却不敢动了。
“殿下?”荧惑关切地看着我。
“我今天有喝酒吗?”
荧惑蹙眉有些疑惑:“并没有啊!”
“那他真是阴魂不散。”我冷哼一声,随即转过身对着尚书府大门高喊,“对面的!你家的人怎么跑我家了?大过年的,这样讨压岁钱不好吧!”
对面尚书府大门应声而开,一群家仆抬着彩绸红木箱子朝我奔来。尚书大人一脸笑意走出来:“你害得甫黎没能去成瑞王的婚礼,那现在给补一个怎么样?”
“啊?”我听得满头雾水。
“我来提亲。”
身后甫黎的声音传来,我连转身都不想了,总觉得今天喝高了。
荧惑护主,冷着脸替我出头:“尚书大人是欺负我家殿下孤家寡人、无依无靠吗?再怎么着我家殿下也是一族之王,她的婚事自有皇上定夺,轮不到您操闲心。”
听完这番说法,我在心里暗暗叫好,哪知尚书府里又跑出来个明黄服色的人。
“阿婵你放心,朕很看好你跟甫黎啊,不必担心朕这一关了。”
我看着这些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索性一言不发,直接板起脸甩袖回府。众人见我面色不善,也都讪讪不敢拦我。进门之后,我命人把门都给堵死。荧惑提醒我:“这几天需要置备一些物事,再者府上也需要蔬菜米粮。”
“让他们都给我翻墙!”
八
我还是太年轻,这世上除了张良计和过墙梯,还有名叫绕梁音的骚扰。
我住的院子在王府东侧,听说尚书府的人在我家院墙外搭了个棚,甫黎连着好几晚都在破棚子里抱着把断琴弹曲子,大年夜的也不例外。我从东边院子一路换到北边,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挪窝。
我撑着额头有些无奈。真是小看他了,只听说世上有变脸的,还没听过能换脸皮的。半夜我裹着狐裘披风亲自去爬墙,冷风飕飕,冻得我头皮都起了鸡皮疙瘩,真不知他那小身板是怎么熬下来的。
棚子上吊了个风灯,在雪白色的天地间闪烁。我还想着怎么敲门,但才一走近,琴声就停了。正踌躇要不要回去,里面却响起一个声音。
“进来吧。”我咬咬牙,掀帘而入。
入目的,只有一盏素纱灯,一张断琴,一个人。四下而望,连个草席都不曾有。这些天他竟一直席地而坐?
真是下了好大的血本!
我站在他跟前,别过眼不想看那张续上的断琴:“试炼一事,我很感激你。但我要报恩也不会是以身相许。”我心想,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但我还是太年轻。
“不期望能成功,只是想继续求一个结果。”他伸手一一抚过琴身上的裂痕。明明他的手放在琴上,可我却总觉得那双手就放在我身上,冰冷而柔软。忍不住打了个战栗,我转身想走。
“也不枉我记了你这么些年。”我怔住,脊背发僵地背着他站着。
“结果?”我忍住颤抖问他,“早在五年前不就有结果了吗?”
身后断琴传来一个颤音,他急急道:“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错过就是错过了。贺礼——我会送过去的。”我努力地转移话题,可他却不依不饶。
“阿婵,你心里有没有过一丝期冀?”
我回过身,禁不住落泪。冬夜寒冷,那颗泪就像刀子一样滑过,引得心口抽搐,让我再也装不了坚强:“如果我说,有呢?每天都有呢?”
他冲过来抱住我,我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哭着笑:“我是答应了,可我全府上下几天没睡个好觉,他们不会答应的。”
他瞬间僵了一下,带着浅浅鼻音道:“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