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拾偶
2016-04-14白泽
白泽
楔子
以往破晓前夕,昆仑弟子便会齐聚山巅练剑,可如今已近隅中,山顶却依旧一片静谧,反倒是越靠近昆仑派的所在,便越能听闻刀剑碰撞的声音。
“为什么?”昆仑派掌门岑文捂着自己险些被一剑废掉的胳膊,脸上再看不出往日的淡然,他看着面前的男子,忍着疼意恨声开口:“宋清晏,为师素日待你不薄,如今你已是昆仑派首席大弟子,掌门之位迟早都是你的,为何你连这区区几年都不愿等待?”
不同于岑文的狼狈,被他质问的男子发如鸦羽颜若美玉,明明已经杀了许多的人,所处周遭也都遍布尸骸,可他身上的白衣却依旧干净如雪。
他抬眸轻轻扫了一眼自己昔日的恩师,嘴角一勾,便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反正你也迟早会退位,又何必再对掌门之位恋恋不舍呢?佛说,人生来便是受苦,如今我助你早登极乐,让你从权力束缚中解脱,你还应当感谢我才是啊!”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难免会有欲望,但有的人会遵守世间的道德规则压抑自己的欲望,而宋清晏则选择一直遵从于自己的欲望。
然而似乎自古便有邪不胜正的道理。
就当宋清晏以为自己终会彻底胜利,从此便可将昆仑尽握掌中之时,一早便顺着密道逃走的昆仑弟子居然带回了无数前来声援昆仑的名门正派。
见势不对,宋清晏便立马吩咐家族众人替他掩护断后,并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撤退。
他素来行事都喜欢做最好的打算和最坏的打算,所以一开始撤退很是顺畅,唯有在行至半山腰时,被一身着霓裳艳如牡丹的姑娘拦住了去路。
“清晏,你会带我走的对不对?”她为了他背叛了父亲岑文,背叛了昆仑派,若非有她这个掌门之女相助,宋清晏的计划绝对无法实施得那样顺畅。
她不在乎昆仑派大小姐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她也不在乎跟着他以后是否会颠沛流离受尽世人唾骂,她只是想跟他一起,他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
身后已经隐隐传来追兵的马蹄声,若他带着她逃,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马匹的速度便会减慢,到时候谁都逃不了。
宋清晏想也未想,便用掌风推开了她:“如果你当真那样喜欢我,就去替我引开追兵,为我争取逃离此地的时间。”
语罢,宋清晏便再未看过那姑娘一眼,直接策马在山道疾行。
若非她是昆仑派掌门的女儿,对他还算有点用,他也不屑花那么长的时间陪她玩那些儿女情长的把戏。对他而言,这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有两种:第一,是他自己的命;第二,便是让所有男人趋之若鹜的权。
他不曾回头,所以并不知晓那姑娘是何表情,只是没走多远,他便听到她用极其悲伤绝望的哭腔哽咽道:“宋清晏,当你坐拥天下那日,必当永失所爱,一世无依,一生无靠……”
再然后,崖边雀鸟惊飞,好似有人从崖边一跃而下。一代佳人,兴许就这般香消玉殒。
可宋清晏却仅是指尖一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
他想,能坐拥天下者谁不是无情无义之辈,这个女人的诅咒,当真幼稚得可笑。
第一章
因为宋清晏这一闹,昆仑派几乎折损了近五成的优秀弟子。
在危机解决的当日,昆仑派便向整个武林发出了通缉令,谁能取下宋清晏的人头,便赏豪宅,赐万金,终其一生无条件以客卿长老的身份享受昆仑派的供奉。
昆仑派是如今的武林第一大派,财力实力雄厚,早先江湖便有传闻能享昆仑派一世供奉比在朝当一辈子的宰相都来得富贵划算,因而此通缉令一出,宋清晏立马便成了整个武林追杀的存在。
城镇市集人多眼杂,宋清晏自是不会前往,而深山中虽多豺狼虎豹,却更方便他轻易躲藏。
谁知,这厢他刚刚深入密林寻了一处隐秘位置正打算休息片刻,那厢他便被一突然冒出来的小手抓住了脚踝。
宋清晏第一反应是有埋伏,下意识地便拔出腰间长剑斩向了那只沾满泥土的黑乎乎小手,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往日削铁如泥的佩剑没能伤到那只小手分毫不说,紧接着那看似仅堆满枯枝落叶的地面竟爬出来一个长着碧绿双眸,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他白衣胜雪,风姿翩翩,一看便是有本事的主,立马便松开了拽住他脚踝的爪子,随后手脚并用地抱住了他的大腿,扯着嗓子号道:“好心的大爷,给点吃的吧……”
宋清晏打小便防备心甚重,一直不大喜欢与他人太过接近,小姑娘刚一抱住他的腿,他便下意识地用剑吻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这一剑,他毫无保留地用上了所有的内力,可最终他的宝剑断成了两截,小姑娘却安然无恙。
她眨巴着漂亮的绿色双眸,看着他幽幽道:“你们城里人真是太奇怪了!每次一看到我便会拿这些刀枪剑戟往我身上招呼,还是说要跟你们亲近就必须也要对你做出同样的行为?”
她话音一落的瞬间,宋清晏便察觉自己被她抱住的大腿突然一疼,他猛地低头,便瞧见那小姑娘竟不知何时拾起了他的断剑狠狠扎入他的大腿上。
不过眨眼的工夫,鲜血便浸透了他的白衣,而那小姑娘也松开了抱住他的手脚以极快的速度退到一旁,看着他的伤口一脸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道:“这位好心的大爷,你赶快替我找些吃的吧,你血的味道太诱人了,我怕一会儿当真控制不住咬了你可怎么办。”
若是他人伤了他还敢对他说这样的话,宋清晏肯定会让对方付出比他惨烈数十倍的代价,可如今他用来打探小姑娘的目光却恍若看着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如今深处的地方名唤浮玉山,相传浮玉山是神匠鲁班晚年的避世之地,鲁班生平所造木鸟能展翅高飞,所造牛马能急速奔跑,而他在避世浮玉山的时候则用毕生心血制造了一个与真人并无两样的小姑娘。
小姑娘自完成那刻便能口吐人言下地行走,且不知是不是她承载了神匠鲁班太多期盼的缘故,小姑娘竟天生懂得吸收日月精华化为己用,并很快便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三魂七魄,由人偶化为了以鲜血为生的精魅。
宋清晏祖父曾与鲁班私交甚好,他曾在族书纪事看过有关小姑娘的记载,上面写着小姑娘容颜不老,且刀枪剑戟都无法伤她分毫。这也是为何明明有那么多的权贵来请鲁班出山,鲁班毅然拒绝后却依旧能寿终正寝的真正原因。
当时他的先祖也曾想过要将小姑娘收为己用,可自鲁班去世后,小姑娘也随之不知所终。这也是为何九州之上有那么多的山林,宋清晏却偏偏选择逃往浮玉山的真正原因。
他想要去寻找那个先祖纪事里的小姑娘,就算找不到,凭借浮玉山复杂的山势,他也能趁机甩掉身后的追兵。
但如今看来,他的运气应当是极好的,居然一进浮玉山,便遇到了想要寻找的人。
在宋清晏眼里人素来只分三种:有用、无用、敌人。而对待有用之人他总是会如春风拂面般温暖。
在听到小姑娘的要求后,他便动手在附近的灌木丛中抓了好些的山鸡和兔子,先给她削了木碗给她饮血,后又将那些兔子、山鸡都烤得喷香,不厌其烦地给她喂食。
虽然小姑娘仅食鲜血便可缓解饥饿,但她却总是嘴馋世间的美味,在将所有山鸡、兔子统统消灭后,她秉着有奶便是娘的唯一原则,立马蹭到宋清晏身边,对他无比亲切道:“你真好。”
也直到那时,宋清晏才知晓,自鲁班去世后,她并非不知所终,而是没了她主人鲁班的带领,她根本就不认识那机关遍地的回家之路,便只好在浮玉山中四处徘徊。
在遇到他之前,她已经在这里饿了好些年了,若不是时常以一些没毒的树叶充饥,而她又妖力强横,恐怕老早就饿死了。
宋清晏微微侧头,便瞧见小姑娘碧绿的眼眸里满是天真和依赖,看上去十分好哄骗的模样。
他只略微思忖了一会儿,便笑吟吟地看着她道:“跟着我,有肉吃,你走还是不走?”
鲁班在去世之前,反复对小姑娘强调过外面人心复杂,以她那般单纯的性子肯定会被人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可这些年小姑娘独自一人在山林中又饿又寂寞,她不想再过那种只能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日子,是以宋清晏话音一落,小姑娘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第二章
在遇到宋清晏之前,小姑娘并没有名字,主人说她不属于这个世间,不能用凡人之名约束她,便总是唤她丫头。可宋清晏在听闻此话后,却对此极是不赞同。
重新刷洗干净的小姑娘,眉眼精致,气质清纯,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宋清晏想更进一步拉近两人的关系,便对她道:“每个人在这世间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姓宋名如画,就叫宋如画如何?”
小姑娘开心地点了点头,有些臭美地拎着宋清晏替她新买的漂亮裙子原地转了几圈,甜滋滋道:“就算你不给我解释,我也知道这“如画”二字肯定是取自眉目如画,对吗?”
宋清晏含笑不语,其实他并不太在意女子的长相容貌,他给她取名如画,只不过是希望未来她能给他带来如画江山罢了。
他知晓她渴望像普通的姑娘那般可以肆意在世间行走,便花了极大的代价从江湖第一神医那里给她换来了可以改变眸色的方法,带着对什么都好奇的她,走遍了城中她想要去的每一个角落。
她懊恼自己的笨手笨脚,羡慕街上女子那三千青丝绾就的各种美丽发髻,他便每日清晨在她醒后都会拿出木梳替她绾发,让她开心展颜。
但凡她喜欢的,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替她弄到手,他对她无微不至,让她全身心地依赖他。
如画从来便不懂这世间的尔虞我诈,她只知晓谁对她好,她便对谁好,而宋清晏又是这几百年来唯一对她好的人,她便更加对他死心塌地。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追兵发现了宋清晏的踪迹,打算对他刀剑相向时,如画想也未想,便挺身挡在了宋清晏身前。
对于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些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自是不曾放在眼里,可结果不过几个回合,这些高手们便统统被如画劈晕在地。
如画自有记忆以来便是跟在鲁班身边长大,她的主人心思单纯与人为善,她也便承了主人的性子,哪怕曾经误入浮玉山的那些人把她当作怪物追杀,她也未曾动手伤过他们。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宋清晏自是了解如画的性子,可对他而言,称王之路都是鲜血和尸骨堆砌而成的,他不需要那没有意义的善良。
因而当如画拽着他的衣摆让他离开时,宋清晏却蹙眉摇了摇头道:“如画,若不杀了他们,待到我们行踪暴露,恐怕会引来更多的危险,到时候说不定,我会死的。”
他伸手抚着她柔软的发,声音低沉,目光悲伤,他说:“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到那时我再也不能替你绾发,也不能陪你去想去的地方,陪你去吃想吃的东西……”
这些日子如画被宋清晏照顾得很好,她一点也不敢想象若失去宋清晏,她以后的漫长人生该如何度过。
她舍不得宋清晏遇到半点危险,只好强迫自己用不停颤抖的手结束了那些人的性命。
她杀人时用的是宋清晏送她的银色长剑,鲜血并未沾到手上,可不知为何,如画却总觉得自己满手的鲜血,胸口也难受得厉害。
可宋清晏早就对鲜血习以为常,因而看着这一地尸体他只是颇有些感触地叹道:“如果我们的同伴再多些便好了,如今敌人数不胜数,可我们却势单力薄,步步惊心。”
眼下仅有他们两人,如画又是打从心底里将他视作了自己人,因而未及多想,她便将自己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以前主人很喜欢的小鹦鹉不小心淹死了,当时恰好我手指被划破了,落了几滴血在它身上,它便红着眼睛活了过来,虽然模样怪怪的,之后也喜食鲜血,却非常听我的话。当时主人十分震惊,他说兴许活人也可以的,但不知为何,他却让我一定不可以告诉其他人这个秘密,也不要随意复活他人……”
几乎在如画话音一落的瞬间,宋清晏便听到了自己胸口剧烈跳动的声音。
仅需一滴血,便能复活一个武林高手,那便意味着这些前来追杀他的人,哪怕死了,最终都可以成为他的助力为他所用。
特别是当他亲眼看着如画咬破指头让那几个死去的人复活之后,再抬眸时,宋清晏看着如画的目光,就好似看到了一座会直立行走的人形宝山。
第三章
自那日之后,宋清晏身后便多了几个功夫高强随叫随到,永远不会背叛的自己的武林高手护航。
对于这样的结果,宋清晏十分满意。
可是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如今却双手染血的如画,一连好些天都无法入睡。
宋清晏想让她学会习惯这些血腥,所以一开始并没打算给予她任何安慰,但看着她越来越憔悴的面容后,终究还是不忍心让她独自自责。
若天气好时,他便拥着这个小姑娘坐在高高的房顶或树梢,给她讲那些天上星宿的故事。他清冷的声音在夜风里缓缓飘散,让如画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渐渐重归平静。
她最喜欢听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因为两人纵使常年分开受尽波折,却依旧相亲相爱。每每听完后,如画都会晃着他的袖口问他,若有朝一日他们不得已被人分开,他也会千山万水去寻找她吗?
看着小姑娘一脸单纯的期盼,宋清晏却想也未想,便斩钉截铁地摇头道:“不会。”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小姑娘的脑袋立马耷拉了下来,宋清晏微微莞尔,又接着道:“因为我会杀掉那些企图分开我们的人,不会给任何人带走你的机会。”
如今她便是宋清晏的心肝疙瘩,手中最大的翻身底牌,谁敢打她主意,便等于在间接葬送他的野心和未来。
可如画却不知道宋清晏心底的真实想法,她只是高兴,原来他也不愿跟她分离。
她虽不知跟着他究竟是好是坏,但哪怕前方是地狱,只要有他相伴,她都能重新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
宋清晏知晓她依旧没办法接受主动杀人,所以在她精神一日好过一日的时候,他便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引来更多的追兵,好让如画能够用鲜血复活更多的傀儡。
起初得知这些被复活的傀儡只听如画一人之令,宋清晏心中还有些疙瘩,但后来如画事事都以他为先,再加上那些傀儡战斗力极强,就算掉了脑袋,也能拖死好几个武林高手,他便彻底释怀了。待到手中的傀儡越积越多,宋清晏估摸着已经能对付昆仑派之后,便以彻底解决后患为由,想让如画与他一起,带着由傀儡组成的大军杀向昆仑。
“原来这些人都是昆仑派来的吗?”如画有些惊讶道。
这些日子她随他一起在尘世奔走,早已不像当初在深山时那般孤陋寡闻,在她所听闻的传言中,昆仑是当今武林第一的名门正派,在江湖上的口碑极好,昆仑派弟子也是人人称赞的优秀俊杰。
宋清晏做事一贯不喜欢与人解释,但只要如画一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看他,他便没来由地心软了。
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宋清晏敛眉道:“其实一开始我对昆仑的看法与你一样,可我没想到当我在昆仑里面待的时间越久,便越发现它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看似仙风道骨的掌门背地里为了延年益寿练就邪功,不知祸害了多少云英未嫁的姑娘;而那看似清纯如莲的掌门之女,一方面在他面前装得极是圣洁骄傲,背地里却不知跟多少世家公子勾搭;至于那些传闻中品性高洁的昆仑弟子……”宋清晏嘴角微勾,笑容嘲讽,“无非都是因为他们作恶的时候将所有的目击证人都处理掉罢了,没留下一个活口,自然便不会有对他们不利的言语传出。”
他想要推翻昆仑,其一便是因为太过恶心这个道貌岸然的门派,其二便是因为想创造一个全新的只听令于他的昆仑,去实现自己的野心。
如果只是单纯的惩恶扬善,他才没有兴趣去做。只是这样的话,他没有对如画说,对他而言,那个傻姑娘只要知晓第一点,便可以了。
第四章
如画原本想着,没有了昆仑,宋清晏便不会再有危险,而她往后便不用再杀人,可以跟他一起过轻松平静的生活。
可宋清晏原本便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体会过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强大力量后,根本就不可能只满足于偏安一隅。江湖中没有人胆敢再来触他的霉头,他便将目光放到了更远的朝野。
彼时国内天灾人祸狼烟四起,各路枭雄纷纷揭竿起义,他想着只听命于如画的强大傀儡,心思再度活泛了起来。
而恰在此时,距离昆仑最近的青州城主也打算参与天下大局的谋划中,在听闻宋清晏那诡异莫测的实力后,便派遣使者来到昆仑,说是家有嫡女正值豆蔻年华,一心仰慕宋公子,愿与其结为儿女亲家。
说白了无非是强强联合,为了保证合作的双方都彼此安心,从而采取的联姻手段罢了。
用一场婚姻交换一座城池的实力,这般划算的买卖,宋清晏嘴角微勾,总归他现在有傀儡在手也无惧对方会耍手段,因而只略微沉吟了片刻,便点头应下了。
如画不大能听得懂他们交谈的内容,所以他们说话的时候她很是乖巧地没有插言,直到使者离开,她才一脸好奇地问道:“清晏,什么是联姻?”
她在他身边跟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见证了世间许多的黑暗,可时至今日,这个小姑娘除了贪嘴一些外,对于权力、财富依旧没有半点渴望。
尘世污浊,处处皆是尔虞我诈,唯有她才是他最后一方净土,也唯有在她面前,他才不用费心去算计。
婚姻对于他人而言或许是一生中最值得慎重以待的事,但在宋清晏眼里不过是场交易罢了,因而他想了想,方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联姻就是以后会多一个姑娘跟我们一起生活。”
虽然宋清晏的语气极是云淡风轻,可如画胸口却闷得生疼。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的感情,就从想一直待在他身边,变为了只想他们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在此之前但凡遇到想不通的问题,她都会得过且过,绝不愿勉强自己,可如今她却十分想要弄明白,这些世人皆知的情绪。
宋清晏忙着谋划,如画便独自下山,花了大笔银子请了一个私塾先生,问他道:“如果一个姑娘想一直跟一个男子在一起,又不想他们之间有其他女子的存在,这样的感情是喜欢吗?”
私塾先生断然道:“绝对是喜欢。”
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如画心中对于自己不高兴的困惑终是渐渐消散,是了,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又怎会容不下他身边有旁人。
按捺住胸口的剧烈跳动,如画顿了顿,又道:“那如果那个姑娘是不老不死的妖,而对方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们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私塾先生脸色骤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诱惑凡人的妖怪在哪儿?姑娘还是赶快请道长去收了她……”
如画的笑,顿时僵在了嘴角。也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何当初主人一直不让她下山,为何那些误入浮玉山的凡人一看见她便对她喊打喊杀。
因为她是妖,是所有凡人眼中的异类。
她想,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宋清晏才会从未对她提及过婚姻嫁娶,才会在他人提出联姻时毫不犹豫地答应。
一月时光一晃即过,很快便到了宋清晏约定娶亲的日子。
尽管她拼命告诉自己,宋清晏是对她最好的人,对于他的亲事她要选择祝福而非阻拦,却终是没忍住,在他牵着新娘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瞬间,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她想告诉他,她其实可以废掉修为,像一个普通姑娘一样,陪他一起白首到老。
可当她终于寻到他时,那些原本酝酿了许久的话,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因为那盛装娇美的新娘,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手中的剑还在不停往下滴血。
察觉到她的到来,他回头看着她,微微笑道:“如画,从今天起,青州城便是我们的了。”
也就在他语罢的同时,方才还热闹万分的婚宴场,竟有刀剑交错和凄厉的惨叫不停传来。
如画以为他答应成亲,是因为他渴望有一个家,可残酷的现实却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顺利进入青州城,从而夺取这座城池的阴谋。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看着宋清晏对新娘柔声说话,眸带温暖。可不过转眼,新娘便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他脸上淡漠的神情,却好似从未见过那姑娘一般。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坐到了城主府最高的位置,可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看着庭院外堆积如山的尸骸,如画觉得胸口阵阵发寒。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无条件听从他的话,是不是当真做错了。
而察觉到她的颤抖,宋清晏抬手拨开了她的刘海儿,在她的额头留下旖旎一吻,对她轻声道:“如画,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宝贝。”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口,脸色苍白,她问他:“清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平安日子不好吗?”
宋清晏笑了笑,似在笑她的天真,又似在笑如今的胜利,良久他才抚了抚她的发,漫不经心道:“我的傻姑娘,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是别人死,便是我们亡,所以你一定会帮我得到这个天下的对不对?”
是势在必得的肯定,而非心怀忐忑的疑问。
哪怕明知答应他的后果便是日日不安,夜夜惶恐,她最终也一定会应下。
她喜欢他,她舍不得他死,这便是他最大的有恃无恐。
第五章
在夺得青州之后,宋清晏便整合了如画手中的傀儡和如今已经全部听令于他的青州将士,开始正式加入逐鹿天下的枭雄之中。
但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傀儡大军的数量也越来越多,所需要供养他们的鲜血也达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为了保证傀儡的战斗力,但凡宋清晏大军所到之地,几乎都鸡犬不留。
每攻下一座城池,宋清晏脸上的笑意便越发愉悦灿烂,可如画心中却越发惶恐不安。
且为了能保证凡人军队的血性和绝对的忠诚,在攻城结束之后,宋清晏便会纵容那些杀红了眼的将士在城中烧杀抢掠,如画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号哭,只觉得心如刀割,可宋清晏却毫不在意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冷冷地道:“哪一条通向王座的路,不是用堆积如山的尸骨铺就的?”
那天谈话的最后他说,她如果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的所作所为,那便闭上眼,当什么都不知道,那便不会再有任何难过。
如画怔住,她终于意识到他的残忍,她想,兴许只要没有了他们,这世间便会减少许多的杀戮,可是,她却仍旧舍不得伤害他半分。
因为有傀儡大军的相助,不到一年时间,宋清晏便率兵攻破了京城。
他带她站在最高的城楼,脸上皆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对她说:“如画,你看,从今往后这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江山如画。可她目光所到之处,看见的却是满目疮痍。
他如愿当上九五之尊的那天,如画本以为凉薄如他,应当便会当众宣布,处死她这个妖孽。
毕竟他早从夺回昆仑开始,便一直在着手组建独属于自己的暗卫和军队,如今天下已定,他更不会需要只知杀戮的傀儡大军了。
却不曾想,当群臣跪伏在地三呼万岁之后,他却侧头对她微微一笑,随后便握着她的手,以绝对不容置疑的态度宣布道:“朕能得天下,如画功不可没,皇后之位,非她不可。”
随后也不管群臣是何表情,他便径直拉着她的手去了御书房,说是要让她看着他写下立后的旨意。
如画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将写好的圣旨塞到她手里,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抚着冰凉的黄帛,泪盈于睫,她问他:“我是木偶化为的妖,永远也不可能为你诞下子嗣,尽管如此,你也不悔吗?”
“我不在乎。”他伸手揽她入怀,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似她所说的皇嗣问题根本无关痛痒,“人活一世,管好当下便成,而皇位能者居之,有的是人想坐,根本就不用我们操心。”
其实后来就算不靠她的帮忙,仅凭他培养出来的军队去征战,这个天下迟早也会是他的。
但一个人的地狱太荒凉,是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将她也拖向地狱,让她双手染血,让她共享江山。他想,她那样喜欢他,就算会埋怨他一开始的利用,可一旦她成了他唯一的妻,往后他便有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她的原谅。
第六章
其实早在入京之前,因为傀儡大军的数量过多,如画便已经有些控制不住。
偷跑出去的傀儡会下意识地伤人,造成了很多百姓的伤亡不说,有好些傀儡竟因为吸食了活人的鲜血,产生了自己的思想。而有了思想的傀儡,就算明知道自己已是活死人,但了解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后,依旧不肯对浮华尘世死心。
宋清晏是天生的王者,在他雷厉风行的领导之下,混乱的九州渐渐安定下来。
为了安抚各地的百姓同时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在此时叛乱,宋清晏亲自训练出来的大军皆各自领命分散到了各地,京中便仅剩五万禁卫军和数十万傀儡大军。
傀儡们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翻身反攻之机,因而当最后一拨亲卫军也抵达遥远的目的地后,高阶傀儡便控制着低阶傀儡,开始对京城展开了进攻。
在接到傀儡攻城的消息后,宋清晏便立马下令封锁城门,可守城的大军依旧晚了一步。
为了将已经进城的数千傀儡清理出去,禁卫军们几乎付出了一半伤亡的代价。
傀儡彻底失控,京城岌岌可危。
为安抚百姓的情绪,也为了给禁卫军增加信心,自傀儡开始攻城之后,宋清晏便一直在城楼没有离开过。
看着城楼下那些堆积如山的骸骨,如画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惧怕。
可宋清晏却拥她入怀,轻声安抚她:“我们一起共享过天下,就算最终一起丧命于此,我也没有任何惧怕。我只是遗憾,没来得及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看着城下源源不断的傀儡大军,宋清晏举剑向天,朗声道:“既一日为王,便终身为王。王者,当为社稷百姓而死。”
从很早的时候,如画便知道,宋清晏虽然看似心狠手辣,可心底却有着自己的原则和骄傲。
所以哪怕明知傀儡攻城,仅靠城中之人根本守不住,但他依旧选择了与他的子民共存亡。
如画看着他在城楼举剑向天的坚定背影,心中溢满了说不出的骄傲。
也在那时,她亦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她喜欢的男人能带着这个国家重新蒸蒸日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死于壮志未酬的遗憾里。
所以夜里,如画趁着双方暂且停战的空隙,在守着疲惫的宋清晏缓缓入睡后,她恋恋不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傀儡大军驻扎的城外。
她不知道彻底消灭傀儡大军的方法,她只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其他所有的傀儡也都会死。
凡尘的刀剑无法伤她,若想要结束这一切,便唯有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在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皇宫所在的方向后,如画用瞬间变长的锋利指甲,慢慢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生命力在缓缓流失,傀儡们也在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鸣。
鲜血蔓延而出,一切都将结束之际,她想,待到来年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再次开满春花,不知道她的清晏还会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如画的木偶小妖,曾经那样深爱过他……
【尾声】
几乎在听见城外傀儡齐齐哀鸣的瞬间,宋清晏便是心中一紧,再加上他醒来后并没有看见如画,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可尽管他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外,最终还是晚了。
那原本应该与他结为夫妻,共度一生的姑娘,双眸紧闭,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死去多时。
而她身后,所有让人谈之色变的傀儡大军,也彻底没了声息。
他颤抖着手将她拥入怀中,他一遍一遍呼唤她的名字,可她再也不会像往常那般应他。
那一刻,宋清晏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如刀割。
其实他很早便知道,她会因为杀人而自责难过,但他却只顾着自己的野心,从来没有考虑过物极必反,没有考虑过她的力量极限,太多的傀儡迟早会失控。
“宋清晏,当你坐拥天下那日,必当永失所爱,一世无依,一生无靠……”
当日他曾嗤之以鼻的诅咒,在这一刻终成现实。
彼时他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在意,可如今他才明白,他当初之所以会那样笃定,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当真爱上过一个人。如今他终于夺得天下,却也彻底失去了唯一的真心,唯一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