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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几时裁锦字

2016-04-14绿袖

飞魔幻A 2016年4期
关键词:宋城程家陛下

绿袖

那是茫茫的戈壁,天际线压得极低,昏黄的天空一层层渲染,最后又变成了苍茫的灰,在这层层叠叠的昏黄中,连未落的孤阳都是黄的,然而宋城仰头的时候却看见了一抹红,色彩浓烈的胭脂红。

他站在城下背着手仰望着百尺城墙,眼睛微微眯了眯才看清,原来是有人站在城墙上跳舞。

塞外的傍晚风极大,城墙上的笙旗渐渐被风吹得飞扬了起来,渐渐猎猎作响,女子胭脂红的裙裾也被风吹得飞扬了起来,逶迤的裙裾在半空中飞扬,而城墙上的那个女子却伸展手臂开始旋转,越来越快,浓烈的红渐渐地成了一团火,宋城仿佛听见了塞外铿锵的鼓声,金戈杀伐之音,可他却在这样的声音里蓦地想起了一种花,南方暮春之际开满枝头的莫连花,如霞似火,连看一眼都是满满的惊叹。

一舞渐歇,这个跳舞的女子下了城墙,他听见了将士们的欢呼声,嘴角不由得带了一丝笑意,指了指已经空无一人的城墙,问随从的延尉:“方才跳舞的是谁?”

延尉拱手犹豫了片刻,然后回:“回陛下的话,是充军罪奴之女。”

宋城面色平淡,没有再问下去,朝中罪臣之后,男弃市,女充妓,再问下去就牵涉朝中旧案了,他想着刚刚看见的那抹红,在心里叹息一声,这样玲珑才情的人,倒是可惜了。

他很快就忘了这场插曲,所以并没有想到会在几日后看见她。

其实他并没有看见她的样子,打开帐篷的帏帘时,就看见有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里面,纤细的腰身仿佛触手可折,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天在城墙上跳舞的女子。

他登基不满一年,太子早年因为结党营私为先皇所恶,最后被废黜,他顶着一些执拗迂腐的大臣满口的祖宗法规登位,急需要在朝中树立自己的威信,恰逢边境犬戎来袭,节节败退,所以他披甲御驾亲征,士气大振,本来还势不可挡的犬戎军队渐渐溃败,这样的骁勇善战总算是堵住了朝中那些大臣的不满。

他来边境的时候并没有带随从的女眷,他想起那日他问延尉墙上跳舞的女子是何人时候的场景,那个延尉大概是以为他对她动了心思,所以送了这个女子来讨好他,他微微蹙了蹙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不要说他没动那个心思,即使他真的有这个心,他没得到自己的允许就擅自送进来一个女人,满帐的机密若是泄漏出去他即使有十颗头也不够他砍的。

他正准备开口让她出去,帐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喧嚣,一个男子粗哑的嗓音在帐外响起:“陛下,臣有事禀告。”他听出是大将军陈锋的声音,手背到身后,沉声应:“进来。”

陈锋进来的时候一脸急色,拱手就跪在了他的面前,声音带着些不安:“回禀陛下,犬戎后撤十里。”宋城微皱起眉头,沉声问,“就是为了这样的小事?”他低头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锋跪在地上,脸色微微发白,但是余光却一直看着他的身后,他在一瞬间了然他这个部下是为何而来。

一个好的君主,绝对不会和手下人抢女人,何况他于女色上面向来淡薄,陈锋依旧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肯说,宋城轻轻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对着一直默然背对着他站在他身后的女子朗声说:“寡人这里用不着你了,你跟着你们将军一起退下吧。”

陈锋仰起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惊讶的傻气的笑意,宋城漫不经心地朝那个女子望过去,却如雷击般僵立在原地。

站在那里的女子已经转过身来了,眉画得极长,眼角上挑,表情漠然,她的背挺得极直,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宋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愤怒、惊讶、悲哀、怜悯……所有的情绪一闪而逝,最后他连表情都收敛不了,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裙裾随着步子的移动却纹丝不动。

他怒极反笑,是啊,行不动裙,她当年的仪态是所有世家小姐争相模仿的范例,他来不及去考虑什么御臣之术,在她低头路过的时候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陈锋在一旁惊呼:“陛下!”

他的声音狠戾:“出去。”

“陛——”

“我让你滚出去——”陈锋不知道君主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他是一定要出去了。

营帐很快就安静下来,宋城直直地看着她的眼,毫无光华如同一摊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语气轻柔,一字一顿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程宛,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宛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黑漆漆的,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意来:“陛下怕是认错人了。”

宋城放开手,踉跄地后退一步。

认错人?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绝望地一寸一寸扫下来,不,这张脸这样熟悉,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张脸就会浮在眼前,一颦一笑,皆是当年的样子。

三年,三年了,他从未想过故人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恍惚地看着她,喃喃出声:“你应该死了。”

应该死在三年前,而不是以今天的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让他永世蒙羞。

康乐三十三年春,漫天春絮落满了整个盛京,像是初夏来临前将要下的最后一场雪一样,等到这场雪飘尽了,太尉家的嫡长女程宛终于及笄了。及笄了,就预示着可以嫁人了。

整个盛京的世家贵族都在张望,哪家的公子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可以娶到程宛。

程宛享誉盛京,还是在朝花节的时候,那是惠文皇后第一次宴请各大世家嫡长女的宴会,程宛也去了,这些身份显赫的世女用绣帕掩住唇淡笑着互相寒暄,不着痕迹地恭维主座上最尊贵的女子,惠文皇后噙着淡淡的笑意,眼光一扫,却在这些人群里注意到了程宛。

她除了请安后一句话都没有说,穿着月白的锦服,端庄素雅,微垂着头在斟茶,眼睫极长,侧脸娴静,绣着暗纹的广袖从面前的案几上流泻而下,手执着茶壶悬在半空中,清透的茶水从壶嘴倾泻到小小的紫檀杯中,直到她收回手,半点茶水都没有飞溅出来。

后来宴会散了,据说陛下曾问中宫世家女子风范,中宫回:“贞静清闲,择辞而言,都是极好的。”话锋一转,却颇为赞叹了一句,“太尉程氏小女,娉婷秀雅,风姿绰约,当为典范。”陛下听了爽然一笑:“此女当为皇家妇。”

这话从宫里流传出来,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其他的世女听了都暗记在心,此后凡是有程宛在的地方都会格外注意她的仪态,然后想起中宫的赞誉,娉婷秀雅,风姿绰约,程宛她果然担得上这八个字。

现在程宛及笄了,想要求娶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们提亲前都不免想到陛下的那句话,不知道程宛到底会不会被许配给皇子,所以在皇家未有所表示之前,都按兵不动。

程宛及笄后的第七日,就被惠文皇后请进了后宫,直至日落才归,后来宫中传来消息,程宛被许配给了六殿下宋城,众人恍然之余不免扼腕叹息,六殿下,怎么偏偏是六殿下。

其实宋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的人中,她却偏偏选了他。

朝堂之上向来瞬息万变,现在大殿下和四殿下两党相争,中宫是大殿下的嫡母,而太尉至今还没有卷入党派之争中,那样多的女子中,为什么中宫就偏偏注意到了程宛,为什么她只是倒个茶就偏偏被中宫夸为娉婷秀雅,风姿绰约?即使她后来的风范确实是无可挑剔,但中宫在那些小姐里专门挑了她来夸,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示好——向太尉这方势力的示好。

只是可惜陛下向来不喜党派,所以中宫才在召程宛入宫的时候问一句:“宛宛可有意中之人?”这种时候她若是聪明的话就应该推迟一句,然后中宫顺水推舟:“宛宛看大殿下如何?”这般便是定下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中宫问出那句话之后,程宛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坐在最下方,也忍不住抬眼望过去,屏风后一道娉婷的剪影,她的声音里带着欲说还休的小女儿家的娇态:“程宛不知当不当讲。”

不要说他了,连中宫都吃了一惊。

她继续说:“程宛在闺阁之中,就听说六殿下逍遥洒脱,俊逸非凡,心生仰慕已久。”

他在中宫望过来的眼神里才反应过来,程宛口里的那个仰慕已久的人,就是他自己。

程宛就这样配给了他,唯一高兴的只有陛下了,他听说之后欣而悦之,特命内务府行文钦天监为他们择了婚期,亲自赐婚。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中宫和大殿下意味深长的目光里接过了这块烫手的玉。

婚期定下的三天后,他按礼登门拜见太尉,他到的时候,程太尉已经率着阖府等在府门口了,一切都是按着流程来的,他位于主坐上,带着笑意淡淡的寒暄,却心不在焉,太尉也是沉思不语,像是含着满腹的心思。

后来太尉请他去书房观摩唐寅的《落霞孤鹜图》,画还没见到,书房的门就关上了,程太尉的语气叹息:“六殿下,我这个女儿就交给你了,她……她吃了不少苦。”他带着很深的歉意,“中宫的意思想必六殿下也有耳闻,宛宛她……她一向识大体,此次是我们程家对不住你,日后……”程太尉没有明说,只是点到即止,然而宋城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程家不想卷进党争,然而中宫想用程宛拉拢程家,所以程宛才会选了他这个闲散的殿下为夫,而程宛选了他,中宫又势必会以为他有拉拢程家之心,这在未来,将会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这是程家欠他的人情。

他微微笑了起来:“太尉严重,能娶到令女,是我的福气。”

程太尉凝眉注视了他片刻之后,然后摸着胡子笑了起来。

他其实没想到过那天还会见到程宛,他和程太尉从书房里出来之后,旁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小少年,不过将将十岁左右的样子,背着手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转过头问程太尉:“爹,这就是阿姐的夫婿?”

程太尉脸沉下来:“程庭,不是罚你抄书吗?抄完了?”

这个少年一脸不在乎:“早就抄好了。”他转头望向宋城,话却是对着太尉说的,“爹,我一见这六殿下就觉得投缘,特别想和他探讨一下什么诗词歌赋。”说完对着宋城,“六殿下,咱们到那边去谈谈吧。”

宋城不由得失笑,然后跟着他在太尉铁青的脸色里走了。

路上程庭并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他跟着他穿过朱红的雕花长廊,绕过假山环绕的碧湖,就到了一处湖心亭,淡淡的琴音从无风自舞的白色纱幔中流泻,宋城在岸上止步,极目望过去,是泛着涟漪的湖面,堤岸边的垂柳一路逶迤,而琴音悠扬淡雅,尾音极淡地掠过淡蓝的天际,她清淡的剪影透出纱幔,程庭掀开帷幔扑过去,声音带着等待夸奖的骄傲:“阿姐——”

琴音戛然而止,他看见纱幔后的女子抬手敲了一下程庭的头,语气里带着笑意:“又皮!等下爹爹再让你抄书,你看我还帮不帮你!”程庭声音里带着亲昵:“阿姐!我把六殿下带来了,要不要看看你夫君长什么样?”

他颇有些意外,抬头望过去,一阵风拂过,纱幔向两旁飞舞,程宛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她大概是听了程庭的话,所以下意识地朝他这个方向望过来,猝不及防下双目相接,不过一眼他就偏过了头,帷幔也慢慢重新垂下来,但是惊鸿一瞥,他已经看清她了,她的眼神清冷得如秋水,霜色的裙裾逶迤在朱红的石砖上,他想起惠文皇后曾夸她“娉婷秀雅,风姿绰约”,他一直不以为然,没想到这八个字,她是真的担得上!

万籁俱静,他恍惚了很久,才轻轻地笑了起来,轻声说:“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你的琴弹得很好。”没想到她也笑了,声音婉转,“六殿下谬赞了,昌黎先生也夸赞的颖师,这两句琴声的气韵程宛如何及得上。”

他不由得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首诗的出处,宋城看着她透出纱幔的袅袅的身姿,不由得突然开口说:“这两句担不上,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呢?”这首诗是韩愈写来夸赞颖师的诗词,上两句是形容琴音的开阔,这两句却是形容恋人之间的窃窃私语,果然,等了片刻也没听见她的回应,他不由得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唐突来。

还是亭中的程庭打破此刻的寂静,他还是小孩子心性,不满地嘟了嘟嘴:“你们在说什么?”说完又像是很惊讶地“咦”了一句,问程宛,“阿姐,你脸红什么?”

他终于愉悦地朗声笑了起来,心想此时她在帷幔中羞红脸的样子,一定是非常柔美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蜻蜓直直地掠过湖面,点起一点点的涟漪,涟漪渐渐地扩大,他凝目看着,觉得那涟漪慢慢地像是荡漾在他的心上。

等到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上元节了。

红色的灯笼铺天盖地地铺满了整条街,火树银花,他去程府邀她去赏灯,她出来的时候穿了件珊瑚色的裙子,外面披了件大氅,然而还是按照礼数戴了遮面的纱,身姿袅娜。

夜色被染成带着些许红的暖黄色,人群如潮水般从身边涌过,他们相距半尺的距离,旁边的高台上有人在猜字谜,路两旁不断有小贩在兜售花胜,他叹息这样繁盛的美景:“东风夜放花千树。”她在旁边轻轻地回:“更吹落,星如雨。”

后来前方有人舞狮,人潮汹涌而至,她被人挤到他的怀里,软玉温香扑满怀,鼻端是淡淡的香意,女子向来最重名节,她的《女戒》又是京中第一,他被人挤得拉不开距离,只得低下头在她发顶轻声道歉,只是没想到她却偷偷掀开面纱,在他怀里仰起头,乌黑的眼眸倒映着身后灯笼里暖黄色的光,一簇簇小小的,亮得惊人,还晕染出一丝笑意来,调皮地冲他眨眨眼,对他说:“没关系。”

舞狮的激昂的鼓声透过喧嚣的人群隐隐传过来,耳边是围观的人一阵阵地叫好声,而她还在他的怀里,眉目盈盈,笑意婉转,他恍惚以为跟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那个赞誉满京的太尉嫡女,而是哪家混进来的姑娘,直到后来他送她回府在她下了马车的时候,他才确认这将是他日后如假包换的发妻,他扶着她下马车,她在轻轻落地的时候裙裾纹丝未动,但凡大家闺秀,行不回头,语不掀唇,坐不动膝,立不摇裙。她的《女戒》向来很好。

所以他看着她进府的背影时想到她刚刚在他怀里狡黠的样子时,才会更加惊讶。

而她让他惊讶的,还远远不止于此。

开春的时候,陛下吩咐他去为中宫新造一顶朝冠,以期各国朝贡时接见,朝冠以青绒为檐,上缀朱玮,各三层,以东珠贯之,他就怕出了什么差错,所以一直亲自督促,检查无误后才差人送到中宫处,然而就是他这样小心翼翼也犯了错,好好的朝冠送到中宫那里时,上面的东珠莫名地划上了一道细痕,陛下大怒,在乾坤殿里大责他办事不力,后来中宫出面求情,才减轻处罚只是让他在府里禁足半月。

他一向是个闲散皇子,此番很明显就是得罪了中宫,大殿下气势正盛,朝中避而惶恐,落井下石者不在少数,只是没想到她会见他。

那夜月朗星稀,他一个人在竹林里对月饮酒,她穿着小厮的衣服端来一坛酒时他吓了一大跳,一开始还不确定,直到她一本正经地为他斟酒的时候他才确认是她,她身上的清香太过熟悉了。

他在她斟完酒的时候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入手的皮肤细腻,仿佛握一握都会化一样,他不敢用力,只好板着脸沉声问:“你怎么来了?现在这么晚……”

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还带了一丝笑意,打断他的话:“你认出我来了?”

他继续板着脸:“这么晚,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来了?简直是胡闹!”

她的笑容越发明媚:“我不放心你啊,你不要担心,庭儿扮成我待在我的房里呢!”她说到这里扑哧一笑,“你不知道,庭儿没有生成个姑娘简直太可惜了,他不知道比姑娘家清秀多少。”

他继续沉着脸看着她,她的笑容渐渐淡下去了,最后偏过脸,有些委屈似的:“中宫那样针对你,我只是担心你。”一字一句像是叹息一样,轻轻落在他的心上,月光皎洁,竹影斑驳,她本就是盛名的美人大家闺秀,如今为了看他却换上了一身小厮的装扮,不伦不类的,他不知道心底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不是心疼,最后只好松开手说:“以后不要这样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月光下闪光的湖面,波光粼粼的,她很认真地说:“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我来看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下唇低下头,声如蚊蚋,“没关系的。”

他抑制不住喷薄的情绪,最后只好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上她的发顶,低声叹了一声:“傻子。”

很久之后,在他以为她已经香消玉殒的那些个时日里,他经常会梦到她,梦到这个姑娘站在他的面前,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他的梦境,也照亮了她的眉目,她笑意深深,脸红起来的样子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美,她看着他说:“六月初六,那天我就会嫁给你了。”

可她永远也没有等到这一天,他也没等到。

因为六月初的时候,大殿下反了,陛下在暮春的时候就病了,这场病断断续续地持续了数月,大殿下一直在等着陛下驾崩,眼看着陛下病情一天天好了起来,他终于等不了了,朝中超过半数的大臣支持他,中宫是他的亲生母亲,控制后宫简直易如反掌,他犹豫了两天,最后也没有越过自己心里的这道魔障。

大殿下在晚上带兵包围了紫禁城的青砖城,宫中一反往常静悄悄的,禁军连反抗也无,他只当是中宫已经控制了,他带一支兵到乾阳殿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垂死中被控制的陛下,殿里的烛火被缓缓点燃,陛下穿着明黄色的中衣靠在床头直直地看着他,身边是穿着盔甲守在床边的四殿下。

像是以点灯为暗号一样,守在紫禁城外传来一阵阵厮杀的哀号声,大殿下腿一软,跪在了乾阳殿冰凉的大理石面上,而四殿下一直关注着他,何况陛下病后,大殿下一有行动他就收到了信,所以带兵守在御前,中宫早被软禁,而宋城,他就带着禁军剿杀着城外的叛军。

成王败寇,事成就可权倾一时,事败只能身首异处,拿命赌的一件事,赌输了又能怪得了谁?那是朝中大清洗的一次,陛下也还仁慈,怕朝中人人自危,搅乱了朝纲,所以只牵连涉事较严重的几家。

大殿下倒了之后,四殿下护驾有功,深得圣宠,六殿下宋城也因为护驾有功受到了封赏,他接受封赏的那天,陛下倚在明黄色的龙椅上看了他很久,最后唤他的字问:“子德也要有婚配了吧?”他深深叩首:“父皇,六月初六,儿子要迎娶程家小女。”

当时陛下愣了很久,最后淡淡地嗯了一声:“程家?哪个程家?程太尉?”

宋城回了个是,后来他抬头的时候,陛下一直望着他,眼神深邃探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自从大殿下的事之后,陛下的疑心病越发重了,他娶程宛,在陛下眼里,只怕是在揣测他在拉拢朝臣,有不臣之心,果然最后他告退的时候,陛下轻轻地说:“今年的年份不好,刚刚过去这样一件事,此时朝中人心惶惶,不好大操大办,也委屈了你,缓几年吧,”他闭上眼睛,“改明儿寡人命内务府行文钦天监重新为你择个婚期。”

他只能谢主隆恩。

只是这次他没等到那个婚期,程家就出事了,大殿下出事之后,四殿下的风头一时无两,他又救驾有功,深得陛下信赖,朝中人人称赞,康乐三十六年的时候被立为太子,康乐三十七年的时候,陛下又生了一场大病,朝中政务大多都交给了四殿下。

四殿下也出事的那一天是在初秋的时候,陛下有日起床去御花园散心,四殿下当时正在御花园里处理政务,面前几个大臣告退的时候行的却是陛下才受得起的大礼,龙颜震怒!四殿下及相关大臣全部禁闭。

后来查的时候,发现四殿下和朝中几大重臣往来书信,全是逾规诛心之言,四殿下阖府一个也没有放过,朝中以程府为首,阖府男子无论年龄者全斩,女子未满十八者发配边疆为妓,满十八充入掖幽庭,无一例外。

宋城看见程宛就是在判决下来后的前一天,她来求他,她大概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把他拦在宫外的青石巷中,他刚从宫里出来,陛下吩咐了他差事,她站在他的步辇前,他掀开车帘走下来,她拉着他的袖子一字一顿地哀求:“宋城,我们程家是冤枉的,你能不能面见圣上,我们程家是冤枉的,我爹从来都不是四殿下这一党的人。”

他只有沉默。

后来流放处斩的诏书是他亲自颁布的,那时候程太尉已经自尽了,满府女眷也随之死得差不多了,他宣读诏书的时候是程宛亲自接的旨,他从来没有看过她穿着那样的红,她只是看着他,一眨不眨地,最后她伸手接旨,俯首谢恩。

她最后一次求他也是那一次,她接过旨之后甚至还笑了笑,背挺得很直,妆严整容,最后她微微歪了歪头,轻声问他:“六殿下,庭儿还这样小,你可不可以放了他?”她顿了顿,“我不怪你,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没有办法我知道,可是能不能放了庭儿?”

他不能,陛下连他都不相信,他身边一定有陛下的暗探,他现在是陛下唯一可用的人,一旦在这件事上出了纰漏,他或许就不再信任他了,皇位几乎就要触手可及了,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出了错!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转了又转,最后沉默不语,程宛却笑了起来,最后她站了起来,拿着圣旨转身就走,他在她身后喊住她,沉默了片刻递给了她一把匕首。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程宛,很多年之后他仍记得她,她红色的裙摆被风吹得拂起来,背影笔直,娉婷秀雅,风姿绰约,就这样渐渐淡出他的视线,成了他心上多年来不曾褪色的朱砂。

他一直以为,她不会活着去边疆,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你应该死了,你早就应该死了。”

程宛看着他,蓦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陛下说得不错,程宛是已经死了,用你送的那把匕首自杀了。”她笑得像个得逞的孩子,“所以我已经说了,我不是程宛。”

她说完这句话就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宋城站在原地,他听见帐外陈锋的声音,急切含着担心地问:“素娘,你没事吧?”她的声音模糊得听不真切,帐外渐渐寂静无声,耳旁一直嗡嗡作响,他半晌未动,素娘素娘,她竟然叫素娘!

他想起那天大捷之后他看见她在城墙上跳的那支舞,她的身段妖娆,风中的裙摆盛开,隐隐有金铃声传来,这原来是她跳给旁人看的,这原来是她给旁人庆贺的,到头来,原来是旁人。

可她应该是他的妻,是他共度一生的妻,他贵为天子,而他曾经有过婚约的女子却成了边疆的军妓!以她的习性,他以为她会自杀,凡是犯罪没入边疆为妓的世家女子从来都没有来到过边疆,因她们自幼接受的教育,她们不会忍受这样的屈辱,他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会……她当初的风范为京中所有人夸赞,她不应该还活着,指骨捏得发白,奇耻大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闭上眼睛,想起月朗星稀的那晚,她笑意深深,看着他说:“六月初六,那天我就会嫁给你了。”

他睁开眼睛,她说得对,程宛是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是素娘!

他召见了陈锋,这个他原来一向最为中意的大将一脸局促不安,他的声音柔和,不动声色地试探:“陈将军,再有一仗就可以大获全胜了,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奖赏?”

陈锋半点防备也没有,犹豫了片刻才说:“我想……想请陛下把素娘赐给我为妻。”

宋城眯了眯眼睛:“素娘?上次那个女子?”

陈锋点点头:“臣知道她是戴罪之身,只是她一个弱女子,陛下能不能开恩赏臣一个恩典?”他的语气是满满的郑重,“素娘太苦了,她之前……”他停住了,过一会儿才说:“若不是为了她妹妹,她一定也挺不到今天。”

“她妹妹?”宋城笑了起来,程宛只有一个妹妹,那个妹妹在程太尉自杀的那天就跟着程夫人也自尽了!她哪里还有妹妹?他眯着眼睛,想起那天她求他救一救程庭的样子,他终于明白,为何她能活到今天!

没有妹妹,那若是为了弟弟呢?

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程宛是在半个月后,陈锋带兵出战,若不出意外的话,那将是对犬戎的最后一仗,犬戎将溃败投降,他将班师回朝,从此再也不会来到边疆。

程宛……不,是素娘,她还穿着一身红裙,他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着头发,他背手看着镜中的她,挑了挑眉沉声说:“你一点也没变。”

她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把手里的酒坛放到桌面上,唤着她:“故人相见,要不要痛饮一番?”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睛漆黑,过了半晌她却突然笑了起来,风月无边的样子,轻轻地答应他:“好。”

他坐在她面前,过一会儿才问:“程庭呢?当年你为了护住他让他扮成女装随着你来到边疆,一直护着他到了现在,他现在在哪里?”

她饮了一口酒,并没有瞒他:“我让他随着陈将军去了前线,”她抬头望着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没有在意,只是看着她饮酒,他不知道她的酒量原来这样好,过了很久他才继续开口问她:“陈锋想娶你,”他顿了顿,“你……喜欢他?”

程宛斟着酒,闻言挑眉望着他:“喜欢他?”她嗤笑一声,“嫁给他也不错,给一个人睡大概是比给无数人睡好一些。”他的脸色在她的话音里蓦地苍白起来。

她瞥了他一眼,像是对他这个反应很感兴趣,所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子上,宋城认识这把匕首,这是他当年送给她的,她嘴角的笑意冷冷的:“这就受不了了?这把匕首也该还给你了,当年你送我这把匕首是为了让我自尽,可你一定想不到,我被发配到边疆之后,他们会用这把匕首划开我的衣裳——”

他终于厉声打断她,眼睛通红,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兽:“不要说了。”

程宛看着他轻轻地问:“为什么不要说了?当年你为了扳倒四殿下污蔑程家做出那些伪证的时候,当你亲口宣读诏书的时候,你就没想到过我会怎么样吗?”

他蓦地抬起眼,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她知道,她竟然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一直深藏在他的心底,当年谁也不知道,他在把四殿下押入监牢的时候入宫复旨,在乾阳宫外,他听见了先皇和他御前总管的对话,先皇的声音里含着惆怅,他站在门外听着,听到最后才恍然,先皇有意饶过四殿下。

他站在门外如遭雷击,他离皇位这样近,近得触手可及,夕阳的余晖一寸一寸地斜移,最后他在再入宫的时候,带来了四殿下和众大臣结党私营的证据,首当其冲的,就是陛下最为信任的程家,否则陛下也不会那样震怒。

只是没想到,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最后她大概是喝醉了,所以用手支颐,眼睛微闭,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最后还是轻声哄着她:“当年为什么要选我?”

他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最后终于站起来往外面走,走了两步听见她的声音,恍恍惚惚的不真切:“程家的一百六十七口人命,你欠的,若是你有半分愧疚的话,放过程庭。”

他转过身,她依旧闭着眼,一缕血在含笑的嘴角蔓延,他看了她良久,她的面容宁静美好,像是不胜酒力睡着了一样,他知道,她不是睡着了,毒粉是他亲自选的,不会让她有半分痛苦。

他最后终于转身出去了,掀开帐帘的时候风就迎面吹了过来,寒意一阵阵侵入四肢,恍惚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想,那个说六月初六就嫁给他的姑娘,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他以后能回忆的,是那个赞誉满盛京的太尉嫡女,是那个在湖边脸红的姑娘,是那个上元节在他怀里仰头浅笑的女子,是那个眉眼盈盈说六月初六就可以嫁给他的姑娘,她应该在她最美好的年华死去,他从未在边疆碰见过她,她还是他心底最对不起的那个姑娘,她在程府抄家时自缢,她娉婷秀雅,风姿绰约。

他班师回朝的那天残阳如血,他骑在马上,抬眼望着巍峨的城墙,恍惚中似乎又看见了一袭红衣,耳边阵阵金铃声,他策马出关,残阳照在古褐色的城墙上,他再也没有回头,也永远都不会回头了。

他回朝之后将会有着后宫佳丽三千,可他再也不会像喜欢她那样去喜欢一个姑娘,藏在心底的姑娘就只适合怀念,若她还活着,一切的怀念都将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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