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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早白头迟

2016-04-14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6年4期
关键词:孙家陛下皇后

天真无邪

一、

孙颐在禁中居住的岁月,远超过内里任何一位公主。

她在襁褓之中被带到宫中,由她的姨祖母太后亲自抚养,玩伴是公主跟相国千金。她在万千宠爱下一天天长大,日益妍丽的容颜与她的聪颖相得益彰,在所有人包括太后眼中,她是太子妃以及未来皇后的不二人选,可是在这个决定之前,没有一个人问过沈滋的意见。

成年后的某一天,他到了合宜婚娶的年纪,面对重提的旧事,他摇头,微笑着跟太后解释:“孙颐只是妹妹而已。”

她确实只是妹妹,在他的心目中,这个从他懂事开始就出现在生命里的少女,吃穿用度俨然一位公主,跟所有的手足类似,他们养在各自的母亲身边,只在佳节偶然能够见上两面,若非她过目不忘的美丽,她会跟其他公主一样,成为他记忆中微不足道的印迹。

她太尊贵,在沈滋的感受里,连她的姓氏都似乎镀有金箔,熠熠生辉,无从逼视。她的祖父是沈国赫赫有名的功臣,她的家族孕育了无数为沈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这也成了他屈从的主要原因,他无法违背先祖的遗训,沈国世代皇后,理当从孙家择其一。

于是种种都暗示,这并不是和顺美满的开始。

他以九御之礼将孙颐迎入福宁宫,合卺当夜,尚食进酒,帝后饮过三杯,递给一旁侍奉的婢女。接沈滋杯盏的宫女低垂额头,在退下之前仓促又鲁莽地掠了孙颐一眼,双目湿润的微红,眉间笼罩忧愁。沈滋亦不回避自己的目光,怅然地追逐那侍女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未等疑惑的阴云浮上心头,翌日清晨,便有觐见的妃嫔或明或暗地向这位新晋的皇后透露那宫女非比寻常的身份,在她们看来,这皇后出身名门,长于深宫,必有精良的计谋来惩戒她们不敢挑衅的对手,忍气吞声了半个月后,中宫始终无动于衷,仿佛两军交战,未等战鼓擂响,她已不战而降——沈滋迅速擢宫女齐月茹为贵人,将一个帝王本不该示人的情爱,公然地,激烈地呈现在他新婚的妻子面前。

期望她来扭转局面的妃嫔渐渐丧失了对皇后的信心,有一些识时务的改而投向齐月茹的阵营,试探性地示好拉拢,齐月茹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对皇后的礼数分毫不差,甚至更加殷勤。

没有因为沈滋的心有所属而感觉冷落,也不会因为齐月茹的示好而忘形得意。她的态度很像她的家族,沉默冷凝,进退自如,没有外物可以干扰她的情绪。

沈滋很注意中宫有什么动作,即便妃嫔有冒犯的行为,她不过一笑置之。只是有一次某位宫妃骄纵,失手打死一名婢女,她闻后震怒,将她逐出宫闱,在后宫掀起小小的风波,这一举使沈滋意识到,她并非懦弱,只是目前没有值得她动怒的敌手。

包括那个备受他宠爱的齐月茹。

后宫另有一个卫姓妃嫔,与这被逐出宫的妃子乃是同胞姐妹,对中宫这一举措暗恨在心,苦于报复无门,一次酒后无意吐露真言,语中有日后如何如何定要孙颐好看等言词,当时齐月茹也在场,听得悚然色变,提醒她孙家位高权重,万万不可胡言乱语。卫妃冷冷一笑:“姓孙的能当上皇后,靠得不就是她老不死的祖父能打能杀,哪天她爷爷要是归了西,看她嚣张到什么时候去!”

齐月茹见到那传说中见鬼杀鬼,见神杀神的沙场罗刹是在那年万寿节,孙老将军挟一子二孙前来宫内贺陛下生辰。那一年他五十有九,满头白发如银丝,而声如洪钟,背部直挺,双目仍如年轻时炯炯,推心置腹地向沈滋保证,语气如对稚儿幼孙:“陛下放心,有我一日,必会护住你的河山。”

沈滋淡淡一笑,似不经意地低头,晃动的酒水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宴罢孙老告退离席,未出宫门便被匆匆赶来的孙颐从背后唤住:“阿翁。”她泪眼早已莹然,终于在孙将军回眸的那瞬间落了下来,“阿翁,且留步。”他双目亦微红,忙以手相扶,叫了一声囡囡,似觉不妥,立刻改口称她皇后娘娘。孙颐忍泪强笑:“阿翁近来身体可好?”他答:“尚好,皇后娘娘也要保重身体。”

夜色转深,蔽住一勺残月,洒下聊胜于无的清辉几点。禁门将要落锁,女官几次催她起驾回宫,见她始终无动于衷,孙老一咬牙,将她往门内轻轻一推,道:“去,回去。”说罢自己掉头就走,再无回首。孙颐泪流满面,如何忍心,踉跄追出两步,冲着孙老的背影哽咽叮嘱:“阿翁,天寒请记得及时添衣,弟弟们若是惹了阿翁生气,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发生的这一切被处于亭台高处的沈滋尽入眼底,齐月茹拿着为他御寒的披风悄然走近,他察觉到,转头见是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她低下头去,显现她纤长脖颈,无端脆弱可怜,他心头微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将臻首靠于他胸口,低低道:“卫姐姐也来了,在楼下恭候陛下。”

他点点头,目光随意远眺,不知何时竟开始落雪,白色雪花漫洒于天地之间,轻柔地覆盖在皇后原先停留的地面。月茹好奇道:“陛下在看什么?”

他淡淡道:“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二、

卫妃甫见沈滋下阶便主动迎上去,殷勤地嘘寒问暖。月茹减慢脚步,退到距离二人三四丈远处,见卫妃在沈滋耳边低声密语,隐约能够猜到,内容必定跟孙老将军有关。

她低下头去,耳边只听见沈滋一句:“寡人心里有数。”

孙家跟皇室的关系素来微妙,沈国正是仰仗孙氏才有今天的太平基业,但是功高盖主恰好也成了一个国家安定的威胁,重要的是,他不喜孙家做事说话的态度,譬如,强迫他接受一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女子作为他的妻子。

卫妃透露给他的是席间她偷听到的几句话,孙将军密密叮嘱皇后,要她尽快怀上龙裔,他必会助她一臂之力。

这个愚蠢拙劣的告密并没有影响到沈滋对皇后的态度,永远若即若离,不变的似远非近,有时候他也会怀疑,心里也曾警惕,这个出自野心家族的女子,该如何凭借她出众的容貌来取悦君心。这使沈滋单方面地陷入某种高度紧张的戒备中,他提防着她,疏远着她,可是夜深人静的某一刹那,她的眼泪就像雪花,出乎意料落在他心上。

卫妃的挑衅,因为孙颐的一再退让变得越发嚣张。某一日她与齐月茹游园,遇到皇后一行人款款走近,她貌似恭谨地屈膝行礼,得到免礼的准许后才起身,语气陈恳地向孙颐道以莫名的祝贺:“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孙颐大可无视对方皮里阳秋的话语,可卫妃先发制人,拉过一旁的齐月茹继续对她展开攻击:“从前齐妹妹还跟我说,羡慕姐姐有这样一位铁血丹青的祖父,更替我们沈国欣慰有孙老这一员大将,年近花甲还需栉风沐雨,苦战沙场。只恨臣妾等人的父母祖辈皆是读书人,空有一命为国效忠,苦于投身无门。”

月茹色变,矢口否认:“皇后娘娘,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孙颐淡淡看了卫妃一眼,忽地一笑:“这是你的真心话?”

“自然。”

齐月茹浑身发抖,立刻跪下,一边哭一边道:“娘娘,我没有,我没有说过。”

孙颐也不管她的哭求,审视卫妃片刻,忽地冷笑:“卫娘子有此种胸襟眼界,实属难得,那么,奉我的命下去,叫孙老将军即刻前去卫妃家中寻人,若有男丁已满十四未满五十,编制入伍,不可徇私,亦不可推托了事。”

面对孙颐这样随心所欲的决定,卫妃的脸顿时一沉:“皇后开什么玩笑,我父亲兄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之人。”

“男儿理当佩吴钩,岂能有此等畏缩之语,”她冷笑,“我阿翁书生子弟,十七岁弃笔从军,从此出生入死四十载,他做得,尔等怎会难堪此任。手无缚鸡之力亦好办,就叫我阿翁亲自督军训练,不出数月,必有所成。”

卫妃怒指她:“你!”

跪在二人中间的月茹早已泪流满面,很快沈滋闻讯赶来,穿越众女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扶齐月茹起身。她默默饮泣,在沈滋温和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地还原了后妃之间的口舌之争。卫妃似酸似怨地望着沈滋,期待他的出现能给自己公正的裁决,岂料听完月茹一席话后,他反问卫妃:“皇后说错什么了?你既有忠君报国的心,何以顾左右而言东西?”

卫妃脸色顿时惨白,一惊之下跌坐在地。他看也不看她,牵着月茹的手离开这里,却有一股莫名强烈的力量促使他回头,在一干妃嫔怨憎的目光里,她依旧保持着初见他时的冷静,漠然垂头看向那名饮泣的妃子。

事后她向月茹表达过谢意。月茹忙摇头:“是皇后娘娘睿智深远,福泽过人。”她清醒地笑了笑:“不,如果不是你,他不会下达这种命令。”月茹脸色微红,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孙颐觉出她的窘迫,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向别处。

也是这件事,成了她跟沈滋关系的转机,月茹经常邀她去阁中小聚,沈滋也因此常常见到孙颐。她的话很少,通常都只是旁听他跟月茹的闲聊。有天沈滋带了一只九连环过来,宫中没人解得开,因此经常拿在手里把玩,进了月茹的阁子,随手就搁在一边。

闲话家常的过程中,月茹渐渐察觉到这个帝王的心不在焉。

她在他的视线尽头看见了孙颐,她拿起来看了看,一盏茶的工夫,她解开那困扰沈滋数月的九连环。

三、

她似乎聪明绝顶,很快沈滋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有一回,太后说到皇后小时候跟着六岁的长公主一起学《三字经》,嬷嬷教公主认字,皇后才三岁,就坐在桌子对面吃点心。太后一时兴起,指着书里一个字问她认不认识,孙颐摇头,嬷嬷笑着将那《三字经》倒过来放在她面前,她看着书,竟一字不差通篇念了下来——太后这才明白,因为教长公主的时候,书是倒着放在她面前,认的字自然都是倒的。

恰好长公主也在,听得这里也笑了起来:“皇后娘娘从小就比我们这一辈的姑娘灵巧,难怪这么多孙子儿子里头,孙老将军偏偏就喜欢唯一的孙女。”

沈滋听得有趣,不经意转头瞥了她一眼,撞见她也在笑,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出其不意地碰了一下。

他立刻明白过来。

她看着他的时候,她只是在看着他,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确认他的存在没有攻击性之后,她才低下头,露出颈后一指白腻的肌肤,仿佛某种草本植物的茎干。

每月初一十五,沈滋要宿在中宫。在此之前帝后二人一直默契地遵循分殿而睡的原则,但那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掌事的小黄门昏了头,竟将皇帝的寝具铺在皇后的寝殿。帝后狭路相逢的一瞬间,孙颐先傻了眼。

他表现得比她冷静太多,抬眉瞥了她一眼,很气定神闲。

千只宫灯跃动着居心叵测的明亮火焰,他从未见过那样耀眼的光亮,将这偌大的空间映照得纤毫毕现,包括她无瑕的容颜,以及其上洇开的一点可疑嫣红。

她倒是问得直接:“陛下为什么不走?”

“寡人为什么要走?”他盯着她,脑海中有一个古怪却蠢蠢欲动的念头,人人都说你聪明绝顶,如果所言非虚,理当有妙计化解此间僵局,他想了想,“如果你有法子能让我自愿走出这道房门,那么,我就离开这里。”

“陛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她蹙眉苦思,这思索的时间暂时看来没有尽头,他转身去书架处抽了一本书,找了一张椅子悠闲地坐下,余光处她双眉纠结,表情可爱,心底隐约一笑,她双眼忽地一亮:“来人,将齐娘子请到……”

话未说完,他先扬声道:“外援不算。”

她泄气,又愤愤地坐回椅子上,拧着十指,继续思索,目光在这屋内陈设上盘旋,期望能找出有用的道具,最后终于放弃:“太难了。”

他一怔,隐隐却有些失望,耳朵听见她的一声叹息:“让你出去实在困难,不过要是陛下在殿外,我倒是有法子让你进来。”

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应得相当痛快,举步出殿,然而就在脚踏出殿门的一瞬间,一道不期而至的白光掠过心底,他回头,保持着悔不当初的表情,看着她拊掌大笑,美目睥睨流转的瞬间,仿佛有万千星辰陨灭。

他愣在那里。

倘若是寻常宫妃对他做出这种事情,他多半要认为这是取悦的计谋,但是也不得不说,这手段值得他侧目一顾。而孙颐做这件事,恐怕单纯只想他走开而已。

他笑起来,对着半空的明月。

笑到一半,却怎么都笑不下去了。

即便经过了精心修饰,也掩不去月茹眉梢眼角的异样,起身相迎,态度一如往常和顺恭谨,沈滋问她怎么了,含在她心底的泪终于从眼中滑下,她低声道:“我害怕……”

她害怕什么,哪怕不说明,他也心知肚明。从做太子开始,齐月茹就一直陪伴在他左右,她是他生命的第一个女人,意义不言而喻。他沉默了片刻,将她揽入怀中,道:“你放心。”

恰好孙颐来阁中找月茹聊天,就在亭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两个人的故事,但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参与到其中,并且扮演了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

她叹了口气,她也就只叹了这一口气,如果她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他有决定的能力。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月茹的宫中。

四、

祖父的衰老,从秋初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开始,孙颐连夜出宫返家,衣不解带服侍在侧,沈滋亦相当重视,亲往探视,当晚就宿在孙家。这是帝后第一次真实意义上的同榻而眠,这一次,她躲无可躲。

家中奴婢为二人更衣,低头先后退去,这段时间她瘦了很多,白色中单空落落的,却有憔悴依旧美丽的容颜。他想起新婚当日,红盖头下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跳跃的火花映亮她淡色的眸,他在传言中听说过孙氏的美貌,只是冷静如他,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此刻她举手加额,置于膝上,向他行以大礼:“祖父年迈,牙齿松动,吞咽已成难事,陛下,他成了一个寻常的老人家。”他垂目看她,她如小兽伏跪于地,未得他许可,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很久之前他曾小心提防,百般谨慎,以全部心思戒备这个女子跟她的美丽,到头来发现不过是笑话一场,她岂止不在乎他,连这个后位也不过可有可无。

他沈滋这一生大场面大冒险地走过,大开大合也活过,何曾见过这类女子。

从此往后,又该怎么过?

他说:“我答应你。”

那一年的冬天,突厥再次挑衅边境,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后宫传出月茹有喜的消息,这无疑是年来阖宫上下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但对孙家孙老将军来说,却成了孙颐四面楚歌的暗示。突厥一事原本已定了虎贲少将,孙老却于重臣之列挺身而出,表示自己未老,尚能为国一战。

从前他为沈国百姓而战,这一次他为的是自己远在宫内如履薄冰的爱孙而战。

沈滋盯着他,只说了一句:“退下。”

臣子跪在堂下凝望着殿上的帝王,两束目光均欠缺温度,孙老朗声重复:“臣愿领兵出战。”

他忍无可忍,一拍桌案:“你可想过皇后?”

她在乎什么?她引以为傲的姓氏,她念兹在兹的祖父。

空气中有两股势力隐约拉锯,那根无形的弦忽然绷紧,孙老一笑置之:“皇后娘娘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孙寅先是沈国的臣子,最后才是她的祖父。”

面对这迂腐老臣他已忍到极致,无话可说拂袖而去。

他瞒着孙颐,不仅仅关乎他曾向她许诺的某个决定,他只是心烦意乱,他只是烦躁不安,因为无从寻找解释,干脆连自己的心都隐瞒到底。

孙颐浑然不觉,直到某天月茹登门造访,见她盯着绣娘绣花,便捻起一根针,不由自主跟着她们一道坐下,孙颐劝她:“你有了身孕,就不要这样操劳。”齐月茹低头羞涩地一笑,仔细凝视那花朵的式样,问道:“这是给陛下做的袍子吧?”

她纠正:“是为我阿翁做的,家里都是些男孩子,怕没人记得给祖父添换冬衣。”

齐月茹一边看那料子的式样,一边听着她的话点头:“也对,塞外苦寒,是该多备一些冬衣御寒……”

迟迟听不见孙颐回应她的句子,月茹在好奇之下抬头看去,她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更显得那对眸子漆黑如潭底,她如此平静,平静到有些超乎常理,更加超乎常理的是她之后的句子:“今年六月,我阿翁就满六十……”

她出现在沈滋书房的那一刻起,他第一次明白了一个叫惊慌失措的成语。

她面色素白,洗尽铅华的面容强调了她眼神的冰冷。她一步步走近,而沈滋却觉得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将拉开他们的距离,她说:“为什么?”她说,“你答应过我。”她说:“我只有一个阿翁。”

她一步步逼近,每一个质问饱含沸腾的怨气,灼烧着他的理智跟神经。他忽然发现在这段关系中他竟然一无所获,只有她的愤怒,可就算愤怒也跟自己毫无瓜葛,他一度怨恨她心系之人是她的祖父,倘若是寻常男子,他便有充足充分的理由杀之而后快。

他冷冷一笑,擒住她的一只手,将她拉到自己眼前:“你有何立场责怪我?”

她咬牙切齿:“出尔反尔的小人!”

心底隐约的怒气聚拢成形,面对她这样菲薄的批评。他无法理解,更加无法厘清到底是愤怒,还是欲望在怂恿自己。

那第一眼开始就蠢蠢欲动的心魔。

倘若她在一开始就故意献媚邀宠,如果最开始她就爱上自己,如果……悚然间沈滋意识到,他在做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诱惑的假设。

她聪明绝顶,又太遥不可及,她的高贵比他还要装腔作势,他想撕碎她,或者仅仅只是衣物也行,他逼近她,将她拦腰抱起,抛向床榻,她竭力地挣扎在三招之内被他轻松化解,他应该是愤怒,才会反问孙颐:“为什么?因为他功高盖主,因为他咄咄逼人,因为连他的孙女,都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但也可能,他只是迷失心智。她的衣襟在挣扎间松开,那深色的阴影映见他不可见人的梦境。他的手由此探入,衣料在他手下断为两截。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明,她亲自送祖父离开都城。孙老只怕她会因此惹怒君心,咬牙拨开她的手,只道了一句娘娘保重,催马夫快快启程。她追着祖父的车辇掩面而泣,紧握窗格的十指也因为马车的加速终于滑落。

他在城墙上负手而立,垂目望着她哭倒在车队扬起的灰尘里,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孙颐,她已经四五岁,孙将军抱着她一路走到宫门口,直到分别势在必行才放下她走。她懵懵懂懂,尚不知离别意味着什么,抬起头叫了一声阿翁。

阿翁,我想你了,你都有好几天没来看过我。

阿翁,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孙将军狠下心,将她往保姆怀里一送,扭头就走,走过最后一道宫墙,找到一处背风的墙角蹲下,哭了起来。

他大概也听到她的哭声,保姆不敢捂她的嘴,迫得他不得不从树后走出,免了那老妇的礼,最后才问孙颐:“你哭什么?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兔子。”

她说了什么,他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她说:“我的阿翁不见了。”

五、

城墙下的一声惊呼唤回他魂游的心智,他定睛一看,几乎魂飞魄散。转身大步奔下城墙,拨开围堵的众人,俯身抱起昏厥的孙颐。他如此惊慌,如此焦灼,他甚至无暇回头看一眼,背后月茹黯然的目光。

她醒过来是在他的寝宫,他的怀中,他屈一腿,手里拿一本奏折闲闲地看,感觉到她的苏醒,低头看她,意有所指地微微一笑:“醒了?御医说,是你近日太过操劳了。”

她姿态依旧倔强,转开脸去,选择背对着他,却有一脉可疑的红色沿着她细如白瓷的脖颈缓慢延伸。他只觉得这容颜清丽动人,胜于新婚所见,胸襟一时微漾,像是她身上所带的香气悄无声息潜入他心底,他不由自主地只想靠近她,亲近她,正如第一天见到她时想做的那样。他牵着她的手,行走在午后金色的松影下,去看他豢养的白兔,枝上有雀跃鸟啼,身边有婆娑树影,他们都曾年少到无须承担任何压力。

他笑了笑:“你还在怨我?但是你知不知道,这次是你祖父主动要求领兵,我劝过他。”

她嘴角一挑,是个不屑的冷笑:“你既有人选,为何我阿翁还要一意孤行,必定是你对孙家有所举动,他心存忌惮,不得不出此下策。”

是因为他对孙家做了什么才迫使他的祖父借此来表达忠心吗?她是不信他,还是不相信他有朝一日也会动心。他觉得实在好笑,却笑不出来:“我说是呢,孙颐,那你有什么办法改变我的决定?”

她沉默。

他直视她,心中叫嚣一种战胜她的强烈欲望,如驯服一匹烈性的野马:“或许,你可以让我爱上你,从而改变我的意志我的决心。”

她笑起来,那笑不带任何一点嘲讽的含义,他亦微笑与她对视,目光温和有如中天的月光。“陛下是否清楚,我跟陛下有什么不同?”

“哪里不同?”

“陛下什么都要,包括普天下女子的爱情。”她笑着继续,“而我什么都可以舍弃。”

“包括爱情?”

“包括我的命。”

从未有人令他直面过这种威胁,他心头模糊一震,起初的不安逐渐发酵成了恼怒,这女子实在不知好歹,他冷笑一声,扬长走开。

迎接孙颐的,是齐月茹忐忑而又不安的试探,期间御医进来为她把脉,月茹紧张地观察御医神情的变化,得知只是身体不适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回过神,正撞见似笑非笑的孙颐,正幽幽看着自己。她悚然一惊。

孙颐淡淡道:“这几日身子恰逢不适,妹妹又有喜,陛下身边无人照应,所以我想问问,妹妹家中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入宫陪伴陛下?”

她愣了一下。她确实有私心要壮大自家在宫中势力,以便日后跟孙家抗衡,可另一方面她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她并不期望她的夫君身边有更加美丽更加年轻的容颜出现。孙颐挥动团扇,姿态娴雅,噙着淡定的笑等待她自己选择。两厢纠缠之下,终于月茹垂下头,低声道:“臣妾谢过皇后美意……”

孙颐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妹妹,我们孙家这辈只有我这一个女孩儿,从前有了心事也不知道跟谁去讲,现在好了,进宫认识了齐妹妹,就跟自己多了一个妹妹一样,将来我有的,妹妹必定也有……年前你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

她脸色一白,眼中有分明的惊颤,看向这个笑语嫣然的女子。

有了这番承诺,孙颐确实很照顾月茹,一力抬举她,甚至主动替她向沈滋邀宠,起初几回他尚且隐忍,几次过后他终于忍无可忍,面对她擢升月茹阶位的要求后拍案而起,怒指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你是沈国的皇后。”

她只觉得好笑:“为什么我要做个皇后?为什么我要忠于这个家国,它们给过我什么?却耗干了我祖父的心血。”

她岂止不屑一顾,她根本连他的心意都视为尘土。他所有的牵挂,萌动的情愫在她眼里可能只是一场阴谋而已,他感觉到愤怒,只想以话语作为武器刺到这小小女子的无情:“你别以为我不敢废了你。”

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

她脸色平静,不悲不喜,而在怒火逐渐消退的沈滋看来,此刻隐于她平静躯体下的灵魂正在无声悲泣。

这是他们一致的心魔。

剑拔弩张的激烈在帝后对视间缓缓散尽,胶着的空气渗入若有似无的哀伤气息,她聪明绝顶,因此步步为营,他占得先机,却一朝毁弃。

他苦笑,在心里问孙颐:你就算拿出应对后妃的一半心思对我,我们何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六、

月茹三四月的时候已经开始显怀,比寻常人的尺寸还要大一些,因是沈滋头胎的缘故,引起了阖宫上下前所未有的关注。太后体恤孙颐,担心她因此觉得冷落,但事实上她更加关心的是那年六月,她的祖父从关外返京述职。

无数的礼品接连不断送往宫中,一些是关外特产,一些则只是一个祖父对孙女的拳拳爱护,宫人意外在这些物品中发现若干安胎的药物,问皇后如何处置。家中正有弟妹害喜,想必是祖父记差了混在当中,她想了想,便叫人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当夜在月茹阁中传出她小产的消息,堕下的男胎已有雏形。沈滋震怒之下命人彻查,却在当晚她服下的安胎药中发现异样,包裹药物的封条上,印有孙氏的族徽。

当证物在深夜呈现在孙颐面前时,她沉默不语,怒火中烧的沈滋也并不急着催她承认或者自证清白,看她许久,只说了一句:“白天的时候,孙将军送了一些药物到你宫中。”他想了想,命左右,“去,请孙将军即刻入宫。”

她沉思片刻,转过身,点了侍女其中一位的名:“惠兰。”

名为惠兰的宫女瑟缩着慢慢走出,垂头跪在她面前。孙颐冷声质问:“我让你送还的那些药物,你是否亲手交还给我家仆人,还是中途还经转过谁的手?”

她声音冷凝,是宫人从未见过的疾言厉色的神情。惠兰在惊吓中不由自主瞥了一眼沈滋身侧饮泣的齐月茹,不住叩头,既惊且惧道:“没有,是我亲手交还……并没有假他人之手……”

“是否有人目睹?”

“有有有,小白、苏若都在……”

众人皆不知她意欲何为,只有沈滋静静地看着她,她阻止领命而下的几位宫人:“不用去了,我祖父年迈,入睡不易,不要惊扰他。”她侧身直视他,“陛下听清了吧,祖父误送入宫的安胎药物,均已悉数交还。齐娘子小产喝的那些药……”她嘴角勾起,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容,“是我命人从宫外寻来,与祖父无关。”

谁都料不到她会承认得这么痛快,不光是太后,连月茹也在一惊之下忘了哭泣。

他的脸色一寸寸沉下去,眼中的愤怒有了焰火的形状,左手捏紧,显露手背碍眼的青筋,却依旧一声不吭。

她屈膝跪于地,双手垫在额前,以服罪者的姿态请他降于她严酷的惩罚。从前他棘手的选择,她给了他最终的答案。从此往后你不必纠结,我将处置自己的匕首亲自递到你面前。

不无快意的月茹悄无声息地掠了一眼此刻表情冷凝的沈滋。

太后闻声叹气:“你这孩子……怎么会糊涂到做这种事情?”

“孙颐愧对太后的养育之恩,孙颐见识浅薄,心胸狭隘,不堪国母重任,但这一切,都跟祖父、孙家毫无关系,”她恻然一笑,“陛下,就放过他们吧!”

那等待帝王示下的静默的一瞬间,不足以令所有人察觉,那一刻掩藏着帝王的层层心结。他不言不语,亦无人敢出声催促,他看着她,这样荒谬而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带给他人生最为绝望的一个困境。

他精疲力竭,无意在此问题继续深究,挥了挥手,示意她走。

就这样放过孙颐远在月茹的意料之外,她怨恨深重,情急之下唤了一声陛下,他神色恍惚,意识缥缈地回头看她,眼中噙着两粒冰冷的水珠。

他久久没有对中宫动手。

貌似平静但惊涛暗涌的日子无声滑过,孙家早已在宫外听闻此次风波,孙老将军为保皇后力争陛下面前,咄咄逼人的态度令他频繁想起这个家族带给他的阴影。最后一次他忍无可忍,当着朝臣的面说出“若不是因为皇后,你已不知死过几回”等语。话传到孙颐宫中,宫人大多以为陛下对中宫还有顾念之情,竭力劝她向陛下言和。

她闻言浅笑:“你说得对,我会考虑。”

当夜她遣退诸位宫人,将一根白绫悬上横梁,正欲将下颌往里伸时,宫门自外被人踹开,沈滋挟着夜雨跟凛然的怒意闯进这片久违的天地。她不得已暂时中止了自戕的行为,站在凳上俯身看他的眼睛。

他胸口剧烈起伏,他浑身上下水意淋漓,有朝一日他也会被逼到这种地步:“孙颐,我一忍再忍,你别不识好歹。”

她笑了笑:“我不死,你永远忌惮孙家,我死了,你就放过我阿翁吧。”

他一字一句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未等到她有任何回应,沈滋转身就走,中途撞到桌角,想必很疼,却一声不吭,略顿了顿,又继续往殿外走去,走到门口才回头,他意义莫名地说了一句:“你放心。”

沈滋走后,宫人惊呼着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将她扶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她说:“我累了,你们退下吧。”

宫人面面相觑,陛下威胁她们寸步不离的句子仿佛还在耳边,谁都不敢擅离职守,她亦不争,和衣躺下,侧身向内闭上眼睛,任那一滴即将溢出的泪水干涸在心里。

窗外夜雨如晦,廊下铁马和着苦雨相击,发出属于夜晚的声音。

恍惚中她有一种错觉,这个黑夜将永无尽头,人生还有那么一段路要走,她已经觉得将要到达尽头。

沈滋疲倦地步行回自己寝宫,任由雨水肆意浇透他大半衣襟衣袖,他在黑暗的大殿角落随意坐下,听风起时铁马的清音,就好像他曾在她宫外听到过的千百遍那样,殿门外有人轻叩铜制门环,询问他何时将对孙家动手。

他说:“退下吧,别动他。”

“那以后……”

“也别动他。”

否则,她会距离自己更加遥不可及。

而事实上,未等他的态度令中宫获知,就传出了孙颐身染重病的消息,最开始不过胸闷咳嗽,到之后浑身乏力,药石渐渐无灵,沈滋频繁入中宫探望,甚至弃朝多日,祈求上天垂怜,以身替之,帝王的种种举动令朝野震惊,但并没有更改疾病日渐削弱孙颐的宿命。临终前她别无所求,只求他别再为难祖父,他只是个普通的,对家国无害的老人家。

那一天,那一刻,在她说出那句话的那瞬间,他想放声大笑,张了张嘴,却掉下泪来。她已虚弱无比,躺在他怀里,感受到那一滴不属于天气的雨珠,终于叹了口气:“我不后悔遇见你,否则阿翁不可能好好地活到这个年纪。”

这恐怕就是她入宫的全部意义,让他如何甘心:“你真残酷。”

她说:“对不起……下辈子,别叫我们再相遇……”

他低下去,额头轻触她的额头,强忍着悲声:“我还想遇到你,我还想再相遇,没有阴谋,没有愧疚,没有责任,只是为了偶遇你,我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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