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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渠织梦

2016-04-14阿星

飞魔幻A 2016年4期
关键词:祭司月宫父皇

阿星

1

“我的眼睛。”青瑶摇着头,眼前是稠墨一般的黑暗,如无声息的海淹没一切,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她伸手去触碰双眼,却在触到眼上缚着的层层纱布时,感到巨大的痛楚袭来,仿佛来自最深的脑髓中,却比不了心里那片巨大的恐慌更让她失措。

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无助地痛哭,却连眼泪都没有,只有更难忍的痛楚,世界仿佛坍塌了,剩下的唯有漫无边际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掌覆上她的肩,有温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事的,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会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

这声音那样熟悉,可任她在脑海中如何搜寻,都寻不到半分踪迹。

下一刻,她的手被那人捧住,那双手的热度不断传来,仿佛这世上唯一的温暖。

那人将她搀起来,一步步向前走:“跟着我来。”

脚下的路有些熟悉,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人,直到到了一处大约是露台的地方,他扶着她一同坐下,耳畔唯有风声,天地间一片宁静。

“昨日你说要出来赏月,今日月色甚好。”他将她的手铺平,让她双手摊开,如掬了满手的月光,带着笑意轻轻道,“现在月光都被你捧着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记忆似乎有些苏醒,仿佛自己曾经无数次同他坐在这里。

“是什么声音?”她突然惊慌着问,或许是失了双目,听觉便更加突出,脚下那“扑通”声也异常清晰。

“是莲叶下的鱼,它们就在你脚下。”

“鱼……”她惊讶地问,“我们的脚下是水池?”

“还有无数的莲叶,有莲花已开了苞,底下还有锦鲤……”因为她不能亲眼所见,故他将眼前的一切都尽量细致地描绘出来,月下的池水,池水上的莲叶,莲叶下的鱼……

“它们都围到你脚下,这些日子跟你都熟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哄她开心,说得那些鱼儿都通了人性似的。可她还是笑了出来,那些月色水光,莲叶鲤鱼,都如一幅画在眼前缓缓铺开,如亲眼所见一般。

他的声音带着暖意,轻声唤:“绫儿。”

她闻声微怔,只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怕他会抛下自己。

却听得他继续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不一定要用眼睛才能看清,没了眼睛并不是失去了一切,你还有许多,你还有我。”

2

青瑶睁开双目时,殿内只点了几盏灯烛,待看清眼前情形,她这才确信,方才失去双目的恐惧只是一场梦。

她扫了扫殿内,这绝不是扶月宫,摆设与器具明显不是南渊惯有之风。

她试图唤起之前的记忆,却只觉得头痛欲裂,殿内有幽幽的香气萦绕,香味令脑子更加昏沉。

这香有问题,使她神思难以凝聚。

她脑海中最后能抓住的画面还是在扶月宫里,她如每日一般去重云殿,兽头鼎里有袅袅白烟升起,被重重垂下的纱帘隔住,殿中立着一块巨大的插屏,云苍正从插屏后走出来,告诉她今日祭祀一切如常。

再想回忆更多,脑中便如有根根银针刺入,她试图催动内力却只觉身体一片绵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四下环顾,从不离身的流光剑却不知去向,她强撑着向外走去,却惊动了殿外的宫人,内侍婢女皆涌进来,试图拦下她。

“姑娘,您身子不好,不宜走动。”

她只不理,虽无内力,可到底是剑宗传人,何况这些人似乎也不敢动她,让她闪躲之下就跑了出去。

一路踉跄前行,月色明亮如在白昼,照着被花草掩映的小径,这景物竟有几分熟悉。等她奔到尽头,便明白了为何那些人方才没有强行将她拦下。

眼前的夜色中是望不到尽头的水面,在月色中银波粼粼,如有万顷。

这是一座湖中之岛。

身前是一方水榭,她恍恍惚惚走进去,却赫然发现水榭前的湖面上白莲开遍,数只红尾的鲤鱼在水下游动,同梦境中的场景极其相似。

“神使大人想起什么了吗?”有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身,便见身后那个一身红裙的女子,额上一点朱砂,艳丽而妖异。

这女子她自然认得,苍梧赤巫教教主,姒音。

苍梧靠近西泾的南楚,与迦月历来形如水火,只是不似扶月宫掌控着整个迦月的政教,赤巫教在苍梧虽是国教,却只是苍梧王掌权的工具。

记忆随姒音的出现清晰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为何身处于此。

这里的确不是扶月宫,而是西泾南楚的太极宫。

不久前宫中密探递回消息,失踪已久的扶月三大圣物之一的月魄在南楚出现,南楚历来与苍梧国关系甚密,自然不会将月魄归还,可能救迦夜的,却唯有月魄了。

无奈之下,她决定亲自带人来寻回。

自从祭司迦夜闭关后,长老理国政,她与右神使云苍共掌教中事务,这样的事本不该由她亲自前去的,云苍也极力劝阻,她却一意孤行,没想到南楚已与苍梧联手,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她来。

她还未开口,就见姒音转过头去,朝身后道:“看来她真是丝毫都记不得您了,陛下。”

话音落,她身后的阴影里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身着赭色蟒袍,那上头的章纹及姒音的称呼都泄露了他的身份。

南楚的皇帝陛下——慕如钧。

这本是一张陌生的脸,可青瑶看着他,脑中便有钝钝的疼痛传来,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却笑了起来,明明是回答姒音,却只看着她道:“没有关系,只要她回来了就好。”

3

夜里的扶月宫,清冷更甚白日,寂静之中,有“桀桀”声划破黑夜,清晰刺耳。

那是扶月宫所养的夜枭乘月飞回的声音,也表示自南楚传来的消息到了。

云苍步出重云殿,石阶下有白衣侍从疾步赶来,双手奉着铜盘,将盘中信笺呈上。

他展开那小小纸卷,却在看清所写的内容时如遭雷击。

“去将几位长老请到重云殿,立刻!”

那侍从脸上也现出惊愕之情,当初扶月宫是长老议事制,迦月国政及扶月宫事务皆由祭司主持长老们共同决议。可自从迦夜大人登上祭司之位,在其手腕下长老们的权利被削得所剩无几,最后甚至被架空而空有虚名再无实权。后来两大神使掌权,逢大事不决才会请几位长老共同商议。

如今祭司闭关,左神使离宫,请出长老们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大长老已是满头银霜的耄耋老人,历过多少跌宕风云,看到纸上所书内容时也皱了眉。

“左神使被困?苍梧已与南楚联手?”

此语一出,座上各位长老莫不震惊,神使被困不仅会让教中大乱,且让迦月颜面尽失,更担忧的是两国联手,迦月要如何抵抗?

大长老思索着看向云苍:“赤巫与咱们向来是死敌,唯今形势危机,唯有请出祭司大人执掌大局。”

云苍皱眉,下定决心一般,对大长老道:“请大长老随我移步。”

大长老不知他为何如此,疑惑地跟着他转入重云殿的内殿。数重垂幔后,云苍拉动墙边机关,最里面那道影壁随之开启,灯盏次第亮起,两人先后走入。

当看到冰床之上所躺之人时,大长老忍不住惊叫出声:“祭司大人!”

祭司迦夜,此刻双目紧合,安然躺在森森寒冰之上,恍若睡去一般。

“是血咒。”云苍道,“这就是属下要请来各位长老的原因,望大长老主持大局。”

扶月宫瞒了迦月所有百姓,祭司迦夜并不是在闭关修炼,而是中了血咒。

南源是沧峫长庚纪时是众神栖居之所,后众神飞升,这里便又成了上古巫族的居地,巫蛊之术盛行。不过,再厉害的巫蛊术于修为高深莫测的扶月祭司而言莫不是雕虫小技,唯有几乎已失传的上古血咒,能对其造成威胁。

血咒以血为媒,以灵为祭,无论何人,中了它都会陷入不生不死的噩梦之中,永不能解脱。

而能克制它的,唯有扶月宫三大圣物之一的月魄。传说,月魄乃九天凤凰之卵,能破除任何巫蛊毒瘴,更有起死回生之效。

当年,南楚初立时挥师南侵,迦月的半壁江山落入楚军之手。那一任的祭司向楚帝求和,并献上了圣物月魄。只是后来,月魄却在六年之前的煌城宫变之后不知所终。

因此,青瑶才会在听闻月魄下落时,不顾一切前往南楚。

云苍转身,向着一侧石壁走去,那里没有一盏灯烛,等到他从黑暗中走回,大长老方看清他所取的东西。

“磐郢!”

闻名天下的名剑磐郢,祭司迦夜的佩剑,此刻被云苍握在手中,看上去朴实无华,根本看不出是一把让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的绝世神剑。

“大人睡去后此剑便蒙了尘,云苍不才,但拼死也要救出左神使。”

“左神使已然被困,就是因为当初贸然前往西泾,如今你怎可再亲去……”

云苍却看向迦夜,轻声道:“我必须要去把人救回,扶月宫还有各位长老,而保护左神使,这是当初祭司大人给我的使命。”

4

猗兰殿位于太极宫玉曲池中的岛上,自从青瑶被关在这里后,姒音就封住了她的内力,又因那香,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去,几乎跟废人一般。

姒音还会每日前来,在她身上施术,让她陷入梦里,那些梦境,真实得像如同曾经发生过,而姒音说,那的确就是她遗失的过往。

可就算知道是徒劳,她还是会奋力挣扎。

“你放心,有他在,我哪敢伤你,只不过是帮助你找回往日记忆而已,”姒音盯着她问,“你就没想过要找回过去吗?”

青瑶愣了愣,慢慢地垂了眼。

怎么会不想,从三年前在扶月宫中醒来,云苍告诉她因患失魂症而忘却前尘后,她便一直想找回过去。

“封住你记忆的那个封印,是迦夜亲自下的,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做吗?那些他不敢让你记得的事,你不想看一看?”

“不可能……”她煞白了脸,“怎么会是祭司大人,云苍说……当年就是大人他救了我,令我重获新生……”

“真相如何,你会有答案的。”姒音冷冷笑了起来,手从她眼前划过,她整个身子就软软倒了下去。

慕如钧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瑶睡在床帐内的样子,床顶承尘上悬着一刻硕大的珠子。

传说中的海中至宝,蜃泪。

海中最大贝云渠,吐出的气能织幻境,形成海市蜃楼,陆上之人将云渠称之为蜃,云渠靠吸纳月华而凝成的云渠珠,便是蜃泪。

它是幻术最好的灵物,靠着蜃泪的灵性,术士便可为人织就梦境。

因为那术法,青瑶一日日地虚弱下去,神思也逐渐恍惚,慕如钧日日前来,对于他,她起初是排斥的,后来渐渐动摇了。

被施法后睡去,那些被封住的记忆就会浮出,她会在梦里,沿着时光的脉络,重回过去,再经历一次。

那些过往如碎片一样从记忆的深海中不断浮出,可是都太零碎,让人抓不住来龙去脉,只是飘忽不定地突然闪现在脑海中。

然而,每一段记忆里都有那么一个人,有时对着她低语,有时只是静静守在身边,在她失去了光明的世界里,帮她驱退黑暗与恐惧。

姒音说,并非所有的记忆都能找回,唯有她最执着于心的,最念念不忘的会浮现出来。

那么,最叫她念念不忘的是在她失明后,那个人曾陪着自己的日子吗?

可她看不到那人的样子,会是慕如钧吗……她不敢肯定。

她醒后,慕如钧也会带她出去走走,却也只在猗兰殿附近。

“这猗兰殿是你父皇特意为你而建,整个太极宫唯此最美,当初整整五年,我都在这儿陪着你,”他嘴角浮出浅浅的笑,仿佛沉溺在了往昔美好的年少岁月里,眼底却带着不自知的阴郁,“只是,你走后,我便再不敢踏足这里……”

“父皇?”青瑶皱眉。

他眼神闪烁,却还是开口:“你是僖宗唯一的后嗣,承平公主慕绫。”

仿佛一个惊雷在脑中炸开,她冷声笑起,声音却带着颤抖:“可笑……我是扶月的神使,是迦月人!”

“那是那个该死的怪物迦夜将你掳去了!”他压抑着熊熊怒火,握着她双肩道,“他封了你的记忆,让你忘了,你根本不是什么神使,你是楚人,是南楚的公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不许你对祭司大人不敬!”她同样怒目而视。

他终于无力,攥起拳头苦笑着道:“你知道吗?我最恨的不是他将你掳去迦月,而是他将你洗了脑,让你把他当作神当作天……”

5

对于慕如钧的话,青瑶并不敢全信,然而随着姒音的施术,那些更远的回忆渐渐浮了出来。

许多光影在眼前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出现在眼前,有严厉的父皇,有慈爱的母后,甚至还有早逝的皇兄,然后是少年慕如钧。

她是在皇兄殁时回到南楚的,可等她一回宫,就听闻了母后薨逝的消息。

从那时起,慕如钧便常常前来陪她。他是建安侯的独子,建安侯驻守北关,本不姓慕,因军功卓著才被赐国姓,慕如钧则自小被送入宫中陪皇兄习文练武,幼年时,她就一直跟在两人身后,只是后来因病重,她被父皇送去云山,再相见却已是多年之后。

那时,她的世界里除了父皇也唯有一个他,弹琴下棋有他,习剑玩耍有他,走到哪里,身后都是他。他第一次随父出征,她送他出宫门,一步一垂泪,满目凄凄与之对望。

后来父皇病重,便为她同他赐了婚。

宣光殿里,她坐在父皇榻前,看着曾经英武非凡的大楚帝王变成一个沧桑羸弱的老人,用那令人落泪的苍茫声调凝声叮嘱:“不要相信任何人,父皇已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权力、江山,那是男人的事,父皇要的,只是你的平安。”

可惜那时,她并不懂那话中之意……

再醒来的时候,慕如钧就坐在榻边,紧紧握着她的双手。

她额上碎发都被汗水打湿,胸口起伏着,抬眼盯着眼前的男子。

“可有不舒服?”他抬手来为她拭汗,“姒音说,初时可能有些难受,迦夜那狗贼下手太重,过几日便……”

话音未落,一股幽香扑入鼻息,青瑶已将头轻靠在他肩头。

“阿钧,我记起来了,虽然不是全部,但我记起了你……”她哽咽着,他也愣住了。

良久,她才止住了眼泪,笑起来问他:“我失明的时候你陪着我,那时我的脾气是不是很坏?”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伸手去抚她的长发:“是我不好,让你离家那么多年,以后不会了。”

“若我留在南楚,你愿将月魄送至扶月宫吗?”她支起身子看着他。

他却还是摇头:“当年僖宗将月魄赐给了你,你一直随身带着,后被那怪物掳去后,月魄也不知所终,我一直以为被贼人夺去,直到听闻他中了血咒,才相信月魄并不在扶月宫中……”

当初月魄在南楚的消息,不过是为了引人前来故意放出去的,他哪里知道月魄的下落。

“那他当年掳我去是为了取月魄,为何要封住我的记忆?还让我做扶月的神使,将扶月宫交到我的手中?”

“那怪物诡计多端,怎可以常人之心度之,还好他中了血咒,”慕如钧微愣,犹有怀疑,“他可是真的中了血咒?”

青瑶凝视着眼前人,点头道:“三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圣父一直躺在重云殿里,三年里我没有见过他一面,只是云苍告诉我,我有不愿回首的过去,圣父令我重生。无论如何,我这三年里平安无虞,圣父也算待我不薄。”

慕如钧转身看着她道:“如今迦夜形如废人,取迦月易如反掌,可若你愿留下来,我便愿与其交好,保证秋毫无犯。”

她缓缓抬起眼来,仿佛没有一丝迟疑:“好。”

6

慕如钧下令重启凤仪宫,僖宗时下令封的皇后宫室,因他的生母早逝,故而在建安侯登基后,中宫空悬也未曾开启。而这些年,无论大臣如何上疏,他总是执着地空着皇后之位。以前虽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就算她不在,他也不愿再娶他人为妻。

然而,立后之事关乎朝政,大臣们虽不知青瑶是扶月宫的神使,却也听闻她来自迦月,怎能坐上一国之母的位子。

这些阻挠并未出乎慕如钧的意料,任那些朝臣谏言的奏折雪片一样地递上,他只下令内廷与礼部,赶制皇后凤袍与准备封后大典。

也因这些琐事缠身,他每日便很少能去猗兰殿。

姒音踏入猗兰殿时,便看到青瑶静静坐在窗下,闻见脚步声正转过头来。

“是不是很失望?”姒音冷笑着,“来的人不是他。”

她摇了摇头:“我等的人,正是教主。”

见姒音惊诧的样子,她淡淡笑了:“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可教主为何不来施术了?”

姒音移了视线道:“那封印是迦夜下的,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解开。”

青瑶不置可否,只道:“我等着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谁知姒音闻言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天真到来求我?”

“是一个人,一个故人。”

见姒音露出好奇的神色,她也笑了起来:“云山剑宗的弟子,我的师兄,他的相貌与你有九分相似,除了……那异色的双瞳。”

“你……你都知道什么?”姒音的声音已有些发颤。

“作为扶月宫的人,赤巫的旧事,怎能不去打听打听,双瞳异色,这在苍梧是不吉之兆,所以老教主才狠心将亲子遗弃,将赤巫交到你手里,”她的声音波澜不惊,“这些年你一直在找他吧?双生之子,他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通之人,你若肯帮我,我就告诉你他的下落,如何?”

姒音直直看着她,良久,才缓缓点头。

青瑶起身,走至她身前,凑近她耳畔,说出所求之事。

说完正欲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

“当年……他在云山,过得可好?”

背对着她,青瑶嘴角浮起浅笑,轻声答:“他很好,是最得师父喜欢的弟子。”

她自小身体孱弱,后又经几次大病性命垂危,禧宗听了国师之言忍下心将她送去云山,跟着剑宗学武。

剑术精深,本是东陵人所长,但曾经武林门派相互倾轧,混战不止,有高人前往西泾之外的云山中避祸,又结合古巫族的一些术法,将剑技练至臻境,后世将其奉为剑宗,同东陵的“武尊”同为天下两大武术至尊,受万世敬仰。

她是师父的最后一位弟子,那时他身边只剩了六师兄,因师父常年云游各方,所以她的剑术全是六师兄教的。

那时她也不过六七岁,还是个小丫头,又娇气,师兄性子冷,除了教习剑术,她也很难见到他,有时夜里一个人害怕了,就放声大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师兄就出现了。

其实那时,师兄一定是拿她没有办法了,他哪里知道怎么哄小姑娘,又不敢骂她,就只能在一旁看着,等她哭累了就拿热帕子帮她擦脸,再等她睡着。

就那样,她同师兄两人在云山上,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皇兄过世,她才回了南楚,也是那时,师兄离开云山,再无踪迹。

7

封后大典就在一月之后,准备却还是有些仓促,为免她烦心,一切事宜都是慕如钧亲自操心。

晚间,他来猗兰殿看着她喝完那些宁神补气的药后才回宣光殿去。

夜里满殿灯烛不熄,滴漏在角落里轻声作响,半阖的窗扉外有清风透窗而入,临窗的烛光微晃了晃。

“云苍,是你吗?”

安静的宫室里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青瑶掀开帐幔,竟是和衣而卧。

云苍不由得问:“你知道我会今日前来?”

她摇摇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一直在等你。”

此时的晋宫早以下钥,静静地,只闻夜里的更漏声。

云苍替她解开了封印,她调了调气息,感到体内内力终于充盈,那日她答应慕如钧后,他就撤去了猗兰殿外的重重守卫,所以两人一路朝着正阳门而去,十分顺利。

“两位大人且慢……”熟悉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

两人落在宫门前的空地上,抬眼一看,便见姒音那袭红衣在夜色中格外耀眼。

就在这时,藏匿在城楼上无数手执强弩的士兵站起身来,身后的夜色中也有披甲士兵围了上来。

青瑶微抬下颌,手按腰间佩剑,天下闻名的古剑磐郢,此刻仿佛感应到了这浓浓的杀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你要拦我?”

“不是她……”身后士兵朝两侧分开,慕如钧缓缓走上前来,“是朕。”

她静静看着他,眼中看不出半分情绪。

“原来这些时日,你都是虚与委蛇地骗着朕,真难为南疆的圣女殿下了。”

她凝视着他,眼里有恨,有怒,最多的却是不屑与漠然:“若说起骗,也是陛下为先。”

此刻月亮从乌云里冒出了头,她执剑指着他:“正好,你我之前还有旧账未算,此刻杀了你,报了父仇,你我才算两清。”

慕如钧怔了怔,脸上一片惊愕惨白:“你还是记起来了?”

她的眼里终于起了波澜,却不愿抬眼去看眼前之人。其实当初也是信了他的,看着那满殿的画像,也曾动容,甚至想起那些黑暗里,他曾那样温暖地守候,真的动过留下的念头,如果,那人真的是他……

那时她当真以为一切如他所说,她是被迦夜掳去了南疆。若非同姒音交易,让她将自己脑中封印彻底解开,恐怕她永远都记不起最关键的那些记忆。

关于当年建安侯是如何逼宫夺位,下毒毒死父皇后放火烧了宣光殿,她又是如何从那场大火中逃脱。

他说自己替她守着江山,其实却是从她手中将其夺去,慕氏百年基业,在那个火光滔天的夜里断送于外贼之手。

若不是当初迦夜赶到,将她带到南疆,用了三年时间医好了她的眼睛。若不是那三年中无数个日夜里,他从未放弃地守护,恐怕她如今只是一缕怨魂了。

“蜃珠结梦,姒音当初并不是帮我找回记忆,她施的是幻术,让我误以为那就是我的过去,让我以为,在我失去双目的那三年里,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慕如钧也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只觉遍体冰凉,喃喃道:“是,当初是他将你带走,将你眼睛治好,可我曾陪着你的那些时日,就是假的吗?我也曾视你如珠如宝,也曾发誓要护你一世周全。父侯逼宫那一日,我被囚在侯府中,是一路从侯府杀出来的!可等我赶到宣光殿时,他们告诉我说你死了,我不信,这些年也从未停止过找你,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愿拿我的一切来偿还。”

“慕绫的确死了,你父亲不仅给父皇下了毒,也同样给我下了,若非迦夜,我本该死在宣光殿里的,如今的我,同南楚没有半分干系了。”

“当初他来救你,不过也是因为僖宗用月魄和他做的交易,他需要用它克制体内的血咒而已……凭什么在你眼中他就是情深意浓,我就不可原谅?”他眼中目光微闪,那些从不愿示人的哀恸再也无法掩藏。

不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声,惨叫随之而起。

“陛下不会以为,云苍是只身前来救人吧?陛下的羽林卫虽然厉害,可在迦月的死士眼中,简直不堪一击。”云苍闻声一笑道,“祭司大人曾给我下过一道密令,若日后南楚的人继续为难青瑶,倾扶月宫所有,也不会罢休!扶月宫执掌整个迦月,陛下是想两国兵戎相见吗?”

8

“慕如钧,从前你欠我的,我不打算讨了,同样,也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你我自今日后,便是陌路。”

她一袭白衣身若孤鸿,手提着五尺青锋,傲然而立,看着众人淡然道:“我今日从这里出去,你们想拦便拦吧,可只要我还剩一口气,也是要回到迦月去的。”

慕如钧垂头不语,良才,才低声道:“你走吧……”

她没有再去看那人一眼。

前尘如烟,曾经的爱恨都那样苍白了。也曾有过缱绻情深,也曾有过念念不忘,可终究,时间轰然踏过,命运将那些年少的情意碾得支离破碎。

那不见天日的三年里,也曾数次想过要执剑问个究竟,要问他为何失言为何辜负。也因不甘一夜间一切尽毁,执拗地想要问一个缘由,可到了如今,往事都如烟云散尽了。

回南疆的路上,青瑶问云苍:“你究竟带了多少死士来?”

云苍老老实实回答:“二十人。”

她气得险些向他拔剑。

此去南疆,快马疾行也需十数日,故而云苍到此刻才赶来,而等她回去,又要废去这样长的时间。

夜以继日地飞驰,让青瑶憔悴不堪,一身尘灰来不及清洗就赶去了重云殿。

迦夜依旧躺在冰床上,只是皮肤下的乌青不断蔓延,整个人看上去已同死去已久的死尸无异了。

在这之前的三年里,她从未来见过他一面,他躺在这冷冰冰的冰床上,她却连他是谁都记不起了。

她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就如同失去目力的那三年里,她也曾这样,慢慢摸上他的眉眼,想将他的样子印在脑中。那时手上的触感细腻且微凉,他有长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唇,也应当有深邃的眼眸,温暖的笑意。

“我一直在等,等着我的眼睛能重新看见的时候,”她拿起他的手,贴在面颊上,因为哽咽而吐字缓慢,“我一定要看看你的样子,可等我能睁开双目,你已躺在了这里,我知道你怕我会回南楚去复仇,所以便封住了我的记忆,可你怎么也把自己从我脑子里抹掉了?那三年里,你从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可你知道吗,我其实隐隐猜到了,”她的泪落到他的掌中,也打湿了自己的面颊,“我知道是你,师兄……”

9

她六岁那年上了云山遇到他,那时太过年少,只将他视如父兄一般。

他教她剑术,照料她起居,其实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常年独居涉世不深的少年,她总怨他不够温柔,却不知那已是他能给予的最大的温柔。

她想起每当她哭了时,他皱着眉问:“是不是饿了?冷不冷?”

其实那语气里分明带着小心翼翼与不知所措,他拿着帕子给她擦脸,起初也是笨拙得可以。教剑术时倒是严厉得很,一个招式要练多少遍,他都会亲眼守着一次都不能少,可等她哭的时候,他就会软下声音与她商量:“如果你不哭了,明天的剑就可以少练一个时辰。”

她也嫌他做的菜不好吃,有时候赌气就饿着肚子,他也不说什么,等到她实在饿得不行,终于拉下脸去敲他的房门,他就默默去下一碗面放到她面前,然后转身回房。

记得第一次与他过招,他毫不手软,几招就将她打趴在地,她哇哇大哭着道:“我是南楚的公主,以后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瞥了她一眼,转身而去,可到了晚上,她推开房门,就看到门外放着的漆盘里放着的药膏。

几年后她回了南楚,煌城里的一切锦绣繁华于她而言都是那样新奇,她的身边也有了另一个少年,会不惜千金讨她欢喜,会千方百计哄她开心,会带她去看各式美景,会在她哭的时候将她揽进怀中温言宽慰。

年少总喜欢花团锦簇的生活与感情,她忘了云山上那个人,忘了自她离去他从此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忘了去想一想他会不会也会感到孤单。

她把他完全忘在了脑后,可当她陷入绝境时,却是他千里万里赶来相救。

那时她毒发倒在父皇身旁,再醒来就身处南渊且失了双目,满心忌惮不肯信他,那时他说:“我同你父亲做了一笔交易,我护你安宁,也从你父亲那里得到了相应的酬劳。”

因为这样,她才信了他。

“慕如钧也说,你是为了月魄才去救我的,”她握着他的手喃喃道,“若是那样就好了,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了。”

云苍此时也缓缓走了进来,当初他答应了迦夜,将一切都瞒下,只顾好她的安危。

“云苍,”她转头看着他问,“那三年里,他从不肯告诉我其实他就是师兄,是不是因为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体内的血咒快压制不住了?”

见他不答,她直直盯着他道:“那你就任他躺在这里,不生不死,永难解脱?”

云苍的目光暗淡下去,低声道:“可没了月魄,这世上没人能救他……”

“是吗……”她垂下头去喃喃道,“这世上的事,谁都说得准,我偏不信我此生都救不回他了。”

10

云苍察觉到异样是在半个月后,这半个月中一直是青瑶独自守在迦夜身前,他想着她心头的苦便不忍去打扰,可等这一日他打开重云殿里那道影壁,见到冰床上的迦夜时,心头蓦地一沉。

迦夜的皮肤下那些乌青竟全都散去了,整个人宛若重生一般,唇色鲜红如初,他去探他的脉搏,那一下下的跳动简直像是幻觉。

等到终于在她的居处将她找到,她躺在床榻上像没了气息,脸色白得可怖,都要透出青紫了,他将她的手腕翻过来,那上头是交错的伤口,触目惊心。

难怪每次她喂那人吃药总不让人守在跟前,他终于明白她是用什么在医治那人。

是她的血,融着月魄的血。

当初他随迦夜一同去南楚救她,终于在宣光殿的大火中将她找到,可他们去晚了,她体内的毒渗入心脉脑髓,已经无力回天了。

迦夜用僖宗用来与他做交易的月魄,唯一能解他体内的血咒的月魄,救了她的性命。

云苍将内力不停渡到她体内,许久后,她才奄奄一息地转醒。

可她已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她失血太多了。

服下月魄是在三年前,隔了这么久,她体内纵还有月魄的灵力,却也寥寥无几了,要救回他,只能是以命换命。

“云苍,我求你两件事,”她看着他道,“将我体内最后的血都喂他喝下,他就要醒了,只差这一点了……

她似乎用尽了气,才终于笑了起来:“把我沉到重云殿后的莲花池里,等他醒了,就跟他说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良久,云苍终于点头。

他曾答应过一个人,对一个女子守住一个秘密。

这一次,他会守住另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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