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叙事模式的现代性特征
2016-04-13康馨
康 馨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
语言与文学
《鬼恋》叙事模式的现代性特征
康馨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264209 )
摘要:徐訏的小说《鬼恋》讲述了一个人与“鬼”的爱情故事。从古代志怪小说开始,中国传统小说中的人鬼恋模式已经逐渐发展成了相对固定的模式。但徐訏并未囿于既定模式的束缚,而是通过塑造传奇性的人物经历、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以及异域情调的掺杂糅合,赋予小说大量的现代元素,实现了对古代传奇文体的现代性改写与突破。通过论述《鬼恋》对古代人鬼恋模式的改写,以及作品中的现代性叙述手法,探讨《鬼恋》在叙述模式方面体现出来的现代性特征。
关键词:徐訏;鬼恋;叙事;现代性
《鬼恋》发表于20世纪30年代后期,正值战争硝烟四起、人民风流云散之际。主张自由主义精神的徐訏,面对着民族战争所激起的动荡与幻灭,产生了对生命和人性的思考。《鬼恋》讲述了一个人与“鬼”的爱情故事。小说的前半部分继承了中国传统志怪小说的原型模式,“我”与美女在荒凉之地偶遇,女子对“我”提出请求,于是二人产生了交集并发展出爱情。但是,女“鬼”并非“鬼”,而是一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革命生涯之后消极避世的女革命者。这便从最基本的人物设置上开始与传统志怪小说产生了差异。
相比于同时期的其他现代小说,《鬼恋》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的人鬼恋模式,这体现了其与中国传统文学的联系。但徐訏又对人鬼恋模式进行了现代化的变形,使作品呈现出脱胎于古代、立足于现代的崭新面貌。
一、《鬼恋》不同于传统的人鬼恋模式
在中国传统志怪小说中,女鬼多以凡人形象出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只在意外情境或故事结尾揭露身份。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鬼神仙小说之集大成《聊斋志异》进行了这样的概括:“……《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1]女鬼往往贪恋人世的真善美,来到人间寻找爱情。人不知花妖狐魅为鬼,产生恋情之后方才真相大白。而《鬼恋》的女主人公原本为人,却在开篇便自称为“鬼”,而且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鬼恋》中的“鬼”厌恶人的虚妄,失去了信仰,只愿冷眼旁观人世的变化,再不想迷失在如牢狱般的生活中。这里人鬼位置的调换,这使得作品主题由“爱情”升华为“人性”。通过一个不想做人的“鬼”来讨论人性,可谓《鬼恋》最为巧妙的一个特质。
小说开头便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意象,“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回忆式的开头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Era作为一个贯穿全文的线索,也可以视为两位主人公的定情信物,引出了“鬼”的登场与人鬼恋情的发生。《说文》云:“信者,诚也。”在中国传统志怪小说中,信物在故事中出现的频率与场合会对情节发展产生重要影响。但是,相对固定的模式总是倾向于信物的“拯救”意义,重逢的喜悦、注定的巧合、大团圆的欣喜,似乎都可能会随着信物的出现如期而至,而情节的结构能力在信物的生硬插入之下也会显得比较薄弱。而徐訏并未依靠Era烟的调节功能,在小说当中,信物只出现在首尾两处。小说开头,男女主人公因它而相识,在小说结尾,“鬼”写信与“我”告别,顺便托人带去Era烟,“Era两匣,这是我们都爱吸的纸烟,我们从它会面,再从它分手吧。”信物在这里只象征着情感的开始与结束,它自然而然地出现,代表了一段关系的始终。它既没有拯救情感弱势者的爱情,也没有帮助主人公寻得美好归宿的功用。《鬼恋》对于象征物的最原始的回归,实现了结构的内在平衡,避免了以打断读者思维为代价的叙事漏洞。
在传统的人鬼恋故事中,女子处于两者关系中的主动地位。不仅自荐枕席,而且甘愿忍受凡俗生活的平庸琐碎,甚至能够为男子牺牲,这与男权主义的过度自信不无关系。叶庆炳指出:“这些女鬼与男人的爱情故事,有一定的发展方式,姑名之为女鬼的爱情三部曲。第一部,是由女鬼毛遂自荐。第二部,是两情相好,遂同寝处。第三部,分离。”[2]然而,徐訏对这种男女模式做了突破。故事从一开始便由男子的好奇引起,而终于男子的孤独留恋。在二人初相遇的对话中,男子的好奇心胜过了恐惧心理,“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引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实在,她的美已经征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在以后的交往中,男子对女子的情感由好奇转为欣赏:“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即使揭开了女子是人的谜底,男子依旧未能得到“鬼”的接纳,经历了痛苦与大病,终究不能成为眷属。“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切。但是天,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二人的相识始于“鬼”的问路和要求,“我”是否能去她的住所、“我”是否能够与她建立恋爱关系等都是由“鬼”决定的。即使在“我”求爱不得无法继续保持普通关系想要断绝往来时,鬼依然在挽留我,想与我保持朋友关系。在这场恋情中,处于主导地位的是女性,男子虽用情至深,却始终无法得到“鬼”的回应。二人的关系没有受到伦理关系的束缚,也没有遭遇世俗观念的挑战,唯一的阻碍便是女子不愿为人的个人选择。在封建观念的影响逐渐削弱的现代社会,女子在男女关系中的主体性要求逐渐清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3]“鬼”并没有因为“我”的狂热追逐而放弃了人生选择,她一再地远行逃避也是为了保护作为女性的独立的“自我”。这种现代的爱情观念就对传统的伦理爱情观形成了颠覆,这是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也是人生理想与价值观念的冲突。这种无解的矛盾,不仅重写了人鬼恋的相处模式,而且充满了悲剧美感,散发着浓厚的现代意味。
在古代的志怪小说中,作家们多吸取“才子佳人”模式的元素,将爱情与伦理置于矛盾的对立面,或者是“情”压倒“理”的大团圆结局,或者是“情”服从于“理”的悲剧命运,然后依靠生死层面的想象完成人欲的调和与满足。《鬼恋》对传统“才子佳人”模式进行了变革,具有了新的时代特点。首先,困扰男女主人公成为眷属的障碍并不是伦理或世俗,而是“鬼”对个人命运的觉悟与坚守。作者侧重于挖掘人性的主导力量,将个人在社会中的无奈与渺小揭示出来,强调了人性的复杂存在状态。所谓“人性”,不仅包括自然属性,还包括社会属性。相比于直接的控诉,“鬼”的隐世生活具有更彻底的反抗性。即使在爱情面前,女性也不会丧失人格的独立性。第二,《鬼恋》中有一个最具时代特征的情节元素,就是“鬼”在表明自己身份时候所提到的革命叙事。在作品产生的20世纪,中国正处于战争文化心理的影响之下,革命的意识与战争逻辑正在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潜意识思维。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两个延续性主题,“革命和情爱是中国现代文学特征的两个非常有力的话语。”[4]很多作家通过将革命元素植入小说中进行革命宣传,既满足了实用主义的需要,又塑造了具有教育意义的“才子佳人”形象。“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一是分不开,二是分不清。”[5]作家们难以规避政治的影响,但却可以选择创作的主题与表达立场。徐訏没有将爱情与革命置于选择的两端,而是将革命话语渗透到了私人生活空间中。《鬼恋》没有革命的爱情化浪漫,也没有爱情的革命化激情。“鬼”之所以不愿意接受来自尘世的爱,就是由于在做革命者的时候看清了人世,消极而坚定的拒绝远胜于言辞激烈的批判。所以,《鬼恋》虽然没有革命与爱情的两难选择,却已经在不经意间给出了读者明确的选择。而徐訏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仅仅着眼于“爱情”与“革命”,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对革命战争环境中的人之生存困境进行了揭示。
二、《鬼恋》的现代性叙述手法
在被家国话语和战争思维包裹着的现代文学语境中,徐訏对生命之存在采取了别样的透视方式。神秘色彩与非理性的呈现反而能够引发人们对理性力量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战时舆论覆盖下的对个体价值的忽视。
中国传统小说重写意,不太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即使有也是通过人物的语言和动作进行含蓄地表现,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西方小说则往往有大量直接、细腻的心理描写。徐訏的小说表现出对心理探究的浓厚兴趣和特有的心理深度。他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是逻辑的,理性的,能够对社会现实和人生、人性主动积极思考。他的小说虽然注重故事情节的安排,但并未把道德劝诫、政治说教或庸俗的市民趣味作为点缀及审美旨归。《鬼恋》有一半以上的篇幅是人物对话,心理活动也大多通过这些对话来表现。比如说,在“我”和“鬼”初次相遇相伴而行的那个场景中,我对女子“鬼”的身份由不信到怀疑,语言表达也逐渐收敛,加上周遭的环境凄清冷寂,不由得又疑又怕。故事的第一个场景就发生在一个凄冷的冬夜:“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在“我”答应与“鬼”同行以后,作者仍在继续营造冷清恐怖的氛围:“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主人公此时并不完全有自信认为女子是人,这一段环境描写被穿插在大段的对话中间,体现了主人公的矛盾心理,也使读者随着他的心理活动更加迷惑。人与鬼的每一次约会,都发生在阴沉的黄昏与暗夜。作者无一例外会对环境作一番描写,同时配合着“人”的怀疑心理。这便增强了读者的好奇心理,也给文本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氛围。这期间情绪的刻画非常细腻,而且是以第一人称直白地表述出来,使读者能真切地体会到“我”当时那种虚无感和恐惧感,这是作者与读者非常感同身受的一次交流,大大缩小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也体现了小说对西方小说心理表现手法的吸纳。还有在“我”与鬼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我看见她手是正掂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我嘴上的烟不自觉地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这一段话就带有意识流创作手法的痕迹。“我”时而成为人物,与“鬼”进行场景中的互动,时而跳出来成为那个追忆过去的叙述者,形成一种糅合了叙述者和读者心理的诗意效果。因为小说开篇和结尾都表明了“我”和鬼的情缘发生在十年前,而这个叙述者是在回忆过去的事情。所以在这一段话中,我们不仅能感受到人物“我”的情绪,还能通过叙述者“我”了解整体场景的发展,产生同步的视觉想象。
与传统志怪小说相同,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叙述。由于只能跟随着叙述者的声音进行有限的认知,读者缺少俯视故事和人物关系的机会。这种视角给人以真实感,容易造成似真亦幻的错觉,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畅游于文本所构筑的情节之中。虽然故事一直由不变的“我”在叙述,但小说开头的回忆式话语,与小说结尾的现在时表白,都造成了一种时态与语境的分裂感。类似于“旁白”一样的叙述者,与故事当中的男主人公“我”,其实并不完全一致。在《鬼恋》中,徐訏采用了故事内叙事的方式。小说中的“我”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故事当中的一个人物。当他在进行追忆时,他处于故事之外,与读者站在同一个层面。而当他作为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时,他就成为故事内人物。这便创造了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一种“距离的美感”。在写作过程中,作家一方面要进行主观情感的宣泄,另一方面又要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忘我参悟,这种独立的状态只有借叙述者这个媒介,才能够得以连接与缓和。正如新小说派作家布托尔所说:“作者在作品中引用一个他本人的代表,即用‘我’向我们讲其故事的叙述者。显而易见,这对作者十分有利,因为‘他’把我们弃在外面,‘我’却把我们带进内部。”[6]正是因为人称的一致性模糊了这两个“我”的界限,读者很容易被叙述者带入故事中。小说之所以如此引人入胜,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便在于男主人公“我”与读者身份的平等性。当男主人公“我”在进行讲述的时候,处于故事外层的叙述者与读者都站在了事件观察者的位置,男主人公有限的信息让读者只能够跟着他所提供的所见所闻亦步亦趋,既限制了人物的视野,也能够始终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局部视角省去了交代前因后果的繁杂环节,作家只需要专注地传达人物的感知,便能够达到讲故事的目的。男主人公“我”与读者的思维进程是同步的,事件要素的分散性有助于调动读者的解读欲望,通过跌宕起伏的情节线索,“诱惑”读者进行推理与预测。
徐訏并不满足于撰写男女爱情故事,而是将哲学与精神分析元素植入到人物对话中,从感性层面的剖析上升到了哲学思辨的理性高度,使作品通篇闪烁着思辨色彩。“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状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徐訏借“鬼”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美”的认识。“我”代表的世俗观点将鬼与死亡、丑恶和恐怖捆绑在一起,而“鬼”则认为人世是可鄙肮脏的,这两种对立的态度象征着不同的处世观念——“我”是入世的,摆脱不了世俗观念的限制,而“鬼”是出世的,她活在自己的意志里。她在精神上也承认爱着“我”,却不在乎是否通过合体来改变二人关系的性质。他沉醉于这种乌托邦的爱情之中,却无法真正麻痹自己的精神。“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鬼”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俗气”。似乎在“鬼”的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被感性和偏见控制的“狭小”的人。在人与鬼之间,存在着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的差别,即使是爱情的力量,也无法跨越这条灵与肉的鸿沟。“鬼”的固执,也许可以视为其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徐訏由此暗示了自己对于人生本体论的思考:只有泯灭肉体的执念,才能获得精神的超越,完成虚拟与真实的胶合。徐訏将现代主义元素与传奇性文学进行的嫁接尝试,削减了小说的传奇性质,增添了一丝理性的气质。
结语
《鬼恋》以中国传统的“人鬼恋”模式作为故事原型,既写出了二人情感的深刻与痴缠,又表现出情难成全的无奈与痛楚。作品中出现的都市元素和现代色彩,将西方资源与中国传统相连接,赋予小说丰富的时代性与可读性。作品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哲学与文学观念,使其从根本上异于传统志怪小说的审美形态,并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现代品味。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67.
[2]叶庆炳.魏晋南北朝的鬼小说和小说鬼[C]//卢兴基.台湾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251.
[3]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杜,2003:5.
[4][英]刘剑梅.革命与情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 [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3.
[5]艾斐.文学的价值导向与时代精神 [M]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78.
[6]布托尔.小说技巧研究 [J] .文学理论研究,1982(4) .
(责任编辑:付元红)
Modernity of the Narrative Pattern of Ghostlove
KANG Xin
(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Shandong University,Weihai, Shandong 264209, China )
Abstract:Xu Xu's novel Ghostlove tells the story of a man with "ghost" love story. From the beginning of ancient novels, Chinese traditional novels in the love between man and ghost model has gradually developed into a relatively fixed pattern. But Xu Xu is not confined to the shackles of the established pattern, and by shaping the legendary characters experience,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plot and exotic doped blend, which endows the novel a large number of modern elements, the modern style of the ancient legend of rewriting and breakthrough.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ghostlove adaptation of the ancient love between man and ghost mode, as well as works of modern narrative techniques of "ghostlove" in the narrative pattern reflect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odernity.
Key words:Xu Xu; Gostlove; narrative; modernity
收稿日期:2016-03-25
作者简介:康馨(1992-),女,内蒙古包头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诗学。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385(2016)03-008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