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性之下的人性叙事——1958年的“异类”作品遭遇
2016-04-13于宁志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社科系江苏徐州221004
于宁志(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社科系 江苏徐州 221004)
革命性之下的人性叙事——1958年的“异类”作品遭遇
于宁志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社科系江苏徐州221004)
摘要:“反右”运动将20世纪50年代的许多优秀作品批判为“大毒草”。“大跃进”的发动使“左”倾思想对文学的控制更加严格,严寒的气候下文学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过1958年的评论者还是揪出了一些“异类”作品。据评论者称,此类作品污蔑人民形象,歪曲社会现实,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市侩主义”。
关键词:1958年;“异类”作品;革命性;人性
在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中,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实质是文学家与政治家、知识分子话语与政治权威话语之间的关系。政治和权力规范文学,但真正的文学家不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就范。正如有的文学史著所说,虽然十七年文学逐步沦为政治的附庸,“但并非所有作家都一味俯首听命于指挥棒的操纵,‘五四’以来形成的质疑和批判现实的启蒙文学传统,文学对‘人’基本价值的关注和守望,仍然是潜行于深处的地火,使得十七年文学在不同阶段都或多或少有一些逸出规范之作。它们处于当时主流创作的边缘或一时受到鼓励,却很快又遭到批判乃至清算的命运。”[1](P88)1956年至1957年初的“双百”方针引发的“百花”文学运动使文艺界出现了繁荣的局面,涌现了一批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一方面揭露社会弊病,大胆“干预生活”,另一方面描写个人日常生活,探索人的精神世界,从不同层面诠释着“文学是人学”的内涵。但“百花”文学运动仅仅昙花一现,“反右”运动以来,优秀作品纷纷被批判为“大毒草”,说真话的作家被打成“右派”。“大跃进”的发动使“左”倾思想对文学的控制更加严格,严寒的气候使文学幼苗难以破土而出。不过1958年还是出现了为数极少的“异类”作品,如《川江号子》《辛俊地》等,这些作品在关注社会生活、探究个人精神世界两个方面延续着前一个阶段的文学传统,只是创作主体采用了更加隐晦、曲折及委婉的手法,甚至有的作者主观目的还是迎合颂歌的主流,但即使这样,嗅觉灵敏的“主流”也会发现这些作品中的“异样气息”,所以,异类作品也就很难避免被“规范”的命运。
一、爱情书写
1958年,一部具有浓郁抒情风格的电影《柳堡的故事》在中国大陆上映。这部电影根据军旅作家石言的同名小说改编。小说来源于现实中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年轻的副班长徐金成在苏北宝应修整时,与一位姑娘相爱,但铁的纪律使他不得不暂时抛下爱情,跟随部队南下过江。后来,在日寇的一次大反攻中,徐金成牺牲了。石言说:“人们往往只知道革命者牺牲生命,却不很知道,许多革命者还曾牺牲过爱情。而后者,有时比前者还更困难。我想,把这一点写出来,该有些教育意义吧。”[2]小说写出来之后,现实生活中的悲剧演变成文学中的喜剧,作者原初的创作意图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贯彻。最初的目的是表现革命与爱情的矛盾,探索战争与人性的冲突,但小说中主人公李进和二妹子经过五年的战斗胜利重逢了。原因据作者所说是“我们的时代是人民胜利的时代,大团圆的时代,阴冷的色调是不典型不真实的”[2]。由作者的自述,可以看出时代对文学创作的“规范”:革命最终必定是胜利的,文学必须表现出它的胜利和伟大;爱情和革命也必须是统一的,两者必须结合在一起,像现实生活中的革命或战争给爱情造成的伤痛那一类的事情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它“不典型也不真实”。20世纪50年代初,黄宗江和石言决定将小说改编成电影,从开始改编到剧本下厂,断断续续有五年半的时间。因为涉及到革命军人和“地方姑娘”谈恋爱的敏感话题,小说受到指责,改编也陷入困境。1954年,周扬在一封信中给电影的改编者提示道:“在紧张的残酷的战斗环境中,像恋爱这类属于个人情感个人幸福的事,就不能不退到生活的极不重要的地位中去。因此在表现这个题材的时候,不只要表现一种纯洁的、真正的、高尚的爱情,而更重要的是把它安置在生活中的适当位置上,如果这个位置没有摆好,那就要成为不正确的、不真实的了。……在这种时候,恋爱在生活中所占的地位越小,它的价值也就愈高。”[2]周扬的指示奠定了影片的基调:个人利益必须服从集体利益,爱情必须服从革命的指挥。1957年由新中国第一位女导演王苹执导,八一电影制片厂开始拍摄电影《柳堡的故事》。1958年,影片在中国大陆上映。与小说相比,影片更加注重表现爱情和革命相统一的主题,爱情书写更加委婉含蓄。几十年之后,有论者指出,《柳堡的故事》这部电影并不能用“打破禁区、巧妙叙事、立意深刻、人物形象丰富、清新、流畅抒情”等如此简单的评语言说,相反,“整部电影风格、内容乃至艺术成就上被腰斩为两部分,红色爱情的书写出现了不流畅的地方”[3]。影片中多处的细节和主题曲《九九艳阳天》的重复播放都表明导演努力将爱情当作美好的事物歌颂,但因为爱情要和革命相结合的主题限制,爱情在影片中又表现得躲躲闪闪、欲言又止,最后李进与二妹子的爱情故事又演变成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革命意义的宣讲覆盖了爱情价值的表现,革命者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分离的痛苦,李进和二妹子在革命和战争中的心理变化以及情感历程没有得到彻底而充分的表现。本来想实现爱情和革命的完美结合,但最后却是革命把爱情挤压到一个可怜的角落。
不管怎样,电影《柳堡的故事》描写了爱情,虽然委婉含蓄,但由于它的抒情风格和“正确”的主题表达,上映以后受到大多数人的欢迎,同时也引发了争议。对电影的争议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主题曲《九九艳阳天》,有人认为,这首歌反映了资产阶级的不健康的情绪,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首旋律优美的爱情歌曲,最后罗瑞卿总参谋长的亲自表态才平息了这次争论;二是影片本身,有人说:“令人不够满足的是影片还未能深深地感动我们,李进的性格成长还不够突出,指导员的形象也还只是一个淡淡的轮廓,特别是最后李进与二妹子相会,好像故事也就这样结束,作者没有提出敌人还没有消灭,还要继续将革命进行到底,作为一个革命战士要树立永远战斗的思想,只要国内外敌人存在,就不能放下枪杆。这使影片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受到颇不轻微的损失。”[4]也有人对影片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如,张立云认为影片“用极精炼的手法,叙述了一个完整的、美丽动人的故事。……人们喜爱这个新颖而动人的故事,……喜爱那明快的调子和抒情的风格”,但更重要的是《柳堡的故事》“歌颂了个人利益必须服从革命集体利益的重要主题”,“它教育着今天的千百万社会主义建设者,如何正确地去处理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关系。影片强烈的现实意义就在这里”[5]。石言在《电影艺术》上发表文章,检讨影片“还是有一些问题并没有搞好”,“由于我们,特别是我,性格上的弱点,我们在李进的坚强和多情的矛盾中摇摆不稳(其实这是可以统一的),结果还是稍多地强调了牺牲爱情的痛苦”[2]。人的爱情、幸福本是革命所追求的目的,但在多年的宣传中,革命成了目的,个体的爱情、幸福反倒无足轻重了。所以1958年的评论家对影片的肯定或否定都只是着眼于它如何对待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矛盾关系,他们不知怎么面对《九九艳阳天》这样的爱情歌曲,也不知怎么对待《柳堡的故事》中的爱情。庐山会议之后,随着“左”倾思想的增加,这部“异类”电影终于被暂停放映[6]。
给个人情感在生活中安置一个适当的位置,正确处理人情、人性与阶级性的关系是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政治规范希望文学首先表现工农兵先进的革命性和阶级性,至于个人情感、个人幸福之类则无足轻重。因此,在工农兵题材中,着重表现人性、人情和个人幸福的作品是不被主流欢迎的;如果在表现人性、人情时影响了人物的“革命性”和“先进性”,那必定要受到批评。这在塑造英雄人物的作品中表现最为突出,作家们稍不留意,就触犯了禁律。
二、英雄人物塑造
戈壁舟的长诗《青松翠竹》刊登在《收获》1958年第3期,描写了劳动模范张翠竹和战斗英雄刘青松的爱情故事。在诗中,爱情与劳动、奉献等主流价值观念是统一在一起的,只不过经过一些意外和误会,两人的爱情经历略显曲折了一些。但人生中的意外和误会遭到了批评家的不满和批评,他们认为,《青松翠竹》“用小资产阶级的观点来理解我们时代的英雄人物,全诗在情调上是不健康的”,“首先由于诗中安排了一段翠竹和区委书记恋爱的情节,这段情节损坏了这个人物的形象,使她的成长缺乏真实的生活基础,显得虚浮,不能令人信服”。翠竹“撇开在朝鲜战火中的爱人,爱上了区委书记”,显露出“严重的小资产阶级的轻浮”,“远远离开了无产阶级应有的思想品德”。“假如真是一个在尖锐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共产党员,摆在面前这样一个个人问题,应该是对她党性的考验,翠竹在这个考验中很明显是个人主义的,而不是共产主义的。而作者是歌颂了个人主义。”另外“区委书记这个人物也和翠竹有相同的缺点”,“作为一个土改工作组的成员的李书记,一住到翠竹家就爱上了翠竹”,他的这种行为“不象一个领导严肃阶级斗争的党的工作者,倒更多的象个多情的书生。李书记和翠竹的恋爱,不管他知道不知道翠竹有爱人(而且还在朝鲜作战),都是错误的,在当时领导土改斗争的干部,党的纪律是不允许在群众中造成这样不好的影响的,何况还是一个区委书记。”[7]其实,在诗歌文本中,翠竹并没有爱上李书记,她对李书记只有尊敬,没有爱情;李书记在得知翠竹的心已经属于别人之后,也停止了对翠竹的追求。可是评论者不顾事实,一味从道德上指责作品中的人物,并上升到政治立场进行批判。依批评者之见,翠竹既然有了未婚夫,就不能再爱上区委书记,李书记既然身为区委书记,就不该爱上群众中的翠竹,文学作品描写了这样的感情,就是犯了政策上的错误,是“用小资产阶级的观点来理解我们时代的英雄人物”,是对英雄人物的污蔑、对现实生活的歪曲。
《收获》1958年第4期发表了高缨的长诗《丁佑君》。该诗以革命烈士丁佑君的事迹为素材。丁佑君,四川省乐山市五通桥人,1931年出生于一个盐商家庭。1947年考入成都女子中学,1949年投入于中共地下党组织发起的护校运动,1950年瞒着父母考入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学校。1950年2月9日随校开始从成都到雅安的长途行军,2月12日遭到土匪袭击,战斗中她毫不畏惧。到达雅安后投入革命学习的热潮,受到苏联女英雄卓娅、娥琳娜的影响,她说:“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这样。”1950年8月,丁佑君调西昌盐中区任青年干事,参加征粮工作。9月17日,到裕隆镇征粮,不幸被土匪绑架。土匪们对她进行了百般摧残,剥光衣服游街示众、轮奸、严刑拷打,始终不能使她屈服,最后丁佑君被丢弃在荒野中,英勇牺牲,年仅19岁。长诗《丁佑君》生动地表现了“丁佑君”成长的心理过程,歌颂了她英勇顽强的英雄精神。然而,《诗刊》第12期发表了商文健的《这不是我们的丁佑君——评高缨的长诗“丁佑君”》,认为长诗最根本的缺点是没有把丁佑君塑造成一个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在作者笔下,丁佑君始终都是个忧郁的、愤世嫉俗的、忍悲含泪的女孩子”,“作者没有体现和歌颂那决定丁佑君的伟大的党的教育力量”,反而热衷和欣赏“他所编织出来的丁佑君的幻想、痛苦、彷徨、忧伤”。所以,“这个丁佑君绝不是当年在罗家场英勇就义的丁佑君,也绝不是人民心目中的丁佑君”[8]。对长诗中丁佑君受难场景的描写,批评者也不满意,他们认为英雄就应该光荣壮烈地死去,诗歌不能渲染酷刑、死亡、痛苦的阴惨气氛,以免“给读者以很坏的影响”[8]。
英雄人物不能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情感,也不能有缺点,她必须是一个先进的、坚强的、光辉的形象,如果文学作品把英雄当作普通人来描写,既刻画他的阶级性,也表现他的人性,既写其坚强昂扬的一面,也写其彷徨忧伤的一面,这样的作品很难逃脱被批判的命运。
管桦的中篇小说《辛俊地》发表在《收获》1958年第1期。同年《文艺报》第12期刊发了四篇对《辛俊地》的评论,第13期和第14期的读者讨论会展开了热烈地讨论。《读书》和《文史哲》也发表了对《辛俊地》的批评文章。在读者和评论界的争论中,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是称赞,一种说是大毒草,许多称赞这个作品的人后来都受到批判,天津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因此被打成右派[9]。
小说描写了一个性格特异的抗日战士辛俊地。对于辛俊地的抗日功绩,有一些评论者是肯定的,但对于辛俊地的“个人英雄主义”“无组织性”“无纪律性”等缺点,所有评论者一致批判。一些文章因为他的“个人英雄主义”而对他的爱情、他的“被俘拒降”甚至他的“抗日功绩”都给予了全面否定。
辛俊地盲目地打死了游击队安插在敌人中的内线,又不听指挥,打死敌军指挥官,破坏了游击队的整个作战计划,这是辛俊地的“个人英雄主义”两次最突出的表现。如果说在战争的环境下,个人不服从领导,破坏了整个作战计划,给整个部队造成更大的伤亡,这种行为当然是必须批评的。在和平环境中,个性太强,不愿盲从领导,处处显示自己的独立思考和特异存在,这种行为并不需要上纲上线地加以批判,但1958年的评论家不能容忍这种现象,他们对这种性格加之以“个人英雄主义”“无组织性”“无纪律性”等名称予以否定。因为“个人英雄主义”和党的领导是不相容的,为了加强党的领导,势必要消灭“个人英雄主义”,实际上1958年对辛俊地“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批判也是对“个人主义”思想的批判,正像钱志华所说:“辛俊地不幸的结局彻底宣告了个人英雄主义的破产。……任何人想离开党的领导,去走个人主义的道路,都是危险的。”[10]风人也说:“辛俊地的悲剧,无疑是给我们目前患有个人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的人敲的警钟。”[11]
有人说辛俊地和徐桂香的恋爱“完全表现了他阶级立场的模糊”,“这过错,不仅是辛俊地的,而且也是作者的”。因为作品对辛俊地和徐桂香的爱情描写是“不健康”的,“作者对徐桂香这个基本上站在地主阶级一面的人物,有着过多的美化,这是不对头的”,把徐桂香描写成辛俊地的“忠实的妻子”,“给这一场糊涂的恋爱,覆盖上了一层柔和的诗意”,显然是“对徐桂香的温情”[10]。有人认为:“辛俊地和桂香的关系根本谈不到是什么爱情,而只不过是一种赤裸裸的肉欲罢了。”[12]在批判者看来,因为徐桂香是地主的女儿,辛俊地就不该爱徐桂香,爱上徐桂香就犯了立场错误,而徐桂香作为“剥削阶级的女儿”也不可能真正地爱上辛俊地,作者把徐桂香描写成辛俊地的“忠实的妻子”当然是对剥削阶级的“美化”和“温情”。周承珩更加激烈,他指责小说的作者用了大量篇幅去描写爱情,“去描写辛俊地与地主女儿桂香、伪军属张二嫂的低劣庸俗的三角恋爱的插曲”,在“处理辛俊地与桂香的偷偷摸摸的性关系”时,“充分暴露了动摇的阶级立场与创作描写上的自然主义倾向。”[13]对于辛俊地的“被俘”,周承珩认为他通过欺骗敌人从而逃了出来的做法是投降变质:“作者始终没有肯定辛俊地这样做法是不对的,是投降变质的做法,而相反同情了这种做法。”[13]不论小说中辛俊地欺骗敌人能使敌人中计这个情节真实与否,我们判断他有没有投降变质,只能看辛俊地在被俘以后有没有背叛革命,在被放出来以后有没有继续抗日。如果从被放出来后的表现这一点看,辛俊地没有投降变质,但周承珩却对辛俊地毫不宽容,使劲地指责他“被俘变节”,似乎辛俊地被敌人捉住后,只能大骂敌人,慷慨就义,活着逃出来就罪该万死。
因为辛俊地的诸多“缺点”,他的抗日动机也受到了怀疑。钱志华认为:“辛俊地不是为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打鬼子,而是为了他自己。尽管辛俊地有了不少汗马功劳,但因此却使他原来的光采,都为之黯然失色了。”[10]剑锋认为,辛俊地的“勇敢”“不能作为革命战士的勇敢,只不过是流氓无产者的‘泼辣’罢了”。他为了挽救张二嫂挺身而出的行为“并不是什么革命战士大无畏的精神”“至多也不过是‘江湖义气’而已”[14]。
管桦因为描写了一个有个性的抗日英雄而受到了批判。批判者说:“你并没有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来揭露和批判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以欣赏、同情的态度,来对待个人英雄主义的恶劣作风。最突出的表现是,在辛俊地被俘变节问题上和对地主女儿桂香的爱情关系上的处理,你就完全丧失了党的正确立场。”[13]“作者离开了正确立场,分不清是非,缺乏工人阶级的鲜明的爱憎,竟把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错误地当做一个有缺点的抗日英雄来描写,宣传了个人英雄主义,因而是一篇有害的作品”[15]。
小说《辛俊地》遭到批判,最根本的原因是辛俊地的“个人英雄主义”“无组织、无纪律”违反了集体主义原则。不仅“个人英雄主义”,其他一切与“个人主义”有关的“个人奋斗”、独立思考、自由恋爱以及追求个人幸福等一切行为都被放到了“集体主义”的对立面而加以批判。
三、劳动人民想象
吕远的长篇叙事诗《理发师》发表在《北京文艺》1958年第1期。第7期至第9期展开了对《理发师》的讨论,编辑部还组织了几次读者座谈会。讨论中,形成了三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从作品的思想性到艺术性,基本上加以否定,如,王衍盈认为,它“是一件毒素大于营养价值的作品”[16];第二种,全盘肯定,如,贾连城认为《理发师》是一首“好诗”,它“像一朵出水的芙蓉,色彩不浓却鲜明”,“精妙的构思犹如滴在叶片上的露珠”[17];第三种,基本上是好的,但思想上有缺点,如,田家认为这首诗既不是“毒草”,也不是“香极了的香花”,“应当说:花还是花,只不过不那么香罢了”[18]。第一和第三种意见占绝大多数,第二种意见后来还受到批评,如,少扬认为贾连城的意见“具有资产阶级艺术至上的倾向”[19]。
《理发师》描写了理发匠老周一生的遭遇。老周从小无父无母,曾给黄老九放过牛,后来跟老舅学剃头,长大后以理发为业,到处为生活奔走。老周很喜欢银斗,但黄老九的儿子“大风流”仗着有钱有势,打伤了老周,夺走了银斗。老周无力反抗,流落异乡,一直过着抑郁苦闷的生活。50年代初,“大风流”经过“改造”向老周低头认罪,老周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首长诗创作于1957年6月,是为了反击“今不如昔”的“右派谬论”而写的。诗的结尾写道:“天晴了,老吕/走吧,你回去/告诉那些读书知理的/什么教授、先生、编辑/谁若再说新社会不如旧社会/我撕他的嘴”这首诗通过老周在新旧社会不同的遭遇,揭露了旧社会的罪恶,歌颂了新社会的美好,创作意图非常明显,也“十分良好”[18],这是评论者基本上肯定的。
评论者不满意的是《理发师》塑造了一位没有“反抗意识”的工农形象。王树芬认为,老周是一个安分守己、听天由命、胆小怕死、懦弱无能的毫无觉悟的人,他在斗争面前表现得懦弱、妥协,身上充满着消极情绪,甚至对爱情也不够真诚、强烈”,当银斗约他逃走时,他犹豫不定,当“大风流”侮辱银斗时,他“没想到应该如何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反而只顾保全自己的性命,逃到外乡去了。作者对老周只有“哀其不幸”,没有“怒其不争”,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同情”,没有“丝毫的批判”。所以作者通过这个人物宣扬了一种“人可以不用斗争,可以不反抗,善有善报,恶自有恶报”的思想,“这不是鼓励阶级斗争,而在一定程度上却起了缓和阶级斗争的作用”[20]。工人唐瑞华说:“这首诗给人的印象很糟糕,读了以后,不但不能鼓舞人向上,还能削弱工人阶级的斗争意志。”[21]
《理发师》中的老周有几次手刃大敌的机会,但他没有杀死仇人,只说:“我剃的是人头,不是狗头!”最后一次见“大风流”,“大风流”向他认了错,老周轻轻地给仇人剃了头,说:“三十年来我第一次给你剃头,因为你是第一次长了人头。”批评者认为,《理发师》宣传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王衍盈认为,老周的“不杀人、不放火”的观点是“没有阶级立场的”,是“一套虚伪的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在阶级社会里,老周宣传不杀人、不放火和‘理发师的手是造福的手’的本质和意义是什么呢?这种宣传的客观效果就是要革命者放下武器,让反动统治阶级绞杀革命。客观上是替统治阶级作帮凶。所谓不杀人、不放火和‘理发师的手是造福的手’,不过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批判过的抽象的‘人类之爱’的另一种说法而已。”[16]在批评者看来,不论在“大风流”有权有势的时候,还是他被“人民改造”,向老周认错的时候,老周都应该利用剃头的有利时机杀掉仇人。不杀仇人是他缺乏“阶级意识”的表现。唐瑞华说:“在作者笔下,老周是爱憎不分的,毫无阶级立场。大风流是个仗势欺人的大坏蛋,夺走了老周的银斗,还用枪打伤了他的腿。这么大的仇人,十年以后,老周碰上他了,手里还拿着刀子,竟不去报仇。为什么?怕自己死,怕大风流死了银斗无法过活!看,这是什么思想感情!解放以后,老周又碰上大风流一次,听了他的几句花言巧语,刻骨的仇恨,就一笔勾销了,轻轻的把敌人放过去,革命警惕性实在太差了!”[21]
《理发师》这样描写老周在新社会的快乐生活:“别看我是社里副经理/活儿我可不少作/来一个,美一个,看吧/包他乐呵呵离座/临走还得谢谢我/我自己,你看/修饰得漂漂亮亮/打扮得利利索索/上班、散步、会客/多美,多阔/……凭手艺吃香的喝甜的/这叫按劳取酬/……我看见了,我们/理发师家里/像干部一样的/幸福生活/我看见了我自己/在区里开会/和区长一样/平起平坐”当时的批评者认为,《理发师》宣传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和“小市民的思想感情”。王树芬认为,老周所理解的幸福和快乐“凭手艺吃香的喝甜的”,“理发师家里也象干部一样的幸福”,“只是一般小市民的思想感情”,“我们仍旧看不到这个人物有什么真正的阶级觉悟”[20]。田家也认为,“老周的个人主义——小市民的思想和性格,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没有多大变化”。老周“当了理发馆的副经理,而且是‘阔’起来了,他很自满自足,因此抑制不住,在人前炫耀”。他的“声态笑貌,特别渲染了个人主义的气味,充满了‘小人得志’的情调;老周是得到了解放,而思想却没有从剥削阶级影响下解放出来”。“老周经过解放后各种运动,思想感情还很不健康,把市侩的个人主义的得失,当成一个革命人民的理想”。所以,长诗“在某种程度上宣传了市侩哲学,宣传了个人主义的思想”[18]。1958年的文学评论充斥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没有暖人心的温情言语,人成了阶级斗争的工具,人之所以为人的各种特点都被当作“市侩”“个人主义”革除净尽。
《收获》1958年第3期发表了蔡其矫的组诗《丹江口·南津关》,其中的两首《川江号子》《宜昌》很快招致批评。
《川江号子》这样描写川江上的纤夫:“你碎裂人心的呼号,来自万丈断岩下,来自飞箭般的船上;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从悬崖到悬崖,从漩涡到漩涡”,“我看见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泪,我看见终生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宁做泣血歌唱的鸟,不做沉默无声的鱼,但是几千年来,有谁来倾听你的呼声”。
“碎裂人心的呼号”“悲歌的回声”等内容使《川江号子》成为1958年的“异类”。批评者认为,《川江号子》描绘了一副阴惨的图画,并质问:“这难道是今天的现实生活吗?这难道是今天的船工的思想感情的反映吗?就是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那暗无天日的苦难年月里,川江上纤夫们的号子也不是纯粹唱的‘破裂人心’的‘悲歌’,他们没有向急流险滩屈服,他们没有为自己的痛苦生活作消极的悲叹。解放后,同其他工人一样,纤夫们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变,他们对党、对新社会怀着无限深沉的爱,……为什么诗人听不到他们对新生活的赞颂,听不到他们在劳动中那振奋人心、充满革命干劲的气势磅礴的歌子,相反地,却感到他们是在‘呼号’和‘呼吁’呢?”[22]
《宜昌》描写了一副优美的山水画:“一切都象在古画里:碧绿的江水,流动的翡翠;青蓝的尖山,屏风般竖立。”批评者对这幅“闲静的山水画”不以为然,他们质问:“为什么诗人不去描绘大跃进中的宜昌的面貌,却有闲情逸致去勾划这么一副淡淡的水墨画,这与当前沸腾的生活比起来,多不协调,相差得多么远啊!”[22]
批评文章指责蔡其矫的这两首诗“是十分缺乏时代感的”,“从诗里我们看到,诗人并不是投身到飞速前进的生活的激流中,而是站在生活的岸边欣赏,作消极的吟哦,这怎能理解和正确反映劳动人民在建设中的思想感情、怎能赶上飞速前进的时代、唱出对时代的赞歌呢?”[22]1958年《收获》第6期“读者论坛”也认为《川江号子》和《宜昌》“未能把宜昌大跃进的面貌真实地反映出来”,“而是个人在那里‘无病呻吟’,‘喟然兴叹’,这不能不说是诗人的思想感情问题”[23]。批评者简单化地预设一种“事实”:时代在飞速发展,生活在激流中前进,劳动人民怀着对党的无限热爱激昂慷慨地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诗人只能按照这种“主观预设”来写作,否则,都是“缺乏时代感”,都是“不健康”,都是“歪曲现实”。在“沸腾的生活”中,文学不能忽视劳动人民的“革命斗志”和“革命干劲”。凡是没有表现劳动人民伟大力量的作品都必将成为“异类”。
文学既然是由人所创造,并且反映人的情感和生活,那么,文学一定是人学。但依据人的标准建立的文学总是与政治规范之间存在着龃龉和摩擦,在政治规范的约束下,文学往往偏离了“人的文学”轨道,表现出虚假性、概念化与教条化的弊病。1958年的许多作品因为表现复杂的个人情感,歌颂个人幸福,或者揭示生活的困难,塑造丰富的人物形象,注重艺术个性的营造而受到批评,人们称之为“毒草”,要锄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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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王树芬.谈叙事诗“理发师”[J].北京文艺,1958(7).
[21]工人对《理发师》的意见——光华木材厂文学小组座谈纪录[J].北京文艺,1958(9).
[22]萧翔.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对蔡其矫“川江号子”、“宜昌”等诗的意见[J].诗刊,1958(7).
[23]啸海.对“川江号子”、“宜昌”的意见[J].收获,1958(6).
[责任编辑王占峰]
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指导项目“一九五八年文学研究”(2014SJD482)。
作者简介:于宁志(1976-),男,江苏沛县人,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社科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
收稿日期:2015-11-24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438(2016)03-0049-06